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消失,行走中的人,飞翔的鸟,在屋檐上跳跃的猫,在同一个地方生长了无数年的树与花草,都在消失,一个接一个地化作了水蒸气,却并不往天上飘,而是缩回了地下,看起来就跟正倒带中的奇幻电影一样,水蒸气越来越多,世界上的空白也一片一片扩张,没有任何声音,听不到惊恐的尖叫与哭喊,沉默的力量用最快的速度毁灭着每个角落,我拼命追逐,希望赶在什么人的前头抵挡住这股力量,我脚下的土地不断变换着颜色,从深深浅浅的充满生命力的绿色中枯萎成一块块灰黑,我越跑越快,但世界的空白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来,我感受不到速度,察觉不出时间,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坠进了一片无声无息的空茫……
不能这样!
我呼一下睁开眼,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冷汗从额头上滑下来。
初冬的阳光从窗口斜落在我的被子上,半开的窗户外隐隐听到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打折酬宾之类的叫卖声,散着暖意的空气里飘出熟悉的油烟味,还混着一缕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赵公子叔叔我的糖醋排骨好没有呀?”
“好了好了,未知你去楼上看你妈醒了没有,醒了的话喊她下来吃饭。”
“青童站住!还给我,那是我的水彩笔!”
“谁是青童?”
“就是你呀!你又忘记了!不是让你写好贴在自己脑门上吗!”
“哦。那你又是谁啊!”
“我是浆糊啊,这里是不停,你是这里的帮工呀!信龙你们又死到哪里去啦!不是说好了每天提醒她的工作由你们负责的吗!”
“你们哪个混蛋又把整个鸡蛋放到微波炉里叮?不是说了微波炉不能这样用吗!”
“纸片儿姨,我看见未知放的。”
“是吗?小未知你别跑,我跟你谈谈!”
楼下传来的大大小小的嗓门,每一个都熟悉。
我深呼吸了三次,擦掉额头上的汗,莫名其妙的梦境渐渐远去,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在梦里跌到谷底的心瞬间踏实下来,这是我的不停,开在忘川的不停,我在自己的卧室里,真正的,属于我跟楼下那群聒噪的家伙们的——家。
我揉了揉微微发涨的脑袋,打了个呵欠,每条神经总算都恢复了正常,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回到不停的第七天了,鱼门国除了偶尔在我梦里闪现片刻,已经彻底成了一段回忆,准确说,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什么鱼门国了,只有一群活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即将走入一段新生活的人们,以及一条被我收藏起来的围裙,胖三斤的东西,要好好地留下来。
那天,我们在傍晚时分回到不停,还没进门,我已经闻到了熟悉的晚饭的味道,那一刻我觉得世上最好的味道莫过于此,柴米油盐,人间烟火,有人做饭,有人等候,住了多年的房子还在老地方,没有荒芜没有缺失。所谓安全感,无非就是有一个地方你始终想回去,也能回去。
关于赵公子跟纸片儿看见我们时的激动,此处可以省略一万字了,反正纸片儿又把自己哭湿了,用了好几回吹风机才吹干。而赵公子永远那么不善言辞,在激动得手发抖的情况下,愣是把不停里所有能吃的食材都搬出来,做了满满一桌菜,也不管我们吃不吃得下,然后站在我们一家子旁边,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老板娘,外头没怎么吃好吧,回家了就多吃点吧。”
“好呀。”我咧嘴一笑,尽管并不是那么饿,我还是把一个卤鸡腿塞到嘴里。这个时候,食物已经不是食物,是团聚的欢喜。
“多吃点,多吃点!我锅里还煮着面呢,一会儿就好!”赵公子看了我们好一会儿,突然就转身跑回厨房,没多久就听见里头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
