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温先生见我比较谦逊,始终是鼓励我的态度,他认为自信是非常重要的。那是当然,我也十分赞成。
他风趣地讲,写作之前,要觉得自己是宇宙第一,自信不疑才能刷刷挥笔,写完之后,这他妈是什么?然后,开始反思与注意。
其实写了这么久,我们开始变得像迫切望子成龙的父母,没有一部作品是让自己完全满意的,总是会看着成品去思考挑毛病,渐渐把它挑得不成型,有时候甚至会厌弃这个被精神暴力的孩子,外面的读者都比自己对它好。不过也木已成舟,不可再为难自己,知道自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尝试突破瓶颈,就是一件特别的好事,不断吸取经验在下一次注意,慢慢进步就足够了。
如果一个写作人很自卑,那么他是写不出来任何东西的,即使写出来了也不会成型,好比一个母亲肚子里的胎盘薄弱,多半会流产。这些孩子们要是丑了点,歪瓜裂枣一点,便悉心栽培,至少灵魂是纯粹的,对自己来说,也是丑乖丑乖的亲生骨肉嘛。
如果能坚持完成,不论好坏,起码是有一个态度的,有一颗种子能发育起来,总有一天在心中会长成一棵枝繁叶茂可庇荫的大树,能庇护接受所有不算好的过去,不再恐惧外面的风吹雨打,乃至暴风疾雨。
我们才能真正强壮起来面对过去与未来,同作品一起成长。
对于斯温先生来指导我写作,我感到非常荣幸,他真切地宽慰到了我,而且我们之间产生了不少灵魂共鸣。有一段时间我们紧密地联系,不停地交流心德。
例如:是文笔服务于内容,而不是内容服务于文笔,没什么阅历的初来者往往容易落入浅面。他教我,要一步一步扎实来,差也有差的好处,旧话重提那样就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他写作没有什么技巧,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多加阅读多写多练,再是个人的阅历与悟性,灵感匠气相辅相成。
以及自嘲吐露:写出自己与身边人的经历和所见所闻融入进去老有人觉得糟糕离谱而痛骂,反而我编的地方一派和平都觉得正常没人讲,魔幻现实。
有些人对他人所投射的痛苦一无所知,即使它们看了以后也会凭自己局限的观感,否定了我们曾经所遭遇的真实经历,然后踩上一脚骂,恶心,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毫无逻辑。如此冷眼的无力感,我们不必要和不同频率的他们对峙,因为那无效,唯一有效的是走向自己的频率与星球,否则你会陷入和他们一样傲慢无知的境地。
我因为接触性洁癖有时候很辛苦痛苦,我笔下的某些人物也遗传了我的那种情况,我以为我把我的经历痛苦注入到人物身上去,再丢掉,就会减缓,实际上并没有,透气一阵子依然卷土重来。我的心理医生说,我的接触性洁癖不只是因为表面的脏,而是内心精神根源上的问题。
有时候我怨恨起来希望他们这种人生幸福的人,也经历种种厄运,再还他们一句看客高高在上的话。
我把那些负面情绪放到人物身上去后,总是试着剥离,丢掉。那些人物一遍遍死亡,也削弱着我死亡的念头,其实有时候那些人物也是替我去死了,与我一起在精神上去死了,缓冲着我的死亡。
…………
我承认,我最近那一次闭关是失败的,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动笔写出新的故事了,我歇笔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那天我在长椅上遇见斯温先生,一起记录当时的情景,是他开始引出了我的瓶颈灵感,让我有所突破,我万分感谢他。所以当我知道他是一个作家以后,我很愿意靠近他。
我是庆幸的,能和对门的作家闲谈起来成为密友,时不时聊一些心德,吐露一些负面情绪,让我没有彻底放弃自己。有时候,停下来不动笔也是重要的,可以尽情地去调整,它是乐趣而不是包袱,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沉重呢?
