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小姐时常在小百乐门里跳舞唱歌。我竟想不到城镇上开了一家民国怀旧的舞厅,用的老招牌,谁没听说过百乐门呢,只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小百乐门有仿旧的刻意,它自然具有那个时代的摩登风格,也像是从上世纪遗留下来的舞厅,同我曾经去知名老城参观过的古董舞厅观感一模一样。
这个城镇时不时让我感到我穿入了过去。
胡蝶小姐邀请了我和斯温先生来此娱乐放松,而斯温先生为了缓和胡蝶小姐和陈保罗的关系,也叫了陈保罗来夜场跳舞。
在此之前,我认为他们既然互相不喜欢,何必强求让他们经常碰到一起呢?不如少见面少搭理来得好。
斯温先生伸出食指摇了摇,终于透露了点那俩冤家之间的情况说,他们是分不开吵不散的,吵了很多年了,他们其实也是老朋友了,吵吵闹闹,只是还没有处对方法。
我便疑惑过,他们既然互相不喜欢,怎不搬走远离对方,原来是旧识,说不定胡蝶小姐还在他麾下拍过戏呢。只是我查不到他们任何一点信息,可能太久远了,可能确实一点名气都没有。
而斯温先生态度很模糊,也不知道他们拍过什么电影。我倒是挺想看看的,倒没有贸然去问陈保罗他们,担忧触及他们的伤心处。
我还觉得那两人已经吵闹这么久了,能改变多少?
斯温先生笑道总是要尽尽力的,邻里之间互帮互助,以后我们若是吵架了,他们也可能会来劝架缓和。
我不太方便插手人家的事,只是跟随旁观。最近确实因为这些良善而又懂人的邻居的陪伴,倒是分散了我跌入谷底而沮丧的不少恶劣情绪,换了一个地方住以后,也换了很多种心情。
我来舞厅现场看人家跳舞是头一回,要和别人一起正式跳舞更是第一次。胡蝶小姐不待见陈保罗,自然而然要同斯温先生一起跳交谊舞,她似乎也最欣赏这位男士了,还对我投以抱歉的态度向我借人,主要她认为我和斯温先生更熟。
这话说的我跟斯温先生像是一对,我撇清关系只是朋友,请胡蝶小姐随意。当他们站在一起挪到舞场中央,加上灯光打到他们身上,霎时光彩夺目,真是郎才女貌,配得身旁所有的跳舞伙伴都黯然失色下去了。
而显得我和陈保罗坐在椅子上像两个土老帽大爷,又衰又冷清。
陈保罗抽完手上的雪茄,掐灭在烟灰缸里。他拍了拍手,慢条斯理用帕子擦干净手指又拂了拂西装后,他拿下黑礼帽向我行了一个邀请礼,便伸手等待我一起去跳舞,似乎想和胡蝶小姐以舞开战。
然而他请错了人,我不会跳交谊舞。
陈保罗继续温和敦厚邀请我跳舞,他胸有成竹表示他可以教我,胡蝶小姐的舞技就是他引导出来启蒙的,我们都来舞厅一回了不跳下舞,那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话已至此,我心中跃跃欲试,想参与体验一下。我把手放到陈保罗手上,顺便提醒了他,我从来没有跳过交谊舞,不要把对我的期望报得太高。
陈保罗欣然理解,他与我搭舞之前,将黑礼帽随性丢到了座位上,然后不疾不徐将我带到了僻静点的地方先练练舞,教导我一些基本的动作与脚步。
陈保罗真有两下子,我自己模仿能力也不错,很快学会了简单点的交谊舞。陈保罗浑身上下仿佛有魔力一样,即使我不太熟练,他也能领得我游刃有余舞蹈起来。当陈保罗忽然将我上半身放倒在半空定格时,他与我深邃而又动人对视一眼,我在紧张中安定下来,觉得他那张倏地沉静下来的面孔在某一刻格外的俊朗,他的模样真是越看越耐看,很有绅士的男子气概。
而且我手心容易出汗的时候,他会在不经意间擦擦我手心的湿汗,俯身在我耳边温声宽慰几句,有他在,别紧张之类的话。他如此体贴而细致入微。有时候他还会捋一下我额头和脸侧飘落的发丝,他微笑说,我的头发很黑很软。
我便想象他曾经是不是也同胡蝶小姐,或者其他麾下的女明星这么漫不经心调情过,他是一个滥情的老手吗?所以惹得胡蝶小姐怨气冲天。
他看穿了我一样说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与女孩子跳舞了,他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就已无青春。我是不相信的,再说我瞧他挺年轻的哪里是没有青春的模样,要是年纪再往前数,那就是毛头小子只能和小女孩跳交谊舞了。
陈保罗把我带往热闹的舞池里去时,我有点想逃避,但是他开朗而恣意的举手投足,不知不觉引得我沉浸于舞蹈的节奏里,产生了快感和乐趣。
中途我们四个人交换过舞伴,陈保罗和胡蝶小姐跳起舞来简直像战场上的敌人,他们针锋相对,凌厉无情。至于我和斯温先生没了人带领,颇有点手足无措,他比我要好很多,能暂时稳住一下,但是期间我失误踩了好几下他的皮鞋。
