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那个叔叔打我!”
看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指着对面某个人向我告状的未知,我本来就不好的心情就更差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先是浆糊倒霉,现在轮到未知被人揍了?!好嘛,我都还没揍人呢,自己的娃就先被人给教训了!
事发地点就在我们寝宫的花园里,我刚一进来,就看到未知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数米开外的刻着龙纹的大立柱,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懒懒地靠在上头,长垂过腰的黑发里混着几缕银丝,仿佛一片永远不得融化的雪,黑色的皮袍上隐隐闪着细密的银光,细看之下,不知是何质地的绣线在上头完美勾勒出鳞片般的纹路,低调又奢侈地呈现出一件完全贴合他完美身材的长袍,同色系的腰带,镶着龙形青铜带扣,威武地横过看不到任何赘肉的腰身,一个宽厚古朴没有任何花纹的黒木圆镯套在右手腕上,很不张扬,但总觉得会是个宝物,长及小腿肚的袍角向两侧散开,露出一款式样很简单但十分爷们儿的黑色长筒军靴,古风与现代,阴柔与刚劲,各种矛盾的元素在这个男人身上不但毫不突兀,反把他衬得与众不同,遗世孤立……
然后,他长得还异常异常的年轻好看。就算在东海这个盛产美人的地方,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员在他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如果他的皮肤再多一些正常的红润而不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我根本从这个男人的外表上挑不出任何与美无关的部分。
但是,如果你看这个男人看得久了,便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人美则美矣,可除了呼吸,哪里都不像是活的。
我愕然打量了这个男人几秒钟,目光落在那个被他轻握在手里的小玩意儿上——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光泽的,陶土烧成的,通身黑色的……埙。
刚刚我听到的“镇魂调”,居然是这个陶埙的声音。
“他打你?”我问未知,却没有急着去把她抱起来。鬼丫头总是这样,磕磕碰碰了,大人不在她就没事人一样,但只要一看到我们就立刻哭成被杀的猪。
未知抽抽噎噎道:“对!我听到声音,耳朵疼,出来就看到这个叔叔拿着黑罐子吹奇怪的声音。我走过去问他是谁,还没靠近,就被他打回来了。呜呜。”
“不是不是啦。”阿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哆哆嗦嗦地躲在我背后悄悄说,“我刚刚看见小公主离他还有好几步时就被弹回来了,是弹回来不是打。好可怕,我都不敢出来。”
我看了这个胆小如鼠的姑娘一眼:“他是谁?”
“阿珺不知,没有见过。”她摇头,脸却无端端地红了。
唉,帅哥人人爱,连不认识的小姑娘都要跳出来当证人以免他受冤枉。
“能把埙吹得这么好的人,不太多。”我回头看那男人,“客从何来?”
“管好你的孩子。”男人懒懒地环顾四周,黝黑的双瞳里根本没有我们这群人的存在,“下次若要再靠近我,就不是这般轻松了。”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讨人嫌呢?!
见我没有把未知抱起来的意思,阿珺忙伸出手去。
“阿珺。”我叫住她,摇头示意她别动,然后看着不停抹鼻涕的未知,“摔疼了么?”
“有一点。”她委屈地瘪着嘴。
“能站起来?”
“唔……能。”
“那就快起来,小姑娘坐在地上多难看。”
“哦……”未知吸着鼻子,慢吞吞地爬起来。
浆糊跟未知摔过的跤不少,但我很少去扶。
“浆糊,陪妹妹回去。”我摸摸一直皱眉但一言不发的浆糊,又对阿珺说,“带他们进去,给他们换套干净衣裳。”
“是。”阿珺赶忙领着两个小娃朝里头走去。
当宽敞的花园里只剩下我跟这个男人时,我淡淡道:“如果我女儿做了冒犯阁下的事,我替她道歉。但是……”我语气一冷:“我不欣赏一个对小孩子下重手的男人。”
他的目光忽然收拢来,居高临下地投到我的脸上:“妖物之子,这点痛楚不足挂齿吧。”
妖物?!
从跨进东海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这样称呼过我和我的孩子。
当然,我不介意这个称呼,因为我本来就是妖怪,但我很介意他语气里清清楚楚的蔑视与理所当然。
“我是妖怪这件事,全东海都知道。”我笑,“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为你对小朋友的粗暴道个歉。”
“道歉?”男人嘴角一扬,目光里又懒得装下我了,“你们受不起。”
我不喜欢吵架,更不喜欢打架,但我总觉得今天如果不教训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就太给千年妖怪老板娘抹黑了。照阿珺所说,未知必然是被他弄出来的某种防御结界弹开,对一个刚过百天的小娃娃来说,纵然他们有异常人,这种结界所带来的伤害也可大可小,未知只是摔疼了屁股是她运气好,若是我再晚回一步,这莽撞丫头再做出令他不悦的事,虐待儿童血溅五步这种事,这种衣冠禽兽多半干得出。
我左右看看,顺手抄起搁在墙角的一把扫帚,之前负责清理花园的侍女留下来的,拿扫把头对着他:“我再说一次,请你道歉,并且保证以后不要出现在我孩子附近。”
男人冷笑:“是你们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
“那就别怪我将阁下扫地出门。”
我左手捏诀,暗念咒语,寻常的扫把便成了活物,气势汹汹地立在了空气里,等我的命令,随时出击。
可那个“去”字才刚刚喊了一半,一只大手便从我身后横了过来,一把握住扫帚柄。
回头,敖炽沉着一张脸,眼睛里甚至透着一抹被刻意压制的敌意,直视着这个一点都不客气的“客人”,用我很少听到过的镇定平静的语气说道:“无藏青霜,你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我一愣,脱口而出:“五脏清爽??你们认识?”
