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不时会去拜访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我更加频繁地出入先生家门。
不过,无论是初次见面寒暄时,还是后来熟识以后,先生对我的态度几乎没有变化。先生总是沉静的,有时静得过头,让人觉得他有些落寞。我从最初就觉得先生难以接近,让人不可思议。可饶是这样,我却越发想接近他。在芸芸众生中对先生抱有如此感觉的,估计也只有我一个吧。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独有的这种直觉是对的。所以,别人说我少不更事也好,笑我迂直也好,我还是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一个有爱人之心的人,就无法不爱他人。而他又不能张开双臂,拥抱想扑入自己怀抱的人——这个人,便是先生了。
刚才说了,先生始终很沉静,不温不火。可是偶尔也会有某种奇特的阴霾掠过他的脸,如同黑色的鸟影映在玻璃窗上,转瞬即逝。我最早发现先生眉宇间的这抹阴霾,是在杂司谷墓地突然唤他的时候。那异样的瞬间,使我本来畅快流淌的血液似乎陡然停顿了一下。但那只是一时的呆滞,我的心脏没过五分钟也恢复了往常的活力。在那之后,我全然忘记了这一抹阴霾。及至后来慢慢忆起,已是十月小阳春 a 过后不久的一个夜晚了。
同先生交谈的时候,我眼前不由浮现出此前他特意提醒我注意的那棵大银杏树。算起来,先生每月去墓地拜祭的日子,正是那之后的第三天。而在这一天,我的课中午就可以结束,乐得清闲。于是我对先生说:
“先生,杂司谷的那棵银杏树,树叶都掉光了吧?”
“应该还不至于掉秃了。”
先生盯着我的脸答道,好一会儿都没挪开他的视线。我马上又问:
“下次去拜祭墓地时,我可以陪您同去吗?我想和先生一道去那里散散步。”
“我是去拜祭,不是去散步的。”
“话是如此,顺便散个步不也刚好吗?”
先生没再回答。良久,他又说道:“我当真只是去扫墓而已。”看来他无论如何要把扫墓和散步划清界限,估计是不愿让我同去的借口吧。我为他充满孩子气的态度大为纳罕之余,心下却更想去了。
“那,去扫墓也好,您带上我一起吧,我也去拜祭一下。”
实际上我压根儿没觉得扫墓和散步的区别有什么意义。不承想先生眉头一皱,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既不是为难、厌恶,也不是惧怕,而似乎有种难以处理的些微的不安情绪。这蓦地令我忆起在杂司谷突然对着他唤那声“先生”时的情形,当时他的表情和现在的别无二致。
“我啊,”先生说道,“出于不能对你说的原因,还是不愿意带旁人去那里拜祭,就算是妻子,我也不曾带着去过。”
a 原文是“小春”,指阴历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