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杳无音讯。
他病重的娘亲没能等到他成仙归来,连看他最后一眼都成了永久的奢望。
已经有人劝她改嫁了,趁她还年轻。
她温和地拒绝了所有好心人。既然说了要等他,天塌了她也会守在这个家里。
他走后的数月,她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她亲手给女儿做衣裳,绣在上头的蝴蝶比真的还灵动。她喜欢在女儿的衣裳上绣蝴蝶,女儿的名字也叫小蝶,老人说,蝴蝶就是“福叠”,她信这个说法。
没有人知道她夫君离开的真正原因,邻居们都当他是外出做生意了,毕竟他不算个合格的书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庸的读书人,他既没有博取功名的能力,又没有淡泊名利的胸襟,要不是有个亲梅竹马的阿藤,恐怕连老婆都不太容易找到呢,这样的人,出去做做小生意赚几个钱养家才是正经。
他们不知道,面对他们的轻视,他跟阿藤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不过凡夫俗子,有朝一日我得了机缘成了仙,才让他们晓得我的厉害!
在他出发去鬼针岛前,阿藤都以为他不过是在说笑,因为每次她都只是对他的愤愤不平抱以一个宽容的笑。谁还没有个梦想呢。
在阿藤心里,他也没有旁人说的那么不堪,他是很瘦,瘦得连扛一袋米都费劲,让他杀个鸡,他反而被鸡追得满院子跑。他对他母亲很孝顺,走十几里山路只为去一条山溪里抓一种鱼做药引,然后不眠不休守着药罐一整夜,再一口口喂母亲吃下去。他对自己也好,虽然没有哪份工作做得长久,赚不回多少钱,每次回家,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廉价的珠花,或者一包香粉,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带她去风光秀丽的郊外走走,把采来的野花插在她的鬓间。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父母走得早,婶娘带着她过活,隔壁就住着他跟他娘。他们一起玩耍,一起上过学堂,有一次,他们不知怎的惹恼了一只在街头觅食的恶犬,他把她推开,自己被狠狠咬了一口,胳膊上鲜血淋漓,后来敷了好多药才好起来。当时她吓坏了,以为他要死了,哭着说只要他活着,将来她就跟他一辈子不分开。
阿藤觉得,这就是男女之爱了,所以,嫁给他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她以为会在一起一辈子的人,就为了那么个可笑的理由,那么轻易地就走了。
原来,他曾经说过的话,不是一个玩笑。
分别的那个夜晚,他的兴奋让他看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
三年,就在她快把无望的等待当成习惯时,三年又三个月时,他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她几乎认不出他来,还以为是哪个乞丐闯进来,衣衫褴褛,头发胡子又脏又乱。
烛火之中,她看清了来人,忍了三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阿藤……”他怔怔地看着她,突然冲上去一把将她搂到怀里,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走了……我哪里都不去了!”
她抽噎着点头:“好!”
浴盆前,她小心地替他加着热水,心疼地看着他:“怎么弄成这样?罗武他们呢?怎的没有同你一道回来?”
他深深皱起眉头,忽然握住她的手:“阿藤,你相信世上有妖怪么?”
“妖怪?”她愣了愣,“也许有吧,北坊那边不是常有奇怪的东西吗?”
“我是说,吃人的妖怪。”他松开她,难受地抱住自己的头,“罗武他们全都没了!”
“没了?”她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罗武他们说,鬼针岛上住了一位仙人,不但能赐医治百病的仙药,还能指点凡人修炼仙法,若能求得仙人青睐,飞天遁地,点石成金,根本不在话下,人再厉害也只是人,怎么也比不上仙。”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我们在乌川上行进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了那座像针一般狭长的岛屿。可那上头哪有什么仙人,只有一只浑身乌黑看不出形状的怪物,它自称幽帝,是鬼针岛的主人,然后它……它就把罗武他们给吃了!”
