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对是我来到鱼门国后最开心的一天。
整个焰火祭上所有被我看中的食物都没放过,从傍晚到深夜,我在吃一下歇一下的模式里反复切换,我也不知道为啥今天的胃口会这么好。
连续打了十几个饱嗝,我抓住敖炽的手臂:“快,扶着我……太撑走不动了。”
敖炽一边搀住我一边嫌弃地盯着我微微凸出的肚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怀上了呢。”
“滚!”我狠狠剜他一眼,“我怀你那两个兔崽子的时候肚子都没这么大过!”
“所以你还有脸说。”他满头黑线,“一把年纪了,至于吃得这么拼命么,活像我虐待你不给你饭吃似的。”
我用力捶了他一拳:“别再说话了!让我安安静静消化一会儿行不?”
可能真的是心情影响胃口吧,没来由地就是看什么都香,什么都想吃,就算把胃塞满了还是觉得有一部分是空的。
平安街离不停还挺远的,但我坚决否定了敖炽提出的飞回去的建议,非逼着呵欠连天的他跟我一步一步走回去消耗热量。
此刻已近午夜,晚风带着浅淡的花香,扫过人影稀疏的街头。
走过一座横跨在小河沟上的石拱桥,一排民居蜿蜒向前,生着青青苔藓的围墙上挂满了开得正好的胭脂花,太晚了,路上已然没有半个人影。
弯眉那么细的月亮挂在缓慢移动的云层间,淡白的光照应着又一个夜晚的美梦。
不过,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闯入了我们的视线——
左侧一座寻常院落的围墙上,坐了一个人,不像贼,因为贼一般都爱穿黑衣裳,不会穿一件在夜里特别打眼的粉红色袍子……
年年?!这小子做生意做到人家墙头上去啦?
我赶紧扯了敖炽躲到一旁的暗影里。
“这不卖道歉那娘娘腔么?”敖炽压低声音,“大半夜骑墙头上,该不是偷看姑娘洗澡吧?”
“你洗澡喜欢在院子里公开洗吗!”我白他一眼,差点忘了他就是个喜欢公然洗澡的家伙,“你瞅瞅他看的方向,不是院子里,是院子外头。”
“我去把他抓下来!”敖炽搓了搓手,“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
我拉住他:“等等,他像是在等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一阵古怪的气味随着突然加速的夜风扑面而来,只见月色之下一个暗绿色的玩意儿飞快地从前方的阴影里窜出来,闪电般冲进了年年所在的那户人家的大门里。
此物速度太快,连眼神甚好的我都没看齐全,从大致的体态上判断,好像一只长了绿毛的猴子,且身上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几乎在怪物破门而入的同一时间,围墙上的年年突然没了踪影,只听见院子里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在我们俩跑上去的一两秒钟之间,那绿怪又从门里滚了出来,以落荒而逃的姿态飞速往来处奔去。
敖炽二话不说,拔腿就追。
我赶紧冲到那户人家的门前,被踢坏的大门有一半已经危险地耷拉着,一个碎掉的大水缸躺了一地,清水流得到处都是。
这院子很小,所有场景一眼收尽,不过两间简陋老旧的小屋罢了。
其中一个窗口很快亮了起来,伴着吱呀的开门声,披着外衣的年轻女子一手举了一盏油灯,一手握了一根船桨,警警惕惕地走出来,见只是碎了一个水缸,便松了口气,抬眼又见我站在大门外,女子走到离我几步开外的地方,冷冷道:“你是何人?”
“我路过的。”我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我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只是刚刚好像看到有个黑影跑进了姑娘家,又听到响动,便过来看看。”
她还是紧紧握着手里的船桨,不太相信地打量我:“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子独自行走?”
“其实我夫君跟我一道的。他刚刚……”我想了想,还是先别告诉她敖炽是去追怪物比较好,“他刚刚肚子疼跑去拉肚子了,你知道的,烟火祭上的好吃的太多。”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看了看我的脸,面无表情朝某一处努努嘴:“你的东西都吃到脸上去了。”
“啊?”我下意识地往右脸上一摸,带下来一块明显的酱油渍,我去,敖炽瞎的吗,也不提醒我擦一擦!话说那荷叶酱鸭腿真是不错……
“没事了。也许是贼。也不是第一次了。”女子终于放下了船桨,把油灯也放到地上,动手把歪掉的大门扶正。
我上去帮她的忙,又往院里看了看:“姑娘你一个人住?”