唉,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还是一副铁打的盔甲,平日里整个不停就属赵公子最沉稳,不哭不笑不乱说话,默默修炼成家务界的翘楚……我们回来之后,他没有说一句“老板娘我好想你们”或者问一句“老板娘你们去哪儿啦?”,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坚定的等候,就算我们去了天涯海角,只要回来,他就在这儿,没有夸张的语言跟多余的问候,只有随时能端出来的热茶热饭。
这次,想必是憋得太厉害了,毕竟我们身陷鱼门国时,跟外界彻底断了联系,留在这里的家伙们,不论谁都不可能得到我们半点消息。且当初在离开不停去东海之前,我跟赵公子说过此去短则一周,长则一月,我们必然返回不停。赵公子是个实心眼,又知道我历来言出必行,见我们迟迟不归,想来也是找了所有他能找到的法子打听我们的下落,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知我们近况的情况下,免不了胡思乱想,长期积聚忧虑又不善于抒发,今天能哭一场,算是好事。不过我没有跟进厨房去慈爱地拍拍赵公子的肩膀安慰他不要哭了,我只是叮嘱在场的每个人就当没有听到,不要劝,不要问,更不许笑,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赵公子做的菜吃光就好,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在我们的不停里生活下去。这就是我们彼此对彼此的最好的爱了,不吵闹不浮夸,永远只用最默契安静的方式承载下来。
也是在那顿团圆饭上,我正式把信龙、阿灯还有青童介绍给了他们,宣布这些由我们从“远方”带回来的家伙们以后就是不停的新帮工,信龙跟阿灯还好,一对听力一流的瞎子兄弟跟一头会飞会隐身会变化的鲸,没什么大毛病,随便找个地方让他们安顿下来就是,也不用指望它们能帮多大的忙。只是青童这个姑娘身份有些特殊,她是一只不怕光不怕符咒不需要吸血吃肉没有伤害值并且有正常思维的……僵尸,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疼又听话,就是记性有点问题,如果她在你们脸上或者衣裳上写下这是赵公子或者这是纸片儿之类的话时,请你们不要跳起来打死她,毕竟她已经不算活人你们打不死她的,看在她在这世上已经吃过太多苦头的份上,对她多一点包容之心吧。
我说完之后,青童在我的示意下,很乖巧地站起来跟所有人行了个礼,说:“我叫青童,以后不停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有什么脏活累活不要客气,都交给我吧,我力气很大的,而且我不用吃饭喝水。”
赵公子跟纸片儿沉默了片刻,纸片儿落到青童面前,细细端详这个身材瘦削眉目清秀的姑娘,半晌才问:“你真的不咬人?”
“我不是狗为什么要咬人?”青童奇怪地反问,“就算是狗也不会随便咬人的。”
八卦能量跟胆量成反比的纸片儿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你也不是人啊。”青童歪着脑袋看着它。
纸片儿哼了一声:“虽然我只是一张纸,但我理论上也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而且论起资历来,我比你早来不停,以后你就喊我老大吧,我会给你分派家务活儿的。”
赵公子一巴掌把纸片儿拍到桌上:“你这么小一片,哪里大了?青童你不要听这个家伙乱讲,大家都是不停的帮工,不分先后尊卑,以后你就安心留在不停,我们一起把不停的家务做好就是了。我是赵公子,一副活了许多年的盔甲。”
青童惊奇地打量他:“你就是老板娘白天跟我提起过的赵公子?她说你做的一手好饭菜,为人又好相处,要我好好跟着你。”
赵公子点头道:“嗯,我没有纸片儿那么爱讲废话,以后我会告诉你每天需要做些什么。”话音未落,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正要坐下来的青童:“那个,青童啊,你需要冷藏么?”
“冷藏?”青童不解,“我不热,为何要冷藏?”
赵公子支吾了半天,说:“你不是那个……僵尸么?我看电视里演的那些,僵尸的肉会变质……所以我想你是不是需要住到冰箱里?”
我噗嗤一笑,说:“赵公子你想多了,青童是自带保鲜的那种,电视里那些丧尸跟她完全不同,放心好了。”
“哦,这我就放心了。”赵公子拍拍心口,“我还寻思着是不是要再买一个冰箱……”
“蠢死了你!”纸片儿从桌子上跳起来,落到赵公子头上使劲踩,“亏你做了那么多年的饭,肉有没有坏一闻就闻出来了好吗!让你平时少追剧多看书的!”
