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呢?”第一个要盘问的证人,当然是痴迷于工具堆里的未知。
小丫头摇头:“没看到呀。嗖一下就没了。”
我哭笑不得:“为什么嗖一下就没了?”
“你问她嘛。”未知撅起嘴看看我身后的阿珺,“她一来,浆糊就没了。”
阿珺又差点给我跪下了,急得成了结巴:“少主夫人,这这这与我无关哪!我只是拿衣服来……”
“行了,不关你事。”我打断她,又看了看她刚才拿来的,还搁在桌子上的新衣裳,两套做工无可挑剔的红色小绸衫,前胸还绣着两只憨态可掬的金色小龙。
我一笑,心中有了八成的把握,转身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
寝宫后面有一片很长很古风的九曲回廊,末端连着一方别致凉亭,夹在各种超现实风格的建筑中也并不突兀,回廊两侧树木茁壮苍翠,奇花烂漫,枝叶之间仙气缭绕,倒像是一方难得的世外桃源,吃完晚饭啥的我总会带着两个小家伙来这里散个步,总觉得,这才是这座宏大宫殿中最亲切的地方。
啥?为什么敖炽不陪我们一起散步?事实上,从来到龙宫那天起,他经常都被龙王抓到讨论家国大事的正殿里,爷孙俩会同诸位龙宫大臣,也不知要商讨些什么。反正,他总在很晚的时候才回到我们的寝宫,而且脸色总是非常不好看的。我问他,是不是天界的家伙又为难他们,他说他们敢,十二神石已完璧归赵,再找碴,他就削死天帝那个老东西。于是我就放心了,在我心里,不会有比跟天界对峙更大的麻烦了,既然不是,便没什么值得我操心了。但我还是好奇地问他究竟为什么不高兴,他只说没什么,就算有什么,他也都能搞定,我只管吃饭睡觉带孩子玩,其他就不要管了。
好吧,他我可以不管,但浆糊这个孩子必须得管管了。
我不慌不忙地靠着回廊左侧行走,走到第五根廊柱前时,我突然侧身一跃,落到外头的草坪上,揪住一棵又矮又肥的小树的枝条,挑眉道:“还躲?”
光华闪过,小树消失,失踪的敖浆糊好端端站在原地,被我拧着耳朵。
他有些沮丧,抬头问我:“妈,你为什么次次都能找到我?”
“说你聪明你是真聪明,说你蠢吧,也真是跟你爹一样蠢!”我松开他的耳朵,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看看周围,全是那么高的树,只有你,跟个矮冬瓜一样戳在这儿!还有,不要每次都化成同一个模样的树,上次不是给你买了植物百科吗,那么多树可以让你模仿。”
“哦,明白了。”浆糊认真点点头。
我把他抱起来往回走,说:“以后不要这样了,阿珺姐姐差点被你吓死。”
浆糊撇撇嘴:“我不喜欢那些衣裳。红色的,穿起来像一根火腿肠。”
我哈哈大笑。
浆糊这孩子一直不是特别喜欢大红大绿的颜色,只要我拿黑白灰的衣裳出来,他就很乖地穿上,拿鲜艳的衣裳就打滚耍赖装死,怎么也不穿。未知就刚好相反,恨不得把自己塞到各种五颜六色里去,如果阿珺拿来的不是红衣裳而是黑衣裳,失踪的就该是未知而不是浆糊了。
“浆糊,我刚看了那件小礼服,虽然是红色,可是很好看呢。试一试吧?”笑过,我开始劝这个固执的小东西。
他用力摇头。
“就穿今天晚上一晚而已。”
浆糊继续摇头。
“你穿黑色的衣裳,别人看到了都会不开心的。”
“我的衣裳,为什么要别人开心?”
“那,如果曾祖父也不开心呢?”
“唔……”
我看着他犹豫的大眼睛:“浆糊,你要记住,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这里是曾祖父的东海龙宫,不是妈妈的不停,在这里,我们作为客人,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懂么?”
他撅着嘴想了很久,问:“妈,规矩是一个很好的东西么?”
“是个让人讨厌的东西。”我诚实回答,“但很多时候,没有它又不行。”
他显然不是很明白我的话,但是又努力去思考,浆糊就是这样,比起不停地问这问那向大人求助,他更喜欢自己琢磨问题。
片刻之后,他问我:“曾祖父真的会不高兴?”
“嗯。黑色不合今晚的规矩。”我点头。
“只穿一晚么?”
“就一晚。”
“好吧。”
始终还是个懂事的娃,我亲了他一口。
其实今天不高兴的不止是浆糊,如果不是今晚的这场“入籍典礼”太正式太重要,我是不会参加的。
三天前敖炽就告诉我,龙王决定在今晚举行盛会,要在四海龙族的共同见证下,将我与浆糊未知正式纳入东海龙族的族谱之中。初听见时,我还以为是个类似于把我写进他家户口本这样的小事,可敖炽却说,这绝对不是一桩小事,完成这项仪式之后,我跟两个娃便真正拥有了东海龙族的身份,成为他敖家的一员,从此,便是天帝这样的人物,也要忌惮我三分,不敢再以妖怪之名随意冒犯处置。
我想了一分钟,问他,仪式麻烦么,要不要三跪九叩歃血盟誓之类的?他白了我一眼,你以为是落草为寇么!
