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八十寺都付劫灰,山水结奇缘,尚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堪合传;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局,春秋多佳日,好演出历朝人物忠奸贤佞看分明。”这还是少年时在一个古戏台上看见的一副对联,多年过后竟然记忆如新,写到这一节时这些句子自己就跳了出来。
李煜生于乱世,死于乱世。联语亦是谶语,乱世种种无非戏局,尘埃落定,诸法幻灭,最后都将付于劫灰。乱世里的父子,兄弟,君臣,众生各怀心事,谁在莲花台上看得分明?
往事已成空
人生愁恨何能免?
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子夜歌》
“子夜歌”三字,首先让我想起的是《三国演义》里一段歌词: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乐府歌辞,朗朗如明月清风的欢爱之音,真是有说不尽的欢喜。
《子夜歌》是乐府清商曲辞之一。相传为晋代女子子夜所作,主要在吴地流行,所以也称《子夜吴歌》,多是描写男女恋情的。后来衍生出《大子夜歌》、《子夜四时歌》等曲。李白、南朝梁武帝萧衍都曾填过此曲。李煜将此拿来做词牌,想来为的只是取其“子夜”之意吧,在异国冰寒彻骨的子夜,孑然只影,对一盏孤灯恹恹独坐,魂兮魂兮归故乡,又回到了千里鹦啼绿映红的江南,又见到山川如画,美人如玉,车如流水马如龙。瑟瑟冷风里惊醒起来,桌上却仍只有一灯如豆,自己仍是那被囚禁于苦寒北地的“违命侯”。千里江山一梦遥,父兄功业今何在?惟黯然销魂,垂下两行清泪而已。
五代十国是乱世。乱世,是出英雄的时代。
我素爱“乱世”这个词。在四川话里,这两个字的音节尤其好听,在舌尖上绕了两转,有种缓慢绵长的荒芜,仿佛废弃的城墙底下长满没人的高草,日色昏瞑,暮鸦归巢,孑然一身的天涯倦客,如石头一般静立于长草间,眼神冰冷如刀锋。手中长剑泛着森森寒光,一滴暗红血液沿剑刃缓缓滑落。
这是我少年时代的英雄梦。
有一天,一个人对我说:你的心,就是一场乱世。
突然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实,只要有人心,就有乱世。不然,又何必需要秩序呢。律法,教化,不过都是一根一根的绳子,要把那些些乱了的人心五花大绑捆回来。
可惜,真乱了的人心,是绑不回来的。
五代十国,就是这样一个人心已乱的乱世。
依靠黄巢起义起家的朱温出卖了起义军,投降唐王朝,被赐名“全忠”,而这个投机分子可并不想为唐尽忠,羽翼丰满之后,就杀掉了唐昭宗,立十三岁的李拀为傀儡,是为唐哀帝。很快就又废掉哀帝自立,建立后梁,并于次年将已被废为济阴王的哀帝毒死。至此,立国290年,传帝20代的唐王朝宣告彻底灭亡,一个真正的乱世开始了。中国进入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又一次大分裂时期——五代十国。
这是与群雄逐鹿的春秋战国、与英雄辈出的魏晋南北朝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真正的乱世,贼匪横行,流氓当道。朱温篡唐极大地鼓荡了乱世人的野心,贩夫走卒、引车卖酱之流,只要有野心,尽可以在混乱局面中放手一搏,“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自己爬上去坐几天过过瘾。所谓英雄不问来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以,在短短的五十四年间,中原战乱频仍,生灵涂炭,政权屡屡更迭,竟先后经历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朝。此时南方还有前蜀、后蜀、吴、南唐、吴越、闽、楚、南汉、南平和北方的北汉十个割据政权相继存在。真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啊。
李煜祖父李昪,就是在这样一个狼奔豕突的局面中乘势崛起建立了南唐国。
人说李煜是传奇,其实,乱世中的李昪,才真的是一个传奇。在那些安详平静得似乎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史料里,藏着那么多惊险,血腥,心机,韬略。每次,似乎他都能处理得不动声色,那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做派。历史的宽袍大袖也如同心怀悲悯的隐世高人,看惯世间起伏纷扰,任他如何搅成一锅粥的混乱,只需轻轻地一拂,便剩下一派朗朗乾坤。乱世,不过是安静书页里一点轻轻洇开的淡淡墨痕,很快就被风干了。此所谓“春秋笔法”,确是微言大义啊。不经意读去,自可以云烟过眼。认真起来,每一个平平无奇的汉字下面都藏着一段惊涛骇浪。
故事的开始,他不过是唐末乱世一个贫苦无依的孤儿,流浪中被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拣了回家,却不见容于杨氏诸子。杨只得将其托付给亲信徐温。于是又成为徐温养子,改名徐知诰。也许真的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的知诰,就显露出来良好的组织和管理能力,九岁就能将徐家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聪明能干的孩子很得徐温夫妇喜爱,自然又被徐家诸子嫉恨上了。尤其是徐长子知训,更欲除之而后快,安排了好几次暗杀行动,要拔除这个眼中钉。有一次召他饮酒,在帐中埋下剑士。行酒吏刁彦能察觉了,倒酒时就暗中掐了他一把,他赶紧找了借口脱身,算是逃过了一劫。另一次是他去润州觐见,知训又在山光寺安排下鸿门宴,幸好徐知谏于心不忍,提醒了他,于是赶紧逃跑。知训不甘心让他再次走脱,授剑与刁彦能,命去追杀。刁放过知诰,回去复命只说没追上。后来李昪立国,用刁为抚州节度使。
古来传奇中多有刁彦能这样危难之中慨然相助的义士,甚至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未必是能草莽识英雄,为日后富贵发迹。只因为一点正义感,不愿意为虎作伥。由此也可以看出李昪已是颇得人心。自助者,天助之。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并不全是老天爷的特别眷顾,更多的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个人的秉性、修为,的确是可以自少小即可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来的。战乱中,李昪这样的孤儿该是成百上千的吧,如何偏偏就他一眼就被杨行密看中?史书中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奇其状貌”。不知道这个小小孩童的长相,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杨青眼有加。想象一下,彼时他不过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浪儿,相貌生得再端正也称不上美少年的吧。按照我的想象,最能于惊鸿一瞥之中打动人的,往往是一个人的眼睛。在那样的乱世当中讨生活的孩子,眼睛里一定有过人的机警,敏捷。那清澈若水的光芒是外表的邋遢肮脏遮掩不了的。而杨行密自己也是自小孤苦,深谙其中艰辛,所以才会对这个孩子格外垂青的吧。
说到长相,且宕开一笔来说说闲话。在史料记载中,南唐三代国主均是骨格非凡,相貌堂堂。烈祖李昪,《南唐世家》说他“身长七尺,广颡隆准”。中主李璟,《江南野史》说他“音容闲雅,眉目若画。天性儒懦,素昧威武”。后主李煜就不必说了,生下来就是“广额丰颊,骈齿重瞳”的富贵之相。李煜的兄弟、儿子,也都相貌不俗,大多是堂堂的美男子,甚至朝中大臣,也都风雅清俊,如徐铉徐楷兄弟、韩载熙等等,都丰神隽逸,仪表不俗,与江南如画的山川相映生辉。要是画一卷历朝历代的帝王士大夫风情画卷,应该再没有能与之比肩的整齐好看吧。除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原因,人说貌由心生也是有道理的,常见有少年时生得好样貌的人,稍上一点年纪就委琐邋遢起来。而一些年少时并不出众者,却能在成长中越来越闪耀光芒,那是内心智慧对容貌的修正和雕刻。平庸和鄙俗,真的是会消磨一个人的内心的,最后就会形于外了。所以,内心的修为真的非常重要。
长相如此清俊脱俗的三代君王,人也自然非寻常流俗之辈,虽困于乱世,政治上每况愈下,但文学造诣却是一代更胜一代。
李家男儿都早慧,也大多短命。李昪九岁作《咏灯》:“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借以向养父徐温暗示自己的价值,盼望得到关注和重视,分明是心怀鸿鹄志向,虽寄人篱下,终非廊檐下的燕雀可比。李璟十岁做《新竹》,中有“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之句,其襟抱气度,哪里看得出是一个孩子所作。李煜也是七岁就能背曹植《燕歌行》。李璟次子宏茂“雅言俊德,宗室罕伦”,简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却未及弱冠就一病归西。李煜幼子仲宣,三岁就能诵孝经不遗一字,可惜也四岁就早夭。即使李煜长兄弘翼,貌似有着那样强悍生命力的人,也没有等到坐上皇位就凋落了。也许太出众的人,总是容易遭老天妒忌吧。
回来说李昪。我总觉得李昪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小小年纪,就懂得如何自我展示才华,但同时又很懂得韬光养晦,仿佛那样的乱世,正是他的鱼塘,满塘淤泥,他却可以在其中悠游自若。自幼失牯的孩子,寄身于人,并不争风,处处退让,却总比别人亲生的还能得宠爱信任。却又极懂分寸,进退合度,即使大权在握之时,也毫无骄矜。史书说他对养父甚孝谨,对曾屡屡欲加害他的徐氏诸子也都仁至义尽,是知恩图报的人。李家三代君王,都有“谦谦君子,温其如玉”的书生风度,内心都是良善仁厚,无论对大臣,士卒,百姓,都能礼贤下士,体恤爱护,所以深得人心。也许正应了一句话吧:得民心者得天下。野心,是有一点的,但是顺应天命的成分,似乎更多。
朱全忠曾大举南侵,却被杨行密败之于清口,自此轻易不敢招惹江南,此后数十年间,南北遂成分裂之局。杨行密割据江淮,奠定了十国中吴国的基业。但他在位时并未称帝。杨行密去世后,徐温拥立杨隆演建立吴国,杨隆演去世,群臣中有人提请徐温继位。徐温因忌惮杨行密旧将,不敢接受,于是立杨溥为王。徐温病死,李昪逼杨溥称帝,杨溥死后,其子杨渥继立,而军政大全实际上全由李昪父子把持。
李昪立国,与赵匡胤的“陈桥兵变”有异曲同工之妙。《南唐世家》载李昪有一天照镜子见到自己几缕白须,就看着老臣周宗叹息到:“功业已就,而吾老矣,奈何?”这个周宗,就是后来李煜的两任国后大小周后的父亲,估计是个很懂事的老头。听出了李昪的意思,立马赶到广陵去会见和他要好的权臣宋齐丘,密谋禅代的事。但宋齐丘却有自己的小算盘,非但不肯配合,反倒专门赶回金陵状告周宗欲谋不轨,请求李昪斩周宗以谢吴人。李昪只好把周宗降职贬去驰州。取杨氏而代之的计划,只好缓行,并转入暗中。欲得天下,要先得到天下人心,人心得到了,还得要堵住天下人的嘴。书生谋国,顾忌甚多,总是比别人更多谨慎,方式上也更温和,尽量不能太露骨,这是和赵匡胤在行军途中演出“黄袍加身”,立即轰轰烈烈回去逼宫的武将作风截然不同的。所以李昪要一直等到后来吴越诸国谴使劝进,各地官宦也都上表坚请的形势下,才顺水推舟地取吴代之,坐上了帝位,连恢复李姓,改国号,也表示自己不敢忘徐氏恩,让百官去议,百官皆请,才正式复姓并改国号为“唐”。“昪”这个名字,就是这时候改的。
南唐三代皇帝坐上皇位后都改名,估计都是想取个好兆头。“昪”字日字头,太阳高高在头顶升起,想来烈祖是希望自己这颗太阳升起就永不落,希望南唐的国运如日中天,蒸蒸日上,世世代代将江南的繁华延续下去吧。元宗李璟,初名景通,后改名景,即位时,再改为“璟”,加了象征美好的玉字旁,希望南唐国运在自己手中能像美玉一样大放光芒,也像玉石一样质地坚固吧。可惜他似乎忘了,玉石品质虽坚,却易碎,不堪碰触,所以在他手里,他屡用这块玉石去碰人家的石头,本意是想要开疆拓土,扩大南唐这块玉石的版图,可惜事与愿违,最后反倒是将这块玉石一次又一次掰下来送给别人,以至于交到李煜的手里时,几乎只剩下了一半。李煜也仿效祖父、父亲,将从嘉的名字改为“煜”,希望能借着这个字的光芒,让这半块破碎暗淡的玉石在自己手里重新泛出异彩。岂料玉石非坚金,一淬火,光芒反而愈来愈暗淡,最后连半块玉也没保住,反倒连燎玉的手,也让人砍了去。
唐国既立,李昪的人生理想算是尘埃落定了。他自小孤苦,一生久历兵乱,自己本就是战乱的受害者,深知百姓厌倦战争。所以在位七年,积极致力于与闽、汉、吴越、契丹远近诸国和平外交,约定互不犯境,始终不妄动兵戈,让民众在连年征战后能得以休养生息。乱世当中的江南赖以有这样一段桃源短歌,也算是功德千载了。
烈主李昪有一位贤明的皇后,对他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颇有助益。元敬皇后姓宋,小名福金,幼时流离于乱兵中,为升州刺史王戎收为养女。李昪原是娶的王戎亲女,王氏生子李璟,但早卒,徐温就让李昪续娶宋氏为继室。宋氏为人严谨,不苟言笑,治家有方。徐温去世,李昪打算去奔丧,宋氏阻止了他,分析此去凶险,徐氏诸子很可能于他不利。可见宋后亦非寻常女流,在乱世中成长起来的孤女,同样胸怀谋略。李昪立国,她对他也常有帮助。宋后心思敏慧,李昪对她也很敬重。曾对大臣说,有些事常常自己还没想到,宋后已经先考虑周全了。李昪晚年迷信,服用金石药延年,导致性情暴怒,大臣一不小心就触怒龙颜,全赖宋后从中周旋。李昪去世后,中书侍郎孙忌担心李璟即位后魏岑、冯延巳等东宫旧臣得势,暗中献计宋后,要她托烈主遗诏临朝听政。宋后断然拒绝说,这岂不是效法前朝武后故事吗,我怎会这样做!
