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消失,行走中的人,飞翔的鸟,在屋檐上跳跃的猫,在同一个地方生长了无数年的树与花草,都在消失,一个接一个地化作了水蒸气,却并不往天上飘,而是缩回了地下,看起来就跟正倒带中的奇幻电影一样,水蒸气越来越多,世界上的空白也一片一片扩张,没有任何声音,听不到惊恐的尖叫与哭喊,沉默的力量用最快的速度毁灭着每个角落,我拼命追逐,希望赶在什么人的前头抵挡住这股力量,我脚下的土地不断变换着颜色,从深深浅浅的充满生命力的绿色中枯萎成一块块灰黑,我越跑越快,但世界的空白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来,我感受不到速度,察觉不出时间,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坠进了一片无声无息的空茫……
不能这样!
我呼一下睁开眼,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冷汗从额头上滑下来。
初冬的阳光从窗口斜落在我的被子上,半开的窗户外隐隐听到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打折酬宾之类的叫卖声,散着暖意的空气里飘出熟悉的油烟味,还混着一缕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赵公子叔叔我的糖醋排骨好没有呀?”
“好了好了,未知你去楼上看你妈醒了没有,醒了的话喊她下来吃饭。”
“青童站住!还给我,那是我的水彩笔!”
“谁是青童?”
“就是你呀!你又忘记了!不是让你写好贴在自己脑门上吗!”
“哦。那你又是谁啊!”
“我是浆糊啊,这里是不停,你是这里的帮工呀!信龙你们又死到哪里去啦!不是说好了每天提醒她的工作由你们负责的吗!”
“你们哪个混蛋又把整个鸡蛋放到微波炉里叮?不是说了微波炉不能这样用吗!”
“纸片儿姨,我看见未知放的。”
“是吗?小未知你别跑,我跟你谈谈!”
楼下传来的大大小小的嗓门,每一个都熟悉。
我深呼吸了三次,擦掉额头上的汗,莫名其妙的梦境渐渐远去,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在梦里跌到谷底的心瞬间踏实下来,这是我的不停,开在忘川的不停,我在自己的卧室里,真正的,属于我跟楼下那群聒噪的家伙们的——家。
我揉了揉微微发涨的脑袋,打了个呵欠,每条神经总算都恢复了正常,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回到不停的第七天了,鱼门国除了偶尔在我梦里闪现片刻,已经彻底成了一段回忆,准确说,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什么鱼门国了,只有一群活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即将走入一段新生活的人们,以及一条被我收藏起来的围裙,胖三斤的东西,要好好地留下来。
那天,我们在傍晚时分回到不停,还没进门,我已经闻到了熟悉的晚饭的味道,那一刻我觉得世上最好的味道莫过于此,柴米油盐,人间烟火,有人做饭,有人等候,住了多年的房子还在老地方,没有荒芜没有缺失。所谓安全感,无非就是有一个地方你始终想回去,也能回去。
关于赵公子跟纸片儿看见我们时的激动,此处可以省略一万字了,反正纸片儿又把自己哭湿了,用了好几回吹风机才吹干。而赵公子永远那么不善言辞,在激动得手发抖的情况下,愣是把不停里所有能吃的食材都搬出来,做了满满一桌菜,也不管我们吃不吃得下,然后站在我们一家子旁边,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老板娘,外头没怎么吃好吧,回家了就多吃点吧。”
“好呀。”我咧嘴一笑,尽管并不是那么饿,我还是把一个卤鸡腿塞到嘴里。这个时候,食物已经不是食物,是团聚的欢喜。
“多吃点,多吃点!我锅里还煮着面呢,一会儿就好!”赵公子看了我们好一会儿,突然就转身跑回厨房,没多久就听见里头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
唉,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还是一副铁打的盔甲,平日里整个不停就属赵公子最沉稳,不哭不笑不乱说话,默默修炼成家务界的翘楚……我们回来之后,他没有说一句“老板娘我好想你们”或者问一句“老板娘你们去哪儿啦?”,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坚定的等候,就算我们去了天涯海角,只要回来,他就在这儿,没有夸张的语言跟多余的问候,只有随时能端出来的热茶热饭。