既然不麻烦,从这件事里我又想不出任何对我们母子没有好处的地方,我同意了。
人类有一句话,叫做很多时候你嫁的不止是那个人,而是他的整个家庭。虽然我一直不太认同这句话,但摸着良心想一想,龙王对我还真是不错的,他能站出来举行这个仪式,根本就是对我最大的认可与爱护,这份深重情义,我却之不恭。
至于敖炽说到的四海龙族,倒是勾起我更多兴趣,原来世上不止东海龙族这一份儿哪,敖炽对我的诧异嗤之以鼻,说拿脚趾头也能想到,有东就有西,有南就有北,东海龙族有三拨兄弟有什么奇怪的,大家各司其职,和平共处,只不过因为平时离得有点远,来往不频密罢了,所以他几乎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但这次的入籍典礼,四海龙王都会到场。
我笑问,这么给面子?
敖炽却没有笑,脸色像每天回到寝宫那样严肃,说,我是东海龙王唯一的孙儿,而你是我的妻子,所以,你有很大可能是东海龙宫未来的女主人,他们几个老头子当然要到场的。
东海龙宫未来女主人……我突觉得脑子里嗡嗡响了好几下,这可不是我想要的身份,我只是个带孩子来看看曾祖父的树妖,探亲完毕之后我是要飞奔回我的不停继续当老板娘的,卖甜品也好卖茶叶也好,那才是我的生活!
我不加入你们东海龙族行不行?我突然问出个蠢问题。
敖炽看了我一眼,缓缓道,他们不承认你,便是不承认我。
他忽然将我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住我的头顶,说,无论如何,我们一家四口都会在一起。
我心下一惊,突然意识到,这场所谓的入籍典礼,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而这件事,也是我刚刚一直坐在花园里望天的主要原因。
眼看着离夜晚越来越近,我的不安渐渐增长。
抱着浆糊,我沿原路返回。没走几步,一阵凉风扑面而过,微不足道的气流而已,却无端端地让我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像被一把冰做的刀剑闪电穿过,太快所以不疼,只留刹那的麻木空荡,仿佛灵魂都摇摆两下,要倒出这个躯体似的。不光是我,连两侧的草木都集体颤了一下,似受了莫大的惊吓。
龙宫里的“气候”一直非常好,几乎是个无风无浪的恒温天堂,这样令人不适的“风”,倒是罕见。
惹起我注意的,不止是风。
低沉醇厚,悲喜均无的乐声,说不上好听还是难听,每个音符都带着深埋地底的幽暗,仿佛自一把在地下埋藏了千万年的乐器中缓缓涌来,四下寻找或者召唤什么。不是吉他,不是笛箫,不是我能想到的任何一种乐器。
“妈,我耳朵疼!”怀里的浆糊皱起眉头,捂住自己的小耳朵。
耳朵疼?!
我一惊,忙顺手从旁边扯下两片树叶,放到唇边默念两句咒语后,将树叶分别塞到浆糊的耳朵里。
“还疼么?”我问他。
他摇头:“刚刚像小刀扎我耳朵呢。”
“现在没事了。”我亲亲他,加快脚步往回走,那个方向,也正是乐声的来向。
真是个混蛋啊,怎么能在这个到处都是活物的地方乱吹镇魂调!
虽然我不是太肯定,但这种幽暗冰凉的曲调像极了为了安抚或者束缚游离的灵魂而生的“镇魂调”,多年前我曾在我的好友,冥王钟旭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调子,没记错的话,当时是她的一名手下执横笛而奏——流离魂,善恶道,一曲长歌归初心……
可这里是东海龙宫啊!浆糊这样初涉人世的小娃娃,眼睛耳朵还都太“干净”,这些包藏着异常能量的声音足以令他产生不适。我越想越不高兴,非得把这个不管他人安危的奇葩抓出来揍一顿!
“妈!那个叔叔打我!”
看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指着对面某个人向我告状的未知,我本来就不好的心情就更差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先是浆糊倒霉,现在轮到未知被人揍了?!好嘛,我都还没揍人呢,自己的娃就先被人给教训了!
事发地点就在我们寝宫的花园里,我刚一进来,就看到未知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数米开外的刻着龙纹的大立柱,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懒懒地靠在上头,长垂过腰的黑发里混着几缕银丝,仿佛一片永远不得融化的雪,黑色的皮袍上隐隐闪着细密的银光,细看之下,不知是何质地的绣线在上头完美勾勒出鳞片般的纹路,低调又奢侈地呈现出一件完全贴合他完美身材的长袍,同色系的腰带,镶着龙形青铜带扣,威武地横过看不到任何赘肉的腰身,一个宽厚古朴没有任何花纹的黒木圆镯套在右手腕上,很不张扬,但总觉得会是个宝物,长及小腿肚的袍角向两侧散开,露出一款式样很简单但十分爷们儿的黑色长筒军靴,古风与现代,阴柔与刚劲,各种矛盾的元素在这个男人身上不但毫不突兀,反把他衬得与众不同,遗世孤立……
然后,他长得还异常异常的年轻好看。就算在东海这个盛产美人的地方,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员在他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如果他的皮肤再多一些正常的红润而不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我根本从这个男人的外表上挑不出任何与美无关的部分。
但是,如果你看这个男人看得久了,便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人美则美矣,可除了呼吸,哪里都不像是活的。
我愕然打量了这个男人几秒钟,目光落在那个被他轻握在手里的小玩意儿上——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光泽的,陶土烧成的,通身黑色的……埙。
刚刚我听到的“镇魂调”,居然是这个陶埙的声音。
“他打你?”我问未知,却没有急着去把她抱起来。鬼丫头总是这样,磕磕碰碰了,大人不在她就没事人一样,但只要一看到我们就立刻哭成被杀的猪。
未知抽抽噎噎道:“对!我听到声音,耳朵疼,出来就看到这个叔叔拿着黑罐子吹奇怪的声音。我走过去问他是谁,还没靠近,就被他打回来了。呜呜。”
“不是不是啦。”阿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哆哆嗦嗦地躲在我背后悄悄说,“我刚刚看见小公主离他还有好几步时就被弹回来了,是弹回来不是打。好可怕,我都不敢出来。”
我看了这个胆小如鼠的姑娘一眼:“他是谁?”