“那个……纸片儿和赵公子,”青童无辜地看着他们,“我是青童,不仅仅是一块肉。”
“知道啦,现在不关你的事,是我在教训这个大块头。”纸片儿说完扭过头去继续跟赵公子嚷嚷,而赵公子由得它在头上跳,只是偶尔哼两声,并不跟它打嘴仗。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就更热闹了,我低头吃东西,莫名地开心,这才是我的不停,这才是不停里的家伙们应该有的相处方式,总是互相看不顺眼,但就是打不散也分不开。
而全程最安静的,就是敖炽了,从没见过他在这么安静的模式下吃东西,既不跟未知浆糊抢东西,也不去吐槽赵公子这个菜咸了那个菜淡了。
我知道他心里装着另一个人。
深夜的卧室里,我站在窗前,他环着我的腰,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夜色:“还是这里的晚上看着顺眼。”
“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你的扫地机了。”我笑。
“还有我的花衬衫。”他满意地用下巴磕了磕我的肩膀,“我估摸着又有新款式出来了,回头你给我弄几件。”
“大爷,现在是冬天了。”
“我可以在外头套羽绒服呀,到了暖和的地方只要一脱外套,依然闪瞎你们的眼哈哈哈。”
我无奈地叹口气:“好吧,等你从东海回来,我给你买一打不同花纹颜色的花衬衫,你可以每天穿出去浪,天天不重样,高兴了没?”
他一怔,环住我的双手瞬间松了一下。
“别装啦,我知道你心不在焉的原因。”我拉下他的手,转过身看着他的脸,“回去吧,毕竟那是你爷爷,嘴里虽然老头子老头子的喊着,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呢。”
他沉默片刻,说:“我速去速回,你们好好留在不停,这里比龙域好得多,起码万一要有点事,你至少能喊来不少帮忙的。”
“把阿灯带上。”我提醒他,“我寻思你硬闯鱼门国的事,有人已经替你广而告之了,最坏的情况是整个龙域都知道你进了真正的龙进不去的地方,如今正磨刀霍霍要清理门户。阿灯有隐身模式,你带它回东海最合适。”
“好。”他点头,“我本来也打算低调些,毕竟不知道老头子跟龙域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你放心,我还是很顾着我的命的。”
我抱住他,把额头抵在他的心口:“早去早回,不要跟任何人起冲突。不论发生什么事,先回家。”
“知道了。睡吧。好久没睡我们自己的床了。哦对,怎么没看见九厥?临走时你不是把不停交给他照看么?你有没有清点不停里的存货,该不会被这厮吃光喝尽然后跑路了吧?”
我直起身子,没好气道:“赵公子说自我们离开后,他在不停里呆了几天人就不见了,然后再没出现过。不过大半个月前却见他从咱们二楼冲下来,赵公子还奇怪地问他啥时候来的,咋没见他进门呢。这厮只说了一句你们老板娘差点坑死我,不跟你们玩儿了,我回我的酒庄去,横!然后至今没有音讯。”
“蓝头发的神经病……”敖炽撇撇嘴,“关灯睡觉。”
回到不停的第一个夜晚,我睡得不好不坏,一会儿迷迷糊糊做梦,一会儿听到敖炽的呼噜声,辗转了许久才真正睡去。
第二天一早,敖炽陪我们吃完早饭就走了,带着阿灯一块儿。
五天了,他还没回来。
我从被窝里钻出来,敲打着酸胀的脖子跟肩膀,刚把衣裳换好,房门就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未知的脸出现在门后,见我已经起床,她呼一下推开门跑进来:“妈,开饭啦!”
“听到啦,你们几个声音那么大。”我嗔怪道,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走吧,下楼。”
“好呀,赵公子叔叔又做了好多菜。”未知说着说着,跑到我卧室的穿衣镜前,扯着自己粉色的连帽外套跟小裙子照来照去,还问我,“妈,好看不?”
“好看呀。你爸难得能买到一件正常的衣裳。”我走过去与她并肩站在镜子前,感慨道,“小未知长得好快呀。咱们去鱼门国时,你才一丁点大,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我说过这两个小鬼长得很快,出生不足两年,如今已俨然是五六岁孩童的模样,幸好当初激动的敖炽一口气给他们买好了从零岁到十八岁的衣裳,小未知有足够的资源臭美。
“妈,”未知摸着自己的脑袋,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头上没有角有点不习惯诶。”
我看着镜子里的她,说:“未知啊,我们现在是在人类的世界,过的也是人类的生活,人类是没有角的,所以为了我们的方便,也为了照顾人类的情绪,妈妈要把你的角暂时藏起来,毕竟你已经长大了,慢慢地要走出家门去跟这个世界打交道了。”
未知摸着自己眉心中间那颗像朱砂痣般的红点点,问:“妈,你放了东西在这里,别人就看不见我的角了?”