“嗯。”她点头。
“那凡事要更加小心哪!”我说。
“谁来害我,我便打死谁。”她很平静,像个见惯了风浪的人。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老天,那是个姑娘的手么,又大又粗糙,指节处还都是厚厚的老茧,看她年纪大概二十六七岁,五官说不上美人但也算清秀,可力气却是真不小,我目测那把船桨的重量可不轻,反正要我不动用灵力把它举起来,单靠一只手肯定不行,而在她手里却轻巧地像一把扫帚。
“多嘴问一句,七十二行里,不知姑娘是哪一行?”我太好奇了。
她倒也爽快,说:“我在铁铺帮忙。”
女铁匠?!难怪力气恁大……不过船桨是咋回事?寻常人家一般不会有这玩意儿吧。
“太晚了,都该歇息了。”她勉强把大门弄好,看了我一眼,“多谢提醒。”
我也不好再厚脸皮多说啥,道了晚安退出来。
大门关上,门缝里偷出来的灯火也渐渐消失。
从头到尾,我都没看到年年的踪影。他大半夜偷看的,就是这位女铁匠?
又到前头墙根下等了一小会儿,敖炽那家伙才急吼吼地赶回来,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窜过来:“呸呸!倒了血霉了!恶心死了!!”他干干净净的花衬衫上多了几坨黏哒哒的跟浓鼻涕似的绿色液体,只见他恶心万分地扯着衬衫骂:“王八蛋啊,打不过我就吐口水!!这是限量版花衬衫好吗!我只有两件好吗!”
“安静点!瞎嚷嚷什么!狗屁限量版,明明就是某宝爆款。”我瞪他一眼,不过看起来是挺恶心的,而且那些污物还散着浓烈的腐臭之气,“那你究竟是抓到还没抓到?”
“趁我拿树叶擦衬衫的时候跑了。”敖炽气愤地看着自己的衬衫,“不过也没啥,就是一只水魅罢了。除了跑得快又爱吐口水,没别的本事。而且也还干净,没有命案在身。也许就是水里呆久了无聊,出来扰个民取取乐。”
难怪看起来像是长了绿毛的猴子……原来是水魅。
江河湖海,历来不缺溺毙之人,若其执念太重,临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又恰好遇上天时地利的条件,便会妖化成具有实体的水魅,此种妖物模样像猴子,生绿毛,长期潜伏于水底,多以鱼虾为食,偶尔也会袭击下水的活人,不论水中还是陆地,水魅均速度奇快,只是它们不能在岸上停留太久。所以一般来说极少上岸,即便上岸,也不会离开自己的水域太远。
可是就我所知,此地附近除了一条浅得只到小孩腿的小河沟之外,并无可以容纳水魅的环境。那么这妖物必是从远处摸来的,这倒是少见。而那位姑娘虽是铁匠,家里却有船桨,想来水魅找上她绝不是随意圈个人来找乐子。而年年大半夜守在墙上似乎在等待什么,莫非就是在等这只水魅??
可惜,我在四周找不到任何年年留下的痕迹,他没有妖气,可也并不像人类。
不等我再回望女铁匠的家,敖炽已经拖着我离开,嘴里叫着赶紧回去洗衣服!
回到不停已是凌晨,我没想到的是,都这个点儿了,居然还有客户在眼巴巴地等我。
敖炽看都没看那男人一眼,风一样冲去浴室,吓得那男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胖三斤打着呵欠站在客厅里跟我说:“这位客人姓马,家住南坊,贩布为生,今日你夫妇二人前脚刚走,他便来了,说无论如何要不停出手相助。我让他明天再来,他死也不从。”
不停的名声好歹是在渐渐壮大呀,如今连南坊的人都找来了。我居然有点感动。
“行了,你先去睡。我来招呼这位马老板。”我对胖三斤摆摆手,又打了个饱嗝。
“您今天吃了酱鸭腿对吧……”胖三斤拿手指掩住鼻子。
“滚滚滚,鼻子比狗灵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尴尬地瞪他。
“我意思是,我做的会更好吃。”他笑嘻嘻地退下,“啊哈,正愁明天做啥菜呢,就酱鸭腿好了。”
客厅重新安静下来,那位马老板上下打量着我,有些怀疑道:“您就是不停的老板娘?”
