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洲大陆的东端,北中国的东方,浩瀚汪洋之上,漂浮着一系列岛屿,如同一条漫卷的丝带——这就是日本列岛。
列岛的主体是四座最大的岛屿:中部为本州岛,古名“秋津岛”或“秋津洲”;东北部为北海道,古称“渡岛”;南部偏东为四国岛,古称“伊豫之二名岛”或“伊豫二名洲”;东南部为九州岛,古称“筑紫岛”或“筑紫洲”。
日本民族、文明、国家,就孕育在以这四座大岛为主体的列岛之中。
然而,我们不禁要问:日本民族是何时产生的?是原生土著还是外来移民?日本文明是何时产生的?它最初的形态究竟为何?日本国家又是何时产生的?真如同他们自己宣扬的那般是“万世一系”吗?
日本很可能确实没有本土独立产生的文字,一直要到三世纪邪马台国时代,才开始从中国输入汉字以记录语言。公元405年前后(旧论为283年),百济(朝鲜半岛西南部的古国名)的五经博士王仁渡海来到日本,向当时的天皇——应神天皇——献上郑玄注的《论语》十卷和《千字文》一卷,应神天皇大喜之下,即聘任王仁担任太子菟道稚郎子的师傅,教授太子学习中文典籍——这大概是汉字在日本上层被广泛学习和使用的开端。
日本人一直沿用汉字作为正规的书写文字,即便今天直接注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也来源于汉字中草书和楷书的部分偏旁。现在日文中的汉字,往往一个字有两种读法,就是所谓的音读和训读,训读的来源是用日本本土语言表述汉字的字意,而音读则是用传来的汉语发音直接阅读汉字——后一种因为传入时间的不同,还有古汉音、吴音、唐音等区别。
因为缺乏本国文字,所以日本民族、国家即便迈入文明史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历史,都只能根据考古发掘来假想,或者配合后世乃至别国的文字记载来倒推,其不准确性、多歧性是可想而知的。下面,就让咱们以日本的神话传说和考古发现为基础,来大致推理一下可能的情况吧。
日本的神话时代,主要记载于以汉字拼写和音的《古事记》和纯粹汉文的《日本书记》这两本书中。两书皆成于八世纪初,所以对比《荷马史诗》一类成型于野蛮时代的作品来说,真实性当然不会很高,甚至可以说百分之八十都是赝品。尤其如果对照两书成就前后的政治环境,就很容易找出哪些部分肯定存在着故意的编造和歪曲——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除了因为使用语言的不同,故在人名、称号上往往大相径庭外,基本情节出入很少,可以统一来说。书上首先讲开天辟地,说“天地始分之时,有诸神生于高天原”——所谓高天原即天界,这些无根无由、从虚空中莫名其妙“生”出的诸神,包括天之御中主神、高御产巢日神、神产巢日神等总共七代、一十二位。
最后一代神,名为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此为《古事记》的和音之汉字拼写法,《日本书记》则记为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尊又写作命,乃是一种尊称)。二神本是兄妹,可是哥哥希望“以我多余之处插入你的不足之处”,于是祂们在互相绕圈子唱过歌以后,就顺利结成了夫妻。
这段描写非常有趣,因为它几乎是所有先民神话中都会出现的桥段。比如中国就有一则相关伏羲和女娲的传说流传于西南地区,说是天降洪水,万物皆没,只剩下了一对兄妹,就是伏羲和女娲,为了延续后代,二人商议婚配,于是绕着天柱歌唱追逐,最终成就好事。
一方面,兄妹通婚本就是旧石器时代人类普遍的婚姻方式,而日本皇室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性,也长时间采取家族内部婚配的方式。另方面,日本人的祖先,很重要一个来源是东亚大陆,他们会不会直接继承或者吸收了中国古老的神话传说,然后改头换面为己所用呢?