李昪称帝,家人子女自然鸡犬升天,却也有遗憾,竟没有得到自己女儿的原谅。史载烈主有一女,嫁与吴睿帝太子琏。烈主受禅后,封为永兴公主。但是这位公主却性情刚烈,始终以吴国亡国妇人自居,深以国为自己父兄所灭为耻,每听别人叫她公主,就痛哭流涕。烈祖也因之羞愧,于是封杨琏为中书令,池州节度使。但杨琏不久就死了,公主也因为常常哀哭,竟至于哀伤过甚而死。
江淮连年丰乐,国力强盛,在南方诸国中日渐崛起为大国,群臣中有豪杰之士劝李昪乘势而上,开疆拓土。李昪叹息到:“我从小在军旅,亲身体会过战争对于百姓的祸乱之深,种种惨景都不忍心再提起。使别国百姓安宁,我国百姓也才能得享安宁。”这番话,放到今天来看,都是不无远见卓识的言论,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升元六年,吴越大火,宫室、府库、兵器等等都被大火烧尽,诸将帅认为这正是消灭吴越的天赐良机,纷纷请求出兵攻打。李昪却一概不听,还派使臣前去慰问,并带去大量钱帛帮助吴越度过困境。所谓“仁者无敌”,在这点上,李昪真是要让当时许多枭雄脸红的。南唐书说他“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焉”的确不算溢美之辞。
往小一点说,他只是想把吴国旧地经营好,不愿再打打杀杀了。
也许,他真是想要歇一歇了。这一路走来,外人看似顺利,其实,想他从一个孤儿,一步一步坐上这个帝位,其中付出的艰辛必不是外人能看得见的。在遍地荆棘遍地狼犬的乱世,每一点胜利都是需要全力拼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但是,在史料里,我始终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血腥气。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内伤。此后的几年励精图治,积弱的南唐,终于在他手里慢慢恢复了元气,而他自己的元气,却很快就要耗尽了。于是他开始愈加虔诚地信佛佞佛,大量服用丹石,希望能凭借神仙道术养好内伤,结果反倒受害于这些丹药,终于背发痈疽,眼见得沉疴难治药石无效了。临终前,他拉着长子李璟的手说:“德昌宫储藏的兵器、金银财帛,大约还值七百余万,你要切记以守业为重,和邻国友善相处,好好保住社稷。”谆谆嘱咐其守国,要留心北方强权,不要轻易发动与南方诸国的战争,激动中竟将李璟的手咬出血来。可惜,后来的中主李璟并没有完全领会到他的苦心,还是将南唐带入了战火,并且最终只留给他的儿子一个烂摊子。
《玉壶清话》载先主传,数载前有渔者持蓑笠纶竿,挈短板,唱《渔家傲》,音色清越悲凉如烟波浩渺。自号“回回客人”,有人说他就是仙人吕洞宾。唱词道:“二月江南山水路,李花零落春无主。一个鱼儿无觅处,风和雨。玉龙生甲归天去。”有人给他钱,他却不接受。这样在金陵唱了整整半年,里巷村落之人都听会了,却并没有人悟到什么。而后烈主李昪果然于二月崩殂,鱼儿,就是指鲤鱼,原来歌中尽是谶语。
李昪升元七年二月死于金陵,年五十六岁,虽不算长寿,在大多短命的江南王室,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冯延巳曾讥诮李昪说:“田舍翁安能成大事”。这话显然不公平。我想李昪立国后志在守成,也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他早期的作为来看,他绝非冯延巳口中胸无大志的“田舍翁”。也许李昪一直是清醒的,他早早就看到了在这样的一个乱世,一个南方小国的气数。所以,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轻徭薄赋,发展农桑,拓宽贸易,南唐在他的手里逐渐繁荣起来。到他去世时,府库充实,四海安宁,简直可以用国泰民安来形容这一段好光景。
历史本来就是有着正反两面的镜子,端看后世人怎么去看了。也许,李昪是乱世英雄还是“田舍翁”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后世留下了一个南唐,让“绝代才子,薄命君王”的李煜,在祖先绘就的画卷里,书写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传奇,成就了一代“词帝”的辉煌,让我们在遥远的后世,还能沿着这些美好词句千年不散的芬芳,轻易地穿越时光风雨,回到江南烟雨如画的旧梦中。
历史是公正的。让我们闭嘴,听时间说真话吧: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风里落花谁是主
手卷珠帘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回首绿波春色暮,接天流。
——李璟《山花子》
“风里落花谁是主”,写下这句诗时,李璟还只是那个音容娴雅的皇子,正是襟抱初开少年时,意气临风发清啸。他断然不会意识到他写下的竟是一句谶语,“落花之主”,正是命运给他早早埋下的暗示。
南唐二主并提,事实上砝码全在李煜一边。“词帝”的光芒太甚,家国和个人命运的沉浮传奇色彩如此浓重,以致于无论作为文人还是作为帝王的父亲,常常被忽略。其实李璟一生的作为,传奇的底子一点不输于李煜。
史书对中主李璟的记载,颇多矛盾之处。扑朔迷离,看不分明。翻遍手边能找到的所有史料,在这些大相径庭的记载面前,始终有一个疑虑无法释怀:历史上的李璟,到底是一个天性淡泊,沉溺诗书的谦谦君子,还是一个志在风云,心机沉厚的乱世雄才。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相。
烈祖李昪育有五子:景通、景迁、景遂、景达、景逷。长子景通即李璟,景迁早夭,景逷因母失宠。因此在帝位问题上,出场的人物并不多。
李璟幼有奇相,义祖徐温非常喜欢他,宴席上也携其一同面南而坐,感叹“徐氏无此孙”。及成年后更是风度凝远,是龙凤之姿,既长且嫡,况且他兄弟敦睦,手足情重,继承烈主衣钵本是没什么异议的事。但历朝历代帝王之家,围绕一个帝坐,总免不了生出许多是非。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烛影摇红,斧光剑声,种种内幕历来是宫廷剧的兴奋点。帝王的位子毕竟是一块肥肉,即使一娘所生,人心隔着肚皮,谁知道背后觊觎这位子,暗中打着算盘的凡几呢。所以还是要处处小心,步步为营。
一定要表现出澹泊。江南礼仪之帮,岂能效法北地的狼奔豕突?
何况烈主李昪早已有警诫在前。
李昪有一宠妃种氏,史书称其“性警惠”。昪性情严厉,一次怒声大吼,声如乳虎,大殿的门环都震动了,左右大臣都胆战心惊,如丧魂魄,种氏正握着勺子吃东西,丝毫不为所动,一如平时从容自如,烈祖看她这样,满腔怒气也跟着渐消了。种氏十六岁入宫,很快得宠幸生景逷。景逷是李昪受禅后所得子,所以格外受宠。恰有天烈祖临幸齐王宫,看见长子景通在摆弄乐器,大怒,几天都怒气未解。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令李昪对景通大为失望。种氏自觉机会来了,就在李昪面前夸景逷之才胜过景通。想不到却惹恼了李昪。先是正色呵斥:子有过,父教之,常礼也,若何敢尔。接下来就将其去簪珥,幽居别宫,数月后再命其剔发为尼。景逷也跟着失去宠爱,终烈祖世独独就不为这个儿子加封爵。直到李璟即位才封景逷为保宁王,允许种氏在景逷宫中养老。
任种氏如何聪明伶俐,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句话竟然惹来这等遭际。聪明的女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她没拎清的是,有些禁忌是碰不得的,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宠你你便什么都是,一旦惹恼了他,你便什么也不是了。女人和江山孰轻孰重,在李昪这样的男人那里是决不可能含糊的。
这桩公案,可以看做李昪对后妃和诸子的一次严肃告诫,对可能的储位之争的未雨绸缪。五代十国杀戮太重,父子弟兄相残的戏码太多,李昪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天下,自然希望能够代代相传,而不是为子女带来血光之灾。因此一向非常强调天伦纲常。李璟何等聪明,如何不能窥得天机呢,但愈是明白,愈得要避嫌,历史一再证明,锋芒露得越早,往往早早成为靶心,难有善终。
所以要处处谦让。他明白,温良恭俭让,正是烈祖期望于守成之君的美德。
“让”,一直贯穿于李璟的政治生涯。
烈祖李昪为齐王时,立其为王太子,“固让”。
——此一让。
列祖受禅后,升元四年八月,立其为皇太子。这一次李璟依然坚持“让”,并说出一番话来:前世以嫡庶不明,故早建元良,示之定分。如臣兄弟友爱,尚何待此?这番话很动人,也很聪明,既表明了自己的淡泊立场,更搔到了李昪的痒处,顺带还讨好了众兄弟,可以说是八面玲珑。自然也收到了预期效果:烈主李昪很高兴,为此下诏称赞他能“守廉退之风,师忠贞之节”,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有子如此,予复何忧。”因此此番虽未正名为太子,但臣民自此均奉其以太子礼,是得到了各方承认的事实太子。
——是为再让。
升元七年二月,烈主李昪病痈疽,眼见得不治,但人皆莫知。要知道帝王病重的消息非同小可,牵扯着诸多关系,一不小心就会引发动荡,因此必须严格做好保密工作。庚午日,李昪病危,太医吴延昭秘密派人将消息报告给了李璟。李璟立即进宫守在烈主病榻前,寸步不离。当晚李昪就驾崩了,但李璟对外一直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却对外宣布烈主李昪诏令,命其监国。丙子日才对外公布李昪死讯,并宣布遗诏。
《南唐书》的这段记载,颇多耐人寻味之处。太医吴延昭何许人?李昪病危的消息为何单单火速向李璟报信?李昪驾崩到对外公布之间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历史无法拷问,千年黄土之下,真相不得而知。历史在这里只是再一次记住了李璟的“让”。——保大元年春三月乙卯朔,李昪已经驾崩半月。李璟却迟迟不肯即帝位,并“泣让诸弟”。
——此乃三让。
这一让颇有意思,监国的诏书、继位的遗诏都已下了,这样哭着闹着要让给诸位兄弟,李璟这是要干什么呢?是真的不爱江山爱自由?那之前的种种所为又如何解释?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君王的位子怎能一直空着?这可急坏了朝中众臣。于是又有人出来唱一出“逼宫”的戏了。这回,还是周宗。奉化节度使周宗。那个对李昪取代杨氏立国功不可没的周宗。后来的大小周后父亲的周宗。周宗手捧了龙衮王冠,直送到李璟面前并义正词严劝谏到:先帝将国家大器托付给陛下,你怎能为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呢。李璟这才“万般无奈”正式登上帝座,并立即大赦天下,改元,更名,赏赐百官,分封诸弟。并自此开始一系列对外征战,封疆拓土。
李璟此后的一系列作为,分明是早就绘制好的一幅画卷,就等待着这一天到来,可以徐徐展开。我想李璟是深谙民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磨刀不误砍柴功”的道理的,皇帝的宝座固然诱人,但要坐得稳稳当当,可并不那么容易。五代十国这样的教训和例子数不胜数了,李璟可不是那些只急着将屁股坐上去,却一不注意就让脑袋搬了家的莽夫可比。要坐,就要坐得四平八稳,就要做到人心所向,非我莫属。一再的辞让,既可以表明自身修养,也趁此观察众生相。尤其这迟迟不继位的半月,其实大有深意。兄弟的表现,群臣的表现,不正需要这样一段非常时期来看得更清楚吗?日后哪些可用哪些要防范警惕,正可以一目了然。
一切尘埃落定,不必再“让”了吧。然而不——
以勉强不得以的姿态登上帝位后,李璟即刻昭告天下,在储君问题上,将谨遵先帝教导,兄弟相传,轮流坐庄。保大二年,李璟又下诏,命齐王景遂总庶政,将一应大事交给景遂处理,而自己躲进深宫,惟枢密副使魏岑查文徽得奏事,其余的人不召见一概不准进见。
——这已是第四让了。
这次是权臣宋齐丘和老臣萧俨出场了,先是上书切谏,不听。接下来是侍卫都虞侯贾崇叩阁请见。仗着先帝老臣的身份,这贾崇俨然要效法魏征,不顾禁令,闯进宫来,泣涕交流,大声责问李璟道:老臣事奉先帝三十年,见先帝孜孜以察,而下情尚且壅隔,陛下才即位,怎能就此贪恋温柔富贵,置家国天下于不顾,自闭视听,与臣子们如此疏远呢。于是“帝感悟,命坐赐食。遂收所上诏。”
一让再让,这帝位宝座,倒似乎一快烫手山芋。然而弟兄群臣,到底也还是明白人。
景遂,这处于风暴中心的棋子。看看他的表现吧。
李璟一再要将帝位送与景遂,一再被大臣阻止,泣让不成,又命景遂总庶政,还是被众人阻拦,又收回诏命。保大五年春,又封景遂为皇太弟,凡太子官属皆改为太弟官属,俨然矢志要脱下黄袍披在景遂身上。群臣一谏再谏,景遂也只好一辞再辞。然而内心终于惶恐起来,于是为自己取字“退身”以明志,这是取的老子功成身退的意思,以此向李璟剖白心迹,自己对这个宝座并无觊觎之心。这分明是自保,景遂在史载中是个老好人,然而在宫中长大,谁不明白要藏拙的道理。皇帝宝座固然是肥肉,然而若见到荤腥就不顾性命,岂非将自己也早早送上了俎板?这个道理,景遂是明白的,所以要低调、低调、再低调。只可惜,景遂如此小心翼翼,终究还是死于非命。此为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其实,即便剔除作秀的成分,就算李璟真想“让”,真正对象也并非景遂,而是景达。这其中另有一番曲折。景达出生于大旱之年,出生之日,久旱得雨。烈主李昪非常喜爱这个儿子,受禅之初,便欲立景达为嗣,只因难以越过长幼之序,这才作罢。景达心地善良,还曾救过李璟的性命。据说李璟有一次在后苑泛舟时落水,景达自己水性并不好,却立即就跳进水中救出了李璟,全然没有考虑自身安危。因此李璟对这个弟弟是极其喜爱的。几此“固让景遂”,其实本是想次及景达,景遂如何不明白,自然知道即使李璟真让,自己不过是个幌子。这点自知之明,景遂还是有的。
帝位既已无虞,李璟开始施展拳脚。
读《南唐书·元宗本纪》之前,我对南唐中主李璟的印象,一直是温雅仁弱的书生形象。因为少年时对李璟的另一首《山花子》印象颇深: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一个为荷残花谢伤怀,斜倚阑干,闲吹笙箫的男子,即使做了帝王,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多情才子,如同他的儿子李煜,如同之后的宋徽宗赵佶。
所以,读到《元宗本纪》时我是颇为吃惊的。
因为,贯穿于中主李璟帝王生涯的,竟是战争。从保大元年,至保大十五年,南唐对外的战火竟然一直未曾熄灭。直到交泰元年,终于为周师沦陷,向周称臣,改国号,自请降制,从此唐被称之为江南国。李璟在位二十年,先后与闽、楚、吴越、南汉、后周开战,加之内乱频起,天灾连年,竟是天无宁日。
保大十一年春三月,金陵大火整整烧了一个月,焚毁官寺民庐数千间。这年夏天又逢大旱,连井水都枯涸了,淮河水位退到徒步可涉过,饱受旱灾蝗灾的饥民大批涌入后周。冬十月终于因为劳役引发了楚州饥民的暴动。饥荒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三月,七月契丹派来秘密接洽的使者都被盗贼刺杀于清风驿,于是与契丹的连衡计划也告破产。
从保大十四年春正月,周世宗柴荣亲征,大将刘彦贞战死。二月皇甫晖再败。李璟遣使求和,称唐皇帝奉书于大周皇帝,愿以周国为兄事之。岁进供奉,周不予理会。又再派遣翰林学士钟谟撰文,理院学士李德明奉表出使周,带去金器五千两,锦缎布帛两千匹,大批珍稀特产。并带去牛羊牲畜五百头,酒二千石犒劳周军。还是没奏效。周世宗大军继续攻城略地,一时军心惶惶,守城大将多人投降。李璟急切之中只好又向北边的契丹求援,但使臣一到淮北就被周军捉拿住了。此时吴越又趁机攻打常州宣州,南唐四面楚歌,内外交困,不得已只好再向后周求降,派司空孙晟和礼部尚书王崇质出使周,表示愿意削去帝号,奉表称臣,周世宗还是不答应。还好这次皇长子弘毅在常州神奇地打了个胜仗,取得了局部胜利,周师的长驱直入计划被小小阻截了一下。五月,周世宗北还,南唐之围少解。
