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常山记得他在极小的时候,有美貌的女子抱着他摇晃,吟哦,缓缓的吐词,一声长一声短的,有一声无一声的,唱过这首歌。他记得那女子有极美的容颜,极长的秀发,发间有好闻的香气。
那女子有着白腻的奶油一样的肌肤,瞳仁儿是棕色的,耳朵上有一对碧绿的耳坠。他记得他常用他的小手去碰那耳坠,他甚至看得见他的那只胖乎乎的带肉涡的小手,和阳光透过碧绿的坠子,印在指头上那一团绿影。
记忆如此清晰,让他极度怀疑这些到底是梦境还是出自他的幻想。有时候是在梦中出现,有时是在作业间隙发呆,耳边会有女声的低调慢哼。常山老是想他是不是得了癔症,还是真的在他幼时,身边曾有这样的女子出现过?
他不能确定,也没人可问。他是领养儿,有寄养家庭,管那家的男女主人叫父亲母亲。养父名叫艾伦·维方德,养母叫苏瑞·维方德。他跟父亲姓,他们没有告诉过他他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替他取了个英文名字叫肯扬。他的课本上,一律写着他胖胖的字体,名字是他自己涂上去的:肯扬·维方德。
直到他八九岁上,学校里来了个女同学,黑发,黑眼睛,圆圆的脸。那张小圆脸上白净得一粒雀斑也没有,不像同年龄的其他小男孩小女孩,密密的全是浅褐色的雀斑,包括常山自己。这小女孩像一个白瓷人儿,黑发下的一双黑眼睛黑得像黑夜一样黑。班级的小同学棕色的瞳孔蓝色的瞳孔绿色的瞳孔或是一只浅紫色一只淡灰的瞳孔都有,黑成这样的除了非洲裔同学,就数她黑了。可她的皮肤,又白得像高加索人。
班上的小同学看着这个小女孩,都惊讶于她的肤色和眼睛,还有那一头漆黑的直发。是一个男孩先叫出来,说中国女孩。
他不能确定,也没人可问。他是领养儿,有寄养家庭,也他们的教师琳茜小姐笑了,说这是新来的同学,名叫露丝玛丽,来自上海,中国。同学们看着小女孩,纷纷打招呼说,“嗨,你好露丝玛丽。”琳茜小姐为他们良好的表现点了一下头,赞许地说从今天起,露丝玛丽要和我们一起学习了。
琳茜小姐后来又说了什么,常山没有听进去。他一直盯着那小女孩看,一见之下就像是心头被什么深重的东西打了一下,闷得他说不出话来。多年以后他知道有一本书叫《红楼梦》,里头有个小男孩对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孩他的表妹,说过一句著名的话:这个妹妹我见过。常山回想起他初见这个中国女孩的时候,心里也是同样一句话:这个妹妹我见过。
当然不是真的见过,只是才一初见,就像是等了她很久那样。他看着她那标准的中国女孩的脸,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和她有多少相似。不是五官上的相似,有血亲那样的共同基因,而是人种上的相似。
这时的他才知道,他与她是一样的,都是中国孩子。学校里黑的白的深棕色的浅棕色的孩子很多,他的皮肤偏白,瞳孔棕色,这让他很长时间都没意识到他与他们有什么不同,而他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小城希尔市,人们也习惯了他,从不觉得他与他们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直到这女孩出现在教室,他才知道,他的形貌其实更接近这小女孩。
那小女孩皮肤白得比白人孩子还要细腻,一头直发乌黑发亮地垂在肩上,前面剪得齐眉长,发帘下是一双漆黑漆黑亮晶晶的眼睛。常山觉得这小女孩好看极了,心里生出亲近之意,当琳茜小姐让小女孩坐下时,他站起来拉了她来自己身边,把他的座位让给她。琳茜小姐夸赞了他这种友爱的行为,奖了他一粒糖。