神话讲到这里,咱们再来说说考古发现所关联的日本人起源问题吧。
日本列岛所发掘出的旧石器时代的遗址,分布范围很广,从北海道到南九州,总数有一千余处。从人种学角度对遗骨化石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往往大相径庭,这说明古代日本人应该并非单一血统,而是来源于不同的地区。
除了旧石器时代以前就生存在日本列岛上的少数原住民外,从东北、西南、西北和南四个方向,都可能有大量移民混入。东北方向的来源,就是现今阿伊努人的祖先;西北方向的来源,是北中国和朝鲜半岛;西南方向的来源,是中国南部;南方的来源,是马来亚和印度尼西亚。
大约在距今一万到八千年前,日本列岛进入了新石器时代,相对应的文化被称为“绳文文化”。此后来自东北方向、西南方向和南方的混血逐渐减少,来自西北方向即北中国和朝鲜半岛的移民却依旧汹涌不断,就此继“绳文文化”以后又先后产生了“弥生文化”和“古坟文化”。
“绳文”的名称,来源于陶器上用麻绳勒出的种种纹样。当然,绳文文化期的陶器,并非每种都有花纹,也并非每种都有绳纹,那只是一个代表名称而已。当时的日本人,基本使用石器为工具,主要生活来源是采集、狩猎和捕鱼,但已经具备了早期的稻耕知识(应该是从中国传入的)。当时的社会还是以血缘为主体的氏族群居,婚姻关系中女性占有主导地位,已经出现了对偶婚(男性有多个妻子,其中之一为正妻,女性也有多名丈夫,其中之一为正夫)。人们尚无来世观念,人死后屈身而葬,并且压上大石,怕他起而作祟——这一传统在日本流传很广,延续时间很长,那是和尊天敬祖的中国人截然不同的。
关于“绳文文化期”的很多风俗以及生活习惯,在日本神话中也屡有反映。让咱们再把目光放回《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上来吧。书上说,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兄妹绕着一根名叫天御柱的大柱子跳舞,伊邪那美先开口唱歌,伊邪那歧应和,二神遂结为夫妇,先生下水蛭子,又生下淡岛,然而可悲的是,这两个孩子竟然全都是畸形儿——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生理上有缺陷,这也是很正常的吧。
二神非常悲伤,就去请教诸神,诸神回答说:“女子先开口是不吉利的,你们必须重新来过。”于是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回到家中,再次举办“婚礼”,这次由伊邪那歧首先开口唱歌,伊邪那美应和。果然换了个方式就是不同凡响,他们一口气生下了淡路、伊豫、隐岐、筑紫、壹岐、津、佐渡、倭丰秋津八岛——日本列岛就此诞生。
这一传说,或许真实含义乃是婚姻制度从女性为主向男性为主的转变吧。总之,两夫妇不停地产子,生下大八岛后,又接着生了儿岛等六个小岛,生了山、海、风等三十五位神。
就这样,天地风雷草木都几乎齐全了,然而伊邪那美在最后生产火神——火之伽具土——的时候,却被这小婴儿烧伤了阴户而死去。伊邪那歧悲愤之下,挥剑砍下了火之伽具土的脑袋,但随即从火之伽具土的尸体,以及沾染在伊邪那歧剑上的血迹中,又生出了一大堆神。
其后的一段神话,在世界许多民族中都有类似范本,或许正是古代日本人混血的证明,也是日本人极其鲜明的“拿来主义”的滥觞。据说伊邪那歧怀念死去的妻子,于是前往黄泉之国与其相会。但当他看到伊邪那美面容枯槁丑恶,身上爬满了蛆虫,身边还环绕着大雷、火雷、黑雷等八种不同的雷以后,不禁吓得掉头就跑。伊邪那美看到丈夫抛弃了自己,愤怒如狂,就派黄泉丑女和八雷前去追赶,伊邪那歧则利用先民贫乏想象中的种种智慧和神通,最终逃脱了追捕,还用一块巨石堵住了黄泉比良坂附近的黄泉之国的出口,免得妻子回来人间作怪。