“阿珺不知,没有见过。”她摇头,脸却无端端地红了。
唉,帅哥人人爱,连不认识的小姑娘都要跳出来当证人以免他受冤枉。
“能把埙吹得这么好的人,不太多。”我回头看那男人,“客从何来?”
“管好你的孩子。”男人懒懒地环顾四周,黝黑的双瞳里根本没有我们这群人的存在,“下次若要再靠近我,就不是这般轻松了。”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讨人嫌呢?!
见我没有把未知抱起来的意思,阿珺忙伸出手去。
“阿珺。”我叫住她,摇头示意她别动,然后看着不停抹鼻涕的未知,“摔疼了么?”
“有一点。”她委屈地瘪着嘴。
“能站起来?”
“唔……能。”
“那就快起来,小姑娘坐在地上多难看。”
“哦……”未知吸着鼻子,慢吞吞地爬起来。
浆糊跟未知摔过的跤不少,但我很少去扶。
“浆糊,陪妹妹回去。”我摸摸一直皱眉但一言不发的浆糊,又对阿珺说,“带他们进去,给他们换套干净衣裳。”
“是。”阿珺赶忙领着两个小娃朝里头走去。
当宽敞的花园里只剩下我跟这个男人时,我淡淡道:“如果我女儿做了冒犯阁下的事,我替她道歉。但是……”我语气一冷:“我不欣赏一个对小孩子下重手的男人。”
他的目光忽然收拢来,居高临下地投到我的脸上:“妖物之子,这点痛楚不足挂齿吧。”
妖物?!
从跨进东海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这样称呼过我和我的孩子。
当然,我不介意这个称呼,因为我本来就是妖怪,但我很介意他语气里清清楚楚的蔑视与理所当然。
“我是妖怪这件事,全东海都知道。”我笑,“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为你对小朋友的粗暴道个歉。”
“道歉?”男人嘴角一扬,目光里又懒得装下我了,“你们受不起。”
我不喜欢吵架,更不喜欢打架,但我总觉得今天如果不教训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就太给千年妖怪老板娘抹黑了。照阿珺所说,未知必然是被他弄出来的某种防御结界弹开,对一个刚过百天的小娃娃来说,纵然他们有异常人,这种结界所带来的伤害也可大可小,未知只是摔疼了屁股是她运气好,若是我再晚回一步,这莽撞丫头再做出令他不悦的事,虐待儿童血溅五步这种事,这种衣冠禽兽多半干得出。
我左右看看,顺手抄起搁在墙角的一把扫帚,之前负责清理花园的侍女留下来的,拿扫把头对着他:“我再说一次,请你道歉,并且保证以后不要出现在我孩子附近。”
男人冷笑:“是你们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
“那就别怪我将阁下扫地出门。”
我左手捏诀,暗念咒语,寻常的扫把便成了活物,气势汹汹地立在了空气里,等我的命令,随时出击。
可那个“去”字才刚刚喊了一半,一只大手便从我身后横了过来,一把握住扫帚柄。
回头,敖炽沉着一张脸,眼睛里甚至透着一抹被刻意压制的敌意,直视着这个一点都不客气的“客人”,用我很少听到过的镇定平静的语气说道:“无藏青霜,你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我一愣,脱口而出:“五脏清爽??你们认识?”
“是无藏青霜不是五脏清爽!”敖炽扭头在我耳边纠正,“谁会起这么蠢的名字!”
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拗口的名字,嘀咕:“每个变态果然都有个更变态的名字……”
“敖炽,”男人笑笑,居然直呼敖炽的全名,在东海,除了龙王跟我,没有人敢这样做,而他不但做了,还依然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多年不见,你就算不喊我一声叔父,也该尊我一声北海龙王殿下吧。”
北海……龙王?!
我眨眨眼睛,于是……这男人的高高在上与各种无礼都有了合理解释?!
“我不习惯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伙划为亲戚。”敖炽扔掉扫帚,“这里是我与妻儿的寝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老头子他们都在正殿,你还不去?”
他笑笑:“告辞。”
“我不管你的理由什么,不要来打扰我家人的生活。”敖炽对着他的背影,硬气地补充了一句,“否则,你不爱幼,就莫怪我不尊老。”
无藏青霜并无回应,不慌不忙走出了花园。
“没事吧你们。”敖炽上下打量我一番,“我刚回来,就听到阿珺说你跟一个黑衣男人卯上了。”
“未知被他的结界弹开了,不过没事。”我问他,“他就是四海龙王之一的北海龙王?”
