偷上黑船的学者
1854年2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官佩里乘坐“黑船”第二次来到日本,在神奈川下锚,要求就总统亲笔国书一事听取日本方面的答复。幕府一边派人上船谈判,一边是各种物资、礼品,包括吃食流水般往船上送,希望能够软化美国人的态度。
某一天黄昏时分,突然有一条小船驶近美国军舰,船上是一名身穿长袍的日本武士,年纪很轻,神采奕奕,朝着舰桥上的美国兵不住挥手。美国兵心说这人不是谈判代表,难道是日本人又送什么好东西来了吗?拜托别给吃的了,那些东西咱可吃不惯。于是放下索梯,接这名武士上船,武士比手划脚地提出,他要见佩里将军一面。
这名日本武士当然不会说英语,但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懂得荷兰话,经过军舰上的翻译传话,武士提出:“请将我藏在船上,跟随你们到美国去吧。”
佩里闻言大吃一惊。
美国舰队此来的目的是奉了总统米勒德·费尔摩之命,前来要求日本开国,不是来贩卖人口或者搞偷渡的,双方正在谈判的当口,佩里可不希望闹出什么事儿来,节外生枝。他问那名武士:“你是请求政治避难吗?”武士摇头:“我只是希望去贵国旅行、考察。”佩里再问他:“日本不允许国民私自出国,你知道不知道?”对方回答:“知道,所以在下才乘坐小船,悄悄前来呀。”
佩里好说歹说,终于迫使这名日本武士打消了利用黑船出海和前往美国考察的念头,武士只好灰心丧气地离开美国军舰,乘小船回到神奈川。可是黑船一到,日本人是如临大敌,幕府派了很多官吏、士兵来守护,严禁本国民众和南蛮有所接触。这名武士虽然绕过了重重封锁,得以登上美舰,但他在回程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幕府官员顺藤摸瓜,终于查到了载他去找佩里的那艘小船。
为了避免牵连无辜的船夫,这名武士主动前往奉行所(当地管理机构)自首。奉行所办事员铺好纸、提起笔,蘸饱了墨,准备记录,问他:“姓甚名谁,为啥要上黑船?”武士回答道:“在下乃是长州浪人吉田寅次郎。”
办事员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难道是松阴先生吗?!”
吉田寅次郎这一年才24岁,却已经名满整个日本。他本是长州藩武士杉百合之助的第二个儿子,名叫虎之助。百合之助有两个兄弟,都过继了出去,一名吉田大助,一名玉木文之进,因为吉田大助没有儿子,就收侄儿虎之助做养子,改名吉田寅次郎——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寅和虎是同一个意思。
养父吉田大助也算是长州藩内有名的学者,主修山鹿流兵学(江户初期军事学者山鹿素行所开创的学说)。1840年,爆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清军被英国兵杀得大败,被迫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消息传来,年轻的寅次郎坐不住了,他心说:“南蛮竟然这么强吗,竟然连偌大的清国都会吃败仗?看起来,有必要考察一下南蛮的兵学,与山鹿流兵学对比一下,究竟孰优孰劣了。”
于是1850年,年仅20岁的吉田寅次郎就请假前往九州岛,考察南蛮兵学——他当然不可能出国去考察,而在日本国内唯一能够接触到南蛮和南蛮学问的,也就只有对荷兰开放的北九州长崎一港了。但是在长崎转了半天,他却不得其门而入,好不容易有人向他介绍:“要说现今最通南蛮兵学的,那就只有象山先生了呀。”
这所谓“象山先生”,乃是日本当时代的大儒佐久间象山,此人不仅精通中国传过去的阳明学、朱子学,还因为主公真田幸贯(松代藩主,佐久间象山是松代藩的武士)曾经出任老中和“海防挂”也即海防司令,要求他研究南蛮兵学,从而向江川英龙、高岛秋帆等学者悉心讨教,最终融各家之所长,对西洋事务了解得门儿清。
据说佐久间象山曾经拟定了《海防八策》进献给幕府,获得赞誉,他还协助铸造过好几门海防大炮。
听说象山先生正在江户开塾授业,年轻的吉田寅次郎喜不自胜,匆忙赶去,拜在门下。这位寅次郎真是天纵奇才,他入门不到两年,就已经把象山先生的学问全学到手了,在江户乃至全日本都声名雀起。寅次郎给自己定了一个别号,叫做“松阴”,当时还有人称他为“二十一回猛士”。
为啥叫“二十一回”?这是个拆字游戏,因为寅次郎本姓杉,可以拆成十、八、三3个汉字,加起来是二十一;又因为他改姓吉田,拆吉字是十一口,拆田字是十口,加起来就是二十一回。
且说到了1852年,吉田寅次郎松阴结识了一名来自北九州熊本藩的武士,也学过山鹿流兵学,名叫宫部鼎藏,两人谈得非常投机。说到当前日本周边的局势,鼎藏说:“俄国久想侵占我国东北,倘若幕府不能学习南蛮兵学,巩固国防的话,东北大片领土迟早会被俄国人吞并的。”于是松阴就提出来,咱们不如一起去东北实地考察一番如何?
那个时候的武士都由幕府和各地诸侯统辖,没有主子的武士就不是武士了,被称为“浪人”。吉田松阴和宮部鼎藏都是武士,到哪儿去都必须得到主家批准,不是你想去东北考察就能去东北考察的。于是两人分别向上面打了报告,可是都没有获得允许,年轻人一冲动起来谁都拦不住,两人一合计,不管了,咱自己去吧!
