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温先生一直说,我是他来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但是后来我在门口看见他同楼上的住户打招呼,比较熟悉的样子,显然他们认识在前,我同他认识在后。他还把我们之前说得那么要好,我不太相信,有点儿小小的吃味儿呢。
“Hi,保罗。”
楼上下来两位穿搭打扮时髦靓丽的一男一女,他们的出现下楼打断了片刻我们的谈话,斯温先生今天主动同他们分别打了招呼。
“Hi,蝴蝶小姐。”
二楼住的是陈保罗先生和胡蝶小姐。
胡蝶小姐比较酷,她没有和陈保罗并排一起走,在陈保罗放慢脚步回应斯温先生的招呼时,她越过陈保罗,从后面走到前面始终没有停缓步伐,她麻利一走而过之间回了个嗨,便挎好名牌皮包,踏踏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保持高傲下去走出了楼道。
她的高傲似乎更多的是对于陈保罗,她对我们有过招呼一样的眼神交流,除了对陈保罗。
风情女郎已消失在楼道门口,而空气中还残存着她留下的一缕缕香味儿,不浓郁,不刺鼻,很好闻是有特点的清香,只要有这股香气,我就知道她曾经走过这里。
我早见过浓妆艳抹的胡蝶小姐了,她外貌这么出色,很难不引人注意。她的个子很高挑,身材凹凸有致,有一股模特的气场。她经常穿高跟鞋下楼,快活有节奏踏踏的,但并不吵闹,反而很优雅,她即使走路的速度快也不毛躁。我之前看她的时候,她也会与我有短暂的眼神接触,像一个有距离的礼仪。
我对她的印象仅次于斯温先生之下。
而陈保罗对于我来说比较路人,我刚来不太去注意除了斯温先生以外的其他男士,所以只晓得陈保罗的一个大致身影,没去注意他的模样。包括楼上其余的住户,我没有关注过。
陈保罗走来与斯温先生寒暄交谈,我才具体看清楚他整体的样子。他穿得也很绅士整洁,一套合身的经典老式西装,中宽的驳领旁的口袋里折叠了帕子,让他看起来一丝不苟的。
他虽然没有斯温先生那么高大,也算是高挑的男人,细看一想,和胡蝶小姐身量竟差不多。他长得不出色,也不丑,再看几眼倒是很有韵味,比较耐看的有西洋味的东方长相,五官含蓄平淡,轮廓稍稍深邃。
他们寒暄几句后,斯温先生在中间互相为我们介绍了对方,我和陈保罗先生便握了一下手,我们的手都是有些冷的,但同他比起来,我的手还算温暖。
陈保罗微笑一下,从西装兜里抽出一张卡纸,便递给了我一张黑白相间的名片。如斯温先生介绍的那样,他是一个导演兼老板,名片上印有公司的名字,陈氏辉亚电影公司。
十三街真是卧虎藏龙,有作家、导演,那有没有演员呢。我这句话不知不觉从嘴里说了出来,他们听见后也礼貌夸了我几句,是可造之材,未来不可估量。
我笑笑不当真,我倒是希望自己也不温不火的最好。
斯温先生回答道:“刚才出去的胡蝶小姐就是一个演员,曾经做过影视明星,现在在小百乐门的舞厅跳舞,也在话剧社做演员。”
陈保罗倒是拆台说:“她不过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三流戏子罢了,在城镇上有点名气而已,出了十三街谁知道她。”
陈保罗和胡蝶小姐的气场似乎有点不登对,好像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有什么恩怨似的。我不得而知,后来稍微从斯温先生那里打探过一下,可惜斯温先生不谈论人家的八卦。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其实我认为胡蝶小姐很有一种香港八〇年代女子的美感,像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美人。但我不了解她的演技与私生活,只是仅凭外貌气质上来说,她像一个天生的明星,似乎明珠蒙尘,似乎还未被挖掘。当然是我心里的话,没有同看不起她的陈保罗讲出来。
斯温先生打打和气讲陈保罗这德行要不得,你们迟早是要以诚相见才能变好的。
陈保罗回他,管你自己的罢,贪多嚼不烂。
他们似乎还在打什么哑谜,我没有完全听明白,看来斯温先生对他们是有一定的了解的,他和陈保罗的交情看起来不一般。
不过等人走了以后,斯温先生说,他跟他们只是认识而已,同我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友情还没有我们之间深厚,我们是能互相亲切陪伴的朋友。
而陈保罗也算他的君子之交,因为他刚来这里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时,陈保罗在侧帮了不少忙,保罗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好人。
闲聊到中午了,我打算回去做饭吃,顺便邀请斯温先生一起用餐,这几天我们已经开始互相搭档用饭了。
我做的食物是不算好吃的,最多把食物做到入口能吃的地步,美味什么的与我的厨艺绝缘,不过经由斯温先生的指导,我的厨艺进步了很多。
吃完午饭,我打算出去走走消食。斯温先生还要阅读与写写散文,写的是他来到十三街以后的日记,除了长篇作品需要他闭关专心写,他写散文和日记的话就比较随性了。