“是啊,我们在龙域时你的身体还不够强,妈妈怕符咒会伤了你,所以只让你戴帽子,再说不管龙域还是鱼门国,那里的家伙跟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是不同的,就算发现你有角,也未必会太惊骇,但现在不同了,我们回到了真正的人类的地方,要是他们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个头上长着龙角的小姑娘,我们可能会有麻烦。”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所以现在多好,小未知跟外头的任何一个姑娘都没有不同,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在这个世界东奔西跑,结交各种各样的朋友。”
未知想了想,又问:“妈,我们根本不是人类对吧?”
“对啊,跟你讲过的呀,妈妈是一只树妖,你爸是东海的龙,而你跟浆糊继承了妖跟龙的血统,是世界上最好最可爱的存在。”我如是道,“但这件事,除了将来你遇到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你不可以跟任何人说。记住,走出不停的大门,你跟浆糊就是普通的人类孩子,有一对开店做生意的父母。”
“好,我记下了。”未知用力点点头,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那么,我以后可以跟电视里那些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然后认识很多很多小伙伴么?”
老实说这个有点麻烦,毕竟他们两个的长势跟人类孩子不一样,如果放到人类的学校里跟普通孩子长期在一起,早晚会穿帮的,搞不好小学都没毕业就长成大学生了……
“这个嘛,妈妈会安排的,等你跟浆糊再长大些吧。”我只能这样搪塞过去。要是有一座专门给妖怪的孩子念书的学校就好了,我心里叹气。
“吃饭去吧。”我牵着她出了房门。
身为非人类的孩子,也许可以比普通人类得到更多,但失去的,可能一样多。
对未知跟浆糊来说,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
临近年底的商场里,塞满了抢打折货的顾客,吆喝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说来这是我第一次带着两个小鬼来到真正的闹市之中,他们出生后的主要活动范围都在不停,顶多扩散到附近两百米,之后没多久便被带去了东海,又在鱼门国折腾了好一段日子,所以,缺失的课,我要尽快给他们补回来,毕竟这个世界才是他们要留下来的地方。
两个家伙很兴奋,连调料区的货架都不放过,一排一排看过去,指着上头的瓶瓶罐罐说个不停。
“啊这个是酱油这个是醋……那个写的是啥,胡叔粉?”
“那念胡椒粉好吗!浆糊你咋还这么文盲?不认识字好歹也常听到赵公子叔叔说起呀!”
“呵呵,一百减二十等于八十一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我笑眯眯地站在他们身后,不劝架,随便吧。暖冬周末的商场,人潮熙攘,空气里弥漫着水果与调料的味道,我推着购物车带着吵吵闹闹的孩子在里头挑挑拣拣,不用跟谁斗智斗勇,不需打打杀杀,只为一顿晚餐全神贯注地做准备真是美好的负担。
买好了东西,我推车往收银台那边去。
未知抱着我给她买的一罐糖果,眼睛却在东瞅西瞅,我问她在找啥,她问我:“妈,没看见卖西瓜的呀?冬天没有西瓜么?”
“以前冬天是没西瓜的,但现在科技进步,冬天也能养出西瓜了。不过西瓜还是吃夏天的最好。咋啦,想吃西瓜?”
“我爸爱吃啊。”未知仰头看着我,“等他回来,看见有西瓜吃肯定很开心。妈,我爸啥时候回来呀?”
我摸摸她的脑袋:“应该快回来了。爸爸去东海看望你们的曾祖父,你们也知道曾祖父生病了嘛,而且我们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跟他打个招呼,老人家会不高兴的。”
“哦,那曾祖父病好以后会来看我们吗?”未知又问。
“你们想他的话,他就会来的。”我笑笑。
“我们想一个人,那个人就会来……”一旁的浆糊琢磨着,“那我们不想一个人,那个人就永远不会来吧?”
“你不想谁?”我一边把东西拿出来放到收银台上一边随口问他。
“龙宫里害得我耳朵疼,还让未知摔倒的那个黑衣裳的叔叔。”浆糊认真道,“我不喜欢他。”
“是呀是呀,我也不喜欢他,而且觉得他好吓人,比我们见到过的所有怪物都吓人!”未知撅着嘴道。
我拿东西的手慢了一下,无藏青霜……我也不想见到他,但,是不是我不想,他就不再找上门呢?!