这次,想必是憋得太厉害了,毕竟我们身陷鱼门国时,跟外界彻底断了联系,留在这里的家伙们,不论谁都不可能得到我们半点消息。且当初在离开不停去东海之前,我跟赵公子说过此去短则一周,长则一月,我们必然返回不停。赵公子是个实心眼,又知道我历来言出必行,见我们迟迟不归,想来也是找了所有他能找到的法子打听我们的下落,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知我们近况的情况下,免不了胡思乱想,长期积聚忧虑又不善于抒发,今天能哭一场,算是好事。不过我没有跟进厨房去慈爱地拍拍赵公子的肩膀安慰他不要哭了,我只是叮嘱在场的每个人就当没有听到,不要劝,不要问,更不许笑,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赵公子做的菜吃光就好,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在我们的不停里生活下去。这就是我们彼此对彼此的最好的爱了,不吵闹不浮夸,永远只用最默契安静的方式承载下来。
也是在那顿团圆饭上,我正式把信龙、阿灯还有青童介绍给了他们,宣布这些由我们从“远方”带回来的家伙们以后就是不停的新帮工,信龙跟阿灯还好,一对听力一流的瞎子兄弟跟一头会飞会隐身会变化的鲸,没什么大毛病,随便找个地方让他们安顿下来就是,也不用指望它们能帮多大的忙。只是青童这个姑娘身份有些特殊,她是一只不怕光不怕符咒不需要吸血吃肉没有伤害值并且有正常思维的……僵尸,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疼又听话,就是记性有点问题,如果她在你们脸上或者衣裳上写下这是赵公子或者这是纸片儿之类的话时,请你们不要跳起来打死她,毕竟她已经不算活人你们打不死她的,看在她在这世上已经吃过太多苦头的份上,对她多一点包容之心吧。
我说完之后,青童在我的示意下,很乖巧地站起来跟所有人行了个礼,说:“我叫青童,以后不停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有什么脏活累活不要客气,都交给我吧,我力气很大的,而且我不用吃饭喝水。”
赵公子跟纸片儿沉默了片刻,纸片儿落到青童面前,细细端详这个身材瘦削眉目清秀的姑娘,半晌才问:“你真的不咬人?”
“我不是狗为什么要咬人?”青童奇怪地反问,“就算是狗也不会随便咬人的。”
八卦能量跟胆量成反比的纸片儿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你也不是人啊。”青童歪着脑袋看着它。
纸片儿哼了一声:“虽然我只是一张纸,但我理论上也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而且论起资历来,我比你早来不停,以后你就喊我老大吧,我会给你分派家务活儿的。”
赵公子一巴掌把纸片儿拍到桌上:“你这么小一片,哪里大了?青童你不要听这个家伙乱讲,大家都是不停的帮工,不分先后尊卑,以后你就安心留在不停,我们一起把不停的家务做好就是了。我是赵公子,一副活了许多年的盔甲。”
青童惊奇地打量他:“你就是老板娘白天跟我提起过的赵公子?她说你做的一手好饭菜,为人又好相处,要我好好跟着你。”
赵公子点头道:“嗯,我没有纸片儿那么爱讲废话,以后我会告诉你每天需要做些什么。”话音未落,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正要坐下来的青童:“那个,青童啊,你需要冷藏么?”
“冷藏?”青童不解,“我不热,为何要冷藏?”
赵公子支吾了半天,说:“你不是那个……僵尸么?我看电视里演的那些,僵尸的肉会变质……所以我想你是不是需要住到冰箱里?”
我噗嗤一笑,说:“赵公子你想多了,青童是自带保鲜的那种,电视里那些丧尸跟她完全不同,放心好了。”
“哦,这我就放心了。”赵公子拍拍心口,“我还寻思着是不是要再买一个冰箱……”
“蠢死了你!”纸片儿从桌子上跳起来,落到赵公子头上使劲踩,“亏你做了那么多年的饭,肉有没有坏一闻就闻出来了好吗!让你平时少追剧多看书的!”
“那个……纸片儿和赵公子,”青童无辜地看着他们,“我是青童,不仅仅是一块肉。”
“知道啦,现在不关你的事,是我在教训这个大块头。”纸片儿说完扭过头去继续跟赵公子嚷嚷,而赵公子由得它在头上跳,只是偶尔哼两声,并不跟它打嘴仗。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就更热闹了,我低头吃东西,莫名地开心,这才是我的不停,这才是不停里的家伙们应该有的相处方式,总是互相看不顺眼,但就是打不散也分不开。
而全程最安静的,就是敖炽了,从没见过他在这么安静的模式下吃东西,既不跟未知浆糊抢东西,也不去吐槽赵公子这个菜咸了那个菜淡了。
我知道他心里装着另一个人。
深夜的卧室里,我站在窗前,他环着我的腰,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夜色:“还是这里的晚上看着顺眼。”
“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你的扫地机了。”我笑。
“还有我的花衬衫。”他满意地用下巴磕了磕我的肩膀,“我估摸着又有新款式出来了,回头你给我弄几件。”
“大爷,现在是冬天了。”
“我可以在外头套羽绒服呀,到了暖和的地方只要一脱外套,依然闪瞎你们的眼哈哈哈。”
我无奈地叹口气:“好吧,等你从东海回来,我给你买一打不同花纹颜色的花衬衫,你可以每天穿出去浪,天天不重样,高兴了没?”
