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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夜书(5)

他果然有妖法。

她鼓起勇气去找他,可推开那扇破门,迎面却只有一条泥泞曲折的小路,对面还坐着一位摘菜的老太太。雪地,梅林,木屋,根本无迹可寻。

她微微有些失落,一只狐妖,突然闯进她的世界,然后又突然消失了。

然而,她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每天练功练嗓,在定好的日子登台献艺,她是凤鸣班最红的台柱最好的花旦,丽夜书,也是最受戏迷欢迎的“杜丽娘”,与她搭戏的“柳梦梅”已经换了好几个,可那根本不重要,反正台下最热烈的掌声,最青睐的目光,都是只给她一人的。

她喜欢自己的职业,再简陋的舞台,她也能光彩照人,也只有在舞台上,她觉得自己是被世界善意相待的。

冬天,她的演出场次会很频繁,几乎隔两三天就有一场,而夏天,大概一个月顶多一场。

这些都是班主的意思,他姓冯,她刚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能用一枚绣花针取一个人,或者妖的性命。但现在,他是一个圆润敦实,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带领一个戏班子,走南闯北,赚回来的钱,一点血腥都不带。

认识班主之前,她跟着母亲生活,她家的院子离一座和尚庙很近,附近也没有多少邻居。

母亲喜欢唱戏,每天捧着一本已经发黄的《牡丹亭记全本》,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地唱。家中的小院子里种满了梅花,那是母亲唯一喜欢的花,她喜欢跟冬天有关的一切。每到夏天,母亲就足不出户,屋子里有一口大水缸,一入夏她就把水缸注满水,然后几乎不吃不喝地呆在里头,睡一整个夏天。

至于父亲,她没有任何印象。这个男人自她记事起,就没有出现过。

她们母子的生活过得很清苦,也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因为母亲那张年轻好看的脸,来滋扰的狂蜂浪蝶倒是常常出现,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瘦成杆子的男人,左脸上的痣还长着长毛,他常常借故躲在母亲去洗衣服的小路上对她动手动脚,被母亲斥责之后,他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竟然打起了还不到十岁的她的主意,拿了几块糖来诱她,让她跟他回家,做他的女儿。母亲赶来时,气得直哆嗦。

那天,母亲让她自己先回家里,她跟那男人一道,往旁边的树林中去了。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后,母亲独自回来,她有些害怕,想上去抱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觉得肩膀那儿很疼,好像被很烫的东西碰到了似的,母亲的手,刚刚就碰到她的肩膀。

母亲在水缸里呆了整夜,第二天才像往常一样,给她梳头做饭。

也从那天之后,那个讨厌的男人再没出现过。

不光是他,所有对她们母子不怀好意的男人,都渐渐没了踪迹。

她问母亲,为何要住在和尚庙附近,他们每天都要敲钟,好吵啊。

母亲摸着她的头说,这里安全。

安全吗?如果安全,他又怎么会出现?

那天在下雨,很大,院子里,母亲跟还是年轻的冯公子的他对面而立,她站在他们中间,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你以为,和尚庙的香火气就能盖住你的踪迹?”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往下滑。

“起码,得了十年安稳。”母亲微笑。

“你应承过我不杀人的。”他冷冷道,“你也应承过我,会跟师兄好好过日子。”

母亲沉默。

“十年前,红袖楼大火,百条人命。”他抬手,指向院外竹林方向,“十年后,那里又藏下几条冤魂。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你可以替他们报仇。”母亲叹了口气,“只是别当着孩子的面。”

她不太听得懂这些对话,但她突然觉得母亲会离开她,她飞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

“你知道我并非你的对手。”他面有悲色,“我曾说过,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可你一再破杀戒,终有一日会重归本相,届时自有别人来找你斩草除根。比我厉害的,大有人在。”他看着紧搂着母亲的她,叹息。

母亲蹲下来,抱着她,不哭不笑,许久之后,她对他说:“七天后你再来吧。我的生活,我自有打算。”

雨越来越大,把所有人与物的轮廓都模糊了。

七天之后,他如约而来。

也是在这天清晨,她失去了母亲的踪迹,留下来的,只有一本《牡丹亭记全本》。

十岁的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抱着这本唱词,看着他:“我娘会回来吧?”

“如果她爱你,就不会再回来。”他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她跟她母亲很像,小小年纪,已是明媚动人。

她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落在唱本上。

房间内的温度突然升高,离她最近的木凳突然腾一下燃烧起来,火焰来得无凭无据。

他皱眉,拂袖生风,火焰骤灭。随后,他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咬牙道:“盘腿坐好!”