我出门以前,斯温先生邀请我晚餐到他家去吃,他这次还打算邀请陈保罗和胡蝶小姐。见我脸上有犹豫之色,他希望我暂时不要因为胡蝶小姐对陈保罗抱有意见,那是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邻里有摩擦怨气或者什么隔阂是正常的,我们可以帮他们变好,起码各自在表面缓和一点。
斯温先生真是一个温暖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单纯清澈的小后生,有时候他是一个友善的同龄人,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长者。我们没有交换过确切的年纪,所以不知道谁更大,不过我们也不在乎躯壳上的年纪,更喜欢去感受灵魂多方面的状态。
我答应了晚餐的邀请以后,斯温先生又叮嘱过我一下,记得准时回来吃饭,顺便帮他买一些做菜的材料回来。
我最近几次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灌木丛和树林附近,我又看见过那几个孩子出来玩耍,这里仿佛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一样,我也再次看见过那个洋裙女孩儿出现,可惜仍然没看清她的样子,而且一到了回家吃饭的时候,只有她没有人叫,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钻进灌木丛里消失。
我有一回还看见她也在独木桥上面蹦蹦跳跳走一字步。但是等我被其他窸窣的声音吸引注意力,再转头去看她,她又不见了,她的行踪很神秘,起初我只是有些担心这个小女孩儿。
今天散步没有遇见她,但是我照旧感到有什么人晃悠在周围观察我,我想,那个看我的人,有可能是她。我还喂了几声,不过周围除了大自然的声响,仍然没有其他的回应。
我在野外继续走了走后,便去了街镇上的图书馆里逛,这个老旧的图书馆很与众不同,它不崭新整洁,甚至颇为杂乱灰暗,墙壁上的灯光不甚明亮,还没有天窗上漏下来的光明要亮。黑木书架上的书本厚厚的都很古老,书籍堆放得到处都是,还粘了灰尘,放眼望去像魔法世界里的破烂图书馆一样。
而且我还在这里遇见了陈保罗,他在一个木桌前站着整理什么花名册之类的本子,在我来了以后,他便合上了陈旧泛黄的本子,轻声与我打了一个招呼。你好,葛妮小姐。
他们打招呼很纯粹,只是单纯的问安。
我小声问他在整理的是什么册子,他翻了翻本子展示给我看说,他是居委会的,就是整理一下我们十三街的居民登记。
我恍然颔首问,需要登记我的吗?
他微笑着应下,可以,麻烦你了。
不过他是让我写在另一张纸上的,没有直接写进花名册里,不同的本子上有重复的名字,有一部分后面打了勾,我不太明白这种登记是什么意思。他说打了勾的是已经离开的人,剩下的是还在的居民。
既然陈保罗是居委会的,我便觉得应该处好关系,说不定以后有什么事也会麻烦到他,他便会像帮助斯温先生那样来帮助我。
我还向他提了提下午六点要到斯温先生家吃晚餐的事。陈保罗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他早记在心里的,不会迟到让别人等待,他很痛恨迟到的人。说完他又感到抱歉,如果我是一个会迟到的人,那么一定有什么原因,他是不会痛恨我的,他只会痛恨自己没有帮到我,以至于让我延迟了吃饭的时间,多饿了一会儿肚子。
他最后那句话令我捧腹,我终于有一点觉得刚认识的陈先生是个可爱的男人。我真是想与他再握一个手,我也是非常痛恨别人迟到,斯温先生也是如此。
我们互相友好笑了笑,我便走到一边去挑选书籍,陈保罗这时走近提醒着为我指了一下,哪块区域是能借看的书籍。至于其他很多的书籍管理员正在整理,不方便借阅。他身为一个导演这么平易近人,古道热肠,我对他的印象又恢复了几分。
这里面的名著书籍数不胜数,让我看得如痴如醉,却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些书,它们好像籍籍无名。不过是陈保罗说,它们是十三街的名著。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种程度的书籍竟然在外界没有掀起什么浪花来,而埋没在此。
我于是准备回去后要和斯温先生一起讨论讨论。事实上我后来同他讨论这些书籍的时候,他也发现了好书遭到埋没的情况,它们只在我们这个城镇上有名而已。斯温先生打算以后会多多帮它们增加知名度的,让更多的人能看见好的书籍。
我因为看书久留在此,险些遗忘了晚餐约定的时间。还好是整理名册的陈保罗提醒了我,我便调侃,他做到了帮助我减少点饿肚子的时间。
他说,是的,他以后也会继续帮我,他热爱十三街所有的居民。
我差点想提那胡蝶小姐呢?在不太熟悉的情况下,我没有说出不恰当而可能令人尴尬的话。
我们莞尔一笑,打算一起赴约。走到街上的时候,我还记得要帮斯温先生买一些做菜的材料,我让陈保罗在原地等等我,不过他还是跟过来了,绅士地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麻烦他。
我发现我之前看到过的店铺换了好几家,就是那天不理我的那种老板,换得好快,有点不可思议。现在店铺的老板面对我的狐疑和搭话,笑道:“哦哦之前那几家生意不景气,倒闭和转手了。”
我说呢,这种态度不倒闭才怪。我好奇,他们是本地人吗?
