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真没什么风景可言,能见到的每一处都是灰与黑,枯枝败草在道路两侧的矮山上重重叠叠,偶尔有几棵硬是保持着稀疏绿色的树,但也一身的瑟缩疲惫,也许这个冬天对它们而言实在是太严酷了。我觉得早些年的每个冬天都不及今年,冷得让人意外。
沿途没有多少车辆与我们同行,毕竟这完全不是一个适合外出游玩的天气,望着在车窗外飞快倒退的一切,我突然也生了倒退不前的心,一个狗屁的社区联谊会而已,又不是什么豪门夜宴,犯不着冒着严寒爬山涉水,不如去超市买菜回家,一堆人围炉刷火锅。
这么一想,我的神思从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里回到车里,回过头正要说出我的想法时,却听见青童兴奋的声音,这丫头正拽住甲乙的袖子,指着窗外刚刚经过的几间农舍说:“那也是住人的吗?旁边那座房子那么小,是给小孩子住的?”
甲乙冷着脸回:“那是厕所。”
“哈哈哈。”青童自己就把自己逗笑了,马上又指着远处的一座铁塔问道,“那是什么?那么高一座铁架子,爬上去看风景?”
“那是野外输电用的,不怕被电死就爬上去看风景。”甲乙打了个呵欠。
“我本来就不会死的啊。”青童喜笑颜开道,“甲乙哥哥,你带我去那上头看看吧,脚下的景色一定很美。”
“不要。”甲乙把脑袋朝椅背上一靠,扭过头不再搭理她。
然而青童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并没有就此打住,甲乙不理她,她就去问浆糊跟未知,让他们一件一件跟她解释沿途看到的每一个她不理解的物事。
赵公子坐在最后一排,紧挨着浆糊跟未知,他全程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不断看着窗外掠过的每一段风景,我清楚看到他脸上有欣喜的表情,想来这是他第一次坐在汽车里,被这个轰鸣着的钢铁家伙带去赴一场此生从未有过的游玩,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熟悉的,但仅仅是在电视与网络里,所以我能理解他此刻所有的欣喜与惊奇都是真诚且本能的。
因为有青童的嘻嘻哈哈跟两个小娃的一唱一和,车里的热闹与窗外的冷清对比鲜明,敖炽今天状态不错,车子开得一点都不鲁莽,而且全程面带微笑。
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什么,应该是一路上都没堵车让他心情很好。
他只是喜欢车子里的热闹吧,最重要的亲人与朋友都在一起的轻松,足以抵消坏天气带来的所有不悦。
如果是这样,那还是不要打断他们吧,我收回了取消这次活动的念头。
连续穿过三条隧道,又行驶了十几公里后,我们终于在午饭时间前,看到了立在路边的牌子——白枫镇。
路牌做得很大很精致,像座简化的牌坊一样站在枯草上,朱漆金边,看来确实有人想把这里打造成名胜景点。只可惜并没有多少车辆来往,只看见一两辆破破烂烂的运渣车从岔道里开出来,在漆黑的尾气里绝尘远去。
往白枫镇里的路况就不是太好了,好些地段还在施工,但又没有看到工人在忙碌,地上时不时冒出一个大坑,我们的车子只能颠颠簸簸地前进。
敖炽抱怨道:“你之前说啥来着,这里在打造5A景区?就这种路况,简直笑话。”
“网上是这样说的呀。”我紧紧拉住车顶的把手,尽量坐稳一些,“不说好一点,就更没有人来了。”
“说再好又怎样,你瞅瞅四周,除了乱七八糟的树林子还有啥?谁愿意大老远来这块毫无亮点的地方。”敖炽不屑道。
“这不是还没进镇子么,说不定里头风景好呢。”我把车窗稍微开了一点缝,冷风嗖嗖灌进来,我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又给关上,“你看,别的不说,空气质量比城里好多了,洗洗肺也挺好。”
敖炽翻了个白眼,加大油门朝这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深处驶去。
除了他,其他人依然保持着高度的热情与兴奋,未知甚至兴冲冲地问我是不是真的可以自己烤肉吃,她要当厨师给我们所有人做一顿美味大餐,青童问我农家乐是不是农夫住的地方,还问我门口是不是有田地,田地里有没有水牛……总之在他们身上我只看到一件事,就是去哪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去。
大约半小时后,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往左的路线是通往白枫镇的中心,往右就是鸣鹿山庄所在,毗邻柳刀遗址。
敖炽停下车,看着手机导航再次确定了一下方向,说:“我这边的地图上没有鸣鹿山庄也没有柳刀遗址,你确定是往这边走?”