结果两人是去东北转了一大圈,可是一回到江户,立刻主家就派人前来责问。熊本藩的处罚轻一点,光把宫部鼎藏押回老家禁闭而已,长州藩的处罚却非常地重,下令即刻没收吉田家的财产,把吉田松阴开革出门——于是松阴就不再是武士了,变成了无主的浪人。
本来家里情况就不富裕,那点点俸禄没有就没有了吧,被开除的吉田松阴倒乐得自由清闲,就此在江户城里长住下来,研究学问,而经过这么一闹,他的名声倒是更加响亮了。
到了1853年,黑船来航,佐久间象山亲自赶到浦贺去远远眺望了一番,回来就对弟子们说这美国军舰如何如何了得,咱们坐井观天,不知道南蛮技术一日千里,世界局势飞速转变,倘若日本再不自新,那就没有活路了呀。吉田松阴听了这话,真是抓耳挠腮,焦躁不安,连番埋怨老师:“您怎么不带我去看看呢?”
他第一回没能见到黑船,好在黑船第二年就又来了。于是松阴瞒着老师、同学们,自己一个人去了趟神奈川,先是远远眺望,继而越看越心痒,就掏出身上所有钱来雇了一条小船,要船夫把自己悄悄送到黑船上去。他是打算藉此机会上了船就不下来了,跟随美国人去看看广阔的世界,去为日本的自强寻找一条出路,可惜佩里不肯收留,又把他给赶下了船。
最终东窗事发,吉田松阴遭到逮捕。他不是没名气的人,幕府官员顺藤摸瓜一查,嘿,原来他老师佐久间象山也曾经偷偷去看过黑船哪,这肯定是教唆犯呀,必须连坐。当下拟定处理办法,佐久间象山、吉田松阴两人违犯禁令,立刻斩首!
处理办法层层上报,最后要首席老中阿部正弘批准。正弘倒是很宽宏大量,一看说:“这两位都是有名的学者,是日本国的栋梁之材,因为一点小事就掉脑袋,实在太可惜了呀。”下令赦免两人死罪,要各自的家主把他们领回去下狱,先关押个几年再说。
佐久间象山于是被迫离开江户,去松代藩蹲小黑屋了,吉田松阴虽然已经被长州藩开革,终究是长州的人,于是也被押解回乡,关进了野山监狱。好在他坐牢的日子并不长,不到一年,就在藩主毛利敬亲的亲自过问下,把他给放了出来,送回亲爹的杉家禁闭反省。
虽说是禁闭反省,只是禁止他到处乱蹿罢了,也不关小黑屋,也不上枷锁,于是吉田松阴继续读书研究学问。又过了两年,到了1857年,叔父玉木文之进突然找上门来,问他:“你还记得松下村塾吗?”
玉木文之进住在松本村,曾经开设过一家私塾,取名为“松下村塾”,专门教附近下级武士子弟读书写字——松阴小时候也在这家私塾里受过教育。此刻一听叔父提起松下村塾,松阴回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不禁感慨万千,就问:“听说叔父受藩主任命去当了官,不知道松下村塾还开着吗?”
玉木文之进回答说:“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娘说你整天闷在家里读书,怕你憋出病来,正好我因为当官而无法继续开塾授课,不如你去当老师,继承我的松下村塾吧。”
松阴十分高兴,立刻一口答应下来。于是他在叔父的资助下把私塾休憩一新,重新挂出了开课授徒的招牌。长州藩的年轻武士们一听这消息,纷纷奔走相告:“松阴先生当老师了,这得赶紧去听他讲课呀!”于是拉帮结伙地上门报名。
都有些什么人来松下村塾听吉田松阴讲课呢?咱们可以先列出其中几个名字来——久坂玄瑞、高杉晋作、吉田稔麿、入江九一、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品川弥二郎——都是明治维新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松阴也因此被后人赞誉为维新的精神领袖,这是他事先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正是因为松阴,正是因为松下村塾,最终发起戊辰战争和明治维新、打倒江户幕府的四强藩之一——长州藩——就此雄纠纠地登上了历史舞台。
村塾三秀
日本本州岛最西部的地区,古代叫做长门国或者长州,作为江户幕府统辖下的长州藩,藩主姓毛利。
在两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说起毛利家族来那可是鼎鼎大名,非僻处西南的岛津家可比。一代智将毛利元就当家督的时候,一度占据了十多个国,俨然西日本第一大势力。后来“猿公”丰臣秀吉控制了日本中部,毛利家督、元就的孙子辉元率先臣服,受到优待,当时在丰臣政权中排位第一的诸侯是德川家康,第二是秀吉的好朋友前田利家,第三就是毛利辉元。
关原之战,德川家康所纠集的部队被称为“东军”,他的敌对方就是“西军”,毛利辉元是西军名义上的领袖人物——或者不如说,西军扛他出来做旗号。可是毛利家虽然兵强马壮,内部派系却太多,很多人倾向于德川家康,最终决战的时候出工不出力。结果家康获胜,毛利家被削减了三分之二的领土,给压缩到长门、周防两国。
可以说,毛利家和岛津家一样,都是对江户幕府抱有怨气的,同时江户幕府也一直紧盯着他们,找藉口就要把他们连根拔去——可惜没能得手。
黑船来航前后,长州藩的藩主名叫毛利敬亲,也是一位很有雄心壮志的人物。他先后任用村田清风、坪井久右卫门等能臣,改革藩政、增加收入、奋武强兵。正因为这样,对于幕府把吉田松阴送回来关押,敬亲表面上不大情愿,心里可乐得不行,关押了不到一年,他就下令让松阴回家反省去。
1857年,吉田松阴继承了叔父玉木文之进的私塾——松下村塾,挂起了招生的招牌。招牌上还特意写明,授徒不问身份,不管武士、商人还是农民,只要有心向学的,都可以来听课。松阴不仅仅是兵学家而已,他曾经跟随大儒佐久间象山学过阳明学和朱子学呀,对孔子“有教无类”的办学方针可是衷心仰慕的。
消息传来,打动了一个名叫久坂玄瑞的年轻武士。且说当时长州藩的主城在萩,也就是今天的山口县萩市,而松下村塾按今天的位置来说,也在萩市市内。萩市集中了长州藩绝大多数武士,久坂玄瑞也是其中之一,他一听:怎么,松阴先生就在附近开塾授课?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呀!
