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
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
回头凝望处,那更廉纤雨。
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孙洙·《菩萨蛮》
天晴,海静,微风拂发。
今天,我去赴任了。
脚下是仅能容下一人的黑木小舟,银色鳞纹刻于舟身,如低调的龙,不露声色地剖开海水,平缓而迅速地将我送往该去的地方。连个划舟的船夫都没有,东海的交通工具,从可大可小能飞天穿墙的鲸到无人驾驶的舟,每个都给我惊喜……
我是天微明时离开的,除了敖炽,无人送行。本来么,作为一个可能害死他们敬爱的东海龙王的妖怪“疑犯”,我比一场瘟疫更可怕。另外,也没有侍卫来押解,我猜这是为了给敖炽面子,在那之前,我也没有像个真正的犯人那样被关押,除了寝宫四周多了一大批全副武装的汉子,一切如常。
无藏青霜在我被“定罪”之后就离开了,反正我没有再见过他,也许他笃定我会顾全大局,绝不会半路脱逃,陷敖炽于困境。阴沉如乌云的北海龙王,在狠狠飞了我一刀后,便鬼魅一样消失了。我最苦恼的是,到现在我还是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龙王爷,不置我于死地不开心的节奏。说来,当初在地城我狠狠踹了东海龙王的屁股,人家都没记仇……
两个娃在我离开时依然熟睡中,头天晚上我故意跟他们疯玩,只要玩得疲累了,两个家伙翌日必会睡到日上三竿。我得留下他们。在东海龙宫当富N代,总好过跟我去莫名其妙之地当犯人,当妈的都有私心,虽然一想到要与他们分开一年,心里还是凉凉地绞了一把。
东海龙宫外的码头上,不知是谁,早早备好了这只舟,没有人出现在我四周,但我知道有一万只眼睛在看我。
登舟前一秒,敖炽拽住我。
“别去了!”他皱眉,手拽得死紧,“等我弄明白那个破地方究竟什么情况再说!”
这家伙又犯病了,我瞪他一眼:“你在东海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难道再多花几天就能弄明白了?”
“我眼皮老跳。这感觉不好。”他不撒手,眼里露出凶光,咬牙,“大不了拼了!”
“拼个鬼!”我用力敲敲他的头,“我可不想跟你一起对付整个龙域里的龙!你不怕拼命我还怕麻烦呢!说好里应外合,再啰嗦我就跟你离婚!两个娃你还管不管?一年后我回来,他们瘦半两肉我都跟你没完!”
敖炽沉默半晌,深深吸了口大气,再狠狠吐出来,点点头:“好,反正你这个老板娘是野惯了的,送你去蹲个监狱磨练一下心性也不坏。”
“知道就好。什么场面我没见过。”
“但每次我都在你身边。”
我愣了愣。
可是,没有回头路。
敖炽不能跟我走,要去鱼门国的人,只有我一个。
但那又怎样?不停的老板娘,孽龙敖炽的夫人,不惹事,也不怕事,心怀坦荡,无怖无惧。
“你好好坐镇东海,我去看看那个连你都不知道地方。”我冲他微笑,“一年后,你来这里接我。”
“说定了?”
“说定了。”
敖炽松开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线锦囊,打开,小心地倒过来,一块系着挂绳的亮晶晶的玩意儿落在他的掌心。
临别礼物?!
我探头一看,玲珑剔透的宝石,长方形,不算大却颇厚实,蓝与红两种颜色在晶体内自然的过滤衔接,头尾为蓝,中间为红,两种色又都微微透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紫气,仿若一把烧在海水里的火焰,不嚣张跋扈,却怎样都不会熄灭,加上不知哪位巧匠的手笔,将这块少见的宝贝雕上一张怒目威慑,头生龙角的凶悍面孔,面孔之后更有鳞甲绕身,怪异形象似人又似龙,明明走的是恶人风格,可龙脸之下偏又雕上一朵莲花,祥静开放,凶煞之中又生慈悲。小小一块宝石,淡定容下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水与火,动与静,对立又统一,实在是个少见的玩意儿。至于系住它的,是一条深色的纯手工编织成的绳子,以金刚结式样一路编下来,还细心配上了紫檀木珠做修饰,末端穿过一颗明晃晃的足金转运珠,与这宝石完美连接。
好东西!绝对是值钱的好东西!我看得眼睛发直,心里说不出的喜欢。
不等我看够,敖炽已将它慎重地挂到我脖子上。
“老家伙让我交给你的。”他的目光从宝石移到我脸上,“你可收好了。”
之前龙王说的礼物,就是它?!
