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走到了尾巴。
她在新的落脚点里整理着行李,窗外已经敲了三更,桌上的香炉里细烟成线,清冷微甜的气味漂浮于室。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有人突在她身后亮了嗓子,吓得她慌忙回头。
“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一身白袍干净如雪,狐耳也化回了人耳,好一个羡煞世人的翩翩公子。
“你来啦?”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上下打量,“伤势可好了?”
“已无大碍,再休养一年两载,自当彻底康复。”他忽然朝她躬身作揖,“夜书姑娘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我也没有做什么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凳子道,“坐吧。你一定赶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吧。”
他坐下,笑笑:“我是一只狐妖,去哪里都容易。”
“那些杀你的人追来了吗?”她担心道。
“他们一时半刻找不到我的。”他拍拍她的手,“放心。”
“你的手还是这么冷。”她看着他细长的手指,“狐狸都是这样么?”
“大约是动得太少,身子暖不起来吧。”他笑,“要不你教我唱戏,听说光是练身段都是极不容易的,没准唱上一出牡丹亭,我身子就暖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狐狸学唱戏……”
“你教是不教啊。”他佯作生气状,“瞧不起我们狐狸么?”
“不不不,我教。”她赶紧点头,“不过我听你刚刚唱的那两句,也不比我们戏班的小生差啊。”
他有些得意:“那便是天分了。”
“好吧,那你是唱旦角还是生角?”她打量他的脸孔,“你这模样,扮哪个都漂亮。”
“你是杜丽娘,我自然是柳梦梅。”他摆了个夸张的姿势,拖长了声音,“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她一甩衣袖,娇羞一笑。
暖黄的烛光下,两个秀美的人影投在墙上,声如天籁,才子佳人,一段牡丹亭记唱得有板有眼,如痴如醉,可惜没有观众,只有月色虫鸣,无声地欣赏这场难得的好戏。
天亮前,他要走,她问:“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梅梦柳。”他笑。
“你唬我。”她不悦,“一听就是随便编派的,人家叫柳梦梅,你就叫梅梦柳?”
“不骗你。”他特别真诚地看着她,“因为我今天才有名字啊,以前那些人都只管叫我妖孽或者狐狸精。”
她想了想,说:“罢了罢了,梅梦柳就梅梦柳吧。”
“你快休息,我下回再来看你。”
“嗯,路上小心。”
自称梅梦柳的狐狸没有食言,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不论他们戏班去了哪里,他都会找到她,除了跟她学戏,也会把那些他曾遇到过的稀奇事讲给她听,有时还会带她飞到天上,落到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山清水秀的地方玩耍。她喜欢跟他在一起,觉得平静的生活多了颜色,他说的每个笑话,给她摘来的每朵山花,都变成藏在心里的珍宝。
梅花树下,青山深处,许多地方都成了他们两人专属的戏台,她想,如果可以,她愿意跟他唱一辈子的牡丹亭。
但一切都很保密,他总是挑四下无人的时候找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这一天,是除夕。
他带着她回到最初的那片梅林,雪很大,他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行走,她摘了一枝红梅,摘下梅花来,恶作剧般插到他的发间。
“你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好重啊。”他故意一个趔趄,把她摔到软软的积雪上。
她翻身坐起,抓起一把雪砸他:“我的腰只有一尺六!”
“哈哈,逗你玩哪。”他躲开积雪,轻盈地落到她身后,伸出双臂将她裹到怀里,“冷吗?”
她摇头:“我怕热不怕冷,越冷越好。”
一阵寒风吹过,殷红的花瓣从身后的梅树上飞下来,落到他们的头上,衣裳上。
她握着他的手,看着不远处的木屋:“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夜书……”他的声音有一丝黯淡,“兴许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走了。休养两年,我已经快痊愈了。”
她心下一沉,却强迫自己微笑:“伤好了是好事啊,你还是会来看我的吧?”
“我是妖,我们不一样。”他的下巴停在她的头顶,“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这样安心地抱你,不用担心背后会不会突然冒出一把想杀死我的刀。”
“我们不一样?”她咬紧嘴唇,最终还是脱口而出,“我们是一样的!”
他转头看她,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娘是一只魃。”她深吸了口气,“我身上,流着一半妖怪的血。班主牺牲修行封印了我的妖力,所以你才以为我是个真正的人。”
他诧异地松开手:“你是……魃?”
她转身,看着他愕然的脸,笑:“你总说我的手为何那么热,魃就是这样的妖怪啊,最擅长的就是制造高温干旱,以及千里赤地。”
寒风卷起雪花,打在他们的身上。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你一定有过一段很不容易的生活。”
她笑着摇头:“我一直过得很好,虽然没见过我爹,但是我娘待我很好,她不在之后,班主待我也很好。”
“你爹娘都不在了?”他问。
“听说,我爹是神知堂的门徒,以抓妖杀妖为己任。但他遇到我娘。”她笑笑,“世间相爱的故事都是大同小异的,背叛的原因也大同小异。因为我娘,我爹被废了修行,逐出神知堂。也许柴米油盐的生活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最初的激情与新鲜感过去之后,他渐渐厌倦了。他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从那些女人的逢迎里寻找满足与尊严。那天,那间红袖楼突然着了大火,百条人命,无一幸免。”
他皱眉:“是你娘……”
她点头:“她只是被一再的绝望击垮了。我爹的师弟,也就是后来的班主,他本可以杀掉我娘,但他没有,只是要她承诺,今后都不得再犯杀戒。那时,我娘已经怀孕了。”她断断续续将之后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给他听。
风雪渐渐止住,地上的积雪又厚了一层,他们坐在雪地上,四周只有梅花瓣簌簌落下的声音。
“你怕我了么?”她打破沉默,“他们都说,魃是最凶恶的妖怪。”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她忍着,利索地站起来:“好的。”
一根残枝落在地上,她不小心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这声音好刺耳,一直钻到了心里。
她第一次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