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龙潭,夜。
敖炽站在乌黑的潭水边做热身运动,眼前,一片冰湿的雾气,鬼魅般游弋在水面上。
我拍了拍粘在手上的污泥,从挖开的坑里,扯出一件已烂成布条的衣裳,依稀可见衣襟上绣着“平安如意”四个字。
埋了二十年的衣裳,握在手里又湿又冷。
我沉下气来,手指往这堆破布上轻轻一抹,一道白气从布里散出,凝成汤圆大小的光团,停在我掌上。
“拿去吧。”我将“汤圆”交到敖炽手里,然后朝潭水里努努嘴,“五分钟后你不上来,我就去捞你。”
敖炽冷笑:“你不知道我如今的肺活量大了许多么!”
“快去快回!”
敖炽白我一眼,转身深呼吸一口,身形一虚,一道紫光直入深潭。
我在岸边踱着步子,默默数着数。
在我数到第两百八十声时,哗啦一阵水响,紫光自下而出,唰一下落到我面前——敖炽用力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一手抓着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一手拎住一只昏死过去的水魅。
“还有赠品?!”我接过骷髅头,看了看那只被打到歪眉斜眼的水魅,嫌弃道,“拿远些,臭死了。”
敖炽闻了闻自己的手,摆了个作呕的表情,说:“去寻二饼遗骨时,偏巧这鬼东西正窝在一蓬水草里睡觉,我就顺便打包了。这水魅对你我而言虽微不足道,但对普通人仍有危害,等弄明白它为啥半夜去人姑娘家捣乱,再将它彻底封印到水底吧。”
所以说,有个自己家的男人在身边,是很好的。敖炽虽然聒噪不要脸,但干起实事来也是不含糊的,除了那次缺氧事件。
“好。”我拔了根头发化作绳子,将水魅绑好扔到一旁,再将那骷髅头摆到一处较干燥的地上,然后对敖炽点点头,“来吧。”
敖炽上前,略一发力,一道蓝焰自指尖窜出,直扑骷髅头,火光转眼便将这玩意儿彻底包裹其中。
几分钟后,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个颇为痛苦的声音:“住手!”旋即一道粉光自空中坠落,化作一个在火光中打滚的粉袍后生。
“出现的比我想象中晚。还挺耐烧的。”敖炽撇撇嘴。
“别烧了……好疼……”年年在地上难受地翻滚,背脊上,蜷缩着一对与身体不成比例的羽翼。
我示意敖炽收手。
火光褪去,年年缩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待缓过劲来看清眼前人是我们时,他先是诧异,但眸子里闪动的光彩很快就黯淡下去,叹了口气,说:“姐姐,我并无恶意。”
“年年鸟,自枉死者头骨而生之妖物,人形有翼,通身粉红,天生无妖气,只得一年寿命,若得齐歉意,则可续命百年。”我冷冷看着他,“我说的,可有差错?”
他沉默片刻,道:“无错。但不准确。只有心地良善而枉死者,他们的头骨才有可能生出年年鸟。”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也是心地良善的妖?”敖炽厉声道,“既然良善,又怎将马老板的幼子害成那样?他不是已经向二饼道歉了吗?还有陈力与齐富贵,必然是他们不肯为当年的错误道歉,你心想既无法集齐这三个当事人的道歉,无法续命,不如将他二人杀了解恨!”