斯温先生还认为其实那是他自封的作家,他的梦想,需要别人怎么看待吗,他有这样的自信且付诸行动就好。现实已经很残酷了,他自己给自己造梦产生希望不行吗,在他的文学世界里,他就是主宰,就是上帝。
不过因此我慢慢也发现了他作品的一些瑕疵,他写的作品纵使完美,有时候却少了一种真实感,很像是一个又一个向上飞的泡沫,与现实分离感浓重,很飘忽,缥缈易碎。虽然我很喜欢他幻想出来的文体,不过那也是他的特点。如何把缺点变成优点,做到极致,也是一种方法。
自从有了斯温先生的相伴以后,我在休息的期间进步了很多,他真是我的良师益友。
我们除了去散步,或者在长椅上和书房待一起,偶尔还去远一点的树林里走动,不过只是在树林入口附近溜达,起初我对雾霾浓郁的林间有一点抵触,我有些忌惮里头看起来深到没有底的未知的地方,担忧迷路,或者遇到什么野物。
虽然斯温先生有所准备,带了指南针,我想我们还是不要乱走比较好。
但是到后来我一个人去东逛西逛的时候,我又觉得那个透着光束的树林里藏了什么宝贝似的,不断漏些光芒下来诱惑我走进去,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而且当时的阳光,是这个季节有史以来终于明媚了一点的时候,但我瞻前顾后,遗憾地想到斯温先生此时要是在侧,有个伴给我壮壮胆就好了。
第二次我还是没有走进去,老样子在树林路口浅浅转悠了几下,随意看看花草,看飘零的落叶,还在独木桥上蹦蹦跳跳来回走一字步。
我一个人玩耍的时候,感到似乎有人在看我,待环顾四周,渺无人烟。但是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并没有消失,起初我朝周围叫了叫斯温先生的名字,疑心他在附近恶作剧吓唬人,更有可能是那些男孩子们在此装神弄鬼。
可是四下冷清,没有人回应我。回应我的只是草丛被微风吹起来的沙沙声,以及小溪流动的清脆的哗啦响……
斯温先生不像是如此恶趣味的人,至于那些孩子也没有那样沉得住气。
我开始有些不放心,所以打算离去了,并且庆幸自己没有独自进入那片不知到底有多深的小树林。
从林间小道离去,我逐渐走到灌木丛的时候,再次想起了之前在这里追逐打闹的几个孩子,我还学那个小洋裙女孩儿从灌木丛里钻回去。
钻得我浑身是枯枝叶残渣与泥土的芬芳。
等我从铺满金色阳光的草坪里走到街镇上时,先前天上照射下来的阳光几乎不见了,随着我回到老公寓附近,天气变得可以说是阴郁了。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天气总是不好。
我上去后还敲门问了问斯温先生有没有出去过。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出去过,正在书桌前写散文,见我上门来,顺便把稿子分享出来交给我看看。我一见他写的美妙文字,就有一股冲动创作的瘾,不过被我憋了下来,我想慢慢酝酿足灵感再一次性写完。
这些天,只要我想要有人陪伴,斯温先生几乎随传随到。不过我问了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记得他之前说过因为某个人才来到十三街的,要是他有伴侣,我应该会避嫌,不能同他走得太近。
斯温先生沉思了一下,他虽然回答没有女朋友,他又翕动嘴唇似乎有点想说些什么。我倒是直接表达,我只是把他当成了伙伴朋友,并且解释了我的顾虑。
他点点头以示了悟,同时微微一笑,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我想,他的态度大约和我是一样的。按理来说,他的外貌与才华,应该会使我心动,但这段时间我面对斯温先生,反而特别的纯粹,我们的来往单纯真挚,没有激起什么男女之情的火花,他的存在就像我的亲人一样。
斯温先生似乎还想继续写作,我关上二号房门便不欲再打扰他了。我准备去楼下的街上买一些生活所需的用品,我也想替斯温先生跑腿买一些东西,作为他指导我写作的回馈。
但是我在敲门那一瞬间,一阵回旋的穿堂风呼啸而过,我被冷到那么一下,脑里出现了刺疼的耳鸣,不知是脑子里还是耳朵里窸窣直响了一会儿,而楼道门外周围原有的一些噪音忽然消失了,整个世界变得比先前寂静多了。
我手上敲门的声音也变得有点古怪,它不像之前那样清脆与实在,这时变得沉闷,变得小声了。我的耳朵像是进水了一样。而且我等了好一会儿,斯温先生都没有来开门,我想他正在专心致志写作,我不应该打扰他。
等我下楼以后,后面突然传来“砰”的一下关门声,声音不大不小,我听声下意识转头看过去,斯温先生家的门原本就是关上的,似乎没有打开过的迹象。不过他有可能打开门看见我要走了,才小声关了门。
我一边走,一边又回头看了看,直到上街才丢开了这点古怪。
我今天或许有点倒霉,我去街镇上买东西,大家都不太理我。就像我那出发前敲了门而暂时没有响应的斯温先生,又发出奇怪的关门声让人不解。
我觉得有些人可能比较排外才不理我,甚至在我选完东西以后,有的店主都不看我,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一副把我当作隐形人的态度。我不卑不亢干脆选好了物品带走,走之前把钱拍放到店主面前,出声提醒他们收钱的时候,他们也看不见钱一样。我便决定,下一次不再来他们家买东西了。
不过也有比较友好的售货员对我露出微笑。我随口说,今天大家好像都有点士气低落的样子,有点怪怪的,生意也不做。
售货员只是神神秘秘地笑了,说了一句,有时候人们就是这样,看不见眼前更好的人。她宽慰着叫我也不要理他们就是了,只理会理自己的人。我当然一向是这种态度,别人怎么待我,我也怎么对待别人。
我在街上没有逛太久,因为太阳又出来了,虽然阳光淡淡的,却晒得我皮肤很疼,终于有一点是夏天的样子,等我走在房檐下的阴影里躲太阳,又感到脊背阴恻恻发冷。
我快回家之前,周围逐渐变得热闹嘈杂,没有先前那么冷清,老是迟到早退的太阳又再次消失了。我把买来的一些礼物放到了斯温先生家门前,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再敲门打扰他。
后来斯温先生写完作才出来和我见面的时候,我才聊起那天敲门的情况。斯温先生说,他那天没有听见我敲门,而他也没有关过门,他是绝对不会对我做出这种怠慢的行为。
为什么不会对我做出怠慢的行为呢?
他笑说,因为你是我在十三街里第一个最好的朋友与伙伴。
我对这个回答很满足,如果斯温先生没有撒谎,那次的关门声只能归于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