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鱼门国跟外头确实没什么两样,二十四节气一个都不差,眼瞅着再过几日就是清明,各家香烛铺里也是人头攒动,生意好得不得了。空气里也总带着隐约的烟火气,偶尔飞过一些灰烬。
除了吐槽没有网络当不了网购达人以及没有电力供应也没有扫地机之外,敖炽越来越习惯这里的生活,也越来越喜欢胖三斤做的饭菜,尽管他依然喊人家娘娘腔。
自打唐府那桩生意之后,不停就没接到过任何值得我自豪的生意,这个把月来我就替人找过五次大门钥匙,六次钱包,还找回了一只猫两只狗,哦,还有一群走失的小鸡。敖炽还嘲笑我靠这些小生意去赚钱还不如把时间用来补瞌睡,我坦白告诉他如果不是因为有他这个对客人态度奇差的客服经理,不停的营业额老早就冲到新高度了!顺便提醒他是不是能把那身粉红底儿的花衬衫换下来,哪怕随便找个普通袍子裹上也比这一身儿好啊,毕竟鱼门国的百姓还是习惯了古时的生活与审美,我这身旗袍大概已经是他们能接受的最低限了,想想敖炽一身花衬衫加短裤拖鞋在一群古装里晃悠的样子,分分钟出戏啊!
至于聂巧人那边,听说官府将著名的罂冢主人判了死罪,罪名是残害无辜,草菅人命,暂行收押,秋后处斩。听了这个消息,我心里竟没有太多大快人心的感觉,说到底,也只是个自己逼死自己的笨蛋罢了。只希望这么笨的家伙,数量越少越好。
“走走,进那家店瞅瞅。”我拽住敖炽的胳膊往旁边一间卖衣裳的小店里走。
“都说了我不爱穿这些东西,再说天气已见闷热,穿袍子哪有穿短裤舒服!”他拒绝配合,指着前头一间卖兵器的铺子说,“去那儿看看呗!早说过要给你弄一个称手的武器防身。匕首怎样?好像太小了点……斧头又太大……要不榔头如何?”
“……”
今天是我们两口子难得的逛街时间,一大早就听买菜回来的胖三斤说今天在东坊的平安街会有一场烟火祭,其实是每年清明前都会举办,不但有各种表演,还有来自各地的美食,最后还会有舞火龙烧小鬼之类的祈福活动,虽然清明是个哀思亡者的日子,但大家也确实把这场节前的烟火祭当成个热闹节日在过,也是,亡者已矣,生者的日子总是要继续,并且能快快乐乐地继续才是最好。
反正不停今天也没啥生意,我干脆拖了敖炽出来看热闹,两个小家伙当然也想跟来,但因为浆糊写了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未知十道算术题做错了七道,我干脆地剥夺了他们玩耍的权利,让胖三斤监督着他们重做。不过我也是有私心,自打当了妈,感觉人生里的浪漫越来越少,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能跟敖炽单独出去逛个街,重温一下二人世界也是极好的。
所以,我们像曾经那样,手拉手穿过大街小巷,敖炽一边说胖死你胖死你一边把所有我想吃的东西都买回来。
最终,他的衣服没有买成,我的兵器也没有买成,只吃了一肚子的食物。
现在是傍晚,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红霞,没什么美感,像谁不小心切破手指流了点血。
往平安街那边走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调皮孩子一手拿着点燃的香,一手拿着小花炮,点燃一个扔一个,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忽然,人群中发出一阵欣喜的欢呼,原是悬在平安街入口的一对做成仙鹤状的巨大花灯亮起来了,一只叼着灵芝,一只叼着花篮,很是生动,被风一吹,两只仙鹤的翅膀缓缓而动,马上要飞起来一般。
“过个清明都这么喜庆……”敖炽忍不住嘀咕。
“这不是还没到清明么,就只许大家哭丧个脸?能欢天喜地地活着才是对祖先最大的不辜负。”我白他一眼,捏着还剩两颗的糖葫芦串儿走过去。
我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但是唯有这种类似庙会花灯会的热闹我喜欢凑一凑,我喜欢在夜里穿行于旖旎的灯火中,耳边是各种热闹的叫卖声,走到哪里都能闻到不同的食物的香气,每一个经过的人脸上都带着笑,摇动的折扇与胭脂的香气绘出俗世红尘里最常见的小幸福。
虽然肚子已经撑得不行了,可我一看见卖蜜汁烤鸡腿的还是走不动路,眼珠子都要掉进去了。
“吃?”敖炽做了一个准备掏钱的动作。
“别……我就闻闻……”我委屈地摇头,“实在吃不下了。”
他看着我的样子,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揽着我的腰道:“你真是太蠢了!”
“滚!”我推开他,往他脚上狠踩一脚,“我再蠢也没有蠢到在水下缺氧!”
“说好不提这事儿的!!”
“我就提!咋样!”
“答应我,别在孩子面前提……”
嘭!几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无数惊喜的脸孔在强光下亮起来。
我赶紧双手合十,在烟花消失前许愿,据说很灵。
愿望就两个字——平安。
敖炽又说我蠢,说对着一朵转瞬即逝的烟花许愿还不如对着他这条龙许愿灵验,破坏气氛简直是他的爱好。
不等我骂他不要脸,一阵清脆的吆喝声从左前方传来——
“来来来,道歉道歉啊,一文钱一次,一文钱一次,价廉物美嘞!”