年年摇头,努力支撑自己坐起来,翕动着泛白的嘴唇:“不是这样……不是。”
“那你告诉我真相。”我蹲下来,望着虚弱的他。
他咬了咬嘴唇。
咕噜,潭里冒了一个水泡。
他动了动身子,咕噜咕噜一阵响,一条鱼游过去,吐了一串水泡。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可能是很久前,反正从这个头骨的眼洞里看出去,不但能看到游过的鱼,还能看到从水面上经过的船,甚至能听到小孩子们在船里说话唱歌。
也许再过几年,他就能脱离头骨,飞出水面,用一年时间去完成一只年年鸟希望完成的事情。
没记错的话,那是一个下雪的傍晚,雪花真好看,纷纷扬扬像跳舞。
那个姑娘又撑着她的木船过来了,她是他见过最多次的人了,有时候她会把脑袋伸出船舷照照自己的倒影。打从他有记忆起,她几乎每天都在这个被他们叫做沉龙潭的地方撑船,从这边的岸到那边的岸,再从那边回到这边,反反复复。船上最多的是孩子,他们要去对岸的书院念书。
有一回,一个顽皮孩子落了水,她去救,水草缠了腿,差点就淹死了,幸而她力气大,挣脱了,孩子也没事。事实上,她不止一次做这种事,救上来的人总是不同的,但相同的是,每次跳到水里,她都没有迟疑过片刻。
有时候他想,等到自由的那一天,第一件事就是把水里的水草割一割,它们太长了,会缠住人的性命。
雪越下越大,木船划过水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两个男人醉醺醺的笑骂声,浓烈的酒气连鱼都要熏昏了。
“富贵啊,还是属你本事,随便弄点药材就能赚上几十倍的利润!”
“人傻好赚钱,只要随便夸一夸药效,棺材本都要掏出来买。嘿嘿,阿力你也不赖呢,听说你跟人合伙搞金矿生意,很是让人眼馋哪!”
“不及你不及你。哈哈。难得咱们五六年没遇上,却在去财神庙还愿的路上碰到,看来老天是要让我们兄弟俩共享荣华呀!”
“得好好感谢财神爷爷!”
“嘿嘿,还要谢谢那傻子……哈哈,要不是他当年傻不啦叽地跳下来,你我都淹死了。”
“对对……他叫啥来着?二饼对吧?他这条命也不冤枉啊,你想啊,一个傻子多活几年又能干点啥?应该让聪明人活着才对,你说是吧!”
“是是是,嘿嘿……幸好把他的衣裳埋了,神不知鬼不觉,不然咱们肯定被家里打死了!”
二饼……还能有谁比他更熟悉这个名字。年年鸟从“出生”那刻起,便继承了这个头骨的名字以及一点别的信息。
他屏息静气地看向水面。
突然,水面开始不正常地摇动。
一阵叫骂传来——
“死丫头,怎么撑的船,咋晃得这么厉害?”
“你聋啦?怎的越来越晃!”
“你……”
“哎唷富贵你站稳!喂……你别拽我衣裳!啊!!”
接连两声噗通,然后是混乱的水声。
他看见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坠入了潭水,像慌张的鱼一样扭动挣扎,可是大概是喝多了酒,身子并不太灵光,一股幽灵般的暗流涌过,将二人卷得连翻了几个跟头,然后被狠狠往水底压去。可他们毕竟正值壮年,加上求生的意念,硬是从水流里挣脱出来,用力朝水面游去。
可是,落在下头那一个,不幸被水草缠住了脚,慌乱的他本能地抓住了同伴的脚踝,要他下来帮他解开,可那同伴哪里愿意顾他,弯下腰拼命拉开他的手,见他不撒手,便用力捶他的头。哪知越是捶他,这双手便越攥得紧。
很快,两个人渐渐失去了知觉,一个挣不脱又长又韧的水草,一个挣不脱死也不放开的双手。两个死去的人,在潭水里形成一个怪异的画面。
她的船,一直停在不远的地方,他甚至能看到她伸出来的脸,那双愤怒又惊惧的眼睛,以及流到下巴的眼泪。
他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碎了,应该是他的希望。
就算自由,就算寻到剩下的那一人,他也收不齐二饼应得的三个道歉了。可是,他好像并不想责怪她。
雪越来越密,水面上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这就是你们遗漏的真相。”年年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两人溺毙之后,我眼见着他们那口怨气交缠在一起,化成一只水魅。他们这样的人,长不出年年鸟。有意思的是,那水魅成形之日,也是我离开潭底之时。”
我跟敖炽迅速地交换了眼神,在信不信这只妖怪上,选择了信。如果他说的一切是真的,陈力与齐富贵的死亡,便注定了他不可能得到多于一年的生命,所以,他完全不必为了求生而欺骗两只随时可以捏死他的老妖怪。
他费力地站起来,看着身后那些远到看不见的城,说:“我不知剩下的那个人是谁,虽然他道不道歉于我都不再有意义,可我还是希望他在我的花灯上写下二饼的名字。那样,可能我会消失得开心一些。”
“所以你化身成卖道歉的小贩,专往人多的地方去,就是等人写下二饼的名字?”我问。
他点头:“但我知道很可能到生命终结之日,还是等不到。”
“你运气还不算坏。”敖炽看他的眼神变得缓和了许多,“只是你明明都等到马老板的道歉了,为何还要继续摆摊?”