“不像么?”我正要坐下,放弃了,胃里的食物还在,坐下去难受……
“不曾想过这么年轻。”
呵呵呵,你在年轻之后再加个貌美会死啊!!我在心里翻了六十个白眼。
他看着我,又问:“这里,真的可以替人寻回丢失的一切?”
“对,连丢的脸都能给你找回来,只要你付我金子。”我微笑着撩了撩头发。
噗通!马老板毫无预兆地跪下来,三十好几的人声泪俱下:“老板娘,您一定要帮我把儿子寻回来!”
我连忙将他扶起来:“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即可,别跪。”
“我不知从何说起啊。六天前我家小乐还好端端的,可谁知眼看着就倒下了,谁喊也不醒……到今天也不醒……我让他娘看好他,然后我来这里找您。”他有些语无伦次。
“等等。”我打断他,“你儿子到底是丢了还是没丢?我咋听着不对头呢?”
马老板急得想给自己一耳光,解释道:“是丢了!咱那儿的老邻居们都说是娃儿的魂丢了!不然不会昏睡六天都不醒啊!”
“六天都没醒?”
“嗯嗯!”他拼命点头,“不但没醒,整个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哒哒的,刚给换了衣裳,立刻又湿了。有时还会从嘴里吐出水来。我寻了道士巫医神婆来给小乐招魂,可全不奏效。我实在是没法子,雇了最快的马车来东坊找您帮忙。如今还不知小乐怎样了。莫非真是招惹了邪祟,要拿他的命?”他越说脸色越难看,最后瘫坐在地上,嚎啕道:“真要拿命走,拿我的走便是!拿我的才是正经,何必祸延子孙!”嚎着嚎着,他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赶紧从身上摸出一个装得鼓鼓的布囊,打开往地上一倒,五六个金元宝闪闪发光。
“这是我现今能拿出的所有,请老板娘不要嫌弃,若小乐能完璧归赵,我再付一倍!”他抹着眼泪道。
“哭也是没用的,凡事总有解决的法子。”我蹲下来,毫不客气地把金元宝没收了,说,“要我出手帮你也可以,你得答应我几个事儿。”
“一百个事儿也使得!!”
“一,带我去你家。二,我若有话问你,别撒谎。三,不许赖账。”
他点头如捣蒜。
“嗯,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我脸色很严肃,但内心很奔放,六个肥美的金元宝啊!!事成之后还有六个!!!
马老板也是真心疼爱儿子,花大价钱租了龙马马车赶来,虽然这匹龙马不及聂巧人那匹快,也算是风驰电掣了,据说龙马马车的租金可是相当相当高的呢。为了金元宝,我也是拼了,连觉都不睡便跟着他去了南坊。当然,马车里意见最大的肯定还是敖炽,随便裹了一套越狱兔式的条纹睡衣睡裤就跟出来了,谁让他换洗衣裳只带了两套,昨天洗的花衬衫还没干,今天的花衬衫又被水魅吐了口水,搞得他心情十分不妙。一会儿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歹睡一觉再去勘察现场,一会儿又吐槽胖三斤身材太差,瘦得跟葱一样,平时穿的衣裳他全穿不上……这个怪谁,说给你买衣服是你自己不要,现在又来生气,不作不死症晚期,哼。
四坊之中,南坊大概是距离东坊最近的,天刚麻麻亮,马车已然停在市集附近一处翠竹掩映的小院前。
初步估算这位马老板说不上土豪,勉强能算一位中产阶级,再收六个金元宝不过分。
进了院子,还没走到房间前,便听到一阵隐隐的哭泣。
推开门,一个眼睛都哭肿了的妇人先是一愣,旋即又扑到马老板怀中,放声大哭:“小乐依然毫无起色,刚刚又吐了好些水。”
“娘子莫再哭了,我请了不停的老板娘来,有她出手,我儿有救!”马老板难受地给老婆擦眼泪。
“他们……”马夫人看着我跟敖炽,嚅嗫着,“穿着甚是诡异……”
我的打扮还好吧?旗袍这种衣服宜古宜今,并不违和呢。所以,都怪敖炽那只蠢到死的越狱兔!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连招呼都没顾上跟她打,快步走到床榻前。
六七岁的小男孩,生得细皮嫩肉讨人喜欢,此刻正无声无息躺在床上,额头上的刘海全都湿成一缕一缕的,小脸上也全是水渍,铺在身下的被褥也越来越湿,整个人就像泡在看不见的水里似的。不过,男孩脸色还算正常,连眉头都没皱,很平静。
我伸出食指往男孩眉心中间轻轻摁下去,一道光晕从他额头扫到脚下,身旁的马老板夫妇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紧张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很快,我收回手指,说:“确实没了魂魄。”
马夫人又哇一声哭出来。
“这事儿通常是仇人干的。”敖炽横抱着手臂,瞪着马老板,“最近得罪过谁?有没虐待帮工?有没克扣工资?”