“不然呢?除了这几个老家伙,谁敢在东海龙宫如此自大放肆。”敖炽皱眉,“以后你们再看到无藏青霜,尽量离他远一些。”
“你怕他?”我挑眉,“你可是连你爷爷都不放在眼里的孽龙敖炽啊。”
出乎我意料的是,敖炽居然没有举起拳头大吼“我会怕他?!”,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此人不祥,少碰为妙。”说完又怕我不重视,拧住我的脸道:“咱们是有娃的人了,不顾大的也得顾着小的。”
我点头。
这种时候我一般不同他抬杠,在父亲这个角色里,敖炽虽然偶尔会有点太宠爱那对小魔怪,但与他的称职相比,实在瑕不掩瑜。自从当了父亲之后,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很胡闹很活宝很不靠谱,但我偶尔也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里,看出一种叫“成熟”的东西。
“他为什么会来我们这边?”我问,“还有他吹的,好像是镇魂调。”
“无藏青霜这个老东西,你永远不能问他为什么。”敖炽摇摇头,皱眉道,“反正,看到他就一定不会有好事。”
完全不需要我多问,敖炽的每个表情每个字,都一览无余地向我表示了东海龙族与北海龙族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兄弟情谊”。
“等今晚的入籍典礼完成,我们后天就回去。”敖炽拉着我往寝宫里走。
“真的?”我立刻来了精神,“你跟你爷爷说了?”
“我要走便走,跟老头子说什么。”敖炽瞪了我一眼,“你头天认识我么。”
我撇撇嘴,顺口道:“你从来都没跟我讲过你这些亲戚。”
“除了老头子,四海龙域之中我没有亲戚。”敖炽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真没有?”我突然生出捉弄他的心,故意拉长了语调,“那你爷爷不还有个胞弟么,那不就是你亲亲的叔爷,你叔爷不是有个浑身红鳞的外孙女儿,叫东海三公主……”
“我不记得了……”
“人家还心心念念到忘川来找你成亲呢!”
“我不记得了……”
“听说当年你被镇压在东海冰牢一百年就是因为她呢。”
“你不是说要给俩娃洗澡么?”
“哎,你说我来了这么些日子了,怎么不见她来探望探望我这个表嫂呀?”
“你肚子饿了吧?我给你煮碗面?”
“敖炽!”我突然站定,直视他,“你从来都不跟我说关于你老窝的事。”
他愣了两秒,挠头叹气加短暂沉默之后,看定我:“对于这里,我并没有太多值得高兴的回忆,你要我说什么给你听呢?所有让我觉得有必要记住的事,都是从玳洲城的断湖开始的,从那个跟在我情敌身后骂我丑八怪的蠢女人开始。”
我最怕敖炽煽情了……每当他露出一本正经又略带沧桑的眼神时,我都会想起当初在地城时,他与父母短暂的重逢与永世的诀别。也许扫地机的光芒给我们造成的错觉让我们已经忘记了,这个总是不靠谱的男人的真实的内心世界。
人心都是肉长的,龙,应该也一样吧。
所以,我决定以后都不主动问任何跟东海有关的问题,反正,我们一家就快要离开,而要回的地方,永远都是不停。
静谧的卧室内,未知的一只脚横在浆糊的肚子上,两个小家伙对于午睡这件事一直很热衷,实际上他们很热爱任何时段的睡眠,只要我跟他们说该睡觉了,两个家伙就会立刻停止玩耍,嗖一下跳进被窝,三分钟进入深睡状。省了我不少心,连摇篮曲都不用唱。
敖炽今天似乎也很累,一直窝在躺椅里心不在焉看《物种起源》的他老早就睡着了,书还扣在心口上。
我给他盖上薄毯,把三个家伙留在卧室里,自己轻轻地退了出去。
现在是下午两点多,东海的时间跟外头的世界没时差。
阿珺跟其他几个侍女都坐在外间绣十字绣,见我出来,忙放下针线站起来。
我示意她们继续,然后径直走出了寝宫。
坦白说,我不太喜欢阿珺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怕我。而东海里许多人,都跟阿珺差不多。
寝宫外头,交叠着十字型的道路,我只知正对面那条路通往正殿,也就是整个东海龙宫的核心,龙王处理公务与就寝的地方。此时,闲来无事的我,选了与之相反的路。
沿途遇到的侍卫与臣子,远远一见到我,就躬身喊我少主夫人,然后在我回应之前就急急走开了。
我笑笑,踩着晶亮的地面,继续前行。穿过一条夹在建筑之间的,用巨大的红珊瑚搭建成的拱形甬道,我的视线突然被拔高了——一座莹白剔透的巨大山峰,像一只匍匐沉睡的龙,横亘在我面前,龙角位置的山体却异常突出,似一柄直耸云空的利剑,而“剑尖”却时隐时现,被一团彩光流转的漩涡包裹住。作为一个视力极好的妖怪,我似乎在那块最高最高的地方看到一座并不太显眼的四方建筑,再往上看,便是浓厚的淡蓝云雾,再无其他。
往下看,山脚前立着一圈比琉璃更清透的蓝色围墙,一道红门开在正中,四个赳赳武将,手执刀斧,各站一侧,每个额头上都刻着看不见的“生人勿近”。
龙宫里居然还有这么大一座山哪?这倒稀奇。
刚一靠近,两把斧头就叉到我面前,高大威猛,肤色微深的英俊武将,竖着一对长满鳞片的尖耳,墨绿的大眼珠子朝我一瞪,身上披着的银甲差点亮瞎我的眼。
我认得他们,龙王的近身侍卫。
盯着咫尺之遥的斧刃,我微笑:“不能进?”
“未得龙王殿下允准,旁人皆不得入若木云台。少主夫人请留步。”武将之一每说一个字,就像从嘴里吐出一个秤砣,又重又硬不留情面。
我朝门里瞟了一眼,问:“龙王在里头?”
“是。”武将没有收起斧子的意思。
“我不打扰他,就在山脚下溜达一圈也不行?”我实在好奇这座长在海里的山。
“不行。”
“要不你先去问问龙王的意思?”
“我等奉命看守山门,不可离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帮人到底是活物还是被输入了程序的机器?!
