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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幽帝(7)

原来,罗武他们根本不是带他去鬼针岛寻什么仙人,他们是去抓一只会飞的四脚蛇,他们说这怪物只在鬼针岛及其附近活动,如果能抓到活的,带回北坊就能卖个天大的价钱,不过就算是死的,也值钱。药铺老板说这是千年难见的灵物,做成药岂止能长生不老。

当他知道这个真相时,他已经被罗武他们绑在鬼针岛上一块显眼的巨石上,对,他们带他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拿他作饵,因为听说这个怪物喜欢吃人肉,活的。

在那一刻,他觉得身边的那几个人,才是世上最恐怖的怪物。

他们成功地引出了那个怪物,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可是,最后活下来的却是他。罗武他们反而成了怪物的腹中食。

吃饱了的怪物走到他面前,嗅了嗅他的味道,他吓得尿了裤子。

这时,一团乌云般的玩意儿,飘到他面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人类?”乌云会说话,一阵气流拂来,绑他的绳子断成几截。

他吓得哆嗦:“我……我来找神仙!他们骗我,说鬼针岛上有神仙……”

“你找神仙做什么?”乌云又问。

他嚅嗫着:“我是想……想求神仙指点我,因为我也想当……当神仙。”

“为何你想当神仙?”乌云再问。

“可以无病无痛,不老不死,不用再看任何人的白眼,不用再活得那么艰难,还能用仙术治好我母亲的病。”他老实回答。

乌云沉默了片刻,问:“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娘,还有我娘子。”

“你已经成亲了啊。”

“是的,我离开时,刚刚成亲一个月。”

乌云说:“你回去吧。”

说完,乌云慢慢退开。

“请问!”他壮起胆子叫住它,“这里是不是真的住着仙人?”

乌云停住,说:“是。”

“真的?”他顿时喜出望外,刚刚才受的惊吓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你跟我来吧。”乌云往前移动。

那只长翅膀的怪物,也跟着乌云往前飞。

他看到了那根由乌云组成的神奇的“针”。

“这就是神仙。”乌云说着,飞向那根“针”,很自然地与它融为一体。

在它面前,那凶悍的四脚蛇变得像一头绵羊,收起翅膀落到地上,低眉顺眼地趴着。

他没有见过神仙,但是能化成云朵,还能以无形之力断掉绳子,还能让如此凶恶的怪物毕恭毕敬,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噗通一声跪在它面前,用力磕头:“请大仙指点迷津!小人做梦都想摆脱凡体,早入仙界!”

“当了神仙,便不能再回到从前的生活。”它说,“你愿意舍弃你的妻子,你的家,你已经拥有的生活?”

他脱口而出:“我可以!”

它说:“如果,你来当我,我去当你,你也愿意?”

他愣了愣,说:“我当你?”

“对,你将拥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无上的法力,无病无痛的身躯,还有无数崇拜与哀求。”它说,“他们都称我为幽帝。”

“你肯把你的一切给我?”他诧异道。

“是。”它说,“如果你发自内心的愿意与我交换的话。”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他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

“那么,你到我身边来。”它的身体上突然生出了一只“手”,“握住它。”

他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只觉得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气体。

它低声对他说了一句奇怪的像咒语一样的话,让他照着大声念出来。

他记下,念出。

之后,世界便熄灭了。

他没有听到任何怪声,连一阵风都没有,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那根长在地上的“针”,而对面,那个曾经的他正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兴奋地又跑又跳。

“那个……”他说话,却已经不是原本的声音,喉咙像是火在烧。

曾经的他停下来,微笑着看他:“三年,你的愿望达成了。”

三年?他不过是眼前黑了黑,这就三年了?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高兴。

“我走了。还好,你这里还留着记忆,这样我就不会出错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正要走时又停下,回头,“轻易放弃的东西,想再拿回来就难了。好好当你的神仙吧。”

等等,他是要干什么呢?他成了自己?他要回去找阿藤吗?可不对啊,阿藤还是他的妻子啊!