这无疑是“绳文文化期”古日本人害怕亡灵作祟的意志之体现。有趣的是,帮助伊邪那歧逃过追捕的一大功臣,乃是几枚桃子,事后他就给桃子赐名为“意富加牟豆美命”,并要桃子将来象帮助自己那样去帮助各处受苦的生灵——大家都知道,桃木在中国古代传统中,有镇鬼驱邪的作用,无疑正是这段神话的来源所在。
逃离黄泉之国以后,为了涤除身上所沾染的污秽,伊邪那歧举行了一次重要的仪式,那就是“禊”。这个字读如“细”,本指中国古代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的祭祀仪式,而日本的“禊”似乎更好地保留了先民祭祀的本意,那就是下水去洗澡,涤去污垢,好以洁净的身心面对神灵。
伊邪那歧跳入海水中洗澡,他先除下身上的衣物、饰品,抛入水中,由此生出冲立船户、道之长乳齿等诸神。既而潜入水中,又生下了八十祸津日、大祸津日、神直毗等诸神。其间,他洗涤左眼生出天照大御神,洗涤右眼生出月读命,洗涤鼻子生出建速须佐之男命,他称这三个是他最尊贵的孩子,决定把世界交给他们,从此自己就可以放心地去隐居了。
天照、月读和建速须佐之男,就是神话传说中日本列岛上最早的统治者。
按照伊邪那歧的分派,由天照治理高天原(天界),由月读治理夜之国,由建速须佐之男治理海洋。然而建速须佐之男每日只是哭泣,不肯理事,伊邪那歧问他何故,他回答说:“我想前往母亲所在的根坚州国(当然就是指黄泉之国)。”伊邪那歧大怒之下,愤而将其驱逐。
建速须佐之男不肯死心,于是上天去和长姐商量。天照闻讯大惊,认为弟弟一定是想来抢夺自己在天上的宝座的,匆忙手持武器相待。建速须佐之男看到姐姐这般模样,急忙鞠躬俯首,说明自己绝无恶意,并表示愿意起誓。于是姐弟俩就隔着天安河立誓,天照先折断建速须佐之男的十握剑,折成三段,在天真名井中摆动洗涤,然后紧紧咬住,呼出的气息生出多纪理毗卖等三位女神,其后建速须佐之男取下天照身上各处装饰的玉串,依样施为,生出了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等五位男神。
这其实又是一个兄妹或姐弟婚配产子的故事。
有学者认为,天安井立誓,象征着“禊”礼从海水禊到淡水禊的转化,对应考古发现,可证古代日本人因为稻耕的推广,确实从最初的海岸边居住逐渐向内陆地区转移。这种现象主要发生于“弥生时期”,也正因为如此,普遍认为天照大神的原型乃是邪马台女王卑弥乎。
又要从神话拉回正史来说。日本从公元前三百年到公元二百年这五百年间的历史,被称为“弥生文化期”,因为与北中国及朝鲜半岛的联系日益紧密,金属工具开始传入,水稻种植面积迅速增大——在东京都文京区弥生町发现了具有代表性的陶器,此时期就由此得名。
最重要的是,国家或云国家的雏形于此时期在日本诞生了。公元57年,东方海岛上有一个名叫“奴国”的国家,派使节来到东汉都城雒阳朝贡,受光武帝赐予“汉委奴国王印”。据使者称,他的故乡名叫“倭”,其上有百余国,奴国在最南端。“委奴国”,就是“倭地之奴国”的意思,这方金印于十八世纪出土于日本九州北部博多湾口的志贺岛,证明了中国史书中所记载的这一事件的真实性。
107年,又有一个名叫帅升的倭国王派使者来到大陆,进献给汉安帝“生口”(即奴隶)一百六十人。而至于这个倭国是否便是前此的奴国,那就没有人知道了。238年或239年,倭地又有女王卑弥乎派使者难升米前来朝觐魏明帝,魏明帝赐封卑弥乎为“亲魏倭王”。