没办法,强人所难非我所好。转身刚要离开,头顶上却飘来耳熟的声音:“让她进来。”
我一惊,上下左右猛看,连个人影儿都没。
“少主夫人请!”
斧头党们唰一下让开。
走进去,十米开外便是此山根脚所在,站在这巨人的“脚掌”前,任我把脖子仰断,也看不到它的脑袋,更奇特的是,我没有在这座山上发现任何可供行走的路,这座山没有土,走进细看,才觉得它更像是某种类似二氧化硅类的结晶体,冰莹半透的山体下,隐隐可见淡淡的不规则红斑,居然还像萤火虫一样,不断闪着柔柔的,时红时蓝的浅光。
我伸手去摸,指上瞬间沾染出一片水渍,温温凉凉的。提起一口气,我往上飞,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才飞了不到三米,没来由的力量便把我拍回地上。当了三次被无情拍下的苍蝇后,我只得去找山路,但最后发现,这是一座根本没有路的山,硬爬一定爬不上去,又冰又滑的山体根本不可能承载任何运动的物体。
就在我满头大汗准备诅咒敖炽他爷爷时,一道耀目金光从头顶上罩了下来。抬头,我倒吸一口冷气,连退三步。
一头身长足有三米的金色大鲸悄无声息地从空中游下来,摇着尾巴,瞪着绿豆小眼看着我,体形虽然骇人,但也算憨态可掬,应属于无害类大家伙。
“呱呱!”
一头鲸,却冲我发出青蛙一样的叫声,又摆了摆脑袋。
“你来……接我?”我朝它走近几步,指着它宽阔的背脊,“上去?”
“呱呱!”
看来是这个意思。
刚一跃上大鲸,它便晃动鱼鳍腾空而起,又快又稳地把我往最高处送去,湿润温凉的气流将我层层包裹,途中我一直仰着头,眼见顶上那片似天又非天的云波离我越来越近。
一道光线突然刺进眼中,类似被人从暗处扔到阳光里的短暂不适让我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微蓝而厚重的云波变成了丝丝缕缕的游光,围绕着一方白石筑成的四方高台,四条雕得巧夺天工气势如虹的龙,作为唯一支撑,将光可鉴人的地面与飞檐翘角的屋顶坚实地连在一起。
一眼看去,这里就是一个有底有顶四面空敞的观景台,所有石材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除了四根龙柱。
朝东面的是一条昂首奋爪,脚踏祥云的银白大龙,威仪赫赫;朝北的却刚刚相反,龙首朝下,探龙爪于漩涡之中,身绕红焰的矫健黑龙,令观者无不心生畏惧;南边的青蓝大龙倒是偏头翘尾,口衔宝珠,背上还坐着一个人类小娃,一龙一人无不憨态可掬;西边的赤金龙一身富贵优雅,可神态偏偏是四条龙里最懒散的,龙眼半睁半闭,睡不够的模样,倒是那两只神光内敛的眸子,一蓝一黑,颇为少见。
我猜,雕这四条龙的,一定是个造诣极高极高的师傅。
大鲸稳稳停在石台外,我跳下来一看,偌大的“观景台”中,只在正中央闲闲地放了几个蒲团,一张木几,身着宽大素袍的东海龙王独坐于此,握了一把青花酒壶,正往杯里斟酒。
“陪我喝一杯?”他都没朝这边望一眼,放下酒壶,敲了敲旁边另一只空酒杯。
我不慌不忙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说:“好啊。”
甫一坐定,我却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从银龙与黑龙之间看出去,我的正对面,是一片碧波汪洋,真正的海洋,久违的太阳就明晃晃地悬挂在海平线之上,真实的温暖与密密的波光生动跳跃在每一道海水里,如果我不是眼花,那条看不到尽头的海平线,似乎一直在闪烁着斑斓彩光,与阳光交织出少见的美妙,那些时断时续的岛屿,生着不同的颜色,仿佛落下的各式花瓣,疏密不一地点缀在远方。我觉得,我的眼睛差一点就装不下这一场浩瀚与细致,真实与虚幻。
没有任何一个初见者,可以在这样的壮丽前保持平稳的心跳。连我都失神了好几秒。
“我最庆幸的一件事,便是东海龙宫没有完全隐在海下。不然,失了这片景色,岂不大大的可惜。”龙王将酒杯推到我面前,“小未知他们在午睡吧。”
“都睡了。”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辣辣的烈酒,“未知把寝宫里能拆的东西都拆了一遍。”
龙王哈哈一笑,说:“这两日事多,都没有过去陪他们玩,很是挂念哪。”说着,他掩住口,很压抑地咳嗽了几下。
“身体不舒服,何苦喝这么烈的酒。”我拿下他的酒杯,干脆地把我们俩的酒一起倒了,顺口道,“刚刚我看到北海龙王了,还以为你们在正殿闲话家常呢。”
“你一定很不喜欢无藏青霜。”龙王笑笑,“没有几个人会喜欢他。不谈也罢。”
“差点打起来。”我立刻识趣地换了话题,“听你的侍卫讲,这里叫若木云台?”