“放心啦,这里不是龙宫了,而且有爸爸妈妈在,就算那个叔叔再来,你们也不会受伤的。”我若无其事地冲两个小鬼眨眨眼,“来,过去帮忙装东西。”
付好钱拿上大包小包,刚走出收银台,浆糊跟未知的目光就被旁边的一排花花绿绿的夹娃娃机吸引了,好奇地问我:“妈,那是什么呀?为什么放那么多娃娃在里头?”
当我耐心地跟他们讲明了夹娃娃机的原理跟玩法之后,我就知道我短时间内是不能离开商场了。
一个接一个的硬币被扔进这些可恶的圈钱机器里,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三个一无所获,挤在里头的每个玩偶好像都露出了嘲笑脸,一副你来啊你来啊反正你抓不住我的表情。
越抓不住越想抓,我都不记得自己去换了多少次硬币,但那个该死的金属爪子就是抓不住,好几次眼看着抓起来了,稍微往洞口一挪,又掉下去了,气得我们直跺脚,大骂奸商不要脸。
就在我气坏了差点动用灵力作弊的时候,一只手掠过来,拿走了我捏在手里的剩下的硬币,麻利地投进了旁边的另一台机器。
啥?大白天的还有人抢钱?
我猛一扭头,身旁多了个穿灰色羽绒服黑裤子黑鞋子,全身上下素得像冬天的年轻男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熟无比的墨镜……
“就你这技术,倾家荡产也夹不出一个来。”甲乙操纵着摇杆,没费什么力气就夹了一只兔子出来,然后拎着它的耳朵,扔给了未知。
我们三个都呆了,直到未知抱着兔子拍手大叫“甲乙叔叔好棒呀!”,我才回过神来,真的是甲乙。
这次回来,除了九厥不见了,身为帮工的他也不在,赵公子说甲乙的行踪永远是个谜,有时候会回来吃个晚饭,有时候十几二十天不见人影,问他去哪里是没用的,反正他不会回答。这不,我们回来前一个月他又走了,鬼知道他又去哪里浪荡了,末了赵公子还跟我叹气说这届帮工不行啊,啥事都不做,除了吃饭就是失踪。
不等我说话,甲乙又用剩下的硬币接连抓了两个娃娃出来,无一失手。
一个萌萌的小狼崽塞给了浆糊,一个蠢蠢的大脸猫塞给了我,他脸上永远是那副被定格了的表情,不笑不怒冷静如冰,但嘴角又始终挂着一丝嘲讽:“我要是你,直接上楼买现成的,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得了娃娃的小家伙高兴坏了,对他们来说甲乙现在就是自带bgm的超级大英雄,完全不顾站在一旁秋风黑脸的抱着一只蠢猫的亲妈。
“我现在不跟你生气。”我硬是挤出一个大度的笑脸,“不过你能不能回答我,为什么你不在不停里老实呆着,还跟个鬼一样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
甲乙耸耸肩:“不停里没我什么事,做饭打扫有赵公子跟纸片儿,我想出来自然就出来了。随便走走也能遇到你们,我也很无奈的。”
“问题是我出门前嘱咐过你,如果有客人来访,特别是人类,希望你出面接待,毕竟赵公子跟纸片儿不宜见人。”我硬是没让自己发火,微笑微笑,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揍人。
“那是你给九厥说的。”
“我跟你们俩同时说的好吧!而且九厥他不是失踪了吗!他不见了你就要顶上啊!万一有人来找我做生意,你岂不是耽误我的财路!”
甲乙茫然道:“九厥在不在,那都是他的工作,跟我无关。”
“当帮工就要有帮工的样子好吧,不做饭打扫你也好歹替我看个门!说走就走太不负责了!”我憋不住了,跺脚开骂,“你简直不适合在这个世界生存!看到你我就来气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他横抱双臂看着我,特别认真地说:“你以为我想看见你们么?”
