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曾听闻,一些家传的物件,只因跟在主人的身边久了,又得主人真心喜爱,沾染了生灵之气,便有妖化的可能。”听罢冯班主的故事,我看着他旁边的“丽夜书”,“一本唱词,竟能化身得如此完美,也是少见了。”
“我一直认为,夜书的死讯刺激了它。”冯班主叹息,“那晚之后,它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夜书,它跟在夜书身边多年,她的音容笑貌,甚至她唱戏的天分,它都能复制得天衣无缝。可是,它对夜书最后的记忆,仅仅停留在那天她独自出门去找那只狐狸,之后,它一直认定夜书的死,是因为找不到那只狐狸,是那只狐狸辜负了夜书。所以它一直在找,三年,它‘扮演’了三年的夜书,却始终找不到那只狐狸。所以它抓了那些狐狸,用它的方式泄愤。”
“你就听之任之?”敖炽责问。
“它的妖力,比我强。”他无奈地摇摇头,“何况我有私心,凤鸣班需要丽夜书,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只要它开心,我也只能随它去。虽然我一次次地告诉她,那只狐狸并没有辜负夜书,但她第二天就会忘记我说的话,依然坚持她自己的想象与判决。”他顿了顿,脸色越发沉重,“从几个月前开始,我发现它不但能模仿夜书的模样与嗓门,竟连魃的妖性也模仿起来,凡是她停留的地方,气温就会越来越高,她一旦生气,身边就有东西会被妖火烧毁,一开始只是些小物件,但那天,我要她收敛心性,勿伤无辜,或许语气重了些,她便怒火大起……唉,幸好只是烧了房子,没有殃及生灵。”
“跟着主人久了,死物也会有感情。”我看着目光呆滞,嘴里反复念着“你是夜书我是谁?”的她,“只可惜性情太偏执。”
我蹲下来,勾起她的下巴:“你弄错了你应该找的人。”
她瞪着我:“我要找梅梦柳!我要找那只狐狸!”
我笑:“你真的是你以为的那个自己吗?”
“我是丽夜书!”她像个孩子一样不服气,“我就是丽夜书!”
我摇摇头,举起右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默默念了一段咒语。
彩光流过,掌下的她身形骤缩,直至化作一本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于封面上清晰可见。
冯班主看得呆了去:“你……你竟有将妖物打回原形的能力?”
“快别提了。”我抱起这本册子,开始捶心口,“作孽哟,钱还没收,我就把我的客人弄死了!”
敖炽赶紧把我拉起来:“快别丢脸了!别忘了还有天衣侯那个土豪,这本册子可值五百两黄金!”
“哦对。”我这才稍微平复下来,把这本册子紧紧搂在怀里。
“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历?”他盯着我们,“你们身上明明有非人类的气脉。”
“你还是多想想怎么把你的戏班子搞好吧。”敖炽白了他一眼,“我们俩是不停的男女主人,如果以后你丢了假牙,欢迎来找我们。”
冯班主哑然。
我走到那座孤坟前,挖了一个小坑,把这本唱词放了进去。
“你干嘛!”敖炽跳过来,“五百两黄金啊!”
“没有它,我照样有本事把金子收过来。”我头也不抬地埋着土,“它应该跟他们在一起。”
敖炽嘟囔几句,也不再反对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水声淙淙,夜风阵阵,我总觉得有人在唱,一男一女,情深款款。
那晚发生的事,冯班主请我们保密,我没有收他的封口费。
戏台上的狐狸,敖炽已经全部救下来,装进袋子里拿到深山里放了,他说那些狐狸不讲卫生,放的屁特别臭。
凤鸣班在东坊剩下的演出全部取消,冯班主带着他的人马趁夜离开了,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向。许多人为错过了丽夜书的表演捶胸顿足,包括那三位忠粉公子,听说气得病倒了。
炎热的天气恢复了正常,初夏的凉风在我们的院子里来来回回。
我跟敖炽坐在院子里喝绿豆汤,未知跟浆糊在池塘里跟阿灯玩水。
我在计划明天几时去天衣侯府找土豪拿金子,敖炽则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牡丹亭记唱词,看得呵欠连天。
“山猪吃不了细糠,你这样的糙汉哪里是赏戏的材料。”我把那本唱词抢下来,“啧啧,怎么全是绿豆汤在上头!”
敖炽躺到躺椅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看着风轻云淡的天空,忽然说:“你知道最惹我发脾气的是哪种人么?”
“喜欢我的……”
他朝我翻了一个白眼:“是随意杜撰他人的家伙。一如当年的子淼跟你,在完全不认识我的时候便认定我是草菅人命的孽龙。”
我被绿豆汤呛了一口,说:“后来不是给你平反了吗!”
“因为是龙,所以被杜撰出无所不能与神匹敌的荣光,因为是妖,所以被杜撰出皆是凶邪的面孔,因为记忆里最后一个背影,所以杜撰出负心郎的故事。”敖炽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喜欢杜撰的家伙,都应该拖到孤岛上去埋了,很讨厌。”
我耸耸肩:“那座岛可埋不下那么多人。”甘甜爽口的绿豆汤被我一扫而光,我咂咂嘴,说:“只要不停还在,杜撰就无法击败真相。”
敖炽听了,嘿嘿一笑:“再来一碗绿豆汤!”
“没有了……”
“你把一桶绿豆汤喝光了?”
“嗯!”
“你是猪啊!”
“你再说一次!”
“我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