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减肥,也许你能飞得快一些。”敖炽讥诮着,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人。
我们一直向北,追到这座孤立于水的小岛上,准确说,是被追的人体力不支,掉到了这里。
孤岛很小,来回顶多二十米的距离,岛上除了一座坟,什么都没有,淙淙水声时缓时急,发出古怪的调子,像哑巴在努力学说话,无端端的压抑。
满脸大汗的冯班主,喘着粗气从地上坐起来,左手仍死死拽住丽夜书,并努力挪动身子,把她护在后头。
大概是这一下跌重了,丽夜书还有些发懵,微张着嘴,神情茫然,像条缺氧的鱼。
“当年你的修为一定不低,哪怕散尽修行,如今也还能御风而行。”我真诚地称赞冯班主,“可惜了,如果不是为了她,说不定你能成一代宗师,斩妖除魔。”
冯班主笑道:“一代宗师不过是句玩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是正经。”他看向我跟敖炽:“难怪火灾那晚我觉着园子外头有奇异的气脉,想必二位那时就来过了?”
“我家离失火现场不远。”我笑,“班主既然能察觉出我们二人与众不同,那么对你当家花旦的所作所为也是了如指掌吧。”我的目光瞬间犀利,投向他拼命维护的女人。
“你挡着我做什么?”回过神来的丽夜书猛地推开他,踉跄着站起来,指着我,“我好心给你们生意做,你们不帮手就算了,还要对我无礼!简直跟梅梦柳一样狼心狗肺!你们这样的人,活着也是多余!”
极致的愤怒,化成了在她双手间燃烧的火球。
“夜书!不要胡来!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他扑上去阻止,却被她一脚踹开。
嘭!巨大的火球气势汹汹地朝我跟敖炽咬过来。
嗤~火球停在离敖炽不到半尺的地方,化成了一道轻飘飘的蒸汽,对面,敖炽只是竖起手掌,做了个“禁止靠近”的姿势。
“你……”她显然太低估了我们的实力,情急之下,火焰竟从她全身各处冒出来,聚在空中形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敖炽冷笑,手指一勾,呵了声:“去!”
岸边的水面顿时绞出一根水柱,以迅雷之势将她泼了个透心凉晶晶亮。
没时间再跟她闹下去了,我化出一根绳索,将她绑得严严实实。
“二位手下留情!”冯班主见状,噗通一声跪在我们面前,“她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坏,她只是……”
“还不够坏?房子都给人烧了好吗?”敖炽怒道,“要不是我去得及时,那孩子能活下来?”
他难受地摇头:“她也是无心的。”
我冷冷道:“无心?你身为修道之人,虽修行已失,但眼见她以妖术残害生灵却不加阻止,也是无心?”
他长叹一口气,咬牙走到仍对我们骂骂咧咧的丽夜书身边,突然一耳光打下去:“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话音未落,他将她拎起来,疯了似的拖到那座坟包前,将她用力摁在墓碑前,大声道:“你看清楚!你再给我看清楚!看清楚这里躺的人是谁!”
她仇恨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目光移到墓碑上——
丽夜书 梅梦柳 之墓。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我们也看到了。
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她被一桶凉水泼醒。
看不清面目的三个男人,在她模糊的视线中鬼魅般晃动。
是强盗么?她的心砰砰跳。
“你把那只白狐狸藏到哪里去了?”有人恶狠狠地问。
她愣了愣:“什么白狐狸?”
啪一记耳光打下来:“还装傻?你身上可明明白白染着那狐狸精的味儿!我们寻了好久才寻到你!快说!”
这就是他说过的恶人了吧,要将他开膛破肚的家伙。
她突然庆幸他没有再来找过她,不然被绑在这里的,恐怕就不是她了。
“我只见过白猫,不曾见过白狐狸。”她轻轻说。
又是一记耳光与各种辱骂。
黑暗里,有光闪过,她只觉得左臂一热,继而便是钻心的疼痛。
一个人晃着他手里的短刀,冷冷道:“不说也行,今天只在你手臂割一刀,明天割两刀,后天再不说……”冰凉的刀刃抵在她的脸颊上,“听说你是个唱花旦的,要是没了这张脸,还能唱么?”
冷汗从她的背脊渗出来。
三人离开了房间,没有给她松绑,也没有给她吃喝。
她从来是不怕冷的,但这个晚上特别冷,她甚至有些发抖。
忽然,有人轻轻捧起她的脸,喊她的名字。
她睁眼,久未谋面的他,好端端地在眼前,只是眼睛很红,像哭过一场。
身边也不再是那间阴暗的屋子,而是那片她做梦都想回去的梅林,想不到都春天了,这里的积雪还在,枝头红梅依然盛开。
“你快走!”她猛地推开他,“那些要杀你的人找来了!我没有跟他们说你在哪儿!你快走啊!”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他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她的脑子突然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对啊,他在哪儿?她好像从未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他就在她身边,在那个破落的后门背后,在那片落雪红梅的世界里。
可是,她竟说不出他究竟在哪里,他的出现与离开都像梦一样不经意。
“你……你不是在那扇门后么……”她喃喃。
他怔怔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孔:“夜书,我藏在你的梦里。”
她看着他的眼睛,梦呓般重复:“梦里?”
