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月亮比任何时候都圆,氤着淡淡的,被烧红了似的颜色。
已到凌晨,温度不降反升,藏在火场里的热气好像一刻都没有减低过。人群早已散去,当事人夫妇也带着孩子去了客栈,连走过的野猫也悄无声息。
火场里,霜官缓步行走,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无色琉璃瓶,每走三步便从瓶子里倒一滴水下来。
“霜官姑娘行进的路线,似乎是在画一个看不见的符咒呢。”我自她背后现了身形,笑嘻嘻地说。
“这么加班加点地工作,必须让你们侯爷给你加工钱!”敖炽挡到她面前,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有高温补贴别忘了!”
对于我俩的前后截击,她短暂的诧异立刻被释然的笑容取代:“侯爷说,老板娘两口子定然是极爱管闲事的人,我来前侯爷也曾叮嘱,若遇你们插手,也随你们高兴便好。”
“你家侯爷深居简出,倒也不耽搁体察民情,连人家今年多大生了几个孩子都一清二楚。恐怕连我家今天吃了多少西瓜他都能数出来吧?”我现在更确定我这个所谓的下属的情报局头子属性,我佩服他庞大低调的情报网,以及对事态发展的准确把握,不过,一切都在对方意料之中这种感觉,我并不喜欢。
敖炽冷笑:“照你家侯爷这特务性子,该不会连我洗澡都要监视吧?告诉他,偷看我可以,但是敢偷看我老婆孩子,我就拆了他那座狗屁的近水楼台!”
霜官掩口一笑,道:“侯爷心系四坊民生,惟愿百姓平安康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君子也。老板娘夫君多虑了。”
“既是君子,又何必躲躲藏藏。”敖炽不屑。
霜官笑而不答。
“你留下来究竟所为何事?”我盯着她手里的琉璃瓶。
“侯爷说,若遇你们,此事也不必隐瞒。”霜官的神色严肃起来,“此地疑有魃,不除恐有大患。”
“魃?!”我跟敖炽同时脱口而出。
霜官点头。
“心性暴虐,吞风卷水,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我眉头深锁,“你说的,可是有妖中恶人之称的‘魃’?”
“正是。”霜官又道,“失火的消息送至侯府时,自火场中取来的土与焦木也一并附上,侯爷见了,说土泛赤色,木透殷红,疑为魃,着我即刻赶来。”
“负责送消息的人,速度倒是奇快。”我看着霜官镇定的脸。
“既是为侯府办事,速度是必须的。”霜官微笑,“想必老板娘对下属的要求也是相同。”
“我只替人寻找失物,监视他人我没兴趣。”我笑笑。
“不可能!”一直沉默的敖炽突然打断我们,“魃这种恶物,祸乱世间,杀人无数,早在千年前,东海龙族便联手天界诸神将魃剿灭殆尽,之后再未闻其踪迹。你家侯爷搞错了吧?”
“侯爷也只是说‘疑有’,但他能做出这般推断,多少也是有根据的吧。”霜官举起手里的瓶子,“为防万一,侯爷嘱我以符水制伏火印于火场,若真是有魃作乱,可暂起阻隔之用,防止邪火以此为起点,蔓延成祸。你们既知魃这种妖物,也该知道它所过之处皆有火灾,一旦它妖性大发起了第一场火,若不及时阻止,不消十天半月,方圆百里皆成火海,大患!”