根据使者难升米等人叙述倭地的状况,称大小国家林立(与中国有联系的三十余国),其中最大的名为邪马台。邪马台本为男王治国,男王死后国中大乱,最后豪族们共推一名巫女担任国王,也就是女王卑弥乎。据说邪马台国尊卑有序,人们被划分为“大人”、“下户”(平民)、“生口”和“奴婢”四个等级,此外还有官职,有集市,有租赋,有刑罚,已经具备了完整的奴隶制国家形态。
其后的243年,卑弥乎再次派使节来到魏国,247年,更派载斯乌越到魏国的带方郡,向当地官员诉说狗奴国王卑弥弓呼无理相攻,于是带方太守就派张政等人奉命持诏前往调停战事。中国史书上记载说,卑弥乎去世以后,国中立一男王,诸豪族不服,互相攻伐,后改立女王壹与,众人乃服,战乱乃平。248年,壹与派人护送张政归国,并进献生口和财帛。
那么,古代邪马台国究竟位于日本列岛的哪一个地区呢?目前史学界主要并存着两种意见,一说其在北九州,因为这里文化发展最早,并且具备与大陆地区产生交流的最便捷途径,二说其在日本本州岛中部的“近畿”(意即“京都附近”)地区,因为最终统一日本的大和王朝,就产生于这一地区。
邪马台确实也可用中文写作“大和”,但这并无法说明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承继关系,因为“大和”也同样可以写作“大倭”。无论邪马台国,还是最初的大和王朝,或许这两者都并非他们正式的国号,只是为了在与大陆交往的过程中体现自己才是日本列岛的唯一主人,才是“大倭”的真正统治者,他们才会自称邪马台,或者大和的吧。
神话传说中提到,自从天安河立誓以后,建速须佐之男就赖在高天原不走了,不仅如此,他还到处捣乱,搞得姐姐天照非常头疼。最终,建速须佐之男把织机房的天棚打开一个大洞,把剥了皮的斑马扔进去,导致正在织布的织女因惊恐而被机梭击伤阴部而死。天照为此感到非常害怕,匆忙躲进一个名叫天之岩户的洞穴中,再也不肯出来了。
机梭、马皮、织女,这些要素不能孤立来看,它是先民对养蚕织帛技术诞生的一种曲折反映。中国古代神话中也有类似故事,是说一名女子爱上了家养的骏马,其父大怒,将马杀死并且剥下了皮,而那女子晚间去马尸旁哀悼,却被马皮包裹,化而为蚕,口吐细丝——据说这就是桑蚕的由来,蚕神也因此被叫做“马头娘娘”。
回过头来再说天照,她统治着高天原也即天界,本身由伊邪那歧左眼化出,乃是太阳神,她一躲藏起来,光明立刻消逝,四周漆黑一片。诸神感到惊慌,匆忙前去请教高御产巢日神的儿子思金神。思金神让他们找来报晓的长鸣鸡,并且准备了镜、玉等各种法器,最后由天宇受卖命在天之岩户前歌舞,诸神高声谈笑,想要引诱天照出来。
天宇受卖命跳的是什么舞呢?据说她身穿盛装,手持一束细竹叶,站在倒扣的木桶上,掏出乳房,松散裙带,暴露阴部,狂舞不休——这简直就是脱衣艳舞,但对于注重生殖崇拜的先民来说,或许是相当虔诚并且具有魔力的一种祈神的舞蹈吧。
躲在天之岩户里的天照听到外面的歌舞声、欢笑声,感到非常奇怪,既然自己躲藏了起来,外面就应该一片漆黑,众神还有心思欢聚吗?她偷偷伸出头来观看,却被躲在门口的天手力男神一把拽出,于是天宇这才重获光明。事后,众神决定惩罚建速须佐之男,没收他的全部财产,割去胡须,拔去手指甲和脚趾甲,驱逐出高天原去——这种割须拔指甲的刑罚,据考证在日本历史上确实真的存在过。
离开天界的建速须佐之男,不知道是否真的痛悔过往所为,但总之他此后一改胡作非为的行径,反而和各国神话中杀怪救民的半人半神的英雄毫无两样。首先,建速须佐之男杀死了抢吃少女的八俣大蛇,并且从蛇尾中获得了都牟刈大刀,将其献给姐姐天照——这就是日本皇室三宝中的草薙剑,意思就是割草之剑。