保大十五年春二月,周帝又再次南下亲征。寿州之战,南唐丧兵四万,但有大将刘仁瞻等一干忠臣死守。还是没能一举攻克。四月周世宗又北还。十一月再亲征。十二月濠州刺史郭廷谓、泗州刺史范再遇举城投降,周师进入扬州,东都沦陷。继而攻陷泰州并放火屠城。
第二年春天,周师攻陷海州、楚州等重镇,元宗李璟慌乱之中连续改元中兴、交泰,大赦天下,希望借改元来给南唐冲冲喜。将皇太弟景遂立为天策上将军,晋王,燕王弘冀立为皇太子,参治朝政,想要借此重振国威。然而这些都挡不住后周军队的风云际会,挡不住周世宗雄霸天下的大步流星。紧接着周师南渡,眼看兵临城下,赶紧遣枢密使陈觉奉表贡物称臣,尽献江北郡县之未陷者,承诺每岁纳贡数十万,正式承认作为周的附庸国,并请求周准许自己将皇位传与太子弘冀。
周世宗柴荣终于接受李璟的降表,正式下令罢兵,但却不肯成全他想要全身而退的退位之想,不许传位于太子。五月,李璟下令正式自削帝号,只称国主,并去交泰年号,随周年号称显德五年。一应帝王礼仪制度都跟着贬损,并重新改回名字作“景”,以避周祖名讳。冯延巳钟谟等一干重臣尽数削减品阶。
建隆元年春,宋太祖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受周禅。李璟派遣使臣到京师朝贺。七月,再派遣礼部郎中龚慎仪带去大量金银财帛进宫。此时南唐已是国库空虚,民间大量私铸铁钱。李璟的政治理想至此宣告全部破产,南唐非但没有中兴交泰,反倒将父亲交付的旧山河半数丢尽,赵宋的军队隔岸相望。登上金陵城头,就可以见到江北割让的州县城头上宋军的旗帜和耀武扬威的驻军。
李璟万念俱灰,决定迁都豫章(今南昌),眼不见心不烦。于是立吴王从嘉为太子,留守金陵监国,而自己带领一干大臣匆匆迁往南昌。一行人携家带口浩浩荡荡迁都,这一路山高水远,其中辛苦自不必说。途中又遇暴风雨,竟至冲跑了龙舟,差点就被冲到江北周的领地。这些跟随的官员多是文官,几曾吃过这样的苦,一路积了一肚子的抱怨。好不容易到了南昌,却发现地方狭小,市井萧条,官员住所多陈旧凋敝,远非金陵可比。许多人离乡背井原本就是不得已,这一来更加人心思归,情绪低落,李璟也自忖这步棋考虑不周,一时意气,落得他乡晚景凄凉,心中懊悔。常常登高北望金陵,神色凄然,终日郁郁不乐,饮食无心,身心俱疲,不久就病倒了。于是群臣又商议东迁,尚未成行,李璟已经病势沉重,连汤药也喂不进了,每日只靠一点蔗糖浆汁续命,已如风中之烛。
据说这年李璟游西湖,赏莲花,曾作诗道:蓼花蘸水大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美人头。识者说这诗句倒是佳句,但宫中有美人头,却终究不是吉利语。看来正是应了天兆。
李璟一病不起,拖到六月,已是形销骨立,自知再无生理,于是写下遗嘱,吩咐自己死后一切从简,留葬西山,累土数尺为坟即可。并且嘱咐陪伴在身边的皇子从善和一干重臣说:“若违背我的嘱托,非忠臣孝子。”当夜,即有大星子陨落于南昌。翌日元宗李璟驾崩于长春殿,年四十六岁。后主李煜不忍听从遗令将他孤苦伶仃地葬在南昌,仍亲迎灵柩回到金陵,八月归葬万寿殿,令举国哀悼,并上书请求宋准许以皇家仪制举行葬礼。为此,李煜亲笔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即位上宋太祖表》:
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馀尘,远慕夷齐之高义。既倾恳悃,上告先君,因非虚词,人多知者。徒以伯仲继没,次第推迁。先世谓臣克习义方,既长且嫡,俾司国事,遽易年华。及乎暂赴豫章,留居建业,正储副之位,分监抚之权。惧弗克堪,常深自励。不谓奄丁艰罚,遂玷缵承。因顾肯堂,不敢灭性。然念先世君临江表,垂二十年,中间务在倦勤,将思释负。臣亡兄文献太子从冀,将从内禅,已决宿心。而世宗敦劝既深,议言因息。及陛下显膺帝箓,弥笃睿情,方誓子孙,仰酬临照,则臣向于脱屣,亦匪邀名。既员宗祊,敢忘负荷。惟坚臣节,上奉天朝。若曰稍易初心,辄萌异志,岂独不遵于祖祢,实当受谴于神明。方主一国之生灵,遐赖九天之覆焘。况陛下怀柔义广,煦妪仁深,必假清光,更逾曩日。远凭帝力,下抚旧邦,克获宴安,得从康泰。然所虑者,吴越国邻于敝土,近似深雠,犹恐辄向封疆,或生纷扰。臣即自严部曲,终不先有侵渔,免结衅嫌,挠干旒扆。仍虑巧肆如簧之舌,仰成投杼之疑。曲构异端,潜行诡道。愿回鉴烛,显论是非。庶使远臣,得安危恳。
说实话,李煜的《即位上宋太祖表》作得真是不错,既表明了自己的淡泊权力,也表白了对宋国的一番忠心,并为日后与吴越等国之间可能存在的纷争在北方政权那里争取到了一点主动权。言辞恳切,文才斐然。放在现在来看,无论是作为公文还是辞赋,都算得上是上乘之作。
好文章是心里流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馀尘,远慕夷齐之高义。”这些句子,哪里仅仅是外交辞令呢,分明就是情真意切的自言其志。无意功名,只愿效仿前贤,优游天地间,这些话,诚如他自己所说,“因非虚词,人多知者”。只可惜天不从人愿,“以伯仲继没,次第推迁”,却不料兄弟相继早夭,自己不得不得已只好勉力为之。是造化弄人,是身不由己。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真情流露的句子,才能让赵匡胤点了头吧。古人是很看重身后哀荣的,好在宋太祖还算通情达理,看在大才子李煜这一番情真意切的恳求,和世代忠心的表白,总算让元宗李璟按照皇家礼仪风风光光地入了土,还顺带卖了个顺水人情,送了他一个谥号“明道崇德文轩孝皇帝”。
《南唐书》有一段话,可算是对李璟的盖棺论定:元宗多才艺,好读书。便骑善射,在位二十年,慈仁恭俭,礼贤睦族,爱民字孤,裕然有人之度。少喜栖隐,筑馆于庐山瀑布前,盖将终焉,迫于绍袭而止。然自唐室苗裔。訹于斥大境土之说。及福州湖南再丧师,知攻取之难,始议弭兵务农。或曰:愿陛下十数年勿复用兵。元宗曰:兵可终身不用,何十数年之有,会周师大举,寄任多非其人。折北不支,至于蹙国降号,忧悔而殂。悲夫。
这仗打了如许多年,也许最后他还是有反思和后悔的吧,所以这才开始致力于消弭兵戈,重视农桑。也才会有“兵可终身不用,何十数年之有!”的感慨。然而毕竟晚了,连年征战已经耗尽了南唐元气,等到李煜即位,江北土地已尽数割让给后周,此时的南唐事实上已只剩下了半壁江山,繁华的架子虽尚在,内里却已经伤痕累累,纵有神医再世,也是无力回天的了。
《元宗本纪》结语对此有一段议论,陆游认为,中主李璟即位后采取的征战策略并没有错,唐在当时隐然为大国,国力雄厚,人才荟萃,本来是完全有能力一统中原的。问题出在所用非人,对闽用兵耗费了太多元气,等到契丹灭晋,中原乱起,机会到来时,却已经国力不济,自此江河日下,竟至于落到最后不得不对后周称臣的地步。
我不懂战争,但是温文尔雅的李璟,用的是战争的血腥书写就自己的人生底色,却很让我意外。也许意外的并不仅仅只是我,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呢,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谁能真的说清。我只是想,也许应该重新去读一读这两首《山花子》了,用和少年时已经迥异的视角……
天教心愿与身违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李煜《浣溪纱》
李煜只活了四十二岁,生于七夕,死于七夕。民间传说生于乞巧节的人一生注定多劫难,何况身处那样一个乱世,末世。他短暂跌宕的一生,总容易让我想起《归去来兮辞》里的那句“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陶渊明在彭泽令任上不忿小人嘴脸,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心里一不乐意,尽可以纱帽一挂,皂靴一脱,一曲“归去来,田园将芜胡不归”,仰天大笑,直奔南山而去,自此采菊东篱,对饮南山,荷锄月下,自管自自在去也,谁奈我何。“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人生忽忽如白驹过隙,怎能为了世人眼里一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委屈了这一颗傲岸头颅?可是李煜能吗?身在万丈红尘最深处,即使有出世之心,也无出世之力。纵然“始知锁向金笼里,不及林间自在啼”,千般念头转过,也只得长太息一声:奈何生在帝王家。——草民的乐趣,原来也不是任何人都有福消受的。
这曲《浣溪纱》,写登临意。从来诗词多登高怀人之作。现代交通发达,通讯迅捷,人与人之间相见不难别亦易,早上还在南半球的枕边人,夜里可能就在北半球发来短信说在和人喝茶。但是在我们生命中,一定还是有一些人,是“一别音容两渺茫”,是从今以往,天上人间难相见的。不是音讯壅塞,无法找到,而是有一些人有一些事,纵然近在咫尺,也要任它如隔天涯了。
所以“每登高临远,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这样的情绪,千古之下,却也是相通的。总有一些内心,是现代高科技的便利无法完全渗透和锈蚀的。让我们仍然可以仅仅凭借这样简简单单的汉字,就能迅速地穿越漫长的时光隧道,与写下这些词句的古人一见如故,心心相印。
李煜,此刻你的登临,怀想的,又是什么呢?
是回想起那珠围翠绕的幼童时,依依在祖父膝前,摇头晃脑背诵典籍?是忆起昔年与兄弟姐妹们在这楼台水榭对月投壶行射,击节而歌?还是那白衣胜雪的少年时,与意中人惊鸿一瞥的一见倾心?而今园中亭台依旧,花木扶疏,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那些爱过的人,经过的事,早已风流云散,而早年那个一心沉醉诗词无意功名的少年,却终究还是被命运翻云覆雨的手一把推到了前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这沉重的担子,糊里糊涂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而身为一国之君,却连帝号也不敢称,上朝穿朝服都要看别国的脸色,何其窝囊,想起来,怎叫人不泪湿衣衫!
李煜另有一首《蝶恋花》: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黯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这首词也有说是李冠所作的。大多认为这是李煜早期伤春感怀之作:那是春天,清明的一场雨后,桃花正在缓慢凋零。微云澹月,风里分明还有微微寒意,春天却已迅忽离去。好时光总是短暂的,谁能伸手挽留。是谁在秋千架上轻颦浅笑,更衬得这形单影只的人不胜凉意。
我每读到“一片芳心千万绪”的句子,总免不了问:这苦恼的人儿,一颗心究竟为谁如此彷徨,无处安排呢?他是这样心思澄澈的男子,继承发扬了父兄才华,却自动过滤掉了父兄血脉中的霸气和阴郁。谁能明白他的身不由己,谁相信他只是“不幸生在帝王家”呢。既生帝王之家,谁又相信这多愁善感的男子,此刻填满心里的怅然,却是为了手足之情,兄弟之义呢。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可怜这一片芳心,说有谁知。
即使一千年时光河流的此岸,你我相信。长兄弘毅却是不会相信的。
南唐的天空下,皇子弘毅是一个异数。
弘冀是中主李璟长子。唐末之乱中,民间有谶语:东海鲤鱼飞上天。而李昪果然发迹,似乎正应了这句传言。自此李氏就很相信符谶之说。弘毅出生时,民间又正流传一句话:有一真人在冀州,开口张弓向左边。李璟因此为长子取名弘毅,希望以此名应了这句谶语,算是讨个好兆头。
《南唐书》说弘毅为人沉厚寡言。沉着阴鸷,不苟言笑,这样的形象与南唐宗室温柔敦厚之风相去甚远,格格不入。江南民风淳朴,是经年烟雨浸润的酥香温软,即使民间也自有一种柔和靡丽,三代皇室诸子,大多性情谦和,澹泊,斯文,收敛,是儒家礼义熏陶下教养良好的书香世家子弟。弘毅却是迥异的,为人行事,竟处处见出一个“狠”字。尤其表现在继承权的问题上。
李璟嗣位后,封弟弟景遂为兵马元帅,景达为副元帅,并在烈祖李昪灵位前发誓,约定将皇位兄弟相传。弘冀此时虽尚年少,但自小便是这样心思重的孩子,又已先后冷眼看过祖父和父亲在皇位问题上的曲折经历,未必因父亲这番姿态就此放弃了心里对皇权的渴望。
弘毅与李煜不同,虽一母同胞,但出生于乱世,想来当时祖父父亲的精力都还无法顾及子女养育的问题,孤独总是容易催生补偿的欲望的。在此得不到的,就要在彼加倍地夺回来,有一天我要让任何人也不能忽视我。——可以想象这个孤独的孩子,内心是如何萌生出第一粒野心的幼芽的。长在宫中,身为长子,最有可能也最能有效实现自己对自己诺言的方式是什么?皇位!一定要坐上这个位子,千百年来皇位父子相传,立长立嫡,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我的!谁若挡了我的路,对不起,就别怪我不顾念血脉亲情了。
于是又一出宫廷争斗戏上演了。在江南的草长莺飞时节,在南唐绮丽滟敛的天空下,皇子弘毅,要夺回在他看来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利。所以,凡在他看来对此构成威胁的,都是他的敌人。
也所以,那有着广额颡隆帝王之相的李煜,首先成为了他要拔掉的肉中刺。
史书上说弘毅“恶其有奇表,从嘉避祸,惟覃思经籍”。就因为李煜生就了“胼齿重瞳”的异相,让对皇位志在必得的皇长子弘毅嫉恨上了,而且看起来这个嫉恨还并不是暗中,而是很明显的,以至于他要小心“避祸”了。
按说,弘毅是长子,而且从史书记载来看,在中宗的诸子之中,他“为人刚严,人多畏惧”,性格刚毅,冷酷,行事利落。既长且嫡,又有能力有手段,作为王位继承人是顺理成章的事。李煜排行第六,本来对他应该是构不成什么威胁的。但是中宗李景的几个孩子都早夭,李煜虽是第六子,但实际上他出生的时候,前面就只有这个大哥弘毅和二哥弘茂,而弘茂也仅仅只活了十九岁。这时候的李煜,实际上就是李家的第二个男孩子,何况这个自小就得到爷爷和家人宠爱的弟弟还偏偏长了副帝王之相呢,这自然成为了弘毅很严重的一块心病。可以想见,在深宫内苑的曲曲回廊,幽僻小径,性格“仁懦”而温和的李煜,偶与“为人猜忌严刻”的长兄弘毅总显得有些阴鸷狠毒的目光相遇时,心头都难免心惊肉跳吧。
老天爷有时候也真爱开玩笑。他这样一个对任何的斗强争胜都毫无兴趣,只希望能独善其身的人,为何偏偏要给他这样一幅相貌,稀里糊涂里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大哥,让你这样不快活不是我的本意啊。
性情仁弱善良的皇子从嘉,敏感到了长兄目光中的敌意甚至杀气,远远地躲开了。
躲起来吧,这样大家也都清净。于是,他躲到了钟山上,每日,伴着灵谷寺的晨钟暮鼓,沉浸于经卷典籍,作画,吟诗,填词。
第一块挡路石算是搬开了。弘毅却并没有放下心来。
因为他更明白,此时自己继位路上的真正的绊脚石并不是这个天生异相的弟弟,更大的威胁来自叔父景隧。甚至也不真得来自景隧,因为决定权掌握在父亲的手里。父亲那里才是关键。
所以,关键还是要得到父亲的青眼。
而知子莫若父,以李璟的心智,弘毅的这点心思怎么瞒得过他。
不知道李璟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个有别于其他孩子的长子的。其实在我看来,真正继承了中主李璟骨子里的霸气的,正是弘毅。然而弘毅太不懂得藏拙了,锋芒毕露,却完全没有学会乃父表现在外的谦谦君子风范。
所以,在确立景隧为皇太弟后,李璟就将弘毅远远地打发到润州去了。
机会总是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的。战争,给了弘毅崭露才华的机会。
这一年,周师攻陷广陵,此时吴越也趁机攻打常州。中主李璟担心弘冀安危,于是派人召他回金陵。然而沧海横流之际,正是男儿建功立业好时节。弘毅骨血中自有乱世豪杰的骁勇之气,原非贪生怕死之辈,但父亲此番专程派人下诏,却足见父亲仍是顾念和爱惜他的,常年远离帝京的弘毅,对此一定还是感动的,不回去岂非有负圣眷。所以颇为犹豫。部将赵铎却劝说他道:元帅之重,众心所恃,忽弃其师而归,则部下必乱,归欲何之!