我把手里纸质的地图指给他看:“喏,那马主任给我们的单子上是这么标注的。”
敖炽哼了一声:“连导航都没标进去的地方,还想当风景区赚门票钱……我算是知道为啥那个主任要把你们都弄这里来了,便宜啊!越冷门的地方,食宿越便宜。我预感那个什么山庄的条件肯定差得不得了,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说话间,他一打方向盘,往右边开过去。
时近中午,天空也没有放晴的意思,山间的空气虽然干净,但湿气与低温也越发肆虐了。
当这条破碎曲折的小路终于到尽头时,一片白色的仿古楼宇总算出现在视线里。
三层楼,屋角飞檐,雕花栏杆,门窗也都是木制,没什么亮眼的地方,跟平常见过的许多走古风装修路线的小宾馆差不多,灰白色的砖墙在外头围成一个圆圈,中间开了一道朱漆圆门,门楣上用隶书规规整整地刻了“鸣鹿山庄”四个黑字,门面上还细细绘了如意纹,两个水缸般大的花盆摆在两侧,看不出是什么花,只得一丛光秃秃的花枝与几片没落下的枯叶,粗粗看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一辆灰色的小巴停在门前的空地上,早已熄了火,没乘客没司机。
停车,下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衣裹紧了些,在这种天气下,连我自带空调模式的旗袍好像也不太管用。冷得不正常。
两个小鬼跟青童肯定不冷,一下车就跟疯子一样乱蹦乱跳,眼前一切都让他们新鲜得不得了。
赵公子顾不得跟他们玩闹,赶忙跟敖炽一道从后备箱里把带来的行李拿出来,甲乙两手空空站在车旁左右打量,被敖炽吼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帮他分担了一个折叠式烤肉架。
外头的动静惊动了里头的人,洞开的圆门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三十来岁的女人,红色羽绒服外头扎着溅满油渍的围裙,染得金黄的爆炸式短发像风中凌乱的玉米穗子,身材粗短壮实,两坨天生的红晕像涂坏了的腮红似的挂在她圆胖的脸上,完全一副劳作于田间地头的勤劳妇女的形象。
人倒是很热情的,还没跨出门就听到她的大嗓门:“是光明社区的吧?咋来得这么晚呢?”
我迎上去:“是的呀,我们是光明社区的。你这里不好找呀,耽搁了些时间。”
“咋不好找呢?”妇女一瞪眼,“不是给了地图么,还让马主任给你们印在邀请单上了。”
“我们习惯手机导航。”我笑笑,“请问这位大嫂是?”
“我姓钱,都喊我钱姐。”她擦了擦手,热情地拉起我的手摇了摇,又指着后头的屋院道,“这鸣鹿山庄呀,是我跟我死鬼老公当年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刚有了些起色,他就没了,这些年就靠我一个人打理,你们瞅瞅,看起来还可以吧?”
敖炽听了,正要说话,被我抢了先:“可以可以,没想到这样的地方还能有这么不错的地方,生意也还不错吧,听说要把你们这里打造成景区呢。”我怕敖炽开口就说可以个屁,人家一个丧夫的女人,靠自己撑起一片事业,无论看起来多不起眼,也该称赞一番。
“生意好的话,我才没工夫招待你们这些抠门的旅行团呢。”钱姐比我想象中还诚实,指着那辆小巴,“瞅瞅,来了二十个人,两天五顿饭加一夜住宿,一个人才一百块……你说我赚个啥?”
我同情地问:“是光明社区付给你们的?”
“可不是嘛,当初那小马主任找到我这儿时,我可是跟他说的最少一人两百!他倒好,砍价砍得飞起来,还说这是公益活动,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我们山庄的名气打出去,回头他会找报社给这次活动做一个报道,比起那几千块的收入,难道不是上报纸出名更要紧吗!”钱姐也是个话痨,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拉着我劈里啪啦说,“我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但我始终不乐意啊,几千块也是钱啊。就跟他说,要免费租用我的场地可以,一百块管吃管住也行,但他得去找我姐夫拿个盖章的批文,不然我怎么都不做他生意。”
“你姐夫?”我尴尬地看着这个自来熟话又多的大嫂,“这事跟姐夫有关系?”
“咳,我姐夫是柳刀遗址保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哪。”她抛出一个不屑的眼神,“当初我们资金短缺,是他拿了些钱添补,鸣鹿山庄才盖起来的,所以每年我们都会从盈利里分红利给他。他这个人啊,胆小又抠门,算账算贼精,去年少给他一千块他都不干。这回我要是私自做主接下你们社区这桩亏本买卖,天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来闹腾我,所以我让小马主任先去找他,他同意的话我才开门做生意,省得以后麻烦。”
“原来如此啊,哈哈。”我赶紧接过话头,“钱姐,不如咱们先进去再说。”
她一拍脑袋:“哎唷瞧我这人,尽顾着跟你说话了,快请进!”
她真的是话很多,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赶紧跟着她进了大门。
进门前,我又回头看了看四周,鸣鹿山庄的地皮,应该是从一大片树林里开辟出来的,虽然四周没有丝毫鲜活的颜色,但是密密麻麻的树木挨在一起,彼此之间的缝隙里只有缭乱的光影与阴暗,加上薄雾充塞其中,根本看不到这里究竟有多大的面积,除了我们来时那一条路,鸣鹿山庄几乎被完全包裹在树海之中,幽静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