“这是我最擅长的术法,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垂下长长的睫毛,握住她的手,神情里有一丝歉意,“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是说,你与我的每一场相见,我们唱过的每一段戏文,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梦?”她突然受到了惊吓,抽回手,“怎么可能……怎么会……”
他忽然笑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不也是在梦中相识的么。梦境与现实,有时并没有界限。”
“所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她咬紧嘴唇,“你知道我在找你,但你不想见我。你怕我。”
他不作声,雪花落在他的鼻尖,化成一滴水。
“我从不相信人类。”他缓缓道,“我躲藏,是为了活命,我修炼,也是为了活命。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击败所有想杀我的人。术士们想要我的内丹,妇人们想要我同类的皮毛,我从一场又一场的追捕中活下来。我救过一个女子,可她最后却只是带来一群拿着火把与利器的村民。”
“你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她忽然笑出来,“可惜我连人都不是。”
“我只是以为,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蠢。”他笑,“没有人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带一个陌生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何况还是一只陌生的狐狸。”
“班主也说过,我并不太聪明。”她收起笑容,却不看他,说,“你走吧。他们抓住了我,早晚会发现你。”说着,她突然抬头:“他们会找到你么?”
“若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也许会在你睡着后来找我吧。”他笑,“不过不用担心,就算他们找来,也未必能打得过我,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嘴里喃喃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词句。
“夜书,告诉他们我在哪里。”他轻轻摁住她的肩膀,故作轻松,“你要是有事,你们戏班就唱不下去了,你的班主一定会恨死我。”
她疑惑地看着他:“为何你还要留下来?”
他微微一怔,说:“因为这个法术有时间限制,我还得再过三天才能离开你。”
“哦……”她点点头,“那你走了以后,好好修炼,早些当上一只很厉害的狐狸精。”
“夜书……”他皱起眉头。
“再陪我唱一回牡丹亭吧,如果你为利用了我感到抱歉的话。”她仰起脸,露出只在见到他时才会露出的快乐的笑,“可我从不知道,我的梦会这么好。”
寒风卷过,落雪红梅交缠成一幅天然的幕布,戏台之下没有观众,只有她与他,云袖轻舒,形影不离。
一桶凉水泼下来,世界分崩离析。
“居然还睡过去了!”有人在骂,“大哥,我看这小妞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招的。”
“干脆划花她的脸吧!”
“还是给她点时间吧,这么好一张脸,毁了就太可惜了。”领头的人不怀好意地笑,拧住她的下巴,“三天,再让你好好活三天,再不说,我让你比死还难受。”
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这些人一眼。
这几个人,活得比妖怪还可怕。
这样的三天,长过了三年。
没有人给她吃喝,手臂上的伤口沾了水,比新割的时候还疼,一条乌黑的铁链深深勒进她的身体,深得快要触到骨头,稍微动一动就疼得钻心。
她很累,很渴,很想睡觉。但是,每一听到房间外来回的脚步,她就命令自己睁开眼。
可是,眼皮还是越来越重,也许快要昏迷了吧,可是昏迷时也会做梦吧……
她开始哼戏文,回想在凤鸣班渡过的每一天,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只要能阻止她的思维模糊下去,她就拼命去想,拼命不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来。
可还是不行,最后,被反绑着的她动了动手指,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活动的部分。
于是,每当想睡的时候,她便用尖尖的指甲,用力掐自己的指尖,很用力。
渐渐地,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空气的湿冷,难捱的饥饿,她只是睁大了眼睛,机械性地掐着手指,用血肉模糊的疼痛让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
第三天还没到,房门被人撞开了。
班主提着刀,满身是血地冲了进来,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铁链被他斩断,他背着摇摇欲坠的她朝外头冲。
三个敌人虽受了伤,却仍然像三头狼,拿着各自的武器追上来。
他既要拿刀去挡,又要护住背后的她,随着几道凌厉的气流,他的身上又多了好几道深深的伤口。
他显然没有以一敌三的本事。
最后,她看见领头的那个坏人,手中举着一根尖锐的降魔杵,朝他的天灵盖刺下来。
不不,班主是不能死的,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滚开!”她尖叫,血液像沸水一样在身躯中翻滚,一道熊熊火焰从她的心口冲了出去,转眼将三人裹进了火海。
他们尖叫,在地上扭动,像三条丑陋不堪的虫子。
她喘着粗气,身体像一块发热的炭。
班主背着她在夜色下飞奔,她从不知班主还残留着御风而行的本事。
很快,他带着她落到一片四面环水的孤岛上。
她的身体越来越烫,他束手无策地抱着她,反复嗔怪:“怎的不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这十年来我一直要你心境平和,如今你这样,我……”
“班主,眼看你都要被人杀掉了,我还能心境平和,那我就真是个怪物了。”她虚弱地笑出来,“我觉得我好像快融化了。”
“你的本能强行催动被封印妖力,而你的身躯并不足以支撑这股突然爆出的力量。所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要被自己烧死了么?”她平静地问,“我能感觉到那股看不见的火焰,在我身体里乱跑。”
“不不,我会想办法的!”他用力摇头,“夜书,你撑着一点,乌川尽头有映骨冰峰,是极寒之地,我们去那里,一定能压制住你体内的妖力。”
“我可能去不了了,班主,我的身子越来越轻了。”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红,抓住他的手也开始冒出缕缕青烟,她赶紧松开手,竟还玩笑道,“可惜了,你该拿两个地瓜让我握在手里,很快就熟了。”
“夜书!”他红了眼睛,心脏难受得要裂开。
“再去找一个杜丽娘吧。”她让自己躺平,仰头看着夜空,“班主,你一直知道他住在我的梦里吧?”