“是无藏青霜不是五脏清爽!”敖炽扭头在我耳边纠正,“谁会起这么蠢的名字!”
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拗口的名字,嘀咕:“每个变态果然都有个更变态的名字……”
“敖炽,”男人笑笑,居然直呼敖炽的全名,在东海,除了龙王跟我,没有人敢这样做,而他不但做了,还依然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多年不见,你就算不喊我一声叔父,也该尊我一声北海龙王殿下吧。”
北海……龙王?!
我眨眨眼睛,于是……这男人的高高在上与各种无礼都有了合理解释?!
“我不习惯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伙划为亲戚。”敖炽扔掉扫帚,“这里是我与妻儿的寝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老头子他们都在正殿,你还不去?”
他笑笑:“告辞。”
“我不管你的理由什么,不要来打扰我家人的生活。”敖炽对着他的背影,硬气地补充了一句,“否则,你不爱幼,就莫怪我不尊老。”
无藏青霜并无回应,不慌不忙走出了花园。
“没事吧你们。”敖炽上下打量我一番,“我刚回来,就听到阿珺说你跟一个黑衣男人卯上了。”
“未知被他的结界弹开了,不过没事。”我问他,“他就是四海龙王之一的北海龙王?”
“不然呢?除了这几个老家伙,谁敢在东海龙宫如此自大放肆。”敖炽皱眉,“以后你们再看到无藏青霜,尽量离他远一些。”
“你怕他?”我挑眉,“你可是连你爷爷都不放在眼里的孽龙敖炽啊。”
出乎我意料的是,敖炽居然没有举起拳头大吼“我会怕他?!”,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此人不祥,少碰为妙。”说完又怕我不重视,拧住我的脸道:“咱们是有娃的人了,不顾大的也得顾着小的。”
我点头。
这种时候我一般不同他抬杠,在父亲这个角色里,敖炽虽然偶尔会有点太宠爱那对小魔怪,但与他的称职相比,实在瑕不掩瑜。自从当了父亲之后,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很胡闹很活宝很不靠谱,但我偶尔也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里,看出一种叫“成熟”的东西。
“他为什么会来我们这边?”我问,“还有他吹的,好像是镇魂调。”
“无藏青霜这个老东西,你永远不能问他为什么。”敖炽摇摇头,皱眉道,“反正,看到他就一定不会有好事。”
完全不需要我多问,敖炽的每个表情每个字,都一览无余地向我表示了东海龙族与北海龙族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兄弟情谊”。
“等今晚的入籍典礼完成,我们后天就回去。”敖炽拉着我往寝宫里走。
“真的?”我立刻来了精神,“你跟你爷爷说了?”
“我要走便走,跟老头子说什么。”敖炽瞪了我一眼,“你头天认识我么。”
我撇撇嘴,顺口道:“你从来都没跟我讲过你这些亲戚。”
“除了老头子,四海龙域之中我没有亲戚。”敖炽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真没有?”我突然生出捉弄他的心,故意拉长了语调,“那你爷爷不还有个胞弟么,那不就是你亲亲的叔爷,你叔爷不是有个浑身红鳞的外孙女儿,叫东海三公主……”
“我不记得了……”
“人家还心心念念到忘川来找你成亲呢!”
“我不记得了……”
“听说当年你被镇压在东海冰牢一百年就是因为她呢。”
“你不是说要给俩娃洗澡么?”
“哎,你说我来了这么些日子了,怎么不见她来探望探望我这个表嫂呀?”
“你肚子饿了吧?我给你煮碗面?”
“敖炽!”我突然站定,直视他,“你从来都不跟我说关于你老窝的事。”
他愣了两秒,挠头叹气加短暂沉默之后,看定我:“对于这里,我并没有太多值得高兴的回忆,你要我说什么给你听呢?所有让我觉得有必要记住的事,都是从玳洲城的断湖开始的,从那个跟在我情敌身后骂我丑八怪的蠢女人开始。”
我最怕敖炽煽情了……每当他露出一本正经又略带沧桑的眼神时,我都会想起当初在地城时,他与父母短暂的重逢与永世的诀别。也许扫地机的光芒给我们造成的错觉让我们已经忘记了,这个总是不靠谱的男人的真实的内心世界。
人心都是肉长的,龙,应该也一样吧。
所以,我决定以后都不主动问任何跟东海有关的问题,反正,我们一家就快要离开,而要回的地方,永远都是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