在长州藩武士中间,久坂玄瑞的身份并不高,他老爹名叫久坂良迪,是专给藩主毛利敬亲看病的医生。战国时代,是武士就得上阵打仗,那些在后方管钱粮、收赋税的官吏型武士都经常被人瞧不起,更别说医生了,绝大多数医生是根本混不上武士身份的。不过江户幕府两百多年的太平盛事,已经没仗可打了,武士们大多都自动转化为封建官吏,那些巴结上将军、诸侯的医生也就都勉强获得了武士身份——很勉强,所以地位不高。中上级武士有“斩弃御免”的特权,也就是看到农民、商人或者下级武士不顺眼,随时可以拔出刀来砍下对方的脑袋,砍完了扬长而去不算犯法,久坂玄瑞就属于有可能挨人砍的那种下级武士。
多亏了藩主毛利敬亲改革藩政,不问出身地重用各阶层人才,久坂玄瑞才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且说毛利敬亲为了扩充实力,培育人才,曾经开过一所学校,名叫“明伦馆”,也就是明人伦、识道理的意思,可以算是一藩内最高的官办学校。明伦馆和松下村塾不同,是只招武士学生,不鸟普通百姓的,但只要沾上点武士身份,不管地位高低,只要有才能,都可以进学读书。久坂玄瑞就是明伦馆的高才生之一。
因为父亲的关系,久坂玄瑞进了明伦馆以后,主修是医学。但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爆发大大刺激了日本社会,包括毛利敬亲、岛津齐彬等诸侯都逐渐明白西洋的科技比日本发达,倘若不加以吸收,奋起直追的话,日本迟早也会象清朝一样沦为半殖民地,而且说不定会更惨,于是纷纷聘请“兰学者”来授课。
兰学是啥?兰学就是荷兰之学,以医学为主。江户幕府时代有很多住在长崎港附近的武士、商人学习荷兰科技——倘若鼓吹南蛮的社会结构、宗教信仰、精神思想,固然会遭幕府打压,光学点自然科学技术,幕府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说兰学者到了明伦馆,主修医学的久坂玄瑞就开始接触到西洋医学,进而接触到西洋科技的各个方面。“南蛮技术确实是比我国传统的东西要强呀!”有了这种认知,年轻的玄瑞就打份报告,想去长崎周边游学一番。很快,报告审批下来了,于是在17岁那一年,他渡过关门海峡来到九州,并在游学的过程中认识了咱们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宫部鼎藏。
论起世界局势、西洋学问,宫部鼎藏指斥方遒,侃侃而谈,听得久坂玄瑞这个激动呀,当时就想拜鼎藏为师。然而鼎藏却推辞说:“吉田松阴不是你们长州人吗?他的学问比我强过百倍,你为何不去找他讨教呢?”
回到长州以后,久坂玄瑞就去拜访吉田松阴,可惜那时候松阴正在关禁闭,闭门谢客,谁都不见。玄瑞一开始颇感失望,此刻听说松阴先生出来挂牌招生,他当然欢喜得抓耳挠腮,恨不能一跨步就飞到松下村塾去啦。
再转念一想,不行,这种好老师百年难遇,我不能一个人去,得把朋友们都叫上——说起朋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高杉晋作。
高杉晋作和久坂玄瑞的身份截然不同,他出身于一个上级武士家庭。高杉家世世代代侍奉毛利家族,晋作的老爹高杉小忠太是藩主亲卫队的成员,而晋作本人是家中长子,将来肯定会继承老爹的职位——久坂玄瑞就不同了,他是老二,基本上没有继承老爹事业当藩主御用医生的机会。
高杉晋作从小好学,深受毛利敬亲的喜爱,据说还曾经赐他名为“东一”,也就是东方第一人——这名字可实在够牛。藩校明伦馆一开,敬亲指名让晋作入学,学的什么科目呢?是剑术。
照理说同校不同科,身份地位又相差很大,高杉晋作和久坂玄瑞是做不成朋友的。而且晋作这年轻人从来眼高于顶,仗着自己地位高、聪明伶俐,根本看不起那些下级武士。不过晋作有一个好处,他识才,真要有本事的人,哪怕身份地位再低,看不起的是对方的身份,不是对方这个人。不知道怎么的一来二去,这两位就认识了,并且谈得很投机,晋作就经常慨叹:“可惜玄瑞你出身低,要不然也能和我一样成为藩中的栋梁之才,可惜呀!”
这回久坂玄瑞来拉高杉晋作一起去松下村塾听课,晋作一开始撇嘴:“咱有公立学校不上,干嘛去上私塾?那种乡下学校也值得你我前往吗?”经不起玄瑞苦苦劝说,晋作只好勉强答应:“先去听听讲,老师要是没学问,我掉头就走。”
可是两人来到松下村塾一听课,晋作就再也不想挪窝了,不仅如此,他还如同海绵吸水一样,把松阴老师的全部学问都掏了个一干二净。当时松下村塾学生很多,公认学习成绩最好的有三个,就是久坂玄瑞、高杉晋作和吉田稔麿,被称为“村塾三秀”,也就是三大高材生。
——这三个人,即将在日本掀起滔天巨浪!