赵铎说得有理,主帅怎能临阵退缩,置这么多将士于不顾。何况弘冀本也觉得这正是崭露才华的机会。于是听从赵铎之言,打发了中主使臣回去复命,转告自己坚守的意思。然后就调兵遣将,加紧备战,军心民心于是大振。中主李璟只好派遣龙武都虞侯柴克宏和右卫将军陆孟俊带兵增援常州。兵至润州时,枢密使副使李徵古建议弘毅用神卫统军朱匡业代替柴克宏,但弘冀认为不可,常州危在旦暮,临敌易将,是兵家所忌,拒绝了这一建议。而且很信任柴克洪的胆识和才略,认为他一定可以破敌立功,并愿以自家性命作保。
士为知己者死,柴克宏非常感激,这一仗果然大破吴越兵,斩首万级,并俘获了敌方将佐数十人,押解回润州。这次战争弘毅锋芒崭露,更让景隧觉得危险,于是又一次请求去太弟称号,回到自己的藩地。而景达在这次战争中作为元帅,却大败南归,唯独弘冀有功,于是终于得称所愿,立为太子,参决政事。
然而弘毅毕竟年轻,得意未免忘形,以为这天下就是自己的了,于是开始放开手脚整顿起朝纲来。《南唐书》说“中主仁厚,群下多纵驰,至是弘冀以刚断济之,纪纲颇振起”。绵软的南唐有了阳刚之气,本来应该是一件可喜的事,然而如果认为那坐在高高皇帝位子上的父亲真是庸碌之辈,弘毅就错了。江南世代诗礼传家,治理国家靠的多是文治而不是武功,弘毅太张扬了,即使有才,终究不是人君之度。其实早在那场崭露头角的胜仗中,李璟就已经对他有了不满。当时南方诸国交战,多不杀俘虏,而是战后互相交换,这样一来,战场上将士往往并不拼死出力,反正被俘了以后也能回去。各国虽然也知道其中弊端,但出于人道,都约定俗成遵从这一点。而弘冀打了胜仗后,居然将押解回润州的俘虏尽数斩首,这样一来,敌方俘虏被杀,无以交换,己方被俘将士也就或被斩或为奴,总之再也回不来,战场上还有谁敢不拼命?所以军容一时大振。但这样的做法毕竟血腥狠毒了一些,嗜杀毕竟不是人主之风,所以中主李璟“不悦者久之”,而弘毅竟不自知,在参决政事中愈来愈放肆,终于把他老子惹毛了。史载有一天李璟大怒,用打毬杖痛打弘毅,并一边打一边恨恨骂道:“你再这样我马上把景遂召回来!”
弘冀听了这话大惧,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那以前的种种努力岂不是白费了。无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个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一了百了。于是竟然找人下毒谋害了景隧。
景隧暴亡,自然有人替弘毅掩饰,只说是死于急病。中主李璟叹息了一声,并不认真追查。其实他心里真不明白吗?然而事已至此,家丑不可外扬,而且父子和兄弟,到底还是亲疏有别的。弘毅是自己的儿子,难道已经断了手足筋,还要剜却心头肉?只是可怜景隧,在这场政治斗争中,终于还是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温软的南唐出了这样一个狠角色,也是天命使然吧,李璟想来也是无可奈何了。此时南唐已经江河日下,半壁江山已尽数割让给后周,李璟耻于向后周称臣,于是多次遣使向周世宗请求传位于弘冀,并正式承认为周的附庸国。周世宗却怎么也不答应他退位,并且还正式写信力劝阻止说:你还血气方刚,春秋鼎盛,为一方之英主,得百姓之欢心,而且国家正有难,怎么可以轻易卸责脱逃呢,你饱读诗书,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这番话软中有硬,李璟只好作罢。于是周世宗又派人慰问,并对弘冀也有赏赐安抚。
这件事颇有意思,人家的国家,老子要让位给儿子,还要请示别人,而这个别人居然不允许。我想,周世宗和李璟都是聪明人,或者,李璟终于觉得,此时的南唐,也许还真的需要一个弘毅这样狠角来推一把了吧。而周世宗,既然已经与弘毅交过手,怎会不考虑到,以弘毅的性子、胆略,肯乖乖对周俯首称臣吗?所以怎么会自己给自己安放一个定时炸弹呢。
其实他们都高估了弘毅。说到底,弘毅也并不真是心狠手辣之辈,他不过是个想要得到关注的孩子,即使下手去抢的,也只不过在他看来,本来就是属于自己的气球和糖果。而一时糊涂,用了不光明的手段去抢,即使抢到手了,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弘毅终究也没有成为胜利者,景隧死后,弘冀心中愧疚,常常梦见景遂鬼魂索命,几经惊吓就一病归西了。这个被争来抢去的帝位,就这样戏剧性性地落到了对此毫无兴趣的李煜,当时尚是皇子的从嘉头上。
时时刻刻觊觎惦记着这位子的,却一一退场,而这处处要避让的,却避无可避。命运的手翻云覆雨,谁能料定,真个是天教心愿与身违。
谁会相信在这场漩涡中心的他,心中更加顾念的仍是兄弟手足的情分呢。
也许连与李煜最亲厚的弟弟从善,也未必会全然相信这一切吧。
从善的心里,恐怕一直是有阴影的。
从善为中主第七子。弘毅死后,储君之位空虚,也许元宗李璟是因为刚刚看完弘毅与景遂的两败俱伤,忧心未息,对于立储一时犹豫不决。此时群臣在观望中各自在剩下的皇子身上押赌注,或明或暗,也有人在不动声色观察。自认善于揣摩上意的权臣钟谟这次自有打算,竟将筹码押在了皇子从善身上,这看似冒险岛孤注一掷,其实正是钟谟的精明,因为将宝押在从善身上的人显然不多,但只要押对了,日后就是元老功臣了。于是屡次在李璟面前夸赞从善才干,贬损李煜,说他“器轻志放,无人君度”。但李璟何等样人,怎会看不清他的这点把戏。或许反倒促使他拿定了立李煜的主意。钟谟因此失势,并被贬官。
从善失去依靠,但被鼓荡起来的一点野心却不易死去,竟然还心存幻念。李璟在南都驾崩,此时后主李煜留在金陵监国。从善竟向掌管遗诏的徐游索讨遗诏,为徐游断然拒绝。回到金陵后,徐游将此事告知后主,后主只是宽厚地笑笑,并不以为意,反而更加多方抚慰从善,封赏有加。
这天性仁厚的男子,即使做了天子,还是改不了他的书生气。也许在他看来,自己并不想坐却坐上了这个皇帝位子,心心念念想这着位子的弟弟却偏偏坐不了,倒似乎是自己亏欠了从善。所以从善这在大臣看来如此忤逆的举止,后主竟然并不放在心上。也许他从来都不觉得这个皇帝的位子应该是自己的。那是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垂涎过这个位子吧。
在他眼里,帝位的分量,怎能及得兄弟的分量呢。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据说,这首《清平乐》就是李煜为思念从善而作的。
开宝四年,李煜遣从善入周朝拜,宋太祖赵匡胤封了他一个泰宁军节度使的虚职,赐第汴阳坊,就此将其羁留汴梁,不准南归。分明就是将其扣作了人质。后主手足情深,屡次作书陈情,试图以兄弟深情感动对方。但赵匡胤不为所动,始终不肯放还从善。李煜牵挂胞弟安危,自此抑郁不乐,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每每临窗北望,泣下沾襟,并自此连四时歌舞游燕都无心了。
又是一年早春了。落梅如雪,草色初青。长空雁回,人在何处?
北地苦寒,从善,这江南烟雨薰风里长大的男子,不知道是怎样捱过这又一个冬天的。
李煜本手足情重,对其他弟兄亦如此。即使对弘毅,那处处嫉恨他,欲加害他的弘毅,在他的心里,也首先是长兄,是一母同胞的骨肉,所以他也只是处处避嫌,生怕惹他不高兴,甚至为此不惜躲进山中,与晨钟暮鼓相伴。从镒开宝初年出镇宣州时,他也率近臣在绮云阁为之置酒赋诗饯行。徐铉有诗句相赠:“满座清风天子送,随车甘雨郡人迎。”李煜亲自为作序,并吟诗句“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劝勉从镒莫畏前路,宽舒怀抱,放游天地。对从鎰尚且如此周到体贴,何况是这个最为亲厚的弟弟从善,何况从善实际上是为自己做了替身呢。因此,当从善被扣留,或许他竟然更觉亏欠这个弟弟的多了吧。
某年重阳,有大臣上书奏请后主辍朝一日秋游。重阳登高,煮蟹下酒,把酒赏菊,自古便是文人才子的赏心乐事。但一想到此情此景,便不由得又勾起对羁留敌国的弟弟,想起唐人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荣萸少一人”之句,胸中万般牵念无以排解,于是挥笔写下《却登高赋》,寄托相思,也谢绝群臣。中有这样的句子:“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絮之郁陶。陟彼岗兮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翎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洱!无一欢之可乐,有万绪以缠悲。”凄恻酸楚,不忍卒读,确是如断手足,悲怀切切。
从善经年不得返,从善妃子常常在后主面前哀哀哭泣,后主无颜以对,此后听说她来就只好躲起来,从善妃最后竟至于忧郁而卒。
心情不好时,拿“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劝慰自己。人生天地间,如蜉蝣,如蝼蚁,沉浮起落,离合聚散,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连万人之上的帝王,也未必做得了自己的主,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所以古人说,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终须暂时放开了怀抱,得一时欢乐也是好的。
通透的人,总是活得自在些。遍地尘埃里也能开出花来。
这倒勾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琢磨“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这个集活佛、浪子、诗人甚至流浪者于一身的传奇人物。他在人世间仅逗留过短短的25年,却为西藏这片土地留下了大量的民歌,人们交相传诵他的情诗,甚至忘记了他的达赖身份。这个在情窦已开的十五岁才以转世灵童身份进入布达故宫的俊美多情少年,厌倦深宫单调刻板的黄教领袖生活,眷恋多姿多彩的世俗人生,更思恋年少美丽的情人,经常在夜色掩护下溜出布达拉宫与情人幽会,或化名宕桑汪波混迹歌楼酒肆宴饮狂欢。八廓街上有座黄房子,有说就是微服出行的仓央嘉措以少年宕桑汪波的名义与情人幽会之处。
这种隐秘的浪子生涯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某夜破晓之前天降大雪,清早铁棒喇嘛发现雪地上脚印,顺着脚印追索到了六世寝宫,行迹终于败露,受到严厉惩戒,他的情人也被处死。自此他开始创作大量的情歌,歌颂爱情,欢乐,自由,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悲愤、无奈和抗争。
我读过好几个汉译版本的仓央嘉措情歌,总觉得都不尽人意。也许只是因为任何的翻译,都难以穷尽原作的风貌。仓央嘉措的情诗在藏民中如此受欢迎,其原来的语境一定远高于翻译后呈现的这些终究显得生硬的汉字。遗憾的只是我们不懂得藏语的音节韵律,无法深入领会这个倜傥多情的少年借助这些自由浪漫的歌节所要传达的内心。我想,也许最懂得他的,应当是匍匐在西藏那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生灵,那些有着天空一样清澈的眼睛,泥土一般淳朴的面容的藏民。不过,即使在这些被汉语肢解得斑驳破碎的音节中,还是可以看到自由、欢愉、幻灭,看到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种种人世共通的情愫,那是身份、地位、戒律都无法捆绑的人性。
在某个译本里,看到这一句: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莫问是劫是缘
初见到这句歌词,是在很早以前,在电影〈青蛇〉里听到陈淑桦唱,一点妩媚,一点清冷,一点不羁,一点无奈。说不出的沉溺。却并不知,原来这句,也是来自仓央嘉措情歌,一旦知晓,却也觉得,的确再也没有别人,能将这句说得这般的贴切和到位。佛法的本义,分明不是束缚,而是放下。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没有人比这个浪子更能深刻领悟佛的宽悯和慈悲。
而他的放浪形骸终于使他成为西藏政教斗争的牺牲品,25岁时被清廷废黜,在解送北上的途中死于青海湖畔。但我宁愿相信另一个版本的说法,他是在青海湖中夜遁去,化名为阿旺曲扎嘉措,开始了自由的流浪生涯,先后游历印度、西藏、四川等地十余年,历尽艰辛。这似乎更符合人们寄托于西藏这块有神灵的土地,寄托于这个集神性与人性一体的传奇故事的理想。也更符合我对于这个来自天地也将回归自由的灵魂的祝福和祈愿。能挣脱桎梏,重新回到宽广的蓝天下,呼吸到自由新鲜空气,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肉体的艰苦算得了什么,生命如彗星般短暂又有什么遗憾?怕只怕,如李煜这样,长恨此身不由人,贵为君王又如何,何曾有过真正的欢颜?