循声望去,一个卖首饰的小摊跟一个卖花炮焰火的小摊中间,摆了一个不到三尺宽的地摊,一块黑布铺在地上,上头摆满了纸折的各种花灯与动物,一根红蜡烛站在小瓷盘里,豆大的光闪闪烁烁,几乎被淹没在四周的光线里。这位置很狭窄,刚刚好能容纳下那个穿着淡粉红袍子,裹着淡粉红头巾的年轻后生,他盘腿坐在黑布后头,生得细眉细眼高鼻薄唇,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手拿着一盏纸花灯,一手拢在嘴边大声吆喝着生意。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吆喝的是道歉?!还一文钱一次?!这算怎么回事?
我朝那地摊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黑布两侧还各用一块石头压住一张纸。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下意识地将纸上写的两句诗念出来。
“这位姐姐是要买个道歉么?”他见我愣神的样子,赶紧问我。
我回过神来,笑了,指着他地摊上的小玩意儿道:“难道你想跟我说,这些东西叫‘道歉’。”
“也可以这么说。”他见终于有了个主顾,忙道,“姐姐是要买一个么?”
我一挑眉:“‘道歉’也能卖?”
“为何不能?”他反问,“每个人心里肯定都有一个想道歉但又一直没有道歉的人呢,买了我的道歉,就不用担心歉意无法传达给对方了。”
“哦?你有这么本事?”我被这小子的描述吸引到了,活了这么久,卖什么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卖道歉的。
“姐姐心中可有一个对不住的人?”他打量我一番,从黑布上拣起一朵折成莲花状的纸灯递给我,“我看这个纸灯很衬配姐姐的模样。”
“小子,她最对不住的人是我,你倒是说说看,怎么能让她给我老老实实道歉?”敖炽跳出来,跟我一起蹲到他面前,“只要能行,别说一文钱,一百文我都给你!”
后生将目光挪到敖炽脸上,也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摇摇头:“这位穿着奇异的公子,你不用被道歉呢。”
“公子就公子,什么穿着奇异!”敖炽立刻不高兴了,“凭什么我不用被道歉?”
后生咧嘴一笑:“因为您并没有生这位姐姐的气啊。”
敖炽眼珠一转,看看他又看看我,嘴硬道:“瞎说!我脸上写了我不生气吗?”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孩子太有趣了,真的会读心术么。
“确实是写着呢。”后生点点头,然后又转向我,继续推销他手里的纸灯,“姐姐,你拿这个吧。”
我接过纸灯,巴掌大的一块,叠得倒是很精致。
“只要把那个人的名字写在花灯上,就可以了。”他竖起一根手指,“只要一文钱!”
我将纸灯翻来覆去看了看,最后还是递还给他,笑:“虽然你讲得有趣,卖的东西也有意思,但姐姐我思来想去,心头并没有对不住的人。所以,这个我是用不上了。”说罢,我又掏了几文钱出来:“看样子你今天还没开张吧,就当我给你的彩头吧。”
他眨了眨眼睛,并没有伸手接过,只说:“不会啊,姐姐你心中明明有这么一个人的。”
这孩子……想我历世千年,红尘辗转,见过的人是多不胜数,我恨过,爱过,愤怒过,也帮助过以及惩罚过,但唯独没觉得对不住过谁。我这颗树妖之心,至今俯仰无愧。莫非他是说当初那些把我误认为浮珑山颠的神树,为了向我祈愿攀爬峭壁,最后堕崖而亡的人?也不对,关于这段错误,我老早老早就在子淼的教诲下,去山崖下给亡魂烧了纸钱,还亲手将那些白骨安葬妥当,并且诚恳地向他们道过谦了。除此之外,我不曾亏欠伤害任何人。
“这位小哥,我真的没有。”我想,也许这孩子只是在故弄玄虚揽生意罢了。
“好吧,你说没有便没有。”后生把纸灯摆回原位,“多谢姐姐打赏,但我无功不受禄,不能白拿你的钱,请收回。”
倒是个有原则的家伙。
我也不勉强,收回铜钱,又问:“你住在东坊?”
他笑笑:“我是到处跑的,哪里有人我就把摊子摆到哪里。”
“生意好么?”
“并不太好。”他老实回答。
我笑:“这倒不奇怪。我老家流传过一句话,叫做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警察?”他疑惑道。
“就是官府衙差之类的意思。”
“哦。”他点点头,转而又道,“可有些问题,只有道歉才能解决啊。”
我站起身,道:“这点我同意。人谁无过,说句对不起总比什么都不说强很多。”
他笑笑,不再言语,又把手拢在嘴上吆喝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正要离开,又回头问他。
“年年。”他有些不好意思,大约是觉得这个名字就像他衣裳的颜色一样,不太像个男孩子。
“又是个娘娘腔……”敖炽撇撇嘴,拉着我走了。
这烟火祭果然没白来,不但吃了一肚子好东西,还遇到一个卖道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