他一怔,环住我的双手瞬间松了一下。
“别装啦,我知道你心不在焉的原因。”我拉下他的手,转过身看着他的脸,“回去吧,毕竟那是你爷爷,嘴里虽然老头子老头子的喊着,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呢。”
他沉默片刻,说:“我速去速回,你们好好留在不停,这里比龙域好得多,起码万一要有点事,你至少能喊来不少帮忙的。”
“把阿灯带上。”我提醒他,“我寻思你硬闯鱼门国的事,有人已经替你广而告之了,最坏的情况是整个龙域都知道你进了真正的龙进不去的地方,如今正磨刀霍霍要清理门户。阿灯有隐身模式,你带它回东海最合适。”
“好。”他点头,“我本来也打算低调些,毕竟不知道老头子跟龙域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你放心,我还是很顾着我的命的。”
我抱住他,把额头抵在他的心口:“早去早回,不要跟任何人起冲突。不论发生什么事,先回家。”
“知道了。睡吧。好久没睡我们自己的床了。哦对,怎么没看见九厥?临走时你不是把不停交给他照看么?你有没有清点不停里的存货,该不会被这厮吃光喝尽然后跑路了吧?”
我直起身子,没好气道:“赵公子说自我们离开后,他在不停里呆了几天人就不见了,然后再没出现过。不过大半个月前却见他从咱们二楼冲下来,赵公子还奇怪地问他啥时候来的,咋没见他进门呢。这厮只说了一句你们老板娘差点坑死我,不跟你们玩儿了,我回我的酒庄去,横!然后至今没有音讯。”
“蓝头发的神经病……”敖炽撇撇嘴,“关灯睡觉。”
回到不停的第一个夜晚,我睡得不好不坏,一会儿迷迷糊糊做梦,一会儿听到敖炽的呼噜声,辗转了许久才真正睡去。
第二天一早,敖炽陪我们吃完早饭就走了,带着阿灯一块儿。
五天了,他还没回来。
我从被窝里钻出来,敲打着酸胀的脖子跟肩膀,刚把衣裳换好,房门就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未知的脸出现在门后,见我已经起床,她呼一下推开门跑进来:“妈,开饭啦!”
“听到啦,你们几个声音那么大。”我嗔怪道,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走吧,下楼。”
“好呀,赵公子叔叔又做了好多菜。”未知说着说着,跑到我卧室的穿衣镜前,扯着自己粉色的连帽外套跟小裙子照来照去,还问我,“妈,好看不?”
“好看呀。你爸难得能买到一件正常的衣裳。”我走过去与她并肩站在镜子前,感慨道,“小未知长得好快呀。咱们去鱼门国时,你才一丁点大,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我说过这两个小鬼长得很快,出生不足两年,如今已俨然是五六岁孩童的模样,幸好当初激动的敖炽一口气给他们买好了从零岁到十八岁的衣裳,小未知有足够的资源臭美。
“妈,”未知摸着自己的脑袋,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头上没有角有点不习惯诶。”
我看着镜子里的她,说:“未知啊,我们现在是在人类的世界,过的也是人类的生活,人类是没有角的,所以为了我们的方便,也为了照顾人类的情绪,妈妈要把你的角暂时藏起来,毕竟你已经长大了,慢慢地要走出家门去跟这个世界打交道了。”
未知摸着自己眉心中间那颗像朱砂痣般的红点点,问:“妈,你放了东西在这里,别人就看不见我的角了?”
“是啊,我们在龙域时你的身体还不够强,妈妈怕符咒会伤了你,所以只让你戴帽子,再说不管龙域还是鱼门国,那里的家伙跟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是不同的,就算发现你有角,也未必会太惊骇,但现在不同了,我们回到了真正的人类的地方,要是他们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个头上长着龙角的小姑娘,我们可能会有麻烦。”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所以现在多好,小未知跟外头的任何一个姑娘都没有不同,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在这个世界东奔西跑,结交各种各样的朋友。”
未知想了想,又问:“妈,我们根本不是人类对吧?”
“对啊,跟你讲过的呀,妈妈是一只树妖,你爸是东海的龙,而你跟浆糊继承了妖跟龙的血统,是世界上最好最可爱的存在。”我如是道,“但这件事,除了将来你遇到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你不可以跟任何人说。记住,走出不停的大门,你跟浆糊就是普通的人类孩子,有一对开店做生意的父母。”
“好,我记下了。”未知用力点点头,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那么,我以后可以跟电视里那些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然后认识很多很多小伙伴么?”
老实说这个有点麻烦,毕竟他们两个的长势跟人类孩子不一样,如果放到人类的学校里跟普通孩子长期在一起,早晚会穿帮的,搞不好小学都没毕业就长成大学生了……
“这个嘛,妈妈会安排的,等你跟浆糊再长大些吧。”我只能这样搪塞过去。要是有一座专门给妖怪的孩子念书的学校就好了,我心里叹气。
“吃饭去吧。”我牵着她出了房门。
身为非人类的孩子,也许可以比普通人类得到更多,但失去的,可能一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