动乱的开端
吉田松阴的学问,更重要是他的思想,很快就通过松下村塾传遍了日本各地。为什么松阴会成为明治维新的思想领袖呢?他个人的学识固然是决定性因素,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时日本的土壤适合他的学说的种植,并且很快就会开花结果,引领日本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黑船来航,如同一粒石子突然投入日本这潭死水,激起了层层涟漪。不仅仅幕府、诸侯们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同时心里一惊,发现日本已经走到殖民地的边缘,就连普通武士和小民百姓们也莫不受到深切震撼。
当时日本国内的主要舆论还是“攘夷”,要把南蛮全都赶出去,不容许他们来破坏自己两百来年不变的沉闷生活。可是冒着浓烟的黑船来了,怪物一般深鼻高目的洋人来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以日本当时的武力根本就无法抵抗来自欧美列强的开国怒潮。究竟要怎样才能完成攘夷的目标呢?人人都在寻找道路,而吉田松阴就为大家伙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松阴的思想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尊王,二是攘夷。首先说尊王,松阴认识到日本人想要团结一心,抵御外侮,就必须拥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谁来当这领导者?江户幕府已经腐朽不堪了,换一个武士首领当将军,又必须先通过全国性的大动乱,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有精神权威而无世俗权威的朝廷再扛出来。幕府威信下降,再也哄抬不上去,咱不如先哄抬一下朝廷的威信吧。
再说攘夷,松阴学过西洋学问,知道闭关锁国的下场就是持续落后,永远也休想挡住欧美列强的侵略之潮。说到了,开国的趋势不可扭转,必须先打开大门吸纳西洋科技,甚至社会思想,才能富国强兵,才能和欧美列强平等建交,挽救日本的危亡。在松阴的思想中,开国和攘夷不是矛盾的,而是同一体的不同阶段,不开国无从说攘夷,要攘夷必须先开国才行。
尊王和攘夷,这两股思潮合了流,就被称为“尊攘”。
当然,在日本当时的环境中,纯粹的开国派是遭人嫉恨的,即便开国的目的是为了强大日本,也会被看不清世界局势的莽夫简单看作“卖国贼”——吉田松阴的老师佐久间象山就因为向幕府鼓吹开国论而在1864年遭到暗杀。对比象山,松阴的攘夷色彩要更为浓厚,开国色彩相对淡一些。
其实与松阴相同,将开国作为攘夷手段而非最终目的的,还有一位著名人物,那就是咱们前面提到过的幕府大老井伊直弼。
对于欧美列强的态度,井伊直弼与吉田松阴非常接近,但对于日本国内发展方向的认同,两人却是截然相反的。松阴宣扬“尊王”,直弼却坚持要维护幕府的权威,顽固认定只有江户幕府才能稳定日本,进而引领日本走向新的时代。
这位井伊大老,可是个铁腕人物。
1857年,和德川齐昭、松平庆永关系亲密的老中阿部正弘去世,倾向于开国的松平忠固递补为老中。其实忠固早就当过老中了,但在签订了《神奈川条约》后不久,就被坚决攘夷的德川齐昭逼得丢了官,这回重新回归老中会议,当然会想着报此一箭之仇。
于是,松平忠固等人就和井伊直弼联起手来,拥戴德川庆福为将军继承人,着力压制德川齐昭、松平庆永等“一桥派”。1858年初,在“反一桥派”众人的推举下,井伊直弼出任幕府大老,掌握了实权。
为什么这个时候需要任命一位大老呢?因为有很多事情,堀田正睦和松平忠固等老中根本搞不定,得有个手腕强硬的人来给他们撑腰才行。
第一件事就是美国人的得寸进尺。本来根据《神奈川条约》,美国有权力在下田和函馆派驻领事,可是因为国内攘夷派的强烈反对,当美国驻日总领事哈里斯来到下田的时候,幕府却处处刁难,不肯让他把领事馆盖起来。
要说这位哈里斯先生,那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本是个商人,在中国搞贸易,1852年代理美国驻宁波领事。佩里看这个人精明强干,就推荐他前来日本,力促与江户幕府签订新的条约,尽快完成开国通商的计划。结果哈里斯来了一看,心说佩里将军讲小日本很好唬,满不是这回事嘛,他们也挺滑头的,不行,我得放点狠话,否则任务完不成。
这个时候,正逢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英法联军侵略中国,杀入北京。哈里斯把此事通报幕府,并且威吓说:“据内部可靠消息,英法将挟得胜之师杀来日本。要想保住日本,只有先和我美利坚合众国签订贸易协定,那么英法忌惮美国,就不敢派兵前来了。即便英法威胁要签订商约,我美国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帮忙协调,不让他们提过高的条件。”
在哈里斯的威逼下,幕府被迫于1857年的5月26日在下田签署了《日美协定》,规定除下田和函馆外,长崎也对美国人开放,并且美国人可享受领事裁判权和在开港地长久居住的权力。当然,这份协定虽然做了一定让步,可还是没谈到开国贸易问题,哈里斯是不会满意的,他继续软磨硬泡、利诱威逼,誓要签署正式的自由贸易条约。
经过长时间谈判,一份14条的《日美修好通商条约》终于出了炉,不仅仅答应开放下田、函馆等地,竟然连距离江户近在咫尺的横滨港也同时向美国开放,此外江户和大坂也允许对外贸易,“自由通商”被正式写进了条文,并且规定关税额度由日美两国协商确定。
消息一传出去,舆论大哗,都咒骂幕府卖国。在这种情况下,老中们是迟迟不敢在条约上签字。哈里斯一个劲儿地催,老中们只好把这烫手山芋往京都扔,竟然去请求朝廷颁下允许签字的诏旨。
孝明天皇一看这份条约,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说别扯了,我让你们攘夷,你们反而要开门揖盗!而且有关日本国的大政方针,两百多年来一直是幕府说了算,啥时候想到请示朝廷了?偏偏这回跑来请示,不是想把屎盆子往我脸上扣吗?我都不用说同意,只要按老规矩说:“具体事务都是幕府处理,不必请示。”幕府就能抓着鸡毛当令箭,号称是得到朝廷默许才签字的,到时候全日本都得反对朝廷!