其后,建速须佐之男来到出云国(今日本国本州西部)定居,在此地建造了须贺宫殿。他先后娶了栉名田比卖和神大市比卖两个妻子,生下一大堆小孩。顺便提一下,“比卖”或“毗卖”,用中文也可以写作“日女”,《日本书纪》中则写作“姬”或“媛”,有此后缀的人名,都是指的女性,并且是身份比较高贵的女性。同样,对应日女的是“日子”也即日男,日文写法为“比古”或“毗古”,《日本书纪》中常写作“彥”,是指的贵族男子。
正如上面所说,古代日本诸国林立,神话传说也纷繁复杂,所谓“八百万诸神”,乃是后世为了政治需要而将各地方豪族所供奉的神灵统合起来,从而产生的数量非常可怕的名词。基本上,“弥生文化期”和其后的“古坟文化期”,日本文化的三大焦点,也是神话传说的三大来源,乃是北九州、畿内和出云(近世又发现了似与出云同源的吉备文化)。无疑建速须佐之男及其后继者大国主的神话是属于出云系的,而天照的神话则出于大和系——至于大和系属于北九州文化还是畿内文化,正如大和王朝的来源一样,史学界也还在争论不休。
大国主神本名大穴牟迟,一说是建速须佐之男的孙子,一说是他孙子的孙子的孙子。这位大穴牟迟性格温和,因此经常受到兄弟们的欺负,尤其当他抢先所有兄弟娶到了稻羽(后世的因幡国)的美女八上比卖后,更是遭到嫉恨。兄弟们先是引诱他去捕捉红色野猪,然后把烧红的石头从山上滚下,将其活活烫死,然后又引诱他进入一株开缝的枯树,然后突然拔去支撑的楔子,把他活活夹死。两次死亡,都亏其母刺国若比卖施展神通,或者请求神助,这才救活了儿子的性命。
大穴牟迟因此被迫逃亡,最终遇见了建速须佐之男的女儿须势理毗卖,两人产生感情,私下结为夫妇。然而建速须佐之男似乎对这段婚姻很不满意,称大穴牟迟为“苇原色许男”,意为“苇原中国(人界)的粪便男”。他多次想要害死大穴牟迟,但每次女婿都在女儿的帮助下险险逃脱。最后大穴牟迟趁建速须佐之男熟睡的时机,偷了丈人的刀、弓和天沼琴,带着妻子仓皇逃走。建速须佐之男醒来后追赶不及,就在后面大叫说:“你用我的大刀和弓箭,去伏击并杀死你的那些异母兄弟,你就能成为统治苇原中国的大国主神!”
从最后这句喊话来看,似乎建速须佐之男并不是真的想要杀死女婿,而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受点磨练。世界各国神话中,这种英雄人物少年时代历经坎坷,甚至受到亲人的迫害,被母亲或妻子拯救,最终成就大业的事例倒也不在少数。总之,大穴牟迟遵从丈人的指示去做,终于成为日本的统治者,或者不如说,成为出云地区的统治者,他此后也被称为大国主神、八千矛神,或者宇都志国玉神。
出云神话的辉煌期到此终结,以后要让位给较后起的大和系神话,也即关于天照大神及其子孙的神话。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天照突然觊觎起地上的国土来了,她对儿子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天安河立誓时从十握剑中生出的诸子之一)说:“富饶的苇原中国,应该由你来统治。”于是派遣诸神下界去向大国主讨取。大国主当然不会答应,几拨使者都有去无回,直到天照派下了建御雷和天鸟船两神前往,事情才终于有了转机。
建御雷神本是个大力士,而大国主最有名的两个儿子,八重事代主没敢和他放对就认输了,建御名方与其打了一场却大败亏输,一直逃到日本中东部的诹访地方,险险被杀,也只好答应建御雷的要求。于是大国主提出条件,要天神们为他在出云国建造宏伟华丽的宫殿,让他永远接受祭祀,然后他才体面地退隐了。