他越想越不对,用力挣脱出来,也化作一朵云,飞快地朝他离开的方向追去。

可是,晚了一步。罗武留下的船,已经驶离岸边。他想跟过去,谁知刚到岸边便被一股力量狠狠扯回去,重新落回了那根针里。

眩晕之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从这个不能叫身体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塞进他的意识——关于幽帝,关于要过天劫的妖怪,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

原来,这个所谓的神,就是这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疯子一样寻找离开鬼针岛的方法,徒劳。

然而,他却能看见万里之外,自己家中的情景,看见另一个自己狼狈地回到家里,看到阿藤抱着他痛哭流涕,看着他抱着他的女儿痛哭,看到他越发活得像个一家之主,把家里打理得仅仅有条,看到女儿抱着他甜甜地喊爹,看到阿藤用世上最温柔爱慕的眼神与他对视。

他突然觉得自己被彻底抛弃了,他甚至觉得,比起原本的自己,阿藤更爱那个人,只要在他面前,她每个表情都是幸福的。那个人,把原本属于他的生活,过得比他好太多。

愤怒,难堪,挣扎,把所有极端情绪都经历完整之后,他终于没有力气了。

幽帝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落地生根的地方,他顶多能能将自己的精魄化成一朵云分离出去,沿着鬼针岛走一走,然后望着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去的家的方向。

轻易放弃的东西,想再拿回来就难了——那个人临走时的话,成了他心上永远也拔不下来的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多蠢多可笑多好骗,人生有多么的一塌糊涂。

他当了“神”,却从此一无所有。身边,只有那条巨大的四脚蛇。

那只四脚蛇原来会说话,它总是哀求自己,说自己修行不易,求他帮它挡天劫,它还说,如果它能过得了天劫,以后都不吃人了,它愿意用自己最大的爱好来交换生存的机会。

之前他一直是拒绝的,你吃不吃人与我何干……不止四脚蛇一个妖怪,每一年,都有几只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鬼针岛的大小妖怪们来求他,他装作看不见听不见。那个家伙留下的记忆告诉他,身为幽帝,那个人从来没有履行过自己的“神力”,没有为任何妖怪避过天劫。

是啊,谁会傻到拿自己的生命为不相干的妖怪阻拦灾祸,何况还只有九次机会。

妖怪们绝望离开,那些掐着点儿找来的,来不及离开便被劈成了焦炭。他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可是,当那个雷声滚滚,狂风四起的傍晚来临时,他把瑟瑟发抖的四脚蛇喊了过来,问它当初为什么不吃掉自己。

四脚蛇老实地回答,它就是觉得他看起来太瘦,应该没有那几个壮汉好吃。

他竟然笑了。然后,他用自己的身体替它挡住了整整九个狠劈下来的炸雷,他至今都记得那天的天气有多恐怖多糟糕,闪电都是红色的。

他不是想救它,不过是突然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去。

得了生机的四脚蛇没有离开鬼针岛,它说他救了自己的命,要报答他。

他呵呵笑,说你走吧,你能给我什么。

四脚蛇说,我把你的妻女带来!你们一起生活!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这样的他,还能给她们母子什么“生活”?

四脚蛇并不太理解他的想法,但它不打算违逆他。

那你想要点别的什么吗?四脚蛇还是不甘心,不送他点什么,它不舒服。

我想有妻有女,他说。

那我就去把她们带来啊!我再把那个家伙吃掉如何?

不行!你如果真要报答我,那么,这一生都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有,你不是说过得了天劫就不吃人了么?

好吧,我不吃人。可我不懂你!

不懂就不懂吧。

最后,四脚蛇飞走了,他想,也许它被自己矛盾的表述给气跑了。

但很快,它回来了,还抓来一个年轻女人。

它把女人扔到他面前,说,像不像你的妻子?

妖怪的逻辑,也是不好理解。

他端详着这个面露恐惧的女人,觉得她长得居然有些像阿藤,阿藤看见蟑螂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想她留下来。

别人可以偷走他的一切,为何他不能拿走别人的东西,包括人。

他用云修了一座小房子,四脚蛇真是个天生的大自然的搬运工,今天拿一把椅子,明天拿一张桌子,东拼西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房间。

我不杀你,也不伤你,我只想看你在这里生活的样子——他这样跟女人说。

女人不敢有任何反抗,心惊胆战地住了下来,其间也逃跑了好多次,可她哪里又有法子离开鬼针岛。

他让四脚蛇给她抓鱼吃,他站在窗口看她对镜梳妆的样子,每天都这样,他只是看看。

可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女人在一个清晨死去了,坐在织机前,不是自杀。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从此以后,他大概是爱上了那种有人可以让他“看看”的感觉,他不再拒绝来求他保护的妖怪,他跟它们说,只要你们带年轻女人跟小女孩给我,我就保你们过天劫。

数年间,有三只妖怪成功地做成了交易。

他享受着这一切,看着那些被他认为跟阿藤很像的女人,抱着可爱的小女孩在云屋里生活的样子,就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他甚至想加入到她们的生活里,跟她们一起吃顿饭,但是,他每次分身出现,就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算了,还是在窗外看看就好。