25岁,正是李煜在风雨飘摇中正式坐上南唐帝位的年纪。事实上这时候他早就已经不能称“帝”,只能叫做不伦不类的“江南国主”了。在他父亲元宗李璟的手里,江北土地已尽数割让给后周,成为北方政权的附庸。国号不存,帝王的一应权利随之减免,包括仪仗、装饰都不得使用帝王之礼,连袍服也不可以用皇家的明黄色,只能用臣子的紫色。甚至在处理中宗的葬礼仪制上,他这可怜的南唐国主都做不了主,还要专门上表呈情,言辞谦卑地请求上国恩准,得到点头才敢使用皇家仪制。
不过,又有谁能断定得了,李煜的懦弱,是贻误了南唐,还是保全了南唐呢。在那样的乱世,只剩下半壁江山的南唐,在他手里还能休养生息十多年,也算是江南百姓的幸运吧。试想一下,即使换了个狠角色如弘毅,是不是就能改变南唐覆亡的命运呢?也许,那一天来得更早些也说不定。
历史没有假设。世间的祸福,谁能说得清。
金剑已沉埋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秋风庭院藓侵阶。
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
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浪淘沙》
夜凉如水,残灯只影,又是沉寂如死水的一日过去了。秦淮河畔流转的光华在无数遍的回想中已经黯淡。往事历历,到如今只剩得一声哀叹。
是悔?是恨?还是痛?
中主李璟把南唐半壁残缺的河山留给了皇子从嘉,也把重振南唐雄风,恢复祖先基业的遗愿留给了这位南唐第三任君主。从嘉继位后改名“煜”,字重光。煜字意味着光明照耀,出自西汉杨雄的《太玄·元告》中的两句话:
“日以煜平旦,月以煜平夜。”
他要借这新起的名字,寄托自己决心成为日夜照耀臣民的有为之君的美好愿望。
不能说这一腔收拾旧山河、重振乾坤的热血不是真的。不能说,这年轻的君王,从来就没有过金戈铁马的锐气,看他的书法便可见端倪。
李煜不仅是一代词帝,书法的造诣同样不可小视。他自创一种叫做“金错刀”的字体,瘦劲而极有风神,写大字如截竹木,作小字如聚针钉,宋人惊叹他的字为“倔强丈夫”。据说李煜的“金错刀”字体已达得心应手,变化莫测的地步。有时写得兴起,他便丢了笔,抓起一束布帛,饱醮浓墨,在铺开的大纸上痛快淋漓的挥洒。这样写出来的字更是矫如游龙,翩若惊鸿,如舒卷自如的行云,如宛转奔腾的群山,令同时代的人自愧不如,不敢称雄。常言道字如其人,一个人的性情不动声色地藏在他的字里,能写出这样铁骨铮铮的书法的人,又岂是真的懦弱无能之辈呢。
然而此时的南唐已风雨飘摇,有谁的只手,还可以护住这风中之烛呢?
自然,不是没有人的。但强弩之末,纵然有经世之材,也终究只能“金剑沉埋、壮气蒿莱”了。
史载李煜被幽囚后,终日以泪洗面。一日赵匡胤派南唐旧臣徐铉去探视,观其动静。李煜对之垂泪,竟说出“悔不该错杀了潘佑、李平。”令徐铉大惊失色。
也许到此时,他才真的意识到什么叫做“自毁长城”吧。
宋师南征,下诏历数后主罪状,其中有“滥杀忠臣”一项,所指即潘佑。
潘佑出生名将世家,生性狷介高洁,不喜结交人事,唯闭门苦读书,文章议论均高出于流辈。李煜为太子时在东宫开崇文馆招纳贤才,潘佑就在其中。后主即位后更是倚重他,以潘卿称之,包括纳娶小周后的一应仪制都交由潘佑制订。宋伐南汉,要李煜劝降,这劝降书可是大不好把握分寸,但潘佑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其文采可谓冠绝当时。
潘佑酷爱老庄,齐死生,轻富贵,性情耿直,嫉恶如仇。起初与張洎交好,日久看出張洎乃小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渐至决裂。眼见当时南唐国势日衰,而群臣多充位守常碌碌无为之辈,潘佑常常放言议论时弊,上表攻击诸多权臣将相,言辞尖锐激烈。李煜虽然多次亲自手书诏书嘉奖他,却并不真见什么整肃吏治的动静。潘佑七次上书都不被采纳,终于失望,这牛脾气一上来,就要辞官归田。李煜于是顺水推舟让他去专修国史,而悉数罢免了他其他所有官职。以为这下耳边该清静了,不料这潘佑倔劲一上来还要上疏切谏,并且语气更为放肆激愤: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乃者继上表章,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阴阴,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
这简直就是指着李煜的鼻子骂他亡国之君,比之桀纣不如。这哪里是上疏,全然是性命相扑,自找死路。历史上忠直敢言如魏征,也未必有这家伙的脾气臭硬吧。李煜本来已经下不来台,偏偏张洎这落井下石的小人还要在一边火上浇油,于是遂一怒要惩治潘佑。李煜毕竟不是昏君,知道潘佑言辞虽过激,但还是出自忠心。此时正值与潘佑交好的李平因造民籍一事被人陷害排挤,李煜怀疑潘佑这样狂直是为李平挑拨。于是先将李平下狱,接下来再收潘佑,潘佑闻听,即在家中自刎而死,时年方三十六岁。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这潘佑,也算死得其所吧。若他泉下有知,听得见囚徒李煜的那一声追悔,也该可以瞑目了。
而还有更多死国的将士,默默将名字埋在了黄土之下,再也无人记起。
林仁肇,福建勇士,因其身上有老虎文身,人称林虎子。林仁肇沉毅果敢,一次火攻周将张永德,因风向陡转落败。将士退却,林仁肇独骑殿后,張永德引弓射之,每次眼看将中,都被林仁肇格去,張永德大惊道:“此壮士,不可逼也。”遂生爱惜之心,回师不追。开宝年中,林仁肇秘密献策于后主李煜说,宋朝因为连年征战,战线拉得太长,将士疲弊,现在又正忙着攻打岭南,淮南诸州守备单弱,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请求后主让他带兵数万收服失地。林仁肇为后主一一分析可行性,认为江淮诸州皆为南唐旧地,民心思归,出兵必胜。到时即使宋回师来救也来不及了。
李煜犹豫,林仁肇知道其怕一旦兵败宋兴师问罪。为打消他的顾虑,甚至请求说:“兵起之日,你就就对外宣称我林仁肇叛乱。事成,是国家得利。如果失败,你就灭我九族。这样一来,就可以为你洗脱嫌疑。”但李煜不肯,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不忍。
也许林仁肇的心里,也暗中叹息了那一声吧:竖子不可与谋!
时机是有过的吧,可惜,就这样失去了。其实,卢绛也曾这样劝说过李煜的。
开宝中,吴越与南唐同为南方大国,自中主朝约定相安无事。但吴越倚靠宋,卢绛认为日后吴越必将是南唐心腹之患,劝李煜不如趁其不备早消灭他以绝后患。卢绛献计,对外就宣布宣歙谋反,借伐叛之名向吴越借兵,吴越之兵不得不出,等到吴越兵来,就尽数消灭它,而卢绛则趁此时吴越国中空虚,率兵出击,可一举消灭之。只要灭掉吴越,就可以大振国威,其他小国无法与我抗衡,北兵也不敢妄动。但李煜不想主动挑起战争,还是担心宋朝大军因此来讨伐。后来卢绛带兵援润州,节度使刘澄降宋,卢绛帅部下杀出。金陵失守后,所有郡县都投降了,只有卢绛誓死不肯投降。再后来卢绛诈降于宋太祖赵匡胤以谋复国,终于还是为赵匡胤识破所杀。
而林仁肇最终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敌国手中,却死于离间和倾轧。皇甫继勋朱令赟忌惮林仁肇雄略,密谋中伤他。恰逢去宋朝贡的使者自京师回,皇甫继勋就买通使者,让他在后主面前告发林仁肇通敌,说在宋室见到林仁肇画像,并且宋还专为林仁肇修建了楼第。李煜竟听信谗言,赐林仁肇鸩毒。陈乔闻之长叹:国势如此,而杀忠臣,吾不知所税驾也,然不能白其诬!
明知道林仁肇冤屈,却无法为之辩白。陈乔也只有仰天长叹了。
陈乔,史书说他风度淹雅,小心守法度,然短于才略。在人才济济的南唐,陈乔能在中主后主两朝都深得重用,只因他的忠心和骨气。
中主李璟朝,宋齐丘权倾朝野,党羽众多,有陈觉、冯延巳、延鲁、魏岑、查文徽“五鬼”等附之。淮南兵起,中主李璟日夜忧蹙。陈觉李征古勾结,竟然上疏请求让宋齐丘摄政。李璟大怒,但是李璟是很有心计的人,明知群臣肯定不会同意,也就不动声色,急召陈乔起草诏。陈乔本也是宋齐丘党,但是一听说这事,不等通报就急忙闯进宫中,劝告中主李璟千万要三思,要多念及先帝中兴大业的艰难,一旦下诏,那就是将天下拱手送与宋齐丘,从此以后寸土一民就都不是李家所有了。并且举出幽囚丹阳宫的让皇的例子说,真到那时,恐怕你就是哭哭啼啼求为田舍翁都不能够了。
李璟本来也不过做个姿态,可见陈乔确是忠厚老实,但是忠心可嘉,李璟于是将陈乔引入后宫见过皇后及诸子,说:“此忠臣也!”。这是完全将陈乔当作自己亲信了。后来宋齐丘势败,党羽都遭株连,唯有陈乔丝毫未受牵连。中主迁都南昌,留下陈乔辅佐太子。后主嗣位后,宋太祖派使臣来召后主入朝,后主询问陈乔意见,陈乔认为这一去必然再无回来机会,坚决主张不去。李煜又怕不去会给了宋讨伐的口实,陈乔说:“陛下实在不得已,就拿我作挡箭牌吧。”
宋兵围困金陵,赵匡胤仍希望李煜自己归降,让大将曹彬放慢攻城速度等一等。陈乔仍坚持不能投降。此时润州守将刘澄投降的消息传来,后主见大势已去,正在犹疑,并不打算处置刘澄家人。而陈乔认为当此生死存亡之际,若加以姑息,则人人仿效。于是将刘澄父母妻子尽数斩首,以状军心。但是失败还是无可避免,都城终于被攻陷,后主于是自己写了请降书,派陈乔和皇子清源郡公仲寓一道去见曹彬。陈乔回到府中,却把降书扔进火里烧了,又去见李煜说,自古以来没有那个国家是不亡的,投降也保全不了什么,徒然自取其辱。请求让他率众背城一战而死。后主只是握着陈乔的手哭泣流涕,已无斗志。陈乔见此又说:那你就杀了我吧,治我抗命之罪。后主还是不从。陈乔长叹一声,回到府中解带自尽,终究不肯城破受辱。
非止后主朝,南唐历来多忠勇死节之士。
刘仁赡,南唐名将,素有谋略,屡立战功。保大十四年周世宗柴荣率军攻打寿州,亲自督军用云梯攻城。刘仁赡善射,于是在城头引弓射箭,但每次射出去的箭总是距离柴荣几步就落下了。周世宗前进到他射的前箭落地之处,他射出的箭还是总差几步就掉了。刘仁赡扔掉弓箭叹息道:“难道是老天爷真的不保佑唐吗,纵然天意如此,我也唯有与城共存亡,绝不失节。”周世宗爱惜他的才华,派遣使臣来劝告说:“我知道你忠义守节,但是士民何罪,为什么要把他们一起拉入死地?”又亲自驾临城下招降,刘仁赡终不肯屈服。这一仗从正月打到四月,都没有攻下寿州城,周世宗只好班师回朝。于是相邻的几个州都相继为南唐收回,只有寿州之围还是不能解,元宗于是派遣齐王景达率兵数万来援。六月,刘仁赡出兵大败周兵,围困寿州的李重进兵力已经渐渐不济。刘仁赡建议应该趁周世宗北归之机,用边镐守城,自己率军出城决一死战,当大有胜算。但是景达畏懦,又受制于监军陈觉,因此不肯接受这一建议。刘仁赡眼睁睁看着机会流失,于是忧愤得疾。他的小儿子崇谏趁夜泛小舟渡淮河欲出逃,被军校捉住。刘仁赡下令将其腰斩,监军使周廷构不忍,向刘妻薛氏报信求救,薛氏却说到:崇谏是我幼子,要处死他固然不忍,但如果赦免了他的死罪,那我刘氏就是不忠之门了。于是反倒催促将其斩首,一城人闻之,尽皆为之哭泣。
孙忌,保大十四年战败后为中主李璟派遣入周奉表称臣,知道此一去再无归期,临行前中夜叹息,对其副手礼部尚书王崇说:“我反复想过了,这一去无论如何艰险,终不忍负永陵一抔土。”入周后,无论周世宗如何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套问他江南虚实,他坚守对自己的诺言,始终不肯吐露半句,只说“寡君实北面无二心”。周世宗用楼车载了他到寿州城下,让他劝说刘仁赡开门受降。他就对着城头的刘仁赡高声喊:“君受国恩,不可开门纳寇。”周世宗责问他,孙忌则义正词严道:“臣为唐大臣,岂可教节度使外叛!”周世宗发怒,他也只是正色请死,决不屈服。后来被周世宗赐毒酒自尽,将诛,南望再拜,遥辞其主,顾左右曰:“吾此一死,可羞千古佞臣贼之子颜,复何恨哉?”终于没有辜负“不负永陵一抔土”的誓言。
对此陆游议论说:南唐之衰,刘仁赡死于封疆,孙忌死于奉使,都是天下伟丈夫,即使周世宗也都非常敬重他们。南唐偏安江南,但是国家多有忠臣义士,这是因为自烈祖李昪以来南唐三代君主都礼贤下士,有识之士尽皆来归。如烈主对宋齐丘,从来都是以字相称而不敢直呼其名。宋齐丘和烈主一语不合,衣袖一摔就走,烈主连忙追上去赔不是。而中主李璟更是非常尊重群臣,有时候歇息于偏殿,有大臣来见,未及穿朝服,必先派人出去问:“小疾不能着帻,欲冠帽,可乎?”慎重若此。
这也就是南唐以区区江淮之地,而能与北方强权分庭抗礼四十年的重要原因吧。
俱往矣,多少风流人物,都已被雨打风吹去。不知道在北国的凄风苦雨里,那江南的回忆也无法取暖的人,眼前是否会一一闪回这些清晰或者模糊的身影。
也许他应该想起的,是前朝诗人刘禹锡的那首诗。那首讥讽南朝陈后主的诗,此刻用在自己身上,不也正合适吗——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回首恨依依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
子规啼月小楼西,
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
炉香闲袅凤凰儿。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李煜《临江仙》