他点头:“毕竟曾是斩妖除魔的人。我第一次在后门前叫醒你时,便觉察到有妖物躲到了你的梦里。而你连你刚刚是睡着了这件事都懵然不知。”
“为何没有替我赶走他?”她笑,“是怕我伤心?”
“我法力不足。”他皱眉,“如今的我,连那三个混账东西都敌不过。除了残留的感知力与御风飞行,再没有别的本事。不然,我也不会用了两天才找到你的踪迹。”
“以后,别再这么不要命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慢,“班主,不是所有妖怪都是坏的吧……”
“当然不是。”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哪怕烫得他发疼。
“我娘还活着么……”她连甩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他摇头。
“她回来,你跟她说,那本唱词,我保护得很好,一页都没少……”她的眼神里透出莫名的喜悦,“班主,死了就跟睡着一样吧,也会做梦,梦里有落雪,有红梅,还有会唱戏的狐狸……”
“别睡,夜书你继续跟我说话!”他硬是憋住眼泪,大声喊她的名字。
突然,炽热闪亮的火焰从她的每一寸身体里轰然而出,足足烧起几米高,他被气浪冲开,重重跌落在数米开外的地方。
火焰里,忽然浮出一股白气,飘忽的形状像一只狐狸。
“狐妖?”他吃了一惊,“为何你还不离开?你可知若夜书死去,你便永远也出不来了!”
“我不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唯一想脱离她身体的时候,只在她被那群畜生折磨时,可他们用的铁链里融了金刚符咒,我试了多次也无法突破。”声音里传来自嘲的语气:“果然还是一只没什么用的狐狸。”
“你……”他愣了愣,大声道,“夜书为了藏匿你的气息,吃尽苦头,无非要你平安,而你……”
那声音突然笑起来:“一个人怎么唱牡丹亭,总得要个伴儿不是。”
“你这又何苦!”
“呵呵,一个曾以杀妖为己任的人,来劝一只狐妖珍惜生命?”声音又笑,“你改行是对的,你不够坏。”
他看着渐渐变小的火势,以及身形已经虚化的夜书,咬牙道:“你没有多少时间了,火焰一灭,夜书就会消失。”
“我对时间并没有多少眷恋。因为,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我用来躲避追杀。”声音里钻出一股悲凉,“你们都说妖物穷凶极恶,得而诛之,可真正践踏性命的,从来不是我。”
话音未落,最后一簇火焰,熄在风中。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一片焦土,颤抖着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土在手里,很窝囊地哭出了声。
他挖了一个坑,将焦土埋进去,慢慢地,垒出一座新坟。
回到凤鸣班,已经是数日之后的深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悄地去了她的房间。
一切如故,《牡丹亭记全本》默默躺在窗口前的桌子上。
他把它抱在心口,从母亲到女儿,人世间匆匆一遭,到最后只留下这泛黄的本子。
她等了一生,也没能等回曾经对她山盟海誓的“柳梦梅”,她的女儿,算不算是圆了这场梦呢?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抱着本子在油灯下坐了一夜,说了一夜,关于自己的没用,关于夜书的死去,关于狐狸的愚蠢,好像怀里的不是纸做的玩意儿,而是两个他一辈子都找不回来的灵魂。
翌日,鸡啼三遍。
他从昏迷般的睡眠中醒来,怀中的纸册不知去向,床上,却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丽夜书,眉目如故,笑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