“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说法是,如今的世界是从一棵树上长出来的,那棵树的树顶是宇宙中最高的地方,只要能站在上头,你就能洞悉宇宙的一切秘密。那棵树,被称为若木。”他看着被倒空的酒杯,笑,“美景当前,你却倒了我的酒,太扫兴。”
“喝茶呗。”我摸了摸衣兜,取出一个精细的朱红锦囊,从里头抖落出一个纸包,捻开,往空酒杯里抖落下几片碧绿的茶叶,打了个响指,杯底升起氤氲的热水,一杯小剂量的浮生顺利完成。
龙王好笑地看了看酒杯里绿意剔透的茶水,说:“我知道女人喜欢随身带镜子带粉饼带防晒霜,今天才知道还有人随身带茶叶。”
“人界的说法是,去异地长住,为防水土不服,都得从故乡拿点常喝常食的东西,贴身带着。”我收起锦囊。
龙王瞄了锦囊一眼,笑:“一个妖怪,在东海龙宫里跟我谈关于人类的习惯,你越来越喜欢当人类了吧?”他顿了顿,又道:“但人类总归太脆弱,生老病死苦痛折磨,龙就不同了,上天下海无所不能,连人类的皇帝都总将自己想象成龙的化身,虽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跟龙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我笑笑,不置可否。
“所以,如果可以选择,你是否愿意成为一只真正的龙呢?”他突然转过头,用一点都不玩笑的目光看着我。
东海龙王问千年树妖这样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喝多了?
“从浮珑山巅的树到不停的老板娘,这漫长的时间里,我从没有想过要成为任何一个‘别人’。”我平静地回答。
“哈哈,你若回答愿意,我才不好办了呢。”龙王大笑,“我对你虽是玩笑话,但你可知世上多少人多少妖甚至所谓的神仙,渴望化身为真龙,跳脱三界不受羁绊,可化龙这样的事,哪有这么容易。”
“做一条龙也没什么太明显优势嘛,不就是化成人形时会美一点么。遇到敖炽这种扫地机奇葩,还会给整个东海龙族蒙羞。”我耸耸肩,“只能说人各有志,妖怪以变人为理想,人又想成仙,仙又想变龙,说不定你们这些龙哪天想通了又想做妖呢。”
“你这种神逻辑实现的可能性很低呢。”龙王一笑,“不过当龙还是当妖,区别确实不会太大。”他转回头,鬓边的银丝划过眼角,看着那片属于他的海,“谁也敌不过时间,放不下想念。”
只在他露出偶尔的落寞时,我才觉得面前坐的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尽管他看起来正值壮年,风采耀眼。
“很早以前,人间就有‘鲤跃龙门’的故事,真有这事儿嘛?上次未知在童书上看到这个故事,还缠着我给她买了两条金鱼,天天带着它们在门槛上跳来跳去,说这样它们就能变成跟她一样的小龙女了。”我转了话题,我不想看到一个这么‘老’的龙王。
“这鬼丫头,亏她想得出来。”一听到未知的名字,龙王的全部深沉立刻被乐不可支代替了,笑过,他才说,“倒也不完全算是个传说。”
“真的有这事?”我好奇了,“跳过所谓的龙门,鱼就成了你们?”
“若真跳过去了,那还好。”龙王端起酒杯,将茶水一饮而尽,“麻烦的,是那些跳不过去的。”
“不会吧,世上真有龙门?”我来了精神,思维立刻滑到要是被我知道在哪里,光是卖地图都得发一笔大财啊!得有多少鱼抱着金子上我家来求我啊!
“凡事无绝对。”龙王放下杯子,“不过你也别动什么借此发财的歪脑筋。”
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了?
“每次一想到与金子有关的事,你的眼睛就贼亮贼亮的。”龙王瞟了我一眼,“听说你的彩票中了两亿,这么多钱了还不满足?”
“谁会嫌钱多呢。”我咧嘴一笑。
“死性不改。”龙王摇头,“我给了敖炽一个小玩意儿,作为补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敖炽没给我啊,提都没提过!”我惊诧不已,东海龙王给的礼物,从来都是珍宝级啊!敖炽不会私吞了吧?他一定还记恨着我背着他藏了好多金子这件事。
“是吗?”龙王撇撇嘴,“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那小子把它送给别的女人了吧。”
“是吗,那您老该高兴啊,说不定哪天又给你牵两个肥美的曾孙回来。”我白他一眼,鄙视这个其实并不怎么懂得开玩笑的老年人。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太高……”
那个“兴”字还没吐出来,龙王的脸色就变了,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一手紧紧压住心口,又震惊又难熬的模样。紧接着,几个异常的红点从他的指尖上冒出来,迅速形成一片红潮,蔓延过手背,一路往上,要霸占他整个身躯的势头。
见状,龙王屏住呼吸,坐直身子,捏诀念咒,一道蓝气自眉心射出,一路往下,生生将那片红潮阻止在手肘之下半寸的位置。
“这是什么?过敏?”我蹭一下站起来,“你怎样了?”
“茶有问题。”龙王咬牙道,“找绳子来,扎住我的胳膊,妖气过肘我就麻烦了。”
这光秃秃的地方哪来绳子?有了,头发!我的头发!
没有什么绳子是比这个更坚韧的了!
我火速拔下两根长发,放在唇边吹一口气,麻利地缠到龙王的双臂上,打结,拉紧。
做妥这一切,龙王才稍稍舒了一口气,抵挡红潮的蓝光渐渐褪去,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滑下来。就算在地城那么危机四伏的地方,我也没见他有过这么狼狈的时段。
“究竟哪里出问题了?你说妖气?”我扶住元气大伤的他,心知龙王要是有什么闪失,整个东海都要地震,最麻烦的是,他说妖气,放眼东海,如今除了我,还有哪个是妖?!
“与你无关。”难得这时候他还能看出我的心思,一边让我扶他往外走,一边唤了一声,“阿灯!”