天皇朝廷虽然对世界局势一抹黑,日本国内的局势还是看得清的,所以不管幕府怎么派人游说,怎么送礼、贿赂,也不说允许,也不说不准,就是拖着,想把这条约给拖黄喽。
江户城里的首席老中堀田正睦这个急呀,不行,这事儿我摆不平,只有扛个更强力的人出来和朝廷交涉了。谁强力呢?他当然就想到了开国派的井伊直弼。
井伊直弼得以上台,还有第二个原因,那就是“尊攘”之风现在已经刮遍了全日本,引发了部分地区的社会动荡。这里所说的攘夷,乃是真正意义上的驱逐南蛮,一大群两眼一抹黑、不明白世界局势的武士们以为洋人坚船利炮并不可怕,只要上下一心,喷洒一腔热血,就能把他们都给赶走。这群人以水户学为号召,坚持尊王的思想,认为既然幕府要卖国,那咱就靠拢朝廷,把朝廷抬出来压幕府,下令全面攘夷吧。
抱持这种思想的武士们纷纷脱藩,也就是主动辞职,不再为诸侯办事了——日本都走到这一步了,各藩诸侯还不肯站出来为民请命,逼迫幕府攘夷,我们再效忠下去又有啥用?这大群大群脱藩的浪人聚集到京都、江户、大坂等都市,煽动民众,希望他们的呼声可以被朝廷倾听,或者使得幕府幡然改悔。可他们虽然不再是武士了,却仍然佩着刀,在大街小巷到处乱蹿,看到有宣扬开国的“卖国贼”就一刀砍将过去。
砍的时候还要高喊一声“天诛”,也就是说我代替老天爷来惩罚你;或者扔下一纸《锄奸状》,说明自己为何要杀死此人,那都是为了攘夷大业呀。普通市民受到煽动,大多同情这些浪人,或者资助饭食,或者帮忙窝藏,幕府的官吏根本就捉不到凶手,治安每况愈下。
外面有美国人在逼,国内有尊攘派在闹事,幕府的统治岌岌可危,没有办法,只好把井伊直弼给推上前台,请他帮忙去处理这些问题喽。
然而,井伊直弼的极端做法,却是谁都料想不到的。
吾今为国死,死不负君亲
1858年4月,井伊直弼出任江户幕府大老,首先改组内阁,任命间部诠胜、松平乘全等开国派做老中,然后就尝试解决签约问题。直弼派出多位老中去京都游说,甚至用强硬手段威胁朝廷,要求朝廷下诏,答应签约。可惜朝廷始终是煮烂的鸭子——肉酥嘴硬,坚决不肯下诏。
井伊直弼责怪堀田正睦:“早就不该请示朝廷,现在骑虎难下了吧。算了,咱不理什么诏书不诏书了,反正多少年来一直是幕府说了算,没朝廷什么事儿,决定签约就是。”
堀田正睦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赶紧提醒说:“倘若不顾民意,不待朝廷下旨,咱们就独断专行地签约,可是会引发动乱的呀。”井伊直弼一瞪眼:“谁敢作乱就镇压!你就是老这样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的,幕府威信才会下降,我得趁着这件事,把所有歪风邪气都狠狠地刹它一刹!”
于是当年6月,在没有朝廷旨意的情况下,幕府派人在《日美修好通商条约》上签了字。消息传开,舆论大哗,纷纷斥责幕府无诏而自作主张是为不忠,把国家利益出卖给南蛮更是奸贼行径。本来两百多年来江户幕府啥时候奉过朝廷的旨意了,没人敢说个不字,但现在幕府权威下降了,更加上本是你主动去向朝廷请示的,现在不等答复就自作主张,全日本没人肯服。
消息传到长州藩,吉田松阴也气愤异常,对学生们说:“幕府不思国患,不顾国辱,不奉天敕,将军之罪天地不容,神人皆愤!”
尊攘派就此全面活动起来,誓要与“奸贼”井伊直弼斗争到底。为了压制尊攘派,井伊直弼开始大规模排除异己,清算和自己作对的“一桥派”成员。首先,解除老中堀田正睦、久世广周的职务,连带当年阿部正弘和堀田正睦任命的很多有能之士也一率罢黜;然后,趁着家定将军去世,家茂将军(德川庆福当上将军后,改名德川家茂)继位的机会,责罚推举一桥庆喜为将军继承人的德川齐昭和松平庆永,下令让两人“蛰居”,也就是退隐反省,不得再过问政事。
和德川齐昭、松平庆永同党的岛津齐彬此时还在远离江户的故乡萨摩,听闻此讯,怒不可遏。一方面他虽然赞成开国,但对于出卖日本利益的《日美修好通商条约》也是深恶痛绝,另方面象井伊直弼这般大肆打击异己,是根本无法挽救日本的危亡的。于是他招来亲信西乡吉之助,商量说:“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用通常的和平手段,看起来解决不了问题。我打算亲自率兵上京,拥戴天皇与幕府交战,你意下如何?”
吉之助回答说:“主公所言极是,但大军入京,势必引发扰乱和朝廷的疑惑,请允许在下先行一步,进京去游说公卿百官,宣明主公拥戴朝廷、挽救日本的宏图大愿。如何?”齐彬点头:“甚好,那你便先期入京吧,我随后便整备五千兵马,一路杀上京都去!”
倘若萨摩军真的按照岛津齐彬的想法杀上京都,和幕府军队交战,胜负很难预料。虽说江户幕府所拥有的土地、兵力都不是萨摩所可以比拟的——传统所谓幕府拥有“旗本(亲信武士)八万骑”固然是夸张,但若加上拥戴幕府的诸侯军队,十来万人还是随便就可以拿得出来的——然而经过岛津齐彬多年来的改革和训练,此时的萨摩军无论武器装备还是士兵素质都为日本第一,若再说动水户、福井等一桥派诸侯相助,便足可与幕府军队一战了。
只是,即便萨摩军打败了幕府军,就有实力拥戴孝明天皇,推翻幕府的统治吗?会不会引发长期战乱?况且孝明天皇乃是铁杆的攘夷派,他在掌握了权力以后,肯定会顽固地坚持锁国体制,甚至不惜与欧美列强交战的,日本真的能够按照岛津齐彬的计划走向光明未来吗?