胡蝶小姐看见后学着踩了踩陈保罗的皮鞋,她的动作比较狠,很快又要交换回来和斯温先生一起跳。
我忍俊不禁,陈保罗转回来重新与我一起跳后,无奈微摇头失笑嗔,你还帮她笑我,徒弟都是白眼狼,看来我还需努力努力,你才会到我的阵营上。
我表明立场说,我可不站谁。我很贪心,两个朋友我都要,你们吵你们的,我各自交我的朋友。
陈保罗挑眉说,葛妮小姐真是耿直,公平,无言以对。
交谊舞结束以后,我赔礼分别叠了两张纸巾分给斯温先生和陈保罗,让他们擦擦皮鞋。胡蝶小姐哼一声说少惯着他们臭男人,尤其保罗陈天生一脸被人踩的倒霉催相,擦不干净的。
陈保罗脸色沉了点回,你一天不讥讽自己一下,找存在感,是不是怕就要消失在我们眼中了。
胡蝶小姐挥着扇子笑得挑衅嘲,是啊,怎地。
不怎样,够烦,你不应该出现在十三街的,狗皮膏药一样。陈保罗摸了摸兜里的烟盒,察觉雪茄抽完了,郁闷起来。
保罗陈,住嘴,你没资格这样说我,是你毁了我的梦,你以为我愿意来么。胡蝶小姐生气说着,她把玩扇子扇起来的风大了些,那拂过来的扇子风明明不算强烈,却直让我感到很轻飘飘的寒冷,我还打了个喷嚏。
你……
说了个你,陈保罗便沉默下来倒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他俩跳了几场舞脸不红气不喘,还能有精力拌嘴斗舌,我们看了直摇头。
胡蝶小姐扇过来的风还是让我身上冷得异常,我控制不住哆嗦了两下,斯温先生和陈保罗注意到后都脱外套下来想搭到我身上来。只不过斯温先生动作更快,陈保罗便作罢了而去提醒胡蝶小姐不要再扇了,她不冷,他们不冷,葛妮会冷。
胡蝶小姐这一回倒是没有再斗气,似乎涉及到我,她理智了起来,还向我道歉说她气头上没注意冷着了我。
我轻松地说她,我没关系,你气得热要扇风就扇好了,我已经有外套了。
胡蝶小姐赧然同我打闹,娇嗔我也戏弄她。
至于斯温先生见陈保罗没了雪茄抽着透气,他便从西装兜里搜出深棕的盒子,散了一支雪茄给陈保罗,之后他们离远了些抽。我和胡蝶小姐都不介意烟味,并且偶尔也要抽。
斯温先生的那个盒子我见过,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写景的时候,他原来是用雪茄盒子垫了纸张。而这个盒子据他们之间说话的内容来看,是陈保罗教会斯温先生抽雪茄的,并且送了那精致的烟盒给他。胡蝶小姐还说过,保罗陈真是教坏人。
因着他俩刚才吵架的话,我探问身旁喝着鸡尾酒的胡蝶小姐,陈保罗是怎么毁了她的梦,是不是他们以前合作拍的电影卖座不好?
胡蝶小姐搁下反射着彩光的剔透的杯子,冷笑讲,他当然毁了她的梦,他自己不成才,一蹶不振扼杀了所有,还把她怪得满头是包,这样的男人要离他远一点!否则你也会跟着陷入无尽的悲哀当中,她就是自我怀疑过好长时间,才终于撑起腰杆骂他。
我劝她,那你为什么要同他住得近呢?两个人合作不好了,好聚好散好了。
斯温先生是要劝他们和好,我反向劝他们远离对方。
胡蝶小姐唉一声叹气,你不知道我是身不由己的,也放不下保罗陈那个混东西,我要是走了不见了,他在理想上就再也没有后盾了,我在等他恢复过来回头,也许有一天我们都能圆梦。
原来他们确实残存了惺惺相惜,是旧识,他们如今关系闹成这样,大约是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对她说,你现在也很好啊,能唱歌跳舞,能在话剧社做演员。
胡蝶小姐惆怅将鸡尾酒一饮而尽,柠檬片卡得不紧掉了出来,掉在她软嫩的胸脯上,她倒是不嫌弃地捡起雪白皮肤上的柠檬片,一点儿都不感到酸似的吃了起来。她一边吃柠檬连皮都塞进嘴里吃得一干二净,一边咀嚼着毫不在意地说,那有什么意思,只要保罗陈给她机会,肯定她,重用她,她就能堂堂正正站在所有人面前,创出辉煌。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靠陈保罗,她分明完全可以靠自己,再说他们现在关系这么恶劣。我认为她可以远走高飞,独自前去演艺圈闯荡,我完全看好她。
她忽然掉了几滴珍珠般的眼泪下来,用手背掩着漂亮的眼睛,委屈地说,不,是保罗陈封杀了她,使她也走不出萎靡的心魔。
听到这里,我无法再坐视不理,我决定多管闲事前去同陈保罗聊了聊。我问他,那是真的吗?他封杀过她。
陈保罗脸上的神情是麻木灰冷的,他说,是她自己不行怪到他头上来,胡蝶小姐就是一个空有壳子的花瓶,她要演她就去演,他又没拦着她。
我都快被他俩搞糊涂了,看来他们是互相怪着对方,并觉得对方都没有实力,怪谁呢。
我和斯温先生就没有这样的氛围,幸好我们是互相鼓励的灵魂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