这就是所谓的“让国传说”,在此传说中,大国主曾经的英风侠气一扫而空,凡事都要听取儿子们的意见,而他的儿子也都不成器,最终输掉了国家。这段传说中会隐藏着真实的历史吗?某些学者认为,那是象征着来自北九州的大和族征服出云地区,而另一派学者则认为整段故事都完全是因政治需要而生造出来的西贝货。
且说建御雷完成使命,回归天界汇报战果,但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却不肯下凡,他转而推荐自己的次子天迩岐志国迩岐志天津日高日子番能迩迩艺命。于是这位名字冗长的天神之子就来到九州南部的筑紫地方,在高千穗峰立都建国,据说就是大和国的始祖——但他只被称为“天孙”或“天神御子”,还并不是初代天皇。
其实天皇的名号来源很晚,日本古代君主多称大王,要到七世纪以后才给古代的大王们上谥号,改称某某天皇。中国史书中就记载着五位大王,名字分别为赞、珍、济、兴和武,日本学者认为,他们可能分别对应着传说中的仁德、反正、允恭、安康、雄略五位天皇——当然,也有学者反对说,五王不过是九州地区某小国的首领而已,和最终统一日本的大和国完全没有关系。这倭五王时期,大致应为公元413年到500年,正当中国的东晋南北朝时代。
日本从三世纪末进入了“古坟文化期”,以大和地区为代表,各地都出现了大量的高冢式坟墓,乃是此时期得名的由来。许多古坟占地面积广大,内藏殉葬品数量惊人,说明日本的奴隶社会已经迈入了它的成熟期。
约可对应古坟文化前中期,神话中出现了神武天皇东征的故事。这位天皇名叫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他和其兄五濑命二人决定向东方发展,于是先北上,从北九州渡海到了安艺(日本本州岛的西南沿海)地方,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后,继续乘船东进,得到吉备地区住民的帮助,驶向本州中部。在与摄津地区的统治者登美能那贺须泥毗古的战争中,五濑命中箭而死,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被迫南下绕路,因为得到熊野的高仓下的帮助,才终于从纪伊上岸,进入了内陆地区。
一路厮杀——虽然神话传说中这种厮杀多为古代英雄们的单打独斗——最终神倭伊波礼毗古命来到大和地区,就在这里建都,并且娶妻生子,开始繁衍蕃息。神倭伊波礼毗古命就是大和王朝的初代天皇,称“神武天皇”。某些学者认为此神话是来自九州的大和族长途迁徙并且征服本州中部的象征,虽然其间掺杂太多不可解甚至不可理解的因素,但远行路线是基本不差的。当然,也有学者认为那也是完全的西贝货,甚至认定大和族的老家根本就不在九州地区,神话就是神话,根本相信不得。
不管大和王朝的来源为何,是北九州、南九州,还是大和本土,它与前此的邪马台女王国是否有所渊源,总之,这个王朝从此就屹立在日本本州的中部,绵延流传直到今天。日本人因此经常宣传自己的天皇血统纯正,“万世一系”——不过,越来越多的人逐渐不再相信这种天真的谎话了,我们今天唯独能够确定的,是大和王朝从四世纪前后崛起,它或者它的继承者逐步统一了日本列岛,并且它或者它的继承者,以后一直延用“大和王朝”这个名称,并且把各自的系谱篡改缝合到了一起。