萨摩藩出兵京都勤王,这其实是一条下策,以岛津齐彬之智,本来不应该走这步险棋,但他这时候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了。齐彬也是一桥派的主力,井伊直弼在收拾了德川齐昭、松平庆永以后,肯定下一个就会轮到他的,反正鱼死网破,就搏这最后一把吧。不搏必然是死,先搏赢了这把,再想以后该怎么办。
不知道该算是幸还是不幸——对于日本来说,应该是幸运吧——岛津齐彬在临发兵前突然从马上栽下来,身染重病,很快就两腿一蹬,一命呜呼了。齐彬的儿子都早已夭折,没有继承人,他只好把藩主的宝座传给了侄子岛津忠义。
这位岛津忠义,就是咱们前面提过曾经威胁到齐彬萨摩藩继承人位置的兄弟岛津忠教之子,当时19岁,年纪还很轻,执政经验也不足,为此齐彬在临终前拉着弟弟忠教的手说:“萨摩的事情,就全拜托你了呀。”据说虽然老爹齐兴曾想废黜齐彬,让忠教做自己的继承人,但兄弟两个的感情倒还算不错。
可惜这儿齐彬才咽气,岛津忠教掌了权,立刻就把老爹齐兴给接了回来——总让父亲大人隐居着发闷,未免太不孝了。岛津齐兴回到鹿儿岛城,立刻下令把齐彬信用过的官员全部罢免——也包括那位还在京都游说公卿百官的西乡吉之助。齐兴的态度是:“齐彬这小子不自量力,还想和幕府斗,真是自寻死路。咱得巴结着幕府,赶紧派人去江户向井伊大老谢罪吧,这样才能保证萨摩藩的安定和繁荣。”
就这样,萨摩藩瞬间从反对幕府统治的最前列,退到了拥戴幕府的最后一排,无论井伊直弼还是全日本,甚至也包括萨摩藩本身,终于幸运地避过了一场大难。
想要向井伊直弼挥拳头的当然不止萨摩藩岛津齐彬一人,全日本的攘夷派也好,尊王派也好,合二为一的尊攘派也好,全都对这位井伊大老恨得牙痒痒的,各方面全都行动了起来,誓要把这个“奸贼”给拖下马。且说在京都的尊攘派们一合计,还得请朝廷出面压制幕府才行,于是到处串联,游说公卿百官——这里面或许也有西乡吉之助的一份功劳——终于促使孝明天皇发下来一份密诏。
密诏的内容主要有两点:一,未得朝廷允许就签订卖国条约,幕府必须对此作出解释;二,要求以御三家为首的各镇诸侯协力同心,达成“公武合体”的目标,完成对幕府政治的改革。
“公武合体”,这在当时是个新名词,公就是指的天皇朝廷,俗称公家,武就是指的江户幕府的武士政权,俗称武家。数百年来,一直都是武家说了算,公家靠边站,如今情况不同了,朝廷要收回部分权力,要和武士们共同管理日本。
可是朝廷下诏就下诏,为啥要下密诏呢?因为孝明天皇很清楚,井伊直弼根本就不鸟朝廷,诏书发给幕府也就等于发给他,那是一点作用也没有。眼看着坚持攘夷的只有水户藩,井伊直弼最大的敌人也是被勒令蛰居的前代水户藩主德川齐昭,很好,那我诏书就发给水户藩吧。
天皇朝廷是日本名义上的领袖,江户幕府是实际上的领导者,各镇诸侯都是幕府的部下,按道理天皇颁发诏书,应该发给幕府,没有越过幕府发给一镇诸侯的道理。尊攘派的本意是想借用朝廷的权威,鼓动水户藩去推倒井伊直弼,但这事儿反倒给了直弼以借口——
“此诏不合常规,不但无效,而且定是有小人阴谋策划,”井伊直弼很快就得悉了密诏的内容,因为密诏虽然给了水户,却要“各镇诸侯协力同心”,当然也必须转发给其他诸侯,这些诸侯里不是人人都敢和他井伊大老作对的,“查,必须立刻彻查此事,把那些小人全部都捉起来!”
井伊直弼就此展开了血腥的大屠杀。那些以水户藩为首的一桥派诸侯自不用说了,虽然不至于掉脑袋,可也纷纷遭到幽禁,至于诸侯们的家臣、尊攘派的武士、浪人,在井伊大老的雷霆手段下纷纷落网,被免职的被免职,被囚禁的被囚禁,被流放的被流放,被杀头的被杀头。甚至他连公卿百官也不放过,孝明天皇的堂兄中川宫朝彦亲王受到牵连,被迫“永蛰居”也就是一辈子蛰居,其下还有9名高级官员遭到被勒令辞官、隐居或者谨慎(回家反省)的处分。
那么,掉脑袋的都有谁呢?其中包括水户藩的家老(藩中最高职务)安岛带刀、家臣鹈饲吉左卫门、鹈饲幸吉等人,包括福井藩家臣桥本左内,也包括只是在长州藩教书,根本没有参与煽动朝廷下诏的吉田松阴。
据说吉田松阴在愤慨之余,不但谩骂幕府,甚至还策划要暗杀老中间部诠胜,幸亏久坂玄瑞、高杉晋作等学生们反对,才没有付诸实行。为了不连累别人,松阴主动自首,供出了图谋,幕府官吏把他从长州一路押解到江户,经过反复审讯,最终判他阴谋暗杀老中,虽未执行,也是滔天大罪,应当处以流放之刑。判决报到井伊直弼手上,直弼一看就火了:这家伙鼓吹“歪理邪说”,此次搞“阴谋”的武士、浪人们一多半儿都是信了他的学说才胆敢和幕府作对的,这种人如何能留?!于是亲笔签下“死罪”二字。
1859年10月27日,一代思想家、教育家吉田松阴在江户被处斩,享年30岁。临刑前,松阴大义凛然地做诗述志:
吾今为国死,死不负君亲。悠悠天地事,鉴照在明神!
