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一晃而过,电视里任何一个画面都喜气洋洋,因为马上要春节了。
九厥的酒庄应该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多人。
如他所推测,无藏青霜的确没有再出现过,不知是他知难而退,还是被别的事情缠住了。而这片刻的喘息,足够让我跟敖炽的身体恢复如初。
九厥还特意去了一次忘川,我的不停一切安好,我们不在的时候,信龙居然摸索着学会了煮土豆,虽然他们两兄弟不需要吃饭,但总不能把阿灯饿死,煮土豆虽然比不上赵公子炸的土豆条,但起码也能饱腹了,九厥把我们的事情简单跟信龙说了一遍,信龙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会负责饲养阿灯以及不停里所有的花花草草,如果有厉害的家伙杀上门来,他们的太极拳再加上阿灯,或许可以帮你们守住不停。
其实在九厥回去之前,我是嘱咐他把阿灯跟信龙也带回来的,如今的不停不再是街市一角的世外桃源,而是招惹了强敌的多事之地,已经不够安全,天知道无藏青霜会不会一个不高兴就把我家房子烧掉,既然暂时不能对付我们,烧掉房子也能泄愤不是吗,疯子都爱这么干。
但是信龙不肯,说他们喜欢不停里的小院子,练太极再好不过,反正不管怎样,好歹有个可以留下的家了,不想它被人欺负。就算那个人是北海龙王,就算他真的放火烧房子,有他们跟阿灯在,起码还有个灭火的人,不然都烧光了,老板娘回来得多伤心哪。
九厥这么跟我说时,我有些诧异,信龙和阿灯跟着我的时间并不久,我们之间甚至没有过多少同生共死的场面。仔细想想,如此情形下连他们都能这般待我,我就更不能放任他人以任何理由来毁掉我们所有人的生活了,不停仍然要鲜活地存在于忘川一角,有生意做,有妖怪来往,有吃喝玩笑。
九厥没有勉强他们,说这两个家伙看起来蠢蠢的,但有一张让人信任的脸呢。
听说忘川百年难得一见的“寒流”也过去了,温度回归正常,甚至比往年还暖一点。
无藏青霜果真走了?!
大后天就是除夕夜了,但是位于陌生城市郊区的酒庄,几乎没有年味,即便九厥象征性地往门口挂了一对红灯笼,还给浆糊未知买了一箱烟花,热闹的心情还是离我们有点远。
今天天气好,蓝天暖阳。
敖炽坐在酒庄花园前的石阶上,一张纸在他手里翻来翻去,却总是折不出想要的形状,之前他答应未知给她叠纸鹤,可等他答应下来才想起自己根本就不会这门技能。
在酒庄这段日子,他总是心不在焉。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看着他假装专注的脸,创可贴已经不需要了,脸上的伤口已痊愈了八成,身上的伤也结痂了,敖炽的自愈能力远远超过常人。
我凝视着他线条出色的侧脸,手指从他额头上的伤痕落到眉心,光滑一片,别无他物,但我分明记得,与无藏青霜殊死一战时,这里曾有一道红印赫然而现。
“别乱摸,痒。”他一偏头,躲开我的手指,继续叠纸。
“纸鹤不是这样叠的。”我把纸抢过来,边折边说,“敖炽,这些天你很闷呢。”
在酒庄养伤的这一个月,敖炽真的很少说话,除了吃饭睡觉以及跟两个小家伙早安晚安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发呆上,有时候坐在沙发里看着壁炉发呆,有时候看窗外的雨雪,再不然就是蒙头大睡。每当我要跟他打开话题时,他也会借故走开,除了关注我的伤势,他跟我几乎零交流。这很反常。
“心口还疼吗?”他问我。
我摇头:“跑马拉松都没问题。”
阳光从头顶的树枝间穿过,面前的石板地上闪烁着不规则的光斑,敖炽的眼神不知落在哪里,我慢吞吞地折着纸鹤,气氛从没有这么寂寞过。
“你说你要是嫁给九厥这样的男人,会不会幸福一点?”他突然开口。
我手一滑,差点把纸撕烂了。
“九厥?”我看着他,微笑,“你怎么不问嫁给子淼我会不会幸福一点?”
“那不行,嫁给他你就是寡妇了。”他挠了挠耳朵,“九厥这样的好点,看起来吊儿郎当不靠谱,关键时候从不扯后腿,虽然喜欢占便宜吃霸王餐但这点跟你挺像的,样子虽然没有我好看,但也过得去……”
“敖炽!”听不下去了,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你给我说清楚,这些天作什么死?我招你惹你了你不理我!怎么,伤刚好点就琢磨让我改嫁?你脑子在马桶里泡过了?”
他不挣扎,由得我拿他耳朵撒气。
“你的伤让我害怕。”他终于在耳朵掉下来之前开了口。
我一愣,松开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毁容了?没有啊!”
他看着我:“你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吗?”