她吓得捂住了嘴。
“当时我只记得我没命地往前跑,最后跌进了乌川,一个漩涡把我拉到水底,我以为我死定了,谁知醒来时,却被水流冲到了另一座不知名的荒岛上。我完全迷路了,不知回家的方向在哪里,我在那座岛上以野果为食,绝望等了三年,才等到一艘商船。”他垂着头,竟呜呜地哭起来,“等了那么久,终于不用再呆在那个鬼地方了。”
她听得惊心动魄,抱住他:“回来就好。”
“阿藤,答应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场噩梦,我永远都不想记起来。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她用力点头。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大难不死的他,变得比从前勤勉了许多,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任何工作都认真仔细,他不再采野花给她,但是会在她肩膀疼的时候适时拿出一帖配好的膏药,还会仔细替她按摩好久,他也不再送她廉价的小礼物,但是在两年后,他买下了相思里的这间小院子,郑重地把大门钥匙交到她手里,说,以后你可以有足够大的地方去教小孩子学刺绣了。她曾经玩笑般说过,若有一日能换个大些的住所,最好能有个小院子的,她就可以开班授徒了。原来,他都记住了。
他还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专门去拜了师父,不曾想竟被师父夸奖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几年时间,写出来的字个个精妙绝伦,诸多大家都要甘拜下风。老师父的夸奖可能有些夸张,但他从此写得一手好字却是事实。她说,干脆你也开班授徒吧。他想了想,说好。
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阿藤渐渐明白,原来爱也可以这么实在。
这些年,也没有谁来找他们询问罗武等人的下落,他说,罗武他们四海为家,连家人都没有,以后,每逢清明,都给他们烧些纸钱吧。阿藤叹气。从此之后,每年清明,他们都会买回大把纸钱,而鬼针岛也变成了一段永不提起的过往,化在纸钱的灰烬里。
然而,他们都以为已经永远摆脱掉的噩梦,在几天前突然缠了回来。
它就停在院墙上,一条超过正常体型的,巨大的四脚蛇,碧绿的鳞片闪着幽冷的光,光是身躯都足有三尺,还不算上长长的尾巴,可是,它还有一对巨大的蝙蝠似的翅膀,四脚蛇是没有翅膀的吧?还有,四脚蛇不会用冰凉的目光一直看你。
最重要的是,它还会说话。
“三天后,我带走你的女儿。”这是它对他们说的唯一一句话。
似乎,只有他们能看见这只怪物,那些从院墙外经过的人,没有一个发现它。
所以,它是妖怪。
他的额头,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阿藤喊他,他没有反应,仿佛丢了魂魄。
很久之后,他才缓过来,对阿藤说:“我曾见过它的!”
阿藤愣住。
“鬼针岛上……它跟那吃人的怪物是一道的。”他开始发抖,“它又找来了,它一定是不甘心。”
“我去收拾行李!”阿藤反而坚强起来,“不能坐在这儿等它。我们还可以去找人帮忙!去天仙观找木道长!都说他能降妖除魔!”
“不能让旁人知道鬼针岛的事!”他拽住她,“他们不会相信罗武他们是被妖怪吃掉的,他们只会以为我疯了!而且会把他们的死因怀疑到我身上,到时候,我们只怕家无宁日了!”
“可那是只活生生的妖怪啊!”阿藤急了,“它说要来带走小蝶啊!”
“不要慌,让我想想法子。”
他想了一天一夜,翌日傍晚,他对阿藤说:“快去买硫磺粉,能买多少买多少!一半洒到家里,每个地方都要洒到!另一半洒到小蝶的衣裳上。”他攥紧了拳头,“只能拼一拼了!听说硫磺的气味能驱赶妖怪,不管怎样,先把这三天顶过去!不能乱,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们越是表现得害怕,那只怪物只怕越得意!”
阿藤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飞快地出了门。
之后,宋家院子里便散发出浓浓的硫磺味。
旁人问起,他们只说是家里有虫子,拿来熏虫子的。
再然后,就是今天发生的一切。
怪物如期而至,依然停在院墙上,那时候,还没下课,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一院子的小丫头。
他们看在眼里,又不敢声张,怕吓着孩子。强撑到下课,当落到最后的未知与浆糊打赌赛跑,小蝶说要给他们当裁判,三个孩子走出宋家时,它突然展开了双翼,见状,阿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跑过去跳到墙下的椅子上,试图用手去抓它的爪子不让它走,宋先生也跑过去帮忙,还拿了一根铁棍在手里。可是,它都不需要挣脱,只是扇了扇翅膀,怪风顿起,阿藤重重摔了下来,手上还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怪力还波及到她身后的宋先生,站立不稳的他倒地时被脱手的铁棍反砸到自己脸上,狼狈之极。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到好笑的对抗战。
但是,关未知什么事!!
“我知道你是书生,你胆小,但不知你竟胆小到这般程度,就因为害怕爆出旧事惹来官非,宁可冒着女儿被抓走的危险,都不肯寻求外援!”听罢,我气得胃疼,指着宋先生的鼻子,“你真是读书读到地沟里去了!糊涂到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以为靠那点破硫磺粉就能制服妖怪?”
阿藤生怕我忍不住动手伤他,急忙挡到我们中间:“老板娘你息怒,我们并非刻意隐瞒。未知被抓走,我们心头也难受之极,老实说我们很矛盾,一边自私地想要不要将错就错,一边又在犹豫要不要把事实告诉你们,我们很怕你们知道之后会迁怒我们,甚至迁怒小蝶。我们真的很怕,脑子也很乱,才装作不知情。看到你们第二次来,还指名要找小蝶,我便知此事瞒不住了,所以也没有阻拦小蝶说实话。”
“这些废话我都不想再听了。”敖炽出乎意料地冷静,“如果你们不想我们真正迁怒你们,现在就赶快把去鬼针岛的路线以及跟那个什么幽帝有关的一切详细告诉我们!”
宋先生把阿藤拨开,一脸歉疚道:“我这就画地图给你们。如果你想杀了我,我也没有二话。”
敖炽冷冷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