常山把糖放在小姑娘手里,低声说:“你好露丝玛丽,我叫肯扬·维方德。”小女孩一脸严肃地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看了他好久,像是从心里认可了他后,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笔,在他的书页空白处写了两个字。常山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吃力地写着他不认识的文字,那字写得重,在纸上像刻刀一样刻下印子。
小女孩放下笔,移过纸给他看。他摇摇头,表示不认识。小女孩凝着眉看着他,像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常山拾起笔来写下他的英文名字,小女孩也摇摇头,用小手指头点着她的那两个像图画一样的字,轻声念给他听:“云实。”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云实”是多么好听的名字。
放学的时候,云实的爸爸妈妈开了大汽车来接她,云实拖了常山的手,把他介绍给云先生和云太太。云先生穿整齐的浅灰色西装,云太太穿整齐的香槟色套裙。云先生很和气,云太太就像琳茜小姐一样年轻。云实站在他们身前,一家三口,就像温馨的家用汽车广告。这么好看的一家人,在常山住的这个俄亥俄州的小城很少看到。
云太太看了看常山,对云先生笑说:“看来我们的女儿找到小朋友了。”又问常山,叫什么名字。常山看着这女士的脸,觉得十分熟悉,像是和梦里什么人的面容重叠,他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意思,他只能对他们说:“我是肯扬·维方德。”
云先生云太太看这小男孩不会说中文,相视一笑,转用英语和他聊天,一时也不急着走,说想认识一下维方德先生和太太,这样囡囡在学校有同伴,他们也好放心。美国男孩块头大,不知轻重,囡囡有肯扬做朋友,会好过一些。
等苏瑞·维方德来接常山,云先生和云太太才知道弄错了。他们以为会见到一对华人夫妻,至少是一位华人太太,谁知来的是一个胖胖的白人中年女子。而男孩和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云太太和苏瑞·维方德聊了几句,谢过她的儿子陪伴他们的女儿渡过来到这个陌生的学校的第一天。常山和小女孩说了再见,跟了苏瑞·维方德回家,沉默了一路。
吃过晚饭,常山躺在他的小床上,想起那位云太太,不知为什么,梦里那女子的影子不停在眼前飘。常山心里一个念头冒出来,那个唱着好听歌谣的女子,才是他的妈妈吧。就像云太太那样,有着黑色长发和美丽笑容,管女儿叫囡囡。
他的窗口上挂着一盏铁皮的走马灯,灯光从铁皮的镂空处照出,一颗一颗的星星投射在他房间的淡蓝色墙壁上,像夏天夜晚的星空。他想着梦中那个女子,一种陌生的悲伤感袭满他小小的胸膛。
房间门推开,苏瑞轻轻走进来,坐在常山的床边。常山闭上眼睛装睡着了,不出声。他不想在苏瑞的面前表露出他的伤心。他们是他的养父母,他们给了他一个家,如果他不能表现得像是他们的孩子,万一他们不想要他了,他不知可以去哪里。梦中的女子只是出现在梦中,那也许只是他的想像。
常山紧紧闭着眼睛,苏瑞也不出声,只是把温暖的手搁在他的脸上,一下一下地摩挲他的头发。常山的眼睛湿了,他睁开眼睛,抱着苏瑞,叫她:“妈妈。”
苏瑞把这个敏感的小男孩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吻他的额头,唱一首歌曲给他听。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For I have loved you well and long,
Delighting in your company.