“你……”
他一把拎起我放在地上的几个购物袋:“既然碰上了,就一起回去吧。”
说完也不理我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朝商场出口走去。
“哇,甲乙叔叔一点都没变诶。”未知看着他的背影,“还是那么酷炫。”
是啊,甲乙真的一点都没变,以前能一句话呛死我,现在还是,所以我生什么气呢,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是这副嘴脸啊,从来不给我面子,对这个世界也永远是一副我不爱你你别烦我的死样子,这才是一个正常的甲乙,他没出任何意外,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我应该高兴才对嘛。
其实,我真的是有点高兴的……即便他这么讨人嫌,这种一边生气一边高兴的心情也是挺难形容的。
“你甲乙叔叔不是酷炫,只是情商低。”我扔下这句话,牵起两个小鬼朝前追去。
回去的路上,我问了三遍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他才淡淡回我一句:“四处看看。”
“看到什么了?”
“房子在涨价,跳广场舞的老阿姨们越来越多,路上越来越堵,空气越来越差。”
“……你的时间就花在看这些事情上?”
“我喜欢看真实的东西。”
“就没看上哪个姑娘?”
“没。”
“不如让葵颜帮你物色一个女朋友?反正他是开婚介所的……”
“我看你精神这么好,不如自己把东西拎回去?”
“年轻人别这样嘛……等你从单身狗变成恩爱狗以后,对这个世界就会友善起来了…喂喂,别走那么快啊,我认真哒!”
傍晚的街头,我牵着娃,聒噪着跟在甲乙屁股后头,跟所有正在回家的人一样,我们与周围的一切没有半分的不协调,虽然是妖怪,但我们同样不能割舍这个活色生香,喜怒哀乐的世界。如果,每天都是这样,我并没有意见。
“你有完没完?”
“哎唷,你考虑一下嘛,要不我回去就联系葵颜?”我继续死皮赖脸地游说甲乙,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不是给他介绍女朋友,而是我真喜欢看他脸上难得一见的窘迫,他一定没谈过恋爱吧,不然为啥一直脸红哈哈哈。
我们刚拐进巷子,迎面就看到有人站在不停门口,跟站在门后的青童说着什么。
以前的规矩是,如果不停里只剩下赵公子跟纸片儿,有人类敲门的话一律不应,现在好了,有青童在,多少可以应付一下他们了,起码她看起来是个正常的姑娘,除了没记性,做事还是很勤快的,不像九厥跟甲乙,不用猜都知道,就算这两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在不停,有人来敲门也必然是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能主动积极去开门的。
来不停的是个男人,三十来岁,高高瘦瘦,长相路人,穿着厚厚的深蓝色棉外套,戴了个圆框眼睛,手上拎了个黑色的公事包,朴素到有点土气。
“小姑娘,你不是这家的业主的话,麻烦回头把我的电话号码转交给他好吗?”男人把一张便签纸交到青童手里。
青童接过便签,挠着头问:“什么是业主?”
男人急得擦汗:“刚刚不是跟你说了么,就是这房子的主人。小姑娘,你是业主的亲戚还是朋友?”
“我……”青童想了想,从衣兜里摸出个小本子翻开,背书一样说,“我叫青童,这里是不停,卖过甜品开过旅店,现在主要做茶叶生意,我们有一个老板娘,还有一个老板娘的夫君,我是这里的帮工……”
啊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赶紧走上去,笑嘻嘻地问那陌生男人:“请问阁下哪位?我是这里的业主。”
男人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从公事包里摸出一张表格看了几眼,问:“您就是……沙小树女士?”
我点头。
男人松了口气:“太好了,幸好您回来了。我姓马,是光明社区的社区办副主任,刚上任,所以对咱们片区的居民情况还不是很熟悉。哦,咱们这块地方以前属于长锦社区管辖,但现在已经改划入光明社区了。”
“哦……”听到光明社区以及社区办副主任之类的词汇,我一个刚从鱼门国里出来的家伙居然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太接地气了,我得缓缓,原来我住的这块地方现在是光明社区了……之前我除了用沙小树这个假身份买了房子入了户口之外,这些年还真没仔细了解过不停的周边环境,压根也不关心它属于哪个社区哪个街道办管辖,以前偶尔也有相关工作人员来我这儿,多是上门宣传防火防盗或者给什么病重患者募捐之类的事,今天这位大概也差不多吧。
“马主任是吧,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说罢,我回头对甲乙道,“你跟青童先带孩子进去吧。”
甲乙没吭声,拎着东西带着俩娃进了大门,青童见了他,立刻追上去问:“你是什么人呀?麻烦跟我说一下,我要记下来。”
“说了你也记不住。”
“我会写下来呀,说嘛说嘛。你个子好高呀,腿好长呀,样子好好看呀。”
“……你是不是流口水了?”