《苕溪渔隐丛话》说,这首词是李煜于围城中所作,词未就而城已破,因此只有残篇,至“望残烟草低迷”后遂无,历来多有补遗,刘延仲补充的句子“何时重听玉骢嘶,扑帘柳絮,依约梦回时”我最喜欢。不过,还是这“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与“别巷寂寥人散后”呼应得好,也更像李煜直抒胸臆的笔法。那寂寞春闺人散后的怅惘,失落,幽恨,是他早早看到了国破家亡后自己的影像吧。
人生至此,心字已成灰。
宋军围城一年,城中几近弹尽粮绝,已不时有百姓饿死的消息。江南鱼米之乡,岂料有这一日的饥馁。世事真是难有定数,今朝繁华富贵,明日转眼成空,小民如此,将相如此,帝王亦如此。
霍然想起,权倾一时的宋齐丘最后的结局竟是饿死,似乎竟是南唐运命的影子,或者预兆。
对于南唐的历史,宋齐丘是个无法跳过的人物。陆游《南唐书》说,世言江南精兵十万,而长江天堑,可当十万,老宋齐丘,机变如神,可当十万。认为宋齐丘之死,正是死于周的反间计。周世宗欲取江南,必要先想法搬掉这块挡在前进路上的大石头。
宋齐丘本为文臣,但骨子却颇多霸戾之气。少时崇拜战国纵横家风采,想来那样一个枭雄遍地的时代,在他的想象里该是有无限风光了,就像现时某些狠勇好斗的少年,也会偶出妄言向往一个乱纷纷的乱世,可以仅仅靠拳脚棍棒打出一片天下来。其实这个譬喻非常蹩脚,宋齐丘的谋略胆识,自然远非这些莽撞懵懂少年可比,不过这其中的微妙心思,在我揣想里,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不同的是,他是真的碰上了一个乱世,只是这样的一个乱世,与他向往的纵横纷乱里却又大气磅礴的战国时代相比,自是燕雀鸿鹄之别了。
那时烈祖李昪尚为升州刺史,宋齐丘经人引荐去投奔。一日陪李昪出游时,偶有所感,赋诗一首:养花如养贤,去草如去恶。松竹无时衰,蒲柳先秋落。李昪从这几句诗中看出齐丘落落有大志,从此以国士之礼相待。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宋齐丘也没有辜负李昪的这番看重,使出浑身解数尽心尽力帮助李昪的事业。劝他讲典礼,明赏罚,礼贤能,宽征赋,这桩桩件件,分明都是在打造一个天下归心的明君形象,而这时,李昪不过仍是吴主的一个辅臣。可见宋齐丘也是有识人远见的,而李昪,自然也没拿他当外人,对他的建议件件听从。李昪还在园中水池中间修筑了一间小凉亭,用木板搭了浮桥,宋齐丘一来,两人就撤了木板躲进亭子里去说话。有时说话到夜分,于是又转移到宽大堂屋,撤掉周围所有的屏障,只在屋子中央放一只灰炉,却并不生火,也不让任何人靠近,两人整夜整夜地围着炉子坐着,用手指在炉灰上写字代替语言交谈,写完马上就抹掉。机密谨慎如此,不是密谋取吴而代之的大事还能是什么。
这宋齐丘脾气偏狭暴躁,凡与李昪意见不统一,一语不合,就拂袖而起,抬腿就走,一点也不给李昪好脸色。李昪要赶紧追上道歉,这才作罢。这样的谋臣也忒骄横了些,或者不单单是因为性子,也因为手里抓着你的把柄呢。好在李昪颇能容人,不过徐温却很讨厌这个狂妄的家伙,很所以每次李昪想提拔他的建议,都被徐温否决了,以至于一直浮沉下僚十余年。直到徐温死后,朝政大权全然握在李昪自己手中时,属于宋齐丘的好日子这才到来,之后步步青云,很快做到兵部侍郎之职。也许是幸福来的太快太强烈了,心脏承受不了,况且自己毕竟资望尚浅,这样连连擢拔会有很多人不服,惹得别人嫉妒成为众矢之敌,于是借口为先人改葬告假还乡,之后竟入九华山隐居起来。十多年的磨练让他不再有当时的年少任气和暴烈直接,也懂得了韬光养晦。
这是宋齐丘第一次归隐九华山。这样的归隐,终究不过只是摆的一种姿态罢了。旧时文人求仕,科场功名自是正道,终南捷径却也是时尚。姜子牙渭水垂纶,愿者上钩的是周文王姬昌,严子陵独坐富春江上钓鱼台,钓来的是汉光武帝刘秀。宋齐丘在九华山上,等来的是李昪派来迎接他的大将军、吴王景通,日后的元宗李璟。于是做了一番不得已的姿势后,欣然回到帝都,官拜中书侍郎,随即再升右仆射平章事。之后李昪出镇金陵,遂将宋齐丘留在李璟身边辅佐他。
此时的宋齐丘是如何的志得意满啊,放眼天下,谁与争锋?何况在李昪代吴自立的大事上,又是从最初就参与了核心机密,自然是功劳最高的元勋。谁会想到日后却也正是在这件大事上失宠于李昪呢。这样聪明的人,在关键的节骨眼上,还是犯了一此糊涂,竟差点让李昪下不来台。
吴主从杨溥开始就不过是傀儡皇帝,政权尽在李昪一人之手,举国上下都心知肚明其取吴代立是早晚的事。然而李昪生性谨慎,深怕杨氏并未失德而被废自己遭天下人议论,于是与宋齐丘商量,也许应该缓一缓。但是恐怕他内心也是举棋不定,所以才会有面对周宗的那一叹,而老实的周宗因这一句叹息,热血上涌,便径自跑去扬州找宋齐丘商量禅代大计。
宋齐丘此时却起了私心:代吴大计本是自己的主张,如今周宗这一出头,岂非将自己的头功抢去了?于是不动声色且留周宗夜饮,一面写了密信连夜派人火速赶往金陵,以时机未成熟谏阻李昪。几天后又亲自赶回金陵,并劝李昪斩周宗以谢国人。李昪本来就害怕被人议论,经这样一闹,就有点下不来台。斩周宗自然非己所愿,不斩又岂非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贰心?权衡利弊,竟是只好牺牲了周宗。幸好徐玠懂得察言观色,帮周宗力争,总算为李昪解了围。于是将周宗贬为池州副使,算是对天下人有了个交代。
宋齐丘的失宠也就此开始。
徐玠应该就是在周宗这一件事上看到李昪与宋齐丘之间芥蒂已生,而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在替李昪解了周宗之围后,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联合了李建勋等人正式上疏,劝李昪顺应天命人心,及早登基。李昪也就顺水推舟从幕后走上了前台,受吴帝禅,改国号齐,正式做起了皇帝。旧臣都有升迁,周宗官复原职,也仍旧给了宋齐丘左丞相的名分,然而却是虚名,并不给他真正的丞相实权。宋齐丘自己也知道在李昪立国这件大事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从前的好日子是不会回来了。于是意兴阑珊,几次请求退隐,李昪却都不许,并且在大小场合依然照顾着他的面子,容忍着他的倚老卖老。
封赏功臣时,徐玠为侍中,李建勋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周宗为枢密使,而齐丘仅仅升了个司徒,心中很是不舒服。宣召使宣读诏书到“布衣之交”的句子时,他突然大声说:“臣为布衣时,陛下也不过一个刺史,现在做了天子,可以不用老臣了!”李昪颇觉尴尬,但是也容忍着他,不加责怪。有天夜里李昪召集一干旧臣夜宴天泉阁,李德诚等人均向李昪贺喜,称赞李昪代吴乃应天顺人。惟独宋齐丘一言不发,满脸不悦。李昪也由着他。李德成于是向李昪面前参了一本,说当日自己和周本从广陵持了吴帝诏书至金陵传禅时,宋齐丘曾嘲讽其子建勋道:“尊公本是吴室元勋,今日这样,算是颜面扫地了。”并且当时众臣都劝进时,宋齐丘却独自借口生病躲在家里不出,不参与劝进。这番话实在包藏祸心,李昪若气量稍小,宋齐丘岂有活路。然而李昪竟然只是轻描淡写道:“子嵩与我是三十年的故人,怎会负我呢。”
宋齐丘想必这次原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听李昪这样一说,感激流涕,赶紧顿首谢恩。也许是从李昪对自己的一再容忍当中捕捉到了某种信息,从此便一反先前的冷嘲热讽,重新讨好起李昪来,积极为其出谋划策。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自大的老毛病又发作起来,上疏李昪,说自己既然被任为丞相,就不应该不闻国政。宋齐丘说话一向放肆,然而这次的指责终于惹恼了李昪,火气一上来,让齐丘回家白衣待罪。等宋齐丘退下后,李昪的怒气慢慢平息下来,对左右说:“宋公有才,只是不识大体。我怎会和旧臣计较呢。”于是又命吴王景通带了自己的亲笔诏书去召见宋齐丘,并任命其为丞相同平章事,之后又再委任其兼管尚书省事务,与张居咏李建勋等每天入阁议政。
自此宋齐丘算是又扳回了棋局,与李昪的嫌隙也基本消除,个人的能力和才华又有了用武之地。这年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派遣使臣南来接洽,宋齐丘献计于李昪,趁此离间契丹与晋,使二者相攻,则江南可坐收渔翁之利。于是厚赐契丹使者,遣还,等他到了淮北晋人境内,却暗中安排人刺杀了他。离间计果然成功,契丹自此与晋结下梁子,互相防范,武力自然无暇顾及江南。
然而好日子终究不长久。不久之后,宋齐丘亲信夏昌图被查出盗窃库金数百万,被判斩刑。宋齐丘自惭用人不察管理不严,于是称疾在家,自求罢免。烈主准许,自此不再上朝。过了一段时间,李昪派寿王景遂去看望他,并带去自己的意思,让宋齐丘回故乡任职。于是李昪设宴召见他,齐丘酒至半酣,借着酒胆倚老卖老的老毛病又犯了,醉醺醺对李昪说道:“陛下中兴,还不是老臣我的功劳吗,怎能就把老臣忘了呢?”烈祖这次也没好声气:“你当初来见我时,不过一个一无所有的游客,如今位列三公,也该满足了吧!”宋齐丘居然脸子比李昪拉得更长更难看,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反唇相讥道:“臣为游客时,陛下也只不过一介偏裨将罢了。”并且撂下一句话:“随你怎样,最多不过杀了老子。”一把掀翻面前桌椅径自去了。呵呵,“老子”和“掀翻桌椅”是我想象的,非史书记载,没什么证据,只是我想象宋齐丘这狂妄的牛人,即使嘴里没骂出这句,没真动手掀桌子,心里却未必没骂过没掀过,不过总算对李昪忍了一忍罢了。
宋齐丘这拂袖一走,李昪却又生悔意,仍是先自己态度软下来,第二天就让人带去自己手诏道:朕之性,子嵩所知。少相亲,老相怨可乎?这番话却也诚恳,这么多年下来,彼此的性子都知根知底,年轻时就是莫逆之交,彼此都老了,何必还要任性使气呢。于是拜宋齐丘镇南节度使,并亲自置酒为他践行,握着他的手说道:“衣锦回乡,这可是自古以来士子孜孜以求的荣耀啊!”还真赐他锦袍一件,并亲自为他穿上。宋齐丘回乡到任之后,就一直穿着烈主所赐的锦袍视事。
宋齐丘少年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又是这般捐狂自负的性子,可以想见当年落魄时曾经遭受的白眼。此时衣锦还乡,难免不生出雪耻之念炫耀之心。于是征用乡民大兴土木,为自己起高楼大第,极尽铺张奢华。乡人不堪其扰,民怨纷纷,有人甚至举家逃往他乡。
原以为就这样老死故乡了。——若真如此,也算功德圆满。
然而命中注定,宋齐丘这样的人,是难以善终的。
早年宋齐丘贫寒时,曾有游僧为其相面,说,先生将来必定位极人臣,大富大贵,但是你命中注定大起大落,难逃穷饿而死的命。宋齐丘自是不信,一笑了之。等到元宗李璟即位,宋齐丘更是因为早年曾于李璟有辅佐之功,召拜太保中书令。与周宗并相。然而败落总是始于极盛。此时笙歌管弦的繁华之中,已经暗藏祸害的因缘了。元宗李璟朝,朝臣中党争日剧,依附宋齐丘的有陈觉、冯延巳、冯延鲁,魏岑,查文徽,这五人,人称“五鬼”,可见都不是什么好角色,深为当时人所诟病。陈觉等人无中生有造谣中伤周宗,想要搞垮他,周宗于是跑到李璟面前哭诉。前文说过,这个周宗可是为李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李璟自然不信这些谣言。也许是为了安抚周宗,也许是也意识到了党争的弊端,李璟于是将宋齐丘外派为镇海军节度使。宋齐丘在这场暗斗中落败,颇感怏怏,于是干脆力请重新归隐九华山。元宗依从了他,并赐号“九华先生”,封青阳公,食青阳一县租税。也算是对他仁至义尽了。
这是宋齐丘二上九华山了。然而,身居深山的宋齐丘,并没有真的决意世事忘情山水,耳朵时时捕捉着金陵那边的消息。听说元宗李璟打算将帝位传与齐王景遂,下诏令景遂总庶政。而自己隐居宫中,只魏岑,查文徽得以奏事。国人议论纷纷,宋齐丘也坐不住了,自九华山上写了奏疏递上,力劝李璟不可,李璟也顺势收回成命。这时有人劝李璟说宋齐丘是先帝老臣,不应该久弃山泽。于是李璟派冯延巳去召回宋齐丘,这冯延巳的分量在宋齐丘看来恐怕还是轻了点,就搭了架子不肯回朝。李璟自然是明白这番作态的,想想当年父亲请宋齐丘出山,也是派遣的自己。对这倚老卖老的老臣,面子总还是要给够的,于是再派燕王景达前往,宋齐丘这回果然欣然应诏,回到金陵,拜太傅中书令,封卫国公,赐号国老,奉朝请。这真是无上殊荣了。但是这些都不过虚名,事实上李璟没有给他任何实权,李昪李璟父子对待宋齐丘的态度如出一辙,可见李璟和李昪一样,对这处处以功臣自居的狂妄之徒,其实是并不那么感冒的,不过南唐皇帝都有谦谦君子的好名声,自然不会向外落个亏待老臣的口实,所以纵然恼恨这家伙的居功狂傲,却也处处忍让,却又暗中排斥着他。
宋齐丘想来也是颇为失望,于是更加轻财好客,识与不识的都来归附。一时党羽甚众,他也许并没有意识这是身为人臣的大忌。没有任何一个君王,喜欢看到臣下培植自己的势力。说起来,宋齐丘其实并不是个世故的人,照陆游的说法,他不过只是嗜好权利,喜欢虚名,居功自傲,不懂得收敛,又没有识人之明。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在政治上其实是个单纯的人,这样的一个人,偏偏置身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也就难怪以悲剧收场了。