但,这些女人和孩子全部都在来鬼针岛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死去,症状跟第一个女人一样。

直到这里有了四座云屋,他才觉得事情不对,让四脚蛇去查,结果是鬼针岛上的岩石散发出的古怪腥气,对妖怪无害,却是人类的慢性毒药,会在毒发之时让人不知不觉停止呼吸。人类根本不能在鬼针岛上存活超过一个月。

知道这个后,他一整天都没说话。

大概因为云屋的缘故,里头的遗体都没有腐坏,他总是舍不得把她们扔到水里,依然让她们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

后来,再有妖怪来找他,他不再提出这样的交易,看得顺眼的,就帮,不顺眼的,不帮。

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命运里,越走越远。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飞鳞告诉我们的,它是整件事唯一的目击证人。

我冷冷看着“宋先生”,说:“飞鳞虽然有眼睛,可那基本上是个摆设,看不清东西的,它们是仅靠气味来分辨一切的妖怪。你老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把家里以及小蝶身上都洒满硫磺,为的就是破坏飞鳞的嗅觉。”说罢,我把未知抱过来,看着她后脖子上一块不起眼的,已经干涸发乌的血迹道:“你再趁机将小蝶的血抹在未知身上,如此,飞鳞自然把未知当作小蝶带走。你也真是机关算尽,动歪脑筋动到我家未知头上。你也不看看她爹妈是谁!”

“宋先生”突然笑出声来,一副已经不怕生死随我们处置的模样:“正因我知道未知的父母是怎样的家伙,我才选中了她来代替小蝶。”

我跟敖炽愣了愣。

“飞鳞突来,还跟我说三天之后带走小蝶,我与这妖物好歹在鬼针岛上共渡数十载,太了解它乖戾残暴的性子,它吃活人的,且从不留人性命到第二天。我虽不知它要带走小蝶的真正目的,但我肯定落在它手里,小蝶是没有活路的。当然,也可能是岛上那个蠢货指使飞鳞来抢孩子,可是,我如何能让我的孩子被抢走?”他一字一句说得倒是畅快,“我如此不易才得来今天的生活,阿藤与小蝶对我而言重于一切,我费尽心思割断鬼针岛的一切,我把我们的日子过得那么幸福那么好,我不能让这些怪物毁掉我的人生!”他又笑,笑得很难听,“别人应该斗不过这些怪物,但我想你们一定可以。我曾听不少人夸奖你们的不停,说世上没有你们找不回来的东西,还有人说你们本就身怀异能,连天仙观的木道长都对你们毕恭毕敬。而你们平日里的言行,在我看来也不是泛泛之辈。呵呵,你们一定能帮我的忙。”

“帮忙?”我顿时恍然大悟,指着他,“你选中未知,不是因为相信我们有能力把她找回来,而是算准了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夫妇俩暴怒之下必然将鬼针岛夷为平地,从此,你大可带着妻女远走他方,再无后顾之忧。之前你装无能装不知情甚至对阿藤都不说实话,但又故意露出疑点惹我们怀疑,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看穿你的真正意图,让我们以为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发现的端倪,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敖炽一听,到底忍不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骂道:“畜生!你偷了人家的生活不说,还偷了我的孩子让我们帮你杀人灭口!”

这一脚很重,他几乎爬不起来,只能半坐起来,忍痛笑道:“我此生计算错两件事。一是飞鳞竟会帮他,我本以为他此生都要困于鬼针岛,永远不可能再介入我的生活。二是没想到飞鳞这样的怪物会转了性子,不但没有吃掉未知,还愿意给那个家伙当证人。”他看着飞鳞,问:“为什么?”

飞鳞的脑袋转向他这边,说了一句:“他救我,你没有。”

他笑,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心口:“求生是本能。我不愿为你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有错?”

“当一个不作为的幽帝,也好过当一个贼。”我冷晲着他,“你觉得你能把别人的人生过得更好,所以理直气壮地偷了来。可我想跟你说,别人的人生不管多糟糕,那也是别人的人生,你没有任何资格替他活下去。你到人间这么些年,却连‘不问而擅取是为贼’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他沉默,强撑着笑脸:“又如何呢?事已至此,无路回头。你们大可杀了我,再把我的尸体扔进乌川,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们会留你活口么?”敖炽步步逼近,脸如阴云。

说不怕死,恐怕还是很难。“宋先生”下意识地退了好几步。

敖炽眉头一皱,突然一掌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他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UMQXXooNvASPyp+cBCEeijJNKfIR5/MUZtKGL+BNwqWKohvH5AwsJS2gotqjBNi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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