据说神武天皇以后的第十世为崇神天皇,他曾经委派大毗古命征服了北陆地方,派建沼河别命征服了东海道十国,派日子坐王征服了丹波地区,逐步统一除东北部外的本州岛。再传两世为景行天皇,他生了两位皇子,分别叫做大碓命和小碓命(又名倭男具那王)。大碓命得罪了父亲,天皇派小碓命去唤他前来责问,结果小碓命却在厕所里把哥哥的手脚折断,裹上草席扔掉了。
面对如此残忍的次子,天皇大感恐惧,于是派他前去讨伐不肯服从朝廷命令的熊曾建兄弟,趁机赶离开自己身边。小碓命智勇双全,他假扮女性,混入熊曾建家的宴会中,寻机把那两个武勇过人的兄弟都杀死了。事后,他使用敌人的名字为己名(这种风俗在古代并不罕见),称为倭建命。
不仅讨平了熊曾(这很可能是指九州南部的两个部族或国家),倭建命还顺路杀死了出云国的勇士出云建,他凯旋回京,可是天皇却说:“东方十二国还有很多凶顽,希望你能前去平定。”倭建命叹息说:“父亲的意思,大概是希望我死在外面吧。”于是遍历尾张、相模、甲斐、信浓等诸国,连征战带讨老婆和“播种”,最后积劳成疾,终于在能烦野去世了。据说他死后化为一只白色的大鸟,冲天而去,后世称其为“大和武尊”,或者“日本武尊”——大和也就是倭,尊就是命,其意本和倭建命是相同的。
根据神话传说,景行天皇传成务天皇,再传仲哀天皇、应神天皇、仁德天皇,其后是履中、反正、允恭、安康、雄略诸天皇。雄略天皇很可能就是中国史书中出现的“倭王武”,他曾上表中国南朝的宋顺帝,内有“自昔祖祢,躬擐甲胄,跋涉山川,不遑宁处,东征毛人五十五国,西服众夷六十六国,渡平海北九十五国”的语句。这说明其祖先确实经过了长时间的征服战争,基本统一日本列岛,然而这种征服是否从八、九代以前的景行天皇就开始了呢?这种基本统一究竟是何时最终完成的呢?目前还找不到丝毫证据,可以印证所谓“大和武尊”的征战故事。
大约四世纪中叶,倭国的大和王朝开始渡海向朝鲜南部伸展其势力。当时朝鲜半岛三国并立,即西南的百济、东南的新罗,以及控制半岛北部和中国东北部分地区的古高句丽国。百济为了对抗新罗和高句丽,乃渡海引诱倭国出兵。约四世纪六十年代,大和王朝出兵侵略新罗,征服弁韩之地(庆尚南道),称此地为“任那”,设置“日本府”以统治之。百济前门拒狼,后门迎虎,也因此被迫向倭国朝贡。
为了援救新罗,高句丽好太王多次亲征,进攻百济和任那日本府。倭国在朝鲜半岛南端的统治岌岌可危,被迫渡海向中国朝贡以寻求支持。从东晋义熙九年(413年)开始,倭五王数度派遣使者向南朝进贡称臣,希望南朝出面阻止高句丽在朝鲜半岛的扩张态势。
当然,那时中国正处于南北朝分裂时期,对于东北地区和朝鲜半岛的高句丽国,是只有政治影响力,而毫无军事威慑力的。420年,南朝宋武帝刘裕策封百济王为镇东大将军,爵位在倭王之上。438年,倭王珍遣使来贡,表达了他的不满,希望刘宋封他为“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如果刘宋答应其请求,无疑是承认倭国在朝鲜半岛南部的合法统治权。宋文帝并不是傻瓜,他只同意了“安东将军、倭国王”的封号。
“都督六国诸军事”的称号,直到451年,倭王济才终于搞到了手。不过刘宋文帝从中删除了朝贡国百济,换上“加罗”地方。南朝希望利用倭和百济,来牵制高句丽在朝鲜半岛的扩张,因此倭五王前后十三次遣使朝贡,最终倭王武的爵位在梁武帝时被晋升为“征东将军”,已位列百济国王之上。
这些向中国称臣之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上当然不愿记录,而只愿意把征服任那地区涂抹上种种绚丽的神话色彩。据说仲哀天皇的皇后名叫息长带比卖,她自称有神灵附体,怂恿天皇进攻“西边的国家”。然而仲哀天皇向西一望,只见茫茫大海,不见陆地,于是恼怒地反问道:“你一定是位说谎的神吧。”