周师侵淮北,元宗李璟起用宋齐丘拒敌,然而对宋齐丘的计策,却又不肯听信。结果兵败,淮南淮北尽数失去。当时齐丘一党的陈觉李征古同为枢密副使,因为在战争中狂妄专横,自忖兵败回京,必定不为朝臣所容,两人私下商议,如果宋齐丘能执掌大权,则可保无虞。于是陈觉趁机在李璟面前劝说他将国事托付给宋齐丘。李璟以为这是宋齐丘的主意,嘴上不说,心里已经暗中忌恨上了。恰恰这时钟谟出使周回来,李璟对他言听计从。钟谟本是小人,又因为与李德明交好,欲为李德明报当日之仇,于是屡次在李璟面前诬陷宋齐丘包藏祸心,有趁乱窃国的野心,何况他党羽甚多,应该及早防范,先下手为强。李璟本来对宋齐就已经不满,经这一挑拨,竟信以为真,立马找来殷崇义草拟诏书,命将宋齐丘囚居于九华山,但是并没有削去他的官职。开始还网开一面,命在墙上打个洞,每天给他递一点吃食。过了一段时间,连这都不允许了,于是这堂堂朝廷一品大员,食青阳一县的国公,竟然活活被饿死在九华山上,果真应验了当年游僧的预言。
宋齐丘死后,李璟为其赐谥号为“丑缪”,显然还是衔恨于他。不久,李璟独居,见齐丘为厉,叱之而不退。想来是冤魂不散。其实宋齐丘死时,已经七十三岁,而且又并无子嗣,说他有窃国的念头,实在是冤枉他了,李璟未必不清楚这一点,然而这样处处矜功,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家伙,死于非命也是早晚的事。
说不清该如何评价宋齐丘,所以我没有将其放入前一节的“栋梁”之中。也许和李昪李璟也一样,对宋齐丘的感觉是很复杂的,说不清是可恨还是可怜。甚至有时也会为这样一个率直任性的家伙暗中叫一声好。然而骄傲的人,必然死于自己的骄傲。
古人说,宁可与君子翻脸,不可与小人为敌。这句话,似乎正好是宋齐丘的批命预言。与李昪这样的君子翻脸,即使有惊,也总是无险。而遇上钟谟这等小人,便活该死路一条了。
看来死于小人之手,也是他命中的定数。
钟谟与李德明,都颇有文才,敏于占对,元宗李璟重文艺,网罗天下文士,于是得宠。然而两人都天资浮躁,仗着得宠沾沾自喜,人品低劣,反复无常。所以朝臣私下里都对这两人侧目以对,称其为“钟李”。当时本有陈觉魏岑一党擅权,谀上欺下。“钟李”与“五鬼”虽然不是同一个阵营,但是做起恶来丝毫不逊色。可以想见,李璟被这样的一群人包围,自然急坏了正直的大臣,然而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因为知道得罪不起小人,所以选择明哲保身。但是户部员外郎范仲敏和擿使军帅王建封却不怕事,屡屡上书切谏,力陈小人乱政的弊端,请李璟选用正人。从来忠言逆耳,范王二人的直言不讳,在李璟看来就是打他的耳光,指责他有眼无珠用人不明。于是大怒,不仅不听,反而斥责王建封身为武将,就只该管好手中军队,不该妄议国政,竟将其流放带池州,还没到池州,又派人杀之。范仲敏也被弃市。这一来钟谟李德明更是嚣张放肆,旁若无人。甚至在元宗李璟面前也如此。李德明曾有次在别殿奏事,竟径自取元宗的御笔记事,李璟涵养再好,也看不惯他的这副嚣张派头了,说道:“卿他日可持笔来。”李德明还是神色自若。
周师久困寿州。元宗李璟因赏识钟李二人有辩才,就派遣二人带着犒军的礼物到寿州城下去见周世宗柴荣,打算借助二人口才游说周世宗退兵。周世宗一看就明白了李璟的意图,于是大陈兵戈耀武,不等二人开口,就先发制人厉声说道:“江南一直以唐室苗裔自居,衣冠乐礼,异于它国,是礼仪之邦。既然如此,为何与我国不过一水之隔却不遣使修好,却千里迢迢通过海路去联合北方的契丹,这算什么礼数?如今又把我当作那好糊弄的六国愚主,以为可以凭借两张嘴就让我罢兵,简直也太不懂我了!你两人且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赶紧向我称臣,只有这样我才会罢兵。若不然,我国军队就要径自往金陵去借贵国的府库犒劳我我军士兵了,真到那时,恐怕后悔也来不及了!”两人听完这番软硬兼施的话,战栗不已,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直接表明愿献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以求周罢兵,然而周世宗志在尽取江北地,岂止六州,于是不许,仍加紧攻城。李德明见周师攻势,眼见寿州城朝不保夕,就又去见周世宗柴荣,说自己愿意回国去劝说李璟,尽献江北郡县。周世宗依言放其归国。这李德明回到金陵,为了说服李璟,竟盛称周世宗如何威武,周师如何精锐,劝元宗李璟赶紧割地。那语气派头,竟不似唐的使臣,倒是周世宗派来劝说南唐君臣投降的。终于惹来众怒,宋齐丘在李璟面前力陈割地无益,陈觉又趁机挑拨说李德明这是卖国以悦敌,罪不可赦。李德明一向浮躁,眼见割地之说通不过,一着急,竟口不择言,扯着衣襟大叫周师必胜。元宗李璟大怒,遂下令将李德明斩首示众,不准再议割地。
李德明这一死,钟谟就被羁留周师不得归。直到后来孙忌出使身死,钟谟却得以回国,被贬为耀州司马。而最终南唐还是向周割地称臣,正应了钟谟与李德明的建议。周世宗于是将钟谟召至京师,授予其卫尉卿,并赐黄金五百两。钟谟自此更是狂妄骄矜,自认为周世宗对自己言听计从,元宗李璟也不敢怠慢他,升他为礼部侍郎,判尚书省。而朝中大事他都要插手,一时权焰冲天,于是大肆排除异己,为李德明报仇。先是设计害死了宋齐丘、陈觉、李征古辈,之后又要求元宗李璟为李德明雪冤,赠其光禄卿之爵位,赐谥号曰忠。太子弘冀总庶政后,钟谟又推荐其门客阎式为司议郎,凡朝中大事,尽在自己掌握之中。
然而不久之后,周世宗崩殂,钟谟失去靠山,境况日下,元宗李璟也不怎么理睬他。当日得势时得罪的人眼看机会到了,也趁机开始弹劾他。唐镐曾因参与李德明被诛一事结仇于钟谟,一直胆战心惊,现在逮着机会,誓要除掉钟谟。钟谟与信州刺史张峦交好,二人常常密谈至深夜,唐镐于一日巡城捉到张峦小吏,于是向元宗密告钟谟一直派人往来两国,挟周人以胁制朝廷,如今又与带兵者交结,分明有图谋不轨之心。钟谟也听说了这件事,但是一向骄矜,觉得无凭无据,也没放在心上。恰好当时太子弘冀病死,按照长幼之序,李煜当立。但元宗李璟迟迟未有明确的态度。钟谟因与皇子从善亲厚,于是屡次在元宗面前诋毁李煜,说他器轻志放,无人君之度,又盛赞从善的才干。浑不知其实此时元宗立储的心意已决。李璟何等聪明的人,自然看透钟谟心思,是要重新为自己找个稳定的靠山。这样的人,留着终是祸害,于是老账新帐一起算,将其贬为国子司业,又再贬为著作佐郎,逐出朝廷,安置在饶州,并遣中使令侍卫军十人,督促其连夜启程。当时钟谟正痛风,羁旅颠簸,途中赋诗十首,凄楚悲凉。可怜他当日飞扬跋扈之时,可曾想到今日凄凉境况。
曾经在一处戏台上看见一副对联:凡事莫贪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生死祸福,谁能料定,人在命运面前如此卑微渺小,一时的失意不必沉沦,一时的得意又何须忘形呢。
祸福相依的道理,似乎人人都懂。可惜在大起大落的变迁面前,真能宠辱不惊的有几人呢。
建隆元年正月,宋太祖受周禅,元宗李璟遣使入饶州,赐钟谟死罪。也许因为以前留着钟谟小命是因为还碍于周,现在周为宋所代,斩除祸根也就顺理成章了。使者带去的是元宗李璟的问题:“你当日与孙忌同使周,孙忌死了而你却独自生还,是何道理?”也许,这才是李璟一直耿耿于怀的真正理由吧,钟谟自知必死,也再无话说,于是认罪伏诛。
南唐重臣,博学多才的多,恃才傲物的多,死于非命的也多。读到很多年后李煜朝重臣张洎的传记时,我发现,历史似乎总是惊人地重演,在张洎身上,我竟似乎看到了宋齐丘与钟谟的混合体。
张洎风仪洒落,文采清丽,博古通今,遍览道释两家典籍,兼通禅寂虚无之理。何其清俊脱俗的一个人啊。我总是容易偏爱聪慧有才华的男子,可惜读完张洎的一生,却觉得无比的失望。功名政治,真是一把杀人的刀子。
张洎少有俊才,精通各种礼制典故,由此在李璟李煜朝都很受重视,李煜文人性情,对于博学多才的张洎,更是恩宠第一,须臾不离左右,宫中朝中大小事务都问计于张洎。自家兄弟宴饮作乐,也特许张洎参与。并为其建高楼大第于宫城东北隅,赐书万余卷,甚至亲自到张洎家中召见其妻子家人,厚加赏赐。张洎恃宠而骄,但凡有建议若李煜听了没立即表态,马上就称病在家,不理政事。必要李煜先伏低,亲自写了手札慰问,才肯重新上朝。
宋军围城逾年,金陵危在旦夕,张洎却仍劝李煜不要担心:“我看天象并无异变,金陵城固若金汤,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等不了几天宋军自然就会退兵。”并且对着李煜发誓:“金陵一旦不保,臣一定先死以殉国。”真到了城陷之日,张洎领着妻子儿女到了宫中,打算和光政使陈乔一同赴死。结果陈乔真死了,他却去见李煜煜说:“臣与陈乔同掌国家大事,国亡本应同死,但是又挂念着国主您,若都死了今后谁在你身边照顾您呢。”可怜人性都是贪生怕死,张洎对自己下不来手也不奇怪,像陈乔那样忠于本心的血性汉子,天下又有几人呢。
张洎跟随李煜入朝,宋太祖厉声责问他为何教唆李煜不降。张洎此时的表现和徐铉一样,都算是可圈可点,二人回答得都很大义凛然,大意都是身为人臣,忠于主子抗拒敌国乃是本分。而现在既为阶下囚,自当任由处置,无怨无悔。赵匡胤不仅没有降罪,反倒加以勉励,分别加官进爵。张洎于是又尽心做起了宋太祖赵匡胤的谋臣,以其博学多才很快在赵匡胤那里博得重用宠信,又设法取得了寇准的信任,逐渐大权在握。
王朝更迭,适者生存,为自己私心筹谋,似乎也是无须过多指责的。然而,读到《张洎传》最后说他“丐索”李煜时,我实在非常吃惊,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李煜入宋之后,仅仅靠一点薪俸度日,已是贫病交加。按说张洎现在飞黄腾达了,应该不忘旧恩,暗中接济接济才是。事实却是,他居然跑去敲诈勒索李煜,李煜哪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不得已将一个白金摐面器交与张洎,而张洎还不满意。
张洎本是有才无行的文人,自恃其才,却心胸狭隘。心术不正的人迟早总是会现形的。当初与潘慎修相善,因为嫉妒潘得李煜信任,便疏远了。开始对张佖谦恭有加,以父礼事张佖,结果因为与其议事不协,就成为仇隙,见面招呼都不打。又与徐铉交好,后来也渐渐为徐铉看轻,断了交情。可怜李煜识人不明,恐怕直到这时才有所醒悟。而赵氏兄弟和寇准君臣可就不是那么容易蒙蔽糊弄的,日子久了,便也将这人看轻了。张洎于是渐渐恩宠衰替。到了这时候,对寇准居然还要落井下石,结果寇准被罢,张洎自己却也没落得什么好处,反而一病不起,很快就呜呼哀哉了。
陆游议论说:亡国之君,必先坏其纪纲。而后其国从焉。南唐之亡,并不亡于无人,而亡于识人不明,用人不察。不知道囚居汴梁的李煜,回首往事时,是否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因果呢。
世上如侬有几人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渔父》
很难想象,这两首《渔父》出自李煜之手。以花间词为代表的晚唐五代词,题材大多不出歌筵酒席、脂粉相思之类,这两首《渔父》却有种格格不入,遗世独立的味道。在深宫高墙内长大的李煜,惯见的是风花雪月,拿手的是伤春花发悲秋叶落。《渔父》这样的词牌,这样的字眼,在他人生的字典里出现,实在有点出人意料。
然而,说怪也不怪。
方五代之际,天下纷纷攘攘,闲人高士避处深山,寄身渔樵的的确也不少。李煜本是文人性情,疏懒于皇权政事,隐居大泽的理想却也并非做伪。海阔天空凭鱼跃,万类霜天竞自由,有什么比烟波江上钓鱼人的逍遥形象更让困于笼中的金丝雀更羡慕的呢。若真能学那潇洒渔父,扁舟垂纶,祭三江,泛五湖,一壶酒,一竿纶,万里江天任逍遥,又何须羡他一个末世坐立不安的君王。
并且,据说这两首《渔父》是李煜在遭受长兄弘冀忌恨时所写。他在词中着意描绘的寄身渔樵,举酒垂钓、逍遥自在的生活理想,其实原是要对兄长剖白心迹。
渔父的形象源于《楚辞》。
屈原流放途中,一日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一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答:“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再答:“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鼓枻而歌,飘然自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因为清醒执著而痛苦,与随波逐流与世沉浮任逍遥,谁的境界更高?也许真的,清者自清,世事浑浊其奈我何。
所以我尤喜《渔歌子》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自号烟波钓徒的张志和博学多才,歌词诗画俱佳,性情疏宕豪迈,长年耽于杯中物,率性而有趣,是真得“渔父”真意的妙人。
唐肃宗曾赏赐给他奴婢各一,他就让他们结成夫妇,并分别取名“渔童”、“樵青”。说是“渔童使捧钧收纶,芦中鼓泄,樵青使苏兰薪桂,竹里煎茶”,使山水禅意入了寻常夫妇,也自有神仙意趣。陆羽、裴休问他有何人往来,他则答:“太虚作室而共居,夜月为灯以同照。与四海诸公未尝离别,何有往来?!”此中妙意,真比“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菩提之语更通透。天地一家亲,四海任遨游,人生的离合聚散,原不过如清晨各自钓于江上,晚来归家秉烛夜语,何须有须臾牵念记挂。
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时,他撑着个破破烂烂的小船前往拜访,颜欲为他造新船,他谢道:“搅惠渔舟,愿以为浮家泛宅,诉讼江湖之上,往来茗冒之间,即野夫之幸矣!”