“我……”我一时语塞。
我会内伤到吐血,原因之一是无藏青霜打算绞死我,但他没得逞,用在我身上的蛮力造成了一定伤害但不是根源,原因之二,是从空中落地时摔得太重,重到我一度错觉自己是轻飘飘落地的。原因之三,就是导致我跟无藏青霜都飞出去的,是当时那座迎头撞来的“石壁”,其实哪里是什么石壁,是脱离了无藏青霜压制的敖炽顺势用自己的尾巴狠狠拍过来罢了,这一拍的力量简直是诡异的巨大,如果中招的不是树妖跟龙王,别的生物老早筋骨尽碎,死不瞑目了。
不光如此,若不是怒面龙王出现,我就算没被敖炽拍死,也躲不过他轰然而来要置人死地的爪子,虽然他的目标并不是我,但那时候的他,那一刹那,眼中没有我的死活。
这件事像一根刺,我不想说但又咽不下,于是只好说服自己一切可能只是幻觉。
“任何伤害你的人,我都不可能放过他,我敖炽怎么能允许别人对我的女人下杀手。我一直都是如此坚定,对吧。”他自嘲地笑出来,“可我没想到,有一天,差点杀了你的人是我。”
“不不不,那只是意外。”我立刻起身,蹲到他面前,“你就为这个害怕?”
“根本不是意外!”敖炽提高了声音,愤怒与自责在眼中熊熊燃烧,“我清楚记得我在做什么,当时我已经很累,力量接近零,但当无藏青霜说我连蟑螂都不如的时候,我觉得身体里有东西突然沸腾了,温度高到要融化我,而我脑子里也只有杀掉无藏青霜那一个念头,眼中根本看不到其他东西,包括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以后再遇到同样的情况,你觉得你能幸免多少次?”他颓然低下头,“多年来旁人总叫我孽龙,也许我真的是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六亲不认的孽龙。”
“你母亲是妖怪,而你父亲是东海龙王的儿子,这样的结合几乎没有先例,至少在我所知道的历史中是这样。”九厥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所以我们很难判断这样的血统里暗藏了什么‘机关’,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会触发它。因为这么多年来,你除了脾气暴躁,没有别的纰漏,而这也是让我们大意了的原因。也许这只是仅此一次的‘失误’,但也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严重。但不管如何,起码这一仗给我们提了个醒,亡羊补牢还不晚。”
敖炽回头,皱眉道:“你在偷听?”
“这是我家诶,我本来想给花园里的植物浇水的,又不想打扰你们夫妇谈心。”九厥把手里的水壶放到地上,走到我们面前,“麻烦你们打起精神,现在可是内忧外患的关键时刻。之前你老婆害怕,现在你害怕,你们俩是要同步气死我么?我年纪也很大了好不好!”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没说话。
“起来,跟我走!”九厥一手拉我,一手拉敖炽,不由分说把我们俩拽起来,大步流星离开花园。
宽大的穿衣镜前,九厥一把把我们俩推出去,指着镜子道:“好好照照,看看镜子里的人认不认识!”
我们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胖没有瘦,面容未改发型依旧,这不还是老板娘跟东海孽龙么,没有变化,活生生的。
“你们遇到过的风浪还少么,有问题出现了,那就抓紧时间解决,你们害怕对方会出事,难道怕一下就不出事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讲给你们这个段位的老家伙听?”九厥横抱手臂,严厉地像我们的亲爹,“最要紧的是在一起。迦楼罗的预言算什么,天知道无藏青霜是不是被人骗了,绡狐眼丢了就丢了,找回来就是,找不回来旧的就弄个新的,身体出了故障也不用怕,总有人能修好。你们忘记当年有屈是怎样祸害这个世界的吗?兜了一圈,你们怎么好意思犯同样的错?你们是鸡毛掸子吗,光扫别人不扫自己!”
说罢,他哼了一声:“午饭别吃了,就在这儿好好照镜子吧,我好气。”
我从镜子里看见九厥拂袖而去,他大概真的生气了吧。
我们俩像傻子一样戳在镜子前,一语不发。
是啊,要解决的问题已经实实在在地摆再眼前,我们需要的是行动,不是心理活动。
我慢慢抬起胳膊,小心翼翼地抓住敖炽的手,看着镜子里的他,说:“最要紧的是在一起。无论如何不要躲开我,让我再次孤独二十年甚至更久,比你一尾巴拍死我痛苦多了。这话我只说一次,记不住的话你就去死吧。”
敖炽沉默片刻,说:“从没有哪一次让我如此后怕。只差一点,世上就没有你了。”
我扯出链子,将怒面龙王在他面前晃了晃:“有它在,两次大难不死。”
“好吧。”他看着这块晶莹剔透的石头,突然很慎重地说,“我要你立重誓。”
我一怔:“什么?”
“若怒面龙王为了救你性命再次现身,那么,不管他对要伤你性命的人做什么,不论那个人是谁,你都不得阻止。”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做不到的话,就不要跟我在一起,永远不要。”
我咬了咬嘴唇,点头。
“发誓!”他皱眉,“跟我念!树妖裟椤永不阻止怒面龙王手刃伤我性命之凶手!”见我迟迟不开口,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说!”
“树妖裟椤……永不阻止怒面龙王手刃伤我性命之凶手。”我说得很费力。
“如违此誓,夫妻情绝,世世陌路。”他每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千钧分量。
“如违此誓……”我停顿了好久,才继续道,“夫妻情绝,世世陌路。”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一场可能永远不会成真的假设,我的心里也刺刺地疼。
他抱住我,在我耳边道:“纵然是最坏的结局,我也要护你周全。希望你体谅。”
我咬紧牙关,整个脸埋在他的心口,这样他就看不见我的眼泪了。
为了你我不分别,我必尽全力,希望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