传说因为不遵神旨,仲哀天皇遭到天谴,立刻就停止了呼吸,于是息长带比卖皇后在重臣建内宿祢的支持下,不顾身怀有孕,亲自统兵渡海进攻朝鲜半岛。这位皇后后来即被称为“神功皇后”,关于神功皇后征服三韩(新罗、百济、任那)的故事,大都是毫无根据的自欺欺人的臆语。
且说神功皇后从朝鲜半岛归来的时候,忍熊王和香坂王发动叛乱,被难波根子建振熊命和建内宿弥讨平。某些学者认为,这其实并非一场内战,而是日本列岛上的国家纷争,当时大和王朝还并没有统一日本,忍熊王和香坂王,甚至建内宿弥都不是大和国的臣子,而是别国的国君。
真实的历史上,从五世纪后半叶起,大和王朝在朝鲜半岛南部的殖民势力急速衰退。475年,高句丽攻陷百济都城汉城,百济王国迁都熊津。512年,百济请求割占任那四县,大和王朝被迫应允。562年,任那日本府被新罗所灭。就在此种背景下,日本历史发生了转折性的“大化改新”和“白村江水战”。
日本皇室世传“三神器”,据说是天孙下界时,天照大神赐予他的至宝,即草薙剑(一名“天丛云剑”)、八咫镜和八坂琼曲玉,简称“剑、镜、玺”。这三种神器,两千年来一直被当作日本皇室的信物,为民众所膜拜,而究其实质,其实却并不神秘。
大约在中国的汉代(日本弥生时代),从三韩渡海泊入的农耕、冶炼、建筑、畜牧等技术经过几个世纪的消化已经进入成熟期,日本开始形成许多以大宗族为主体的、以宗族中的贵族为首脑的种落国家,国家观念的形成使得战争意义从部族间的仇杀进化到了以统一为目的的兼并战争。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为了争取到强有力的支援,许多靠近西海岸的国家承认了汉朝对日本的合法统治,并派出使节万里迢迢地渡海赴中国纳贡。
渡过波涛汹涌的海洋,千里迢迢跑来中国,汉朝皇帝不好意思让使节们空手而还,自然要赏赐其首领一些价格低廉的土特产,其中便包括坚硬度超过铜兵器的铁剑(这时候的日本还处于青铜时代,一柄铁剑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至宝)以及可以照出人影的铜镜(这“汉镜”正是汉帝国文化的代表物之一)。两种不起眼的小物事一出口到了日本可就身价百倍,成为贵族权利的代表,手中有了铁剑和铜镜的贵族们便可以得意洋洋的自称:“俺得到汉皇的册封咧!不信?你看,这铁剑和铜镜就是汉皇赐俺的信物!”没有铁剑和铜镜的贵族眼红得要喷出火来,于是也有样学样,弄套铁剑和铜镜来装装幌子,久而久之,铁剑和铜镜便成为了权利的象征。现在发掘到的弥生时代大贵族坟墓中,大都可以见到这两种泊来品。
既然铁剑和铜镜成为了权利的象征,某些被认为有神奇来历者便被当作本宗族的圣物,由上一代传给下一代。后来,由于神道的普及,许多种落国家成为神权和俗权并重的宗教国家,于是,国主为了宣扬“王权天授”的思想,便将用于宗教祭祀的祀器曲玉也列为了王权代表物,右手执剑、左手持镜、胸前垂玺(曲玉)的王者形象就此流行了开来。直到大和王朝统一日本,继续沿习以剑、镜、玺为王者代表的习俗,并将之发扬光大,制造相关的花边新闻及旧闻、繁杂的传代交接仪式,使得剑、镜、玺终于成为了正统皇室独一无二的象征,流传直到今日。
不过,上古时代流传的草薙剑、八咫镜和八坂琼曲玉真品(如果确有真品的话),以及制造于各个时代的诸多赝品,早已由于战争、天灾、迁涉、盗窃而丢得不知去向,现在所流传下来,并一直在天皇继位仪式上郑重使用的,不过是依照仿制品而仿制的仿制品的仿制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