“为了心情好吧……毕竟我是年年鸟啊,虽然别人的歉意并不能延长我的生命,但看到他们专心写名字的模样,我就像多活了几年似的。”他摸摸后脑勺,憨笑。
我心头一怔,又问:“那马老板的儿子……”
“你们放心,没有人要害他。”他赶紧道,“九日之后,他自会魂魄归身。我拐走这孩子的魂魄,只为赠他一份礼物。”说罢,他对我附耳片刻。
“你……”我重新打量他一番,“你这样做可能死得更快,也许都等不了一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竟念起诗来,“我可喜欢这两句诗了。里头有我的名字。人世间的美好太多,看过一年也就够了。以后,也许有别的比我运气好的年年鸟出生,可以多看看这个世界。”他顿了顿,“但我又想,年年鸟还是越少越好吧,毕竟,我们是等待歉意的妖怪,而真正接收歉意的人,都不在了。道歉这件事,始终还是要趁对方活着的时候才好啊。”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
身为老妖怪,我居然不知妖怪中还有一种年年鸟……更不知它的来历,尽是一场场令人扼腕的悲剧。
突然,敖炽指着还在昏迷中的水魅:“让那个王八蛋给你道歉行不行?它好歹也是那两个畜生的一部分吧?”
“别说傻话了。”我看他一眼,“水魅虽是因人而生,实质上却跟人再扯不上关系。从它成形之日起,便是没有思维只知捕猎进食,跟丧尸没几个区别的物体,唯一比丧尸高级的,是它可能会记得临死前最恨的一个人,然后化成本能,在成形之后去寻找那个人报仇。”
“丧尸可不会吐口水。”敖炽恨恨道,旋即道,“所以说,当年把他们从船上摇下去的,就是住在小院里的女人?”
年年点点头,道:“自那件事之后,她就不再做船夫了。改行在东坊的一个铁铺里帮忙。我离开沉龙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因为水魅也在找她。以我的力量,跟水魅能打个平手,有时还能略胜一筹,且水魅只能在午夜之后上岸,上一次岸就会损耗许多体力,要休息多日才能再上岸。所以我总是算好时间赶在天黑后去她家守着。但我从来没有让她看见我,也不想让她看见水魅。”
“你替她守着家门,替她赶走来报复的水魅,可你知道你守不了一辈子。”我看着这个粉红的家伙,说了实话。
“我不在了,便只能靠她自己了。”年年笑笑,“她力气比我大。”说着,他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水魅:“而且,我知道现在我更加不用担心这件事了。”
敖炽皱起眉头:“所以,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三人之间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好啦。”年年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很轻松地对我们说,“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纸灯还没卖完,我打算在冬天到来之前,再去北坊摆摆摊子。”
“站住。”敖炽叫住他,伸手往他额头一拍,一道水波似的光纹瞬间浸入他的身体。
“好凉,真舒服。”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虽然续不了你的命,起码能治好你身上的烧伤。”敖炽收回手,“走吧。”
“谢谢。”他转过身,特别慎重地看着我们,“你们,究竟是什么?”
我笑笑:“以后你的纸灯可以多一些种类,不要总是花啊蝴蝶啊兔子啊,也可以做一棵树,或者一条龙。”
他一愣,旋即又笑了,也不再多问,只说:“此建议甚好。告辞了,二位保重。”
“你也是。”
一道粉光,消失在眼前。
云层散开了一些,隐隐有些月光。
我看了看水魅,又看了看平静的水面:“你去还是我去?”
“当然我去!没有人能解开我下的封印!”
“少来,你下在冰箱上的封印三两下就被未知破掉了。”
“我……那是初级封印!再说,未知是我女儿,她天生神力我高兴还来不及哪!”
“切……”
“你那眼神是什么鬼!”
“快下去!把这玩意儿封印到最深的地方!太臭了!”
“你别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