樱田门外的大雪
1858年,是日本安政五年,农历戊午年。当年9月,孝明天皇给水户藩颁下密诏,史称“戊午密敕”,密诏败露后引发江户幕府的大反攻、大清算,史称“安政大狱”。
安政大狱的主导者,一是幕府大老井伊直弼,据说直弼的老祖宗井伊直政身穿红色铠甲,勇猛无双,人称“赤鬼”,所以大家也就叫直弼“赤鬼”,二是老中间部诠胜,脸色总是铁青,人称“青鬼”。就是这一赤一青两个鬼,把日本搅得乱成一锅粥,人人自危。
井伊直弼等人的本意是为了维护幕府权威,但权威这东西可不是光靠强力就能维持的,不是下手狠,敢杀人,别人就一定会服你。原本很多诸侯、武士只是嘲笑幕府无能,这回幕府倒不无能了,却彻底变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死敌。黑船来航以后,掀起日本多种相对立的思潮,咱们前面提过,包括开国、攘夷、尊王,还有合尊王攘夷为一体的尊攘,可是再怎么尊攘,没几个人真想着把幕府给推翻了,总觉得幕府只要尊奉朝廷的旨意,自然上下一心,国事可为。安政大狱以后,又一双对立的思潮开始甚嚣尘上,那就是“佐幕”和“倒幕”,佐幕不必说了,倒幕就是根本排除幕府,要求只以朝廷为号召来改革日本社会。
吉田松阴就曾经咒骂过:“幕府不思国患,不顾国辱,不奉天敕,将军之罪天地不容,神人皆愤!”他可没指名道姓地骂井伊直弼或间部胜诠,或者别的什么幕府官员,因为他看得很清楚,井伊大老就是德川氏江户幕府的代表,井伊和幕府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存在,因此作为幕府名义上最高领袖的征夷大将军,即便年轻管不了事,仍然有罪,并且“天地不容,神人皆愤”!这种武家政权要他何用?还是推翻了吧!
安政大狱并没有吓倒异己分子,反而把更多人推向了井伊直弼甚至是幕府的敌对面,自以为大权在握,无人敢说“不”字的那位井伊大老,他是根本看不清这一点的吧。就在《日美修好通商条约》签订以后不久,列强根据最惠国条款纷纷找上门来,于是幕府又被迫与英、法、俄、荷签订了内容相近的条约,加上先行者美国,史称《安政五国条约》。
看起来井伊大老是打算一条道儿走到黑了,为了达成开国的目的,更重要是为了保证幕府的存续,他不惜出卖国家主权。此时全日本都笼罩在“安政大狱”的恐怖氛围之下,诸侯们、官员们、百姓们大多敢怒而不敢言,尊攘派的活动也被迫从明面转入地下。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怒气总要找个口子宣泄,火山总有一天会爆发,而坐在火山口上井伊直弼,想不被烧着屁股都不可能呀!
1858年是安政五年,幕府签订《安政五国条约》,并且掀起安政大狱,这场大清洗一直延续到次年也就是1859年,桥本左内、吉田松阴等人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季被斩首示众的。再转过年来是安政七年、1860年,当年的3月24日,江户城中突然降下大雪。
眼看要开春的时候了,竟然还会下那么大的雪,大家都认为天时不正,必有灾祸发生。有官员禀报井伊直弼说:“去年有大量水户和萨摩的尊攘派武士脱藩,聚集京都密谋造反,虽经捕拿,仍有不少落网。有传言说,这些家伙已经潜来江户,似要不利于大老,请大老出行之时多加护卫,严密警戒。”
这个时候井伊直弼正要“登城”,也就是说从自己在江户的住家前往幕府将军的城堡同时也是老中们的办公场所,听了禀报,冷冷地一撇嘴:“严密警戒是必须的,多加护卫就不必了。按照幕府规定,什么等级的官员、诸侯,就得配备符合等级的护卫数量,不能增也不能减,我身为大老,怎能随便破坏规矩呢?”
井伊直弼是幕府大老,同时也是彦根藩主,他身旁的护卫全都是自己的家臣,是从彦根藩里苦心挑选出来的剑术高手。在直弼想来,有这些人保护自己就足够了,至于那些脱藩的浪人……哼,他们还敢跑到江户城里来闹事吗?!
不顾官员们的提醒,井伊大老就这么上了路。他坐在一种名叫“驾笼”的四面全都密闭的轿子里,驾笼上还绘着井伊家的“井栏”家纹,前后都有护卫。因为下雪,护卫们都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就连腰佩的武士刀也加上了布套——谁都没想过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过是跟着大老去办公室,路上吆喝行人让路而已,见天这样,有啥特别的吗?
特别的地方倒是也有,就是天气太冷了,冻得人把手揣袖子里,都不敢轻易往外掏。不过这样也好,大雪纷飞,又正当清晨,路上的行人很少,也不用咱们张嘴吆喝,更不用伸出手来挥舞驱赶。赶紧把大老送到地儿吧,哥儿几个可以去烤烤火,暖暖身子。
一行人按照固定路线朝前走,时候不大,就接近了将军的城堡,眼看着经过一片小广场,就到了名叫“樱田门”的城门口。然而就在这个当口,突然前面街道拐角处冲出来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好象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的,可是速度很快,直奔着井伊大老的驾笼就撞了上来。
“什么人,速速退后!”护卫们都吃了一惊,纷纷从袖子里伸出手来,去摸腰里的佩刀。
然而,就在护卫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前方之时,侧面街旁树后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轰鸣声,随即硝烟腾起。轿夫们扔下驾笼一哄而散,距离驾笼最近的几名护卫隐约听到井伊大老在里面闷哼了一声。
“大人,您怎么样?”这话才刚问出口,四面八方都突然响起了呐喊声,十好几个人也不知道都从哪里冒了出来,人人高举明晃晃的武士刀,奋不顾身地朝着驾笼直冲过来……
这场刺杀井伊直弼的行动,其实策划已久。当日《日美修好通商条约》才刚签署,舆论大哗,无数水户藩士聚集到京都,打算游说天皇朝廷去压制幕府,废除这卖国协定。过不多久,萨摩藩西乡吉之助等人也到了,传言说岛津齐彬大人即将率军进京勤王,还可能与幕府开战。
众人正当欢欣鼓舞之际,突然迎头浇上来两瓢凉水。头一瓢,岛津齐彬突然过世,前任藩主岛津齐兴重掌政权,不但不打算发兵,还主动上书请求幕府的原谅,下令西乡等在京的萨摩人全得回乡。西乡吉之助灰心丧气之下,就想跳海殉主算了,其余萨摩藩士,除了少数几个宣布脱藩外,全都灰溜溜地滚了回去。
第二瓢凉水来自水户藩,前藩主德川齐昭被勒令“永蛰居”,现任藩主德川庆笃也遭到警告,下令给各地水户藩士,都别闹事了,赶紧回乡吧。京都的水户藩士们这个郁闷呀,有几个热血的登高一呼,藩主连他老爹都保护不了,还能保护大家吗,还能保护日本国吗?这个藩咱不呆了,都辞职吧!