“但愿是你们搞错了,不然会很麻烦。”敖炽蹲下来,抓了一把焦土在手里,借着朦胧月色细细查看,土中确实泛着一股隐隐的红气,他皱眉,“我听闻当年与魃的一场恶战,龙族与天界虽胜出,但也损失惨重。这种妖物放火的本事太厉害,一旦被它们的火沾上,世上寻常的灭火方式均无法扑灭,物成灰,人成灰,这孽障的终极目的大概就是烧尽整个世界。”
其实我也老早听闻过“魃”的大名,子淼也曾说过,魃是最难对付的妖怪之一。但魃究竟长什么模样,却没有个统一说法,有人说像猴子,有人说像狗,还有说像美男的,但皆因这种妖物早已罕见于世而得不到印证,随着时间流逝,关于魃的一切资料也越来越少,许多人连魃的名字都没听过。
但是,我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废墟,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敖炽将手中的土扔掉,“如果真是魃,你们觉得我还可能从火场里救出那个娃娃么?早就烧得连渣都不剩了吧。还有,我可是随便用了点灵力便将火势压住了。”
此言一出,三人面面相觑。
“可是,土见赤色,又烧得如此均匀,除了魃,还有谁?”霜官皱起柳叶眉,“何况,侯爷神机妙算,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你家侯爷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不直接算出魃在何处,一举歼灭?”我揶揄道。
霜官笑笑:“侯爷说万事万物,岂能尽在掌控。善缘孽缘,也都要靠个缘字。他只是掌管民生事务的天衣侯,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何况,就算是神,也难以无所不能吧。”
真是个对上级忠心耿耿的姑娘,我笑:“所以他把找出魃的任务扔给你了?”
“正是。”霜官突然笑得顽皮,“但侯爷也说了,若我觉得难以胜任,不妨在布好伏火印后去一趟不停,所需费用,由天衣侯府一力承担。”
我眼睛唰一下亮了:“那你的意思是?”
“寻人之事,老板娘比我擅长。我选择花钱消灾吧。”她笑,随手摸出一张金笺给我,“听闻老板娘挚爱黄金,这是五百两黄金,老板娘可自行往四坊里各家银号去兑领金条。若能寻得此妖,另有五百两黄金作酬。”
一把火就给我送一千两黄金来,真是全身都舒爽起来啊!天衣侯府,果然富可敌国,随便给给就是千两黄金。
“那么,老板娘的意思是……”
“这生意我们接了!”敖炽赶紧拍胸口,然后立刻转向我,“一人一半!”
霜官松了口气:“如此大好,我真怕你们因为魃的缘故不愿接这生意,我这人粗心,平日里丟的戒指朱钗不计其数,没有一件寻回来的。”
“霜官姑娘谦虚了。”我笑,“在天衣侯府任职的人,没有真正粗心的。”
“随您怎么说吧。”霜官朝我们微一躬身,“伏火印一出,最多可保一月平安,余下的事情就拜托了。”
说罢,她又走几步,将瓶子里的水洒尽之后,转身出了废墟,跨马扬鞭,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来得突然,走得爽快,天衣侯府的人活得像个来去自由的幽灵。
“我看,就算我们今天不在现场,她也会来不停找我们的。”敖炽拍拍身上的尘土,“她的主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我们出手了。可见你这个下属还是有自己办不了的事。”
“管他呢,谁给得起金子我就帮谁的忙。”我高高兴兴地把金笺收好,又抬头环顾四周,“火场在此,若因魃而起,那这只魃应该就在附近。”
正在这时,一阵婉转优美的唱腔从隔壁的绕梁园中徐徐而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很少听戏,分辨不得这是京剧还是昆曲,只觉字正腔圆,气韵醇厚,更有以情带声之意,连我这不懂戏曲的人也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里头的每个唱词给熨了一遍,淡淡的忧思与牵念,从心底深处一点点被牵扯出来。
敖炽缩了缩脖子,说:“凌晨吊嗓子,就不怕扰人清梦?”
“挺好听的。”我看着绕梁园高高的围墙,“这个凤鸣班有意思,若是旁人见邻居家被烧成那样,哪里能这么镇定。偏那班主就像知道隔壁的火烧不过来似的,不慌不忙。”
“还有他家只露手不露脸的大师姐,也镇定得不像个活人。”敖炽摸着下巴。
动人的唱腔还在继续,唱词与此刻的景象也是出奇的般配,我站在绕梁园门前,四周依然燥热,但某个瞬间,我偏偏觉得有一股阴寒之气,从门缝里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