话音未落,那头早不知游到哪里去的大鲸光速出现在石台外头。
上得鲸背,龙王低声道:“回寝宫,勿被人见。”
得了令,叫阿灯的家伙立即晃着尾巴,连小眼睛都像是瞪大了一圈,从大嘴里喷出一口白气,用我完全没想到的速度,火箭般窜出去。如果不是鲸背上自带的吸力牢牢稳住我的身子,这个速度加惯性,非把我甩出去不可。
快速行进的阿灯不再是金色,变得玻璃一样透明,鱼腹之内闪着星辰一样的细光,煞是好看。
我们的海拔越来越低,龙宫里的建筑越发清晰,可阿灯一点减速的意思都没有,我眼睁睁看着它朝一座屋顶撞了下去。
坏了,这是要坠毁的节奏!龙王跟他的宠物脑子都烧坏了吗!
可是,阿灯的身体居然毫无障碍地穿过房舍,连带背上的我们也变成了气体属性的生物,嗖嗖穿过高墙与树木,一丁点不适感都没有,好几次我们甚至从成群的侍卫之中穿过,除了掠起一阵微风动了他们的发梢,没有任何动静,而他们也根本没意识到刚刚有个庞然大物穿过了他们的身躯。
这就是阿灯的本事?!
咦?前头不就是我跟敖炽的寝宫么,站在门口张望的不就是阿珺她们,是在找我?
阿灯唰一下从寝宫的墙壁穿过去,它选了到达龙王寝宫最快的路,一条完美的直线。
当我的身体刚从墙壁里出来时,一道蜿蜒的黑影由下而上袭来,阿灯身子一歪,像被什么拽住尾巴,从半空中猛坠而下,生生压坏了一大片位于花园左侧的花草,龙王跟我就势滚到一旁,衣服沾了灰,其他还好。
再看阿灯,也不像受了伤,就是受了莫大的惊吓,身体不但恢复了最初的金色,连尺寸都缩小了几倍,成了一条不到一米的小鲸鱼,在凌乱的花瓣里用力拍着尾巴——一条泛着银白鳞光的黑色长鞭,紧紧缠住了阿灯的尾巴,也正是它,把我们从半空里拽了下来。
何等巨大的力量,才能阻止一头飞速前进的大鲸!
我从地上爬起来,正对面的躺椅上,无藏青霜懒懒坐在上头,一扬手,长鞭松开阿灯,蛇一样游回他手中,规规整整缠回他的右手腕上,化成了黑色的木镯。
我就说那块镯子有内涵……
“这里好歹是东海。”龙王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无藏青霜,你过分了些。”
话音未落,敖炽从寝宫内冲了出来,一见弄出这么大动静扰他清梦的元凶是我们几个,不由得愣了愣。
“这是闹哪出?”敖炽看着微见狼狈的我们,还有在地上滚来滚去爬不起来的小号阿灯,最后把目光锁定在若无其事的无藏青霜,咬牙道,“又是你!”
无藏青霜根本不屑于理会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对龙王道:“我的建议,你好像从来听不进去。”
“他跟你说了什么?”敖炽突然很紧张地看向龙王,握住我胳膊的手也骤然加大了力气,生怕谁把我抢走似的。
龙王平静道:“东海的家事,我自有分寸。”
“是么。”无藏青霜一挑眉,抬手一挥,怪风扑来,呼一下吹起龙王刻意垂下的袍袖,红潮聚集的双臂暴露无遗,“这就是你的分寸?”
敖炽脸色骤变。
“来人!”
无藏青霜冷呵一声,一队全副武装的黑甲武士,手执长枪方盾,眼睛之下均以一张木刻夜叉假面遮住,整齐划一地从空气里走了出来。
“将之拿下!”
无藏青霜的目光,毫无偏差地投向了……我。
须臾之间,几十个寒光凛凛的枪头便齐刷刷指向我,两个黑甲武士大踏步朝我而来。
请问……关我什么事?!
“无藏青霜!”敖炽的每个字几乎都是用咬的,一步上前将我护在身后,翻手便是一掌,一道金蓝火焰如龙而出,猛然击中两个武士的心口,唰唰两声,高大健硕的武士朝旁边一歪,化成两捧黑沙,四散消失。
寝宫里所有人都被外头的动静引出来了,但都远远站着不敢靠近,以阿珺为首的几个胆小侍女,哆哆嗦嗦地从花园的拱门处探出脑袋来。
“两个。”无藏青霜伸出两个手指,“你的海蓝真火能击退我多少手下,二十个?二百个?敖炽,怎么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像个孩子呢。”
敖炽冷眼相向:“我不管理由,你休想碰她。”
“她是妖。”
“她是我妻子。”
“谋害东海龙王,她是元凶。”
全场俱寂,男男女女,面面相觑,投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恐惧。
这黑锅背大了!
正在此时,旁边噗通一声,唯一能证我清白的龙王倒在地上意识全无,牙关紧咬,面色铁青,被我两根头发箍住的双臂竟已变成骇人的血红色,之前的红潮居然成了一片疯狂逆流的血,争先恐后要突破发丝的束缚。
在场众人没有谁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些胆小的干脆惊叫出来。
敖炽冲过去扶起龙王,一连喊了几声老头子,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无藏青霜微一皱眉,将挂在腰间的陶埙送到唇边,长指轻按,沉音渐起,又是那支闻者不悦的镇魂调。
比起之前,这些音符显然更快更急,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围观者们接二连三地捂住了耳朵,明明只是无形的曲子,却像锋利的刀片,肆无忌惮地从耳朵割到心里。
连我都心魂摇摆,下意识捂住了狂跳的心口。
明明他只吹奏了十几秒而已,所有人内心的煎熬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而那些妄想冲破束缚的“红血”,对这支曲子的反应更剧烈,竟在龙王的皮肉之中上下鼓动,像是找不到出口的逃犯,在追兵之下胡乱逃窜。
见状,无藏青霜半眯起眼睛,将曲子吹得更快。
我看着这个善恶难断的北海龙王,突然意识到,他从一来到我们寝宫开始,就是为了某个藏在这里的东西?!镇魂调,是搜寻对方的工具?