老板呃一声说,是吧,他不清楚。
我买好了斯温先生所需的材料,陈保罗紧跟主动帮我把钱都给付了。我说笑提醒他,回去找斯温先生报账。
他大方地说,食材的费用他出了,就当他和斯温先生一起请我吃饭。
那这么说我又欠他一顿,下次得请他吃饭吗?
他说我要是想请也可以,他愿意来做客。
我目前算是乐意请他吃饭的。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就到了目的地,围着棕色格子围裙的斯温先生打开门看见我们待在一起,一副很欣慰的样子。他就觉得朋友的朋友也会变成朋友,我们几个还是比较有眼缘的。
只是胡蝶小姐来了以后,氛围逐渐不太愉快了,主要是她和陈保罗的恩怨斗气波及了这顿饭。
她一进门看见陈保罗坐在沙发上抽雪茄,便俯视着轻蔑称呼他,保罗陈。
她叫保罗陈叫得很讽刺,问道你也来了?
陈保罗小口吸着雪茄,无动于衷。
她便摇曳生姿靠坐到沙发扶手上,挨得他很近,哎唷哎唷直说,陈大导演还有没有电影拍啊,你看我怎么样?人家都快没有新的名牌和珠宝用了,有没有片酬给我赚呐?
陈保罗朝她脸上吐出一团烟气说,三八的小布尔乔亚。
胡蝶小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啧啧道,我当然是了,你说我不正是在说你自己呀,可怜。哦不,你连电影都拍不起了,只能做个居委会大妈,哦又错了,大爷。
陈保罗叫她,小贱人。
胡蝶小姐单手叉腰问,你什么意思。
陈保罗回她,小贱人就是对你的爱称而已,我也是你卖弄风骚的看客大爷,感谢。
胡蝶小姐点着头拍手,你叫我小贱人是爱称,那我可以叫你婊子的儿子吗?
他们居然难听地吵了起来,斯温先生似乎习以为常了,他一边在厨房做饭,一边探头出来从中劝架。陈保罗看了看我,他捏捏鼻梁,露出一个笑容,“我同她有话要讲,你可否回避一下。”
“凭什么要人家回避呢?”胡蝶小姐盛气凌人,只要是能给他添堵的,她似乎什么都愿意说。
陈保罗却赞成此话,于是强势将胡蝶小姐带去了另个客房说话。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些什么,陈保罗出来后若无其事一脸平静,反客为主招呼我可以上桌吃饭了。
胡蝶小姐闹别扭似的还没有出来,我试着走进去叫她吃饭,她抽着烟仍然暗恨着外面的男人,“哼,保罗陈,死保罗陈。”
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要颠倒姓名这这样叫他。
胡蝶小姐说,因为她不认同他中国人的身份。她私下同我讲,他是一个杂种。
我才知道,陈保罗是个不算明显的混血儿,有四分之一的英国人的血统。难怪他是那样的长相。他以前在香港住的,后来混不下去回了父亲的祖籍所在地广东,再后来就到了十三街来住。
胡蝶小姐嘟哝一通,还是给我面子出去吃饭了。她说我是新居民,大家都要给我面子的,连陈保罗和她当着我的面吵架都不太行了,都把我爱护得跟个未成年孩子同样。这话似乎有点醋味儿,他们倒是欢喜冤家。
这一顿饭胡蝶小姐风卷云残吃得很快,吃完她便先走了。分别前她靠在我耳边感到抱歉地说,她不是有意怠慢我的,她非常欢迎我到老公寓里来住成为她的邻里,下一次她请客补偿,改天我可以去看看她唱歌跳舞或者表演。
能和佳人相交,是件好事儿。再说,她看起来是一个很有个性的美人。
我的新家周围确实卧虎藏龙,我这一次搬家搬得实在好,能交上这些朋友多么有趣,遇到对的人我连生活态度都渐渐改观了。
我们喝了点儿酒后,晕晕乎乎有些半醉。陈保罗似乎醉得更多一些,我们送他上楼的时候,他无奈地倾诉,他真想搬到我们一楼来,不想再面对那个婆娘刻薄的脸色了。
我和斯温先生都觉得他俩对彼此都是刻薄的,互相充斥着怨气。要是他们像我们一样就好了,看见他们吵架大家也闹心。
晚上,我回家还用电脑搜过一下陈保罗,我没有查到他的名讳,也没有查到陈氏辉亚电影公司的任何信息。看来他确实是一位落魄的过气导演,或者正走在理想的道路上复出。
我们好像都有一种共同点,那就是郁郁不得志的,在自己的理想上常处于萎靡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