呃,他说的那个好像是我吧……
我拿眼神警告敖炽住嘴。
马老板听了颇为激动,拍着胸口道:“我老马家做生意历来童叟无欺,公平公道,就是对邻里朋友也从不亏待。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打听求证!”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我直视着马老板的眼睛,“令公子出事前,你与尊夫人可做过或者遇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事?仔细想想,不可遗漏。”
夫妇俩对望一眼,马夫人笃定摇头:“确实没有。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忙于料理家务,并不曾遇到任何怪事。”
我跟敖炽同时把视线移到马老板脸上,因为他眼中那一刹那的犹疑与闪烁。
“马老板,”我走近一步,“莫忘了你事先答应我的条件。”
“我……我……”马老板攥紧了拳头,犹豫了半天才道,“小乐出事前几天的傍晚,我关了铺子回家,路过市集时,遇到一个摆地摊卖……卖……”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
“卖什么?”我追问。
他吸了口气,说:“卖‘道歉’的,一个卖‘道歉’的小贩。”
这回轮到我跟敖炽对视一眼,我又问:“可是个身着粉色袍子的年轻后生,卖一些纸做的花灯?一个道歉一文钱?”
马老板诧异不已:“你们也遇到他了?”
“这个可一点都不重要。”敖炽俯瞰着比他矮一个头的马老板,“我们就想知道,你买了吗?”
他脸色变得更加不自然:“买……买了。”
“你对不起谁?”我直击核心。
马老板微胖的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他看了儿子一眼,对马夫人道:“看好小乐,我去去就来。”
想来马夫人是位对夫君从无二话的贤妻,听了这话,也不多言语,只红着眼睛点点头。
“二位,借一步说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先一步出了房门。
寂静无比的书房里,他将油灯的灯芯挑亮了一些,确认四周无人后,又将门窗仔细关好,这才走回来对我们说:“二位请坐吧。”
我们坐下了,看来他要说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活到这个岁数,也算有些见识,却从不知世上还有卖‘道歉’的。”他坐到我们对面,苦笑,“那后生说,只要一文钱,歉意便能传达给对方,不论对方是生是死。”
不论是生是死?!