她惊慌,照做。

冰凉刺骨的气流,从他的手掌流向她的天灵盖,她无法言语,不能动弹,灵魂像要被挤出去似的。

一切都结束在他吐出一口鲜血之后。

她抚着心口,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她回头,愕然看着瞬间虚弱不堪的他,一缕新生的白发飘在鬓边。

“你叫夜书是吧。”他擦去唇边的血迹,费力坐起来,调匀呼吸,“你爹丽敏知,神知堂的弟子,我的师兄。”

她怯怯道:“我不知我爹的名字。我没有见过他。”

“你当然没有见过他。”他苦笑,“十年前,一个叫红袖楼的地方失火,火烧得太快太猛,所有人都没有逃出来,包括你爹。而那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他顿了顿,在短暂的犹豫后,说:“那场火,因你娘而起。”

她茫然,惶惑,这些事,并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承担的。

“跟我走吧。”他起身,一缕白发垂在肩头,他拈起几根,自嘲地笑笑,“以后,咱们都得学着过寻常人的日子了。”

她是怕他的,但他跟那些来滋扰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猥琐,没有恶意。

没有拒绝的立场跟勇气,她抹着眼泪站起来,抱着那本唱词,跟他走出了大门。

又是十年,她再没回去过那个和尚庙附近的家。

他组了一个戏班子,取名凤鸣班,从此天南海北讨生活。

他说,你娘唱的牡丹亭,天下一绝,你虽比不了,但也勉强接近。

凤鸣班,丽夜书,在无数次粉墨登场后,渐渐广为人知。

在她真正长成一个大姑娘后,她才知道,神知堂是专门抓妖怪的地方。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娘是一只魃,你身上,流着一半妖血。

她愣了许久,最后只是“哦”了一声。

原来,妖就是她这个模样,但是,跟人又有什么区别?

“魃,身藏异热,不善加控制,赤地千里,万物成灰。千年前,魃被龙族天界联手剿灭,只有极少数幸存下来,它们隐藏妖力,匿于人群,甚至与人结为夫妻,随着时间流逝以及血统的混杂,魃的后代们也渐渐失去了祖先们强大的能力。但,它们仍有‘怒火一起,百里成灰。’的危险。”他看着她的脸,“你娘屡开杀戒,妖性渐浓,留在你身边,早晚会害你尸骨无存。若她还保有一丝良善与理智,自当寻得极寒之地,了断残生。”

她紧紧抓住手里的唱本,指甲憋得通红。

“我跟她一样对么……”她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是一只随时会烧死别人的妖怪?就像当年那张木凳……”

“不,不一样。”他摇头,“你只有她一半的妖力,且当年我已用尽全部修行将你体内妖力封印,虽不能根除,但只要你心境平和,夏热之时打坐调息少出门,冬雪之季则多受些寒气护体,便与常人无异。这几年,你做得很好。”

她沉默半晌,忽然笑了:“难怪你夏天都不让我多登台。”

他笑:“万一你唱激动了,烧了戏台子可怎么好。”

“你再也抓不了妖怪了,对不对?”她突然问,“这些年,你老了,胖了。”

“不抓就不抓,当戏班班主更赚钱。”他笑笑,低头看了看发福的肚子,“没了飞檐走壁打打杀杀的能力,说胖就胖了。”

“杀了我,杀了我娘,你本可以这样做。”她望着他。

“你娘是我师兄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师侄,没有杀你们的道理。”他坦白道。

“今晚雪好大,我出去走走。”她起身告退,推开门,雪花打着旋儿挤进来,她回头,“班主,你喜欢我娘,对吧。”

他微愕。

她笑笑,迎雪而出。

不多时,庭院里传来优美的嗓音——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不知自己唱了多少遍牡丹亭,当了多少回杜丽娘。

也许,她是世间心态最好的一只妖怪?班主说了,只有心境平和,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寻常人。而她也明白了,为何母亲最爱梅花,最喜冬季,只有在这个季节,她们才能放开怀抱去跳去闹,去哭去笑,而不用担心情绪的激烈勾起妖火,伤及无辜。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她不断将头伸出去看那座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院落,他们的戏班又要去别处了,可是,那只狐狸直到她离开,都没来同她告别,他的伤好了么?该不会死了吧? XeNiRbmMAxh3+sK6Ej/2GR8CxdFF2vG4NO4JSEdnoB4rhXeH500//8lBuO4X14f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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