“我很欣慰你没有私吞。”我踮起脚,笑嘻嘻地往他脸颊亲了一口,“真好看啊,好配我这身旗袍。”
“庸俗!就知道配衣裳配衣裳!”敖炽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可知这玩意儿有多大分量!”
我低头,托起这块石头在掌心里掂了掂,笃定道:“不超过25克。”
敖炽恨不得咬死我,他拍拍心口,竭力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怒面龙王,四海为尊。生杀予夺,先斩后奏!”
我眨眨眼:“啥意思?”
“没有它,就算你在龙域之内宰掉一只水母,也会被冠上杀头之罪,斩立决。”敖炽顿了顿,“对于异族,我们历来严苛,龙域之内,不论活物草木,外人休得擅动分毫。”
“异族?”我指着自己,“那如果我宰掉的是一条十恶不赦的龙,替你们东海除了害呢?”
“那我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一敌众,解决掉所有来杀你的家伙。”敖炽皱眉,“在这里,规矩就是规矩。为了不让你不舒服,我没有告诉你这条很讨厌的规矩,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断不会在东海搞出杀人事件。”
“这规矩岂止是‘讨厌’,分分钟要命呢。”我冷笑一声,低头看手里的“怒面龙王”,说,“所以,这块看起来还满值钱的石头是……”
“东海龙族王权之象征。”敖炽慎重道,“你也可以理解成,是老家伙赐你的尚方宝剑,有了它,你可以在龙域之内处置任何一个可能对你或者对整个东海龙族有恶意的家伙。而你,是我所知道的,迄今唯一一个能拥有怒面龙王的异族。”
我突然觉得脖子上挂的不是25克重的宝石坠子了,真像挂了一把千斤分量的尚方宝剑……好重!
“不科学。”我瞪大眼睛,“你爷爷为什么要送这么夸张的礼物给我,他就不怕我借尚方宝剑之名到处干坏事?你们这里海鲜这么多……”
“严肃点!”敖炽捏捏我的下巴,皱眉道,“看样子,老家伙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叹气:“他老人家要是真喜欢我,就快点醒过来证我清白。”说罢,我转头看那支孤单单的小舟,又看看天色,轻声道:“不早了,我该出发了。也好让那些躲在暗处监视我的家伙早些安心。”
敖炽一把将我揽到怀里,用力抱住我,认真说:“据说怒面龙王还暗藏着别的力量,靠你自己去挖掘了。你有它一路相护,我还可稍许放心些。有它在,任是龙潭虎穴妖魔鬼怪,对你也该有三分忌惮。”
“我自己不就是妖怪。”我笑笑。
“怒面龙王的挂绳,是我亲手编的。我学了很久才会打这烦人的金刚结,说是亲手编这种结给在乎的人,便可保对方平安。可能手工不是很好,但你也不准嫌弃。”敖炽恶声恶气道。
连穿个针都不会的大男人,居然亲手给我编挂绳……我脑补了一下他笨手笨脚的场面,应该嘲笑他一通的,可我笑不出来,反而眼眶一热,更用力地抱抱他,然后直起身子:“就这样吧。你自己小心。”
敖炽将他背在背后的锦布包袱交给我:“你要的,够一年的茶叶,还有些给你准备的日常需要的小玩意儿,好好收着,我们以后的联络全靠它们了。”
也对,我至今都不知道龙域之中用什么彼此联络,有事找我时都是侍从们跑来人工传话,这里根本没有手机信号,甚至都没有手机的存在。高大上的东海龙族,过得挺复古。
接过包袱,我利索地跳上船。
水声响起,小舟立刻活了似的朝前缓行,我没有再跟敖炽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回一次头。
知道他一直站在岸边,就算看不到我了,他还会继续看下去。
我讨厌依依不舍的情绪,既然事实无法更改,不如潇洒向前,反正一年之后,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老板娘!
天高海阔,前路未卜,我端立孤舟,面带笑容,陪着我的,只有一块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怒面龙王”……
鱼门国,且看看你是哪路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