“啊呀,对啊,怎么会这样!”
“……”
听到这样的对话,马主任略尴尬地笑笑:“您这里挺热闹呀,人口也挺多。”
“没法子呀,做点小生意,少不了要请些帮工的。”我哈哈一笑,“马主任你还没说来找我啥事呢。”
“哦哦,是这样的。”他笨手笨脚地从公事包里翻出一张纸交给我,“是这样的,咱们社区为了响应和谐社会,倡导邻里友爱和睦,决定下周六在白枫镇的鸣鹿山庄举办一场社区联谊会,每条街道都随机抽取了一些业主代表,希望你们能带上家人大驾光临,平日里大家都忙,邻里之间没什么机会联络感情,希望能借这样的机会让大家的关系更紧密融洽,以后对我们社区的工作也能多多支持。”
我看着手里的纸,五颜六色的排版上印着“和谐社会,邻里友爱——光明社区迎新年联谊活动。”一排大字,下头还印上了举办地点的详细地址以及路线图,落款上还盖了光明社区的红章。
见我没吱声,马主任赶紧又说:“完全是社区给居民们提供的福利,不收任何费用,您要是自己不方便驱车前往,可以提前把人数报给我,我们社区到时候会有大巴来接。没法子啊,年底了,这也是我们社区的工作呀,不然今年的年终报告不好写,您多支持吧。白枫镇景色好空气好,到时候还有烧烤大餐,能吃能喝还能认识一下附近的邻居,不吃亏的。”
但我并不想认识附近的邻居呀,这些年我可是刻意跟附近的人类保持着距离呢,不停的大门,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当然这句话我没说出口,我把这张单子折起来,说:“谢啦,我看看吧,如果到时候我先生回来了,时间上也安排得过来的话,我们就去吧。”
“好的好的,希望你们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呀!”马主任像个老干部一样跟我握了握手,然后又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表格给我,“这个您也收好,回头您要是参加了这个活动,回来后麻烦填一下这个满意度调查表,我到时候会让人来统一收取。”
“好呀。”我接过来,笑道,“你们工作也是挺繁忙的呀。”
马主任苦笑:“工作嘛,都这样。行,不耽搁您了,我还有几户人家要去。”
“慢走啊。”我挥手送客。
“留步留步。”他说着,抬头看了看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您这灯笼真好看,上头的字也好,留步饮君茶,一夕浮生梦……我听那姑娘说您是做茶叶生意的?”
“是呀。”我笑,“小本生意,赚不了几个钱。”
“有机会一定要来试试您的茶。”马主任边说边走,没留神脚下的石子,绊了个趔趄,眼镜都歪了,他尴尬地扶正眼镜,“下次见下次见!”
“您小心看路。”我朝这个看起来笨兮兮的男人摆摆手,然后也抬头看着这个在门口挂了好几年的灯笼,纸片儿把它打扫得很干净,纤尘不染,跟刚来时一模一样。我出神地盯着它,那个许久不曾出现在我生活里的人,如影如鬼的“将军”……这么久了,他像是从世上消失了一样。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抓住这个送我灯笼的家伙,看清楚他的样子。
突然,一只大手拍到我的肩膀上。
我吓了一跳,回头,敖炽瞪着我:“还没落地就看见你傻乎乎地站在门口,看啥看得这么痴呆?”
“你回来啦!”我完全顾不上跟他斗嘴,心里的高兴毫不隐藏地写到了脸上,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没怎样吧?”
“除了一个看我长大的老嬷嬷,别人都不知道我回过东海。”他眼神里微有倦意,用力抱了抱我,“老头子醒了,命是保住了。”
我大喜:“真的?”
“进去再说吧,我饿了。”
“好。咦,阿灯呢?”
“刚刚已经穿墙进去了啊,谁让你跟个傻子一样站在这儿看灯笼。”
“再说我傻我可翻脸了!”
“我给你带礼物了。”
“那我不翻脸了。带了啥?”
“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