我皱了皱眉。
“我买了一盏纸灯,后生让我把致歉对象的名字写下来。我写了。后生拿回纸灯放在掌心,那纸灯竟燃烧起来,但没留下任何灰烬,只散出一片细碎好看的荧光。”
“就这样?之后你还见过这后生么?”我问。
“就是这样。我之后也再没见过他。”他摇头。
“那,说说你写下来的那个名字的一切吧。”我的直觉是,答案就在里头。
他叹气:“其实,我连他的全名都不知,只知大家都喊他二饼。”
“他已经死了?”我看着面色苍白的他,似乎回忆这件事对他而言很不轻松。
他又是一哆嗦,仿佛被敲掉了心脏上最脆弱的一块。
“东坊与南坊交界处,有一块面积颇大的沉龙潭,深不见底。二饼便是沉龙潭上的船夫,潭水另一边有一座书院还有个财神庙,娃儿们去读书,便要坐他的船过去。听说,二饼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在沉龙潭里撑船。可惜他幼年时受伤摔坏了脑袋,不但左脚跛了,连智力也受了损,虽不至于完全痴傻,但也只能勉强做到一跟二的加减。他爱吃烧饼,好事者便拿三个烧饼让他数,可他只能数到两个,所以二饼这绰号越叫越响,响亮到连他的本名都被遗忘了。二饼虽有残疾,但他撑船的技术极好,从十来岁到二十来岁,他在沉龙潭撑了十几年的船,早出晚归,任劳任怨,从未出过任何事故,还救起过好些落水者。他喜欢孩子,不管孩子们喜不喜欢他,他都爱把自己攒下来的糖给他们吃。有孩子愿意吃,也有孩子嫌弃他,说吃了他的糖也会傻的。可二饼从来不生气,还是乐呵呵地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都分给这些去念书的孩子。”马老板的脸在灯火里忽明忽暗,“一直传说沉龙潭底有妖怪,沉下去的东西永远浮不起来,所以多年来这里都是禁止他人下水游泳,妖怪也许是假,但这块潭水不止深,且有漩涡暗流倒是真的,也不是没出过人命,总有人觉得自己命大,总之,溺在那里的人,连个尸体都找不到。那年夏天,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瞒着家人去沉龙潭游泳避暑,正玩得兴起时,三人被卷入暗流,拼命挣扎呼救中,有人闻声入水,拼尽一身力气将他们三人推出了暗流,三人疯狂游到岸边,回头看去,却只看见一双手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挥舞,少年之一打算转身去救人,却被两个同伴拦住。很快,那双手沉了下去,潭水上,只冒出几个气泡,便再没有了动静。岸边,躺着一件新衣裳,深蓝色的,衣襟上还绣着‘平安如意’几个字,是那个人下水前脱下来的。少年之一认得这件看起来很土气的衣裳,他昨天坐船去书院时,还见他穿过,他说这是隔壁婶子送的,好久没穿过新衣裳,他特别爱惜,有空就拿手在上面掸来掸去。最后,他们在潭边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埋掉了这件衣裳。他爹已经去世,他没有多余的亲人,死了,也没人知道。埋完衣裳,他们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反复说着是他自己愿意来的不是我们逼他的,他的死不关我们的事,很快离开了沉龙潭。翌日,大家发现那个从不缺席的二饼不见了,留在沉龙潭上的,只有那支被他打理得很干净的小船。大家象征性地找了几天,也就罢了,还有人戏谑地猜测这傻孩子说不定是看上哪家小丫头,追着别人跑了。总之,没过多久又来了新的船夫,二饼的失踪,成了一件很快被遗忘的小事。”
听完这些,我跟敖炽的眉毛都皱得特别难看。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一种故事,即便它如此简单。
马老板突然抱住脑袋,又狠狠地捶了几下:“我应该坚持回去的,哪怕就拉他一把!”他呜咽起来,说:“二十年了,我娶妻生子,生意也蒸蒸日上,若不是他,我早成水底枯骨。这些年月,我也试图狼心狗肺地活着,跟自己说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我们当年只是太害怕了,如果被大人知道我们害了一条人命,也许我们会被打死的。可是,无论我如今的生活多么幸福满足,我还是会在梦里见到那双不断挥舞的手,有时候,是二饼的笑脸跟他放在手上的糖果。我甚至二十年都不敢踏足沉龙潭。我想跟他说对不起,可他已经死了啊,我说一万次对不起又如何?那天也是我鬼迷心窍,听了那后生的话,在花灯上写了二饼的名字。”说到这儿,他突然抬起头,一下子扑到我们面前,惊恐地问:“是他?!是他来找我讨债了!!”
“别瞎说。”我示意敖炽把他拎起来,“现在一切只是推测,恐怕只有那个卖你‘道歉’的人才知道真相。”
马老板好像又看到了一点希望,擦了擦眼泪鼻涕:“那我赶紧派人去找!”
敖炽拦住他:“别费劲了,他不是你们这些凡人能找到的。看好你儿子,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就是。”
敖炽下命令时的模样,一般人是不敢再有二话的,马老板只得颤颤地点了点头。
走出书房前,我突然站住,回头问马老板:“当年你那两位同伴如何了?”
马老板道:“自那件事后,我们便甚少来往了,最近几年更是断了联系,之前听说是他二人去了外地做生意。”
“把他们的名字跟老家住址写给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