就这样,数十名水户、萨摩的脱藩武士——现在该叫他们浪人了——聚集在一块儿商量,大家都认定要救日本,就先得除去奸贼井伊直弼。于是他们经过严密策划,最终确定由18个人组成行动小组,改名换姓潜入江户,等待机会。小组的总指挥是水户出身的关铁之助,还有一名萨摩来的有村次左卫门,剩下16名全是水户浪人。
小组在进入江户城以后,开始详细调查井伊直弼的日常行动路线,寻找动手的良机。这一天正赶上天降大雪,路上行人很少,关铁之助觉得机会到了,于是分派好了每个人的工作,就在樱田门外埋伏起来,静静地等待鱼儿上钩。
果不其然,远远地就望见一列队伍迤逦而来,从驾笼上明显的“井栏”家纹,是个人就能看出定是井伊大老一行。于是按照计划,小组成员森五六郎率先突然从前方蹿出,去吸引彦根藩护卫们的注意。护卫们前去驱赶、责问,森五六郎突然拔刀,抢先把护卫之一的日下部三郎右卫门砍翻在地。
关铁之助躲在树后,手端火枪,早就瞄好了驾笼,这个时候突然开火,子弹射穿木板,射中了井伊直弼的腰部。这是关键的一枪,要不是这一枪,身高块儿大,精通剑术、弓术、砲术(火枪射击技术)、柔术(柔道的前身)的井伊大老肯定第一时间跳出驾笼来,即便不能拔刀恶战一场,只要紧跑几步,前面就是樱田门,有幕府的卫兵把守,只要逃进门里,那关铁之助就算插上翅膀,也都追不上了。可就这么先发制人的一火枪,井伊直弼腰部负伤,疼得蜷缩成一团,就此躲在驾笼里再不敢出来。
枪声就是攻击指令,刺杀小组18人,其中一个在前面拦路,还有一个冈部三十郎按计划不参与格斗,关铁之助要观察形势,随时指挥,剩下15名全都吆喝一声,手举钢刀就直冲了上去。护卫们纷纷拔刀来挡,可是他们为了在大雪天保护刀具,刀鞘上全都裹着布套呢,仓促间竟然拔不出刀来,被迫举着刀鞘和敌人搏斗,寒光闪过,带血的手指纷纷落地。
以萨摩藩浪人有村次左卫门为首的数名刺客冲破防线,来到驾笼跟前,几乎同时挺刀,朝驾笼中刺去。随即次左卫门一把拽开拉门,只见驾笼里坐着一个穿着高贵的胖子,满身是血,双手捂着腰部正缩成一团——这肯定就是奸贼井伊直弼了!次左卫门老实不客气,左手揪住直弼的头发,一把就把他扯了出来,面朝下狠狠按在雪地里。护卫们聚拢过来想要保护主公,却全被刺客们挥刀拦住,有村趁机手起刀落,血光贲射中割下了井伊直弼的脑袋。
按照预定计划,不仅仅杀死井伊直弼就算完事儿,最好还得割下奸贼的首级,找个江户市民常来常往的地方,挂起来示众,同时还得贴上告示条,通报天下百姓,究竟我们为什么要实行“天诛”,井伊直弼身犯何罪,这样才算圆满成功。于是有村次左卫门抱着才刚割下来的脑袋,撒腿就跑。
彦根藩的护卫里有一个年轻人,名叫小河原秀之丞,一开始刀没出鞘,反而被敌人切断了几枚手指,疼得栽倒在雪地里晕厥过去。正当这个紧要关头,他突然清醒过来,抬头看见刺客抱着主公的脑袋正跑过自己身边,急怒攻心,一个鱼跃跳起来,狠狠一刀就砍在有村次左卫门的后脖子上。次左卫门一个趔趄,秀之丞还想再补一刀,却被水户浪人广冈小之次郎挥刀砍翻。
有村次左卫门身负重伤,抱着井伊直弼的脑袋,跌跌撞撞地连跑了好几条街,终于支撑不住了。耳听得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估计不仅仅保护驾笼的彦根藩护卫,连把守将军城堡的卫兵们也都追了上来。他知道自己终究难逃一死,干脆就地坐下,把奸贼的首级放在身前,然后面含满足的微笑,拔出短刀来刺入小腹,自杀成仁了。
这场刺杀行动,历史上称为“樱田门外之变”,铁腕大老井伊直弼就这么掉了脑袋,江户幕府遭到致命的打击。
彦根藩的护卫,5人战死,3人重伤不治,剩下的都因为保护大老不力受到严厉处罚,除一人身负重伤被关禁闭外,所有受轻伤的、未受伤的,加上轿夫,全都下了大狱,两年后被判斩首。
刺客小组18人,战死1人,象有村次左卫门那样逃跑时自杀的有5人,3人自首后伤病而死,5人自首后被斩首,关铁之助、冈部三十郎是逃跑后被逮捕处死的,剩下两个增子金八和海后磋矶之介倒是命大,一逃就不见了踪影,一个死于1881年,一个竟然活到1903年,享年7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