白朴《沉醉东风》亦有《渔父》:
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万顷波中得自由,可惜这样浩然的境界,岂是困于功名富贵的营营俗子所能到达的。
陆游《南唐书》说,方五代之际,天下分裂大乱,贤人君子,皆自引于深山大泽之间,以不仕为得。
《南唐隐士传》载有史虚白、沈彬、陈况等十多位当世高士,有远见卓识,但大多因早年才华不见用,从此隐居不肯出仕。甚至装疯迷窍,放诞不经。
中原丧乱,史虚白与韩熙载一道去投奔南唐李昪,当时李昪辅吴,重用宋齐丘。史虚白自荐,说自己完全可以取代宋齐丘。这话何等狂妄,同样狂妄的宋齐丘自然不服,于是召史虚白宴饮。酒席上欲出史虚白洋相,令他当场填制书檄诗赋碑颂,这可是既要懂得仕途经济,亦要有风花雪月的本事。史虚白半醉,当场口占数篇,执笔人笔不停辍,几大篇洋洋洒洒的美文已就,且词采磊落。四座皆叹服,连宋齐丘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史虚白屡献计于李昪,中原横流,天下唯江淮富足,应当抓住时机长驱以定中原,莫待时机流逝,他日悔之莫及。而李昪虽爱他之才,却不肯采纳他的大计。史虚白本是狂生性子,如是者几,一气之下借病拂袖而去,南游至九江落星湾,就此归隐深山,每日驾着辕车,挂一酒壶在车上,带着一总角童子,为他背着一张琴一个酒瓢,往来庐山,不问世事。保大初年,李璟网罗天下名士,韩熙载向中主李璟推荐史虚白。李璟赐宴,访以国事,他一概装聋作哑,只说:草野之人,渔钓而已,安知国家大计。并且居然喝醉了就在殿前石阶上撒尿,李璟好脾气,如何不知他借酒装疯,却还赞叹到:真隐士也。知道难以为用,好放其回山。
十多年后李璟迁都豫章,路过蠡泽,遇史虚白,李璟问他可做新句,他说,只得《鸡居诗》两句: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这分明是讽刺南唐君主不理国事,沉溺享乐。元宗脸上变色,但是还是厚赐其衣帛酒食。徐铉高越劝他说:“先生你不肯屈就,可不可以让你的两个儿子出仕呢。”史虚白却谢绝道:“野人有子,贤则立功业,以道事明主,愚则负薪捕麋,以养其母,仆未尝介意也,不敢以累公。”亦不肯受恩于朝廷。史虚白临终,嘱咐其二子说:“地窖中尚留有宫中赐给我的美酒一榼。我死后,你们将此酒与藜杖一起埋进我的棺材,以后四时不要祭祀我。”从这番遗言,可以隐约看出,其实史虚白对皇室恩宠还是很看重的,绝意世事,无非失望,而并不能真的心安林泉了。
李建勋,少有才名,风度翩然,得徐温赏识将爱女嫁与。陪嫁除丰厚的妆奁,还赐给许多田庄土地,年入巨万,富甲一方。但李于财富志趣澹泊,不喜靡华,屏斥世务,喜从方外之游。烈主李昇镇守金陵时起用他为副使,后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升元五年,放还私第。中主李璟再请他出山,官至司徒。但他无心仕途,终托辞有病退居乡里,建一轩取名“四友轩”,以琴为峄阳友,以磬为泗滨友,《南华经》为心友,湘竹簟为梦友,如此得五年闲适而终。还曾畜一尺余长的玉磬,用沉香木做玉柄,叩之,声音极清越。每当有客人言语之中谈及猥俗事的,他就叩这玉磬。客人中有那不知趣的偏要问他干什么,他就答:“洗耳朵。”
江梦孙,博览经史,不做妄语,不隐己过,以孝悌名闻乡里。烈主辅吴时,慕其才名品行,表请其为秘书郎,欲用其文才。江梦孙却跑去向他要个地方小官,大出李昇意外,可能觉得这简直就是自堕气节,不许。江梦孙固求之。李昇就给他补了个小小的天长县令,并声明从此与他无“宾友之容”,割袍断交。江梦孙也不以意,自去上任。这县衙非善地,正厅有凶气,历任县官居此都不得善终,后来者就将办公地点都移至了偏厅。江梦孙且不信邪,端居正厅。果然有群鬼在房梁上掀屋揭瓦,喧哗打闹,嚣张异常。衙吏吓得四散躲藏。江梦孙从容整衣,焚香奠酒,对众鬼斥道:“我是此地县令,理应住在这里。你等自有祠堂林墓,如何跑来这里?我向来行事不欺暗室,不怕你等。”说完移榻就寝,高枕而卧。群鬼竟果然从此不来捣乱。江梦孙在小小的县官任上施展拳脚,深得一方民心。离任时一县人缘河哭泣挽留,三天三夜都不让他的船走。李昇听说后感叹不已,以高位美爵诱之,殷勤劝他再任。江梦孙却去意坚决,从此退居乡下,耕田奉养老母,闲暇时候只教子侄读书为务。
沈彬,唐末浪迹湖湘,隐居云阳山。其诗词歌赋句法清美,为天下闻。烈祖辅吴时,沈彬跟随李璟,曾做到吏部郎中,不过出仕的经历很短,很快就辞官还山。元宗迁都豫章,时年沈彬已经八十余岁,还特意来拜见李璟,元宗厚赐粟帛,并用其子为秘书正字。
陈况,性情澹泊,隐于庐山四十年,衣食乏绝也不以为意,其诗句往往未成章而已远播。元宗召见他,眼见他衣裳单薄,心知若赐给他绫罗绸缎必然不肯接受,就拣了自己穿旧的几十件衣衫着人送去。之后更欲授陈况官职,陈况坚持不受,一生隐居,老死山中。
陈陶,少时游学长安,升元中南下投奔烈祖,因为才华无法施展,抱负难以实现,自叹道:“世岂无麟凤,国家自遗之耳!”遂隐居洪州西山。陈陶善观星象,保大末年陈陶观星象有异,对人说:“国难道快亡了吗?”不久果然淮南失陷。元宗南迁豫章,到落星湾时,想访陈陶问天象,又怕陈陶不肯据实以告,就想了个办法引诱陈陶。因为陈陶爱吃鮓鱼,于是使人吆喝卖鮓。至陈陶门外,陈陶果然出门买鮓。卖鮓人趁机问:“听说皇上的官船已到落星湾了,处士可知?”陈陶笑道:“星落不还。”元宗听了,怏怏不乐。这年果然死在南都豫章。陈陶后来不知所终。开宝年间,南昌市有一对卖药的老翁老妪,穿得很破烂,卖药所得的钱就拿去打酒买鮓,相对而饮。醉了就在大路上且歌且舞,歌词为:蓝采和,处世纷纷事更多,何如卖药沽美酒,归去青崖拍手歌。有人说这就是陈陶夫妇。
其实,似史虚白等人,彻底断了功名尘俗之念也好,反倒心底清静。但是却有更多的人,终生怀抱一腔报国之心,又一再失望,此种苦痛,又怎堪与人言说。
韩熙载,就是一例。
大多人知道韩熙载,首先是因为那幅著名的长卷——《韩熙载夜宴图》。
那工笔细描栩栩如生的人物风情画卷,是南唐著名画家顾闳中的传世之作。
画面的中心人物,那在丝竹歌舞酒宴中始终面带微醺,无论怎样的觥筹交错也难掩神情里落寞的峨冠博带、身形魁伟的男子,就是南唐名士韩熙载。
韩熙载本是北方人,在京洛早负才名,但因其年少放荡,不守名检,所以一直落魄不偶。烈祖李昪立国后,封了他个秘书郎,并专门召见他说:“以卿早奋名场。而年未更事,故使历州县之劳,今用卿矣,宜善自修饬。辅吾儿也。”委婉告诫他要吸取教训,收敛检点,好好辅佐太子。韩熙载只是听着,也并不谢恩。而后在东宫,还是整日谈燕而已,依然不务世务。或者还是怀才不遇吧,秘书郎不过就是个辅佐太子读书的闲职,龙困浅滩,韩熙载的抱负岂止在此。
中主李璟即位后,拜韩熙载为虞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兼太常博士。他认为大展宏图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慨然道:“先帝知我而不显用,是以我为慕容绍宗也。”言下颇多自得。此后参与朝政,议论时事,放言无忌,李璟有识人之明,很包容他的名士风度。但却惹恼了当朝权臣宋齐丘、冯延巳等,所以后来终于被宋齐丘一党诬陷,渐渐失去李璟信任。
契丹灭晋,韩熙载认为应该抓住时机趁机一统中原,但建议不为所用。熙载上疏曰:陛下有经营天下之志,今其时矣,若戎主遁归,中原有主,则不可图矣,而后来周太祖郭威初步统一北方后,南唐还有人提议北伐,韩熙载阻止说:“北伐本来是我的本意,但现在已经不可了。”他认为郭氏虽然立国不久,但是边境已固,如果现在轻举妄动,不仅不能成功,并且将给了后周南侵的借口。但是这番话又没有引起重视,结果果然如其所料,终于给后周找到讨伐的借口,出兵入侵淮南。于是中主李璟派齐王景达为兵马大元帅匆促迎战,但是又派了陈觉为监军使。韩熙载又劝谏中主说:“出师是大事,必须先正其名。莫信于亲王,莫重于元帅,既然以景达为元帅就应该信任他,怎么能再派什么监军使束缚他的手脚呢。”但是李璟又没听。后来果然如韩熙载所言,景达处处受陈觉牵制,无法自主,以至于大败。
一再不为所用,韩熙载也渐渐失望了,又恢复了其放荡不检点的名士生活。常常在家里聚众通宵达旦宴饮,蓄歌妓四十余人,并且纵容她们各自有入幕之宾。所以当后主李煜即位后,想要起用他时遭到多方反对,颇费踌躇,也许,真正令他踌躇犹疑的并不是韩熙载的不点检,而是他北臣的身世吧,北方诸臣,当时在南唐多受猜忌,为南党排斥倾轧。所以,李煜派遣了画院待诏顾闳中和周文矩暗中观察韩熙载。这就是《韩熙载夜宴图》的由来。
但是也许是从这新即位的年轻君王身上再次看到了伸展抱负的希望,韩熙载主动遣散了歌妓,后主很高兴,正准备重用他。不久就又听说韩熙载遣散的歌妓又都渐渐回来了。众人议论纷纷,后主叹息道:这下我也无可奈何了。韩熙载死后,后主长叹:“吾竟不得相熙载也。”命厚葬。
韩熙载曾受中主李璟出使后周,回来后李璟问他后周将相如何,韩熙载说,“赵点检顾视非常,殆难侧也。”赵点检即赵匡胤,当时为周太祖郭威殿前检点指挥使。后来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众人无不感叹其识人眼光之准。
只可惜,对他自己,他有没有真正看清楚过呢。
或者,在高朋满座的夜宴狂欢后,面对曲终人散后的满地狼藉,他还会恍惚想起,那年那月,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个要北上,一个要南下,在渡口分别时,一个说:“江左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一个说:“中国用吾为相,取江南如探囊中物尔。”
这两个少年,一个叫韩熙载,一个叫李谷。
周师征淮南,李谷果然为大将。而韩熙载,空负一腔热血和抱负,到头来留下的,不过只是画卷中一个千年寂寞的影子。
谁说过:孤臣孽子的寂寞,无关风月,一样深刻。
李煜曾为自己起过“钟山隐士”、钟峰隐者、钟峰白莲居士、莲峰居士等等别号,这里面透出的心思,和篇首渔父词一样,在我看来,其实分明是有一点孩子气的理想。实际上,那样一种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定力和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态度,并不是他这样的年纪能够真正领悟和具备的。何况,那锦衣玉食众星捧月长大的少年,又怎能真正过得惯“杖藜巾褐”的生涯。
在钟山寂寞冷清的日子里,他终于病倒了。这个时期他写过一首《病起题山舍壁》: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
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
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
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虽然还是强撑着说这样的日子很好,自在,安静,不愿意“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但是,分明已经有一种孤苦无奈的情绪藏在这些貌似散淡的句子底下了。那是身累,心累。我本无心,卿何多疑,如此不顾手足情谊对我虎视眈眈呢。不是不想回到宫中温软的绣榻锦帐,实在是有家难回有口难辩啊。
一壶酒,一竿纶。可惜,世上如侬有几人!
江上往来人,但爱胪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谁能真学得了仙人,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现实的生活总是粗砺而实在的,打鱼人起早摸黑的辛苦谁看得见呢,风高浪恶之中,生命如许强悍也如许卑微。
他真正羡慕的,不过是那天地辽阔,那万顷波涛。那是他求而不可得的自由生活的象征,可以远远地逃开那些熙熙攘攘的无聊纷扰,逃开他原本无意的储位之争,逃开帝王之家的骨肉相残,兄弟反目,群臣的拉帮结派,勾心斗角。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是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对于生活的理想,不过只是拥有一寸干净清净之地,可以安静地读一读书,写一写字,谱一曲新词,指点那有着黄鹂一样娇声的宫中少女展喉清歌一曲,或者舒展杨柳一般柔软的腰肢跳一段即兴的舞蹈。
那原本是如此简单的理想。
可惜,再简单的理想,也终究只是理想。所谓理想,就是那些悬挂在高处,明亮得不真实的东西。有时候,它似乎与我们靠得那么近,就在头顶,是触手可即的萤火虫。等掂了脚尖去够,再跳起来去抓,却始终与我们伸出的手隔着一个指尖的距离。
他不知道,多少个世纪过后,遥远的西海岸,有一个和他一样才华横溢的美少年兰波用一生的才情,写下了一句来自生命的体悟:生活,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