常山在苏瑞温柔的歌声中睡着了,过后再没提过这一天。
他和云实成了好朋友,他教云实英文,各种俚语,熟悉这个小城;云实教他写中文,第一个学会的字是云,告诉他,云是什么。又问他有没有中文名字,常山说没有,云实说:“那我给你取一个。”常山张开嘴笑着说“好”。他的牙掉了两颗,平时都闭着嘴,轻易不笑。
云实抬头看看天,说:“我是云,你就是天吧。云和天总是在一起的。”
云和天总是在一起的。
云实和常山从低年级升到高年级,形影不离的一起长大,直到高中毕业。毕业舞会没有悬念的两个人成双成对地出现,一起离开。这个时候,学校不再像早些年那样只有他们两个华裔,但两个人只愿和对方在一起,别的小朋友,很难插进来,他们也不想接受。
舞会上,云实的露肩小舞裙上的肩头依然雪白,她没有像本地的女孩子那样热衷于把自己晒成棕色,她像云太太一样,夏天去海滩,一定戴帽子。薄纱的跳舞裙下是一双平底的软鞋,常山搂着她的腰在舞场里跳华尔兹,她的腰软软的,而他的手汗湿了。趁换舞曲的间隙,他把手心的汗在笔挺的裤子上擦干。
常山的心怦怦跳。跳舞跳得他口干,他取来柠檬水给云实解渴,云实喝一口放下,拉着他又下场。常山来不及去再取一杯,随手把云实喝剩的水一口喝完。
跳到曲阑,场上只剩下不多的人,全都面孔贴着面孔闭着眼睛在随着慢曲摇摆,脚下早不成舞步,先前的热烈气氛不知不觉地带上一丝惆怅,旋转的射灯也变成了浪漫的星光,撒在一对对拥抱在一起的年轻的身体上。
云实也把双臂松松地挂在常山的肩上,常山这些年已经长成个一个高高瘦瘦男孩,云实的头顶只到他的下巴。常山喜欢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云实的头发,有清淡的薄荷香气。
常山鼓起勇气想趁着这浪漫的气氛和黑暗的光线吻一下云实,忽然有一队同学冲进来,换了一首激烈的舞曲,场中的孩子都是一惊,从梦幻中惊醒,哈哈一笑,换了舞步。
舞曲把散落在四角的年轻人召唤回来,身体彼此撞击,热血开始沸腾,场中味道变得混浊。有人送上清凉的柠檬水,常山多个心眼,拖了云实离开。学校不是象牙塔,那些负面的新闻不会放过学校。
离开喧闹的舞厅,常山和云实都舍不得离开,牵了手在校园里散步。就快离开呆了多年的学校,心里总有些舍不得。
他问云实累不累,云实说还好。常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铺在台阶上让云实坐,自己坐在她身边。跳过舞之后的亢奋还在血液里奔突,常山想做点什么,又怕做点什么。旁边的树丛里有呻吟声,常山装没听见,云实则看见一片白色裙角。跟着呻吟声更大,两个人再也坐不下去,吐了一下舌头,牵着手离开,不去打扰同学的寻欢之旅。
常山拣起台阶上的衣服,抖一抖,披在云实的裸肩上。云实朝他笑,常山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两个人朝停车场走,就见有警车呼啸而来,跟着拉起黄胶带,阻止停车场上的车子离开。常山和云实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警察从大楼里带出十几个学生,带进警车里走了。剩下的学生被叫进阶梯形会议室里,等着父母来领。
常山想怕是那些饮料里出了问题,只是这么快就有警察出现,要么是有人举报,要么是警察埋了暗线。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云实,云实也同意,不免有些心惊,说:“幸好你带我出来了,不然等一会爸爸妈妈来了,他们会担心的。”常山心里也是暗说好险,脸上却不流露出来,只说你休息一下吧,一会你妈妈他们就该来了。
陆续有学生家长来接走孩子,云先生云太太赶来,见女儿乖乖地靠着常山睡觉,心先放下来一半。云太太把女儿叫醒,云先生接过来搂在怀里,问是怎么回事。常山把事情解释一遍,警察过来,让云先生在簿子上签上名,才让他们领走女儿。
临走云实问常山,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常山说不了,我等我父母,不然他们要白跑一趟了。云实点点头,打个呵欠,把肩上的衣服脱下来还给常山,常山说:“你披着吧,半夜冷。”云太太说:“我带了衣服来。”把手里的一张披肩披在女儿肩上,扶着她离开。云实回头说:“明天早上给我电话。”常山说好的。
一直到早上,维方德先生和太太也没来接常山。警察看他一个人在空旷的会议室里过了一夜,摇摇头,让他自己回去了。
常山开了他的二手车回到家里,维方德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家。他觉得不对劲,打开电话录音,最后一个是警察通知维方德夫妇来学校接孩子的,再往前一个,是苏瑞的留言,说维方德先生心脏病突发,她拨打了911,跟车送他去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