突然,龙王发出一声痛苦的怒吼,两道血红的泥状物从他紧攥的拳头中突破而出,在空中聚合成了一条通身赤红,三眼四足的鳝鱼状怪物,在半空中扭动着没有鳞片的细长身躯,三只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睛怨毒地看着我们,一个黑色“鬽”字,深深烙在它的脊背上。
龙王的手臂恢复了本来的颜色,可人还是没有醒来。
无藏青霜放下陶埙,很舒心地望着这条足有两米的大鳝鱼,说:“我说过,我不喜欢应该消失的家伙依然还存在。”
就在我的脑子跟现场一样混乱的时候,两个丁点大的身影一前一后跑了出来,跑在前头的未知瘪着嘴巴捂着耳朵,一副没睡醒的迷糊样子,不管不顾地大喊:“妈!我耳朵又疼了!”
这一声叫喊,让空中的红鳝顿时扭过了脑袋,这两个小魔怪跑出来的位置,离我跟敖炽很远,离它的嘴巴倒是特别近。
我的“退回去!”还没喊出口,红鳝的大口已经朝未知闪电般扑去,我没想到它的上下颚竟然能张成180度,吞两个未知都没问题。
这鬼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浆糊不见了——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未知推到一旁,自己落进了红鳝的肚子。
没有时间去尖叫,我跟敖炽同时扑过去,就算用手撕,也要撕开这怪物的肚子!
可是,无藏青霜的长鞭比我们快了一步,只听啪一声厉响,身躯里鼓起一个大包的红鳝应声断成了两截,重落于地,红血潮水般涌出,裹着我家的敖浆糊。
我扑过去,抱起浑身是血的浆糊,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大声喊他的名字,敖炽则忙着检查在鳝鱼肚子里过了一遍的儿子全身上下有没有缺任何零件。
很快,浆糊咳嗽着张开眼,吐出几口血,第一句话就是:“好苦,难吃。”
“连指甲都没少!”敖炽认真道。
我们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回头再看那断成两截的红鳝,血泊之中,这家伙竟渐渐化成一个上下分家的年轻男人,他没有耳朵,红色的短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侧,额头上那只多出来的眼睛虚弱的半睁着,若不是表情太狰狞痛苦,他起码也能算得上五官清秀,跟刚刚的怪物模样完全不能重叠。
他气若游丝地趴在地上,嘴唇微微翕动,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但他仍拼命抬起头,目光在我们所有人之间移动,似乎在找什么临死前也放不下的东西。
人群里突然传出嘤嘤的哭声,以阿珺为首的几个侍女,居然捂住眼睛哭了起来。
可以理解,这个场面造成的视觉冲击,不是常人能接受的。这几朵在龙宫温室里生活惯了的小花,被吓哭也是正常。
她们的哭声,将他的视线引了过去,那三只黝黑空洞的眼睛,也就在这个时候闭上,尖尖的下巴重重磕在地上,僵硬的右手至死都保持着往前伸的姿势。
他背脊上那个“鬽”字冒出了黑烟,然后,整个字都燃起了白色的火焰,很快裹住了他整个身体,直到它变成一片霜雪般的白灰。
突如其来的危机似乎圆满解决,可最大的那个危机,才刚刚开始——龙王完全没有醒转的迹象。
花园里这时候才真正慌乱起来,一帮人手忙脚乱地跑出去,有去召御用大夫的,有去通知各位大臣的,还有一些留在原地,用疑惑且不友善的目光“监视”着我。未知跟浆糊再也不肯离开我们半步,任阿珺他们怎么哄,也不肯回去,我只得让他们拿了干净衣裳出来给浆糊换上,不幸中的万幸,被吞到肚子里的我的儿子还能毫发无损。
昏迷的龙王很快被一堆人抬回了他的寝宫,后头浩浩荡荡簇拥着东海龙族最优秀的医生与最重要的臣子们。
没有任何一件事,比龙王出了问题更严重了,从头到尾,他们甚至都没有多看我一眼,问过我任何问题,在他们心里,我跟两个娃从来都是透明的。
“你不去看看?”我推了敖炽一把。
他皱眉,明明眼里是藏不住的焦虑,嘴上却硬邦邦地说:“我不是医生。如果这点破事都扛不过,他就不配做东海龙王。”
“说得好。”无藏青霜轻拍了两下手掌,“那么,明知东海有妖孽作祟,还要徇私包庇的,又配不配做东海龙王的继承人呢?”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呢,他的黑甲军团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仍然是矛头所指。这个局面,确实是我做梦都不曾料到的。
我抱着一颗欢快的心,带着孩子随我夫君回老家探亲,高兴去,平安回,这就是我全部的念头。不过一个午睡的时间,我就从人人敬畏的少主夫人变成了谋害东海龙王的疑犯。我做什么了?不就是去了龙宫最高的地方,不就是出于善意请龙王喝了一杯茶?
茶……
莫非那个怪物是利用我的茶才顺利钻入了对我完全没有戒心的龙王体内?
可我的茶怎么会有问题?
“妖孽?”敖炽冷笑,将我揽过去,“此地有妖,没有‘孽’。何况你无藏青霜该管的,只是那些不喘气儿的,活物的事情,轮不到你染指。”
无藏青霜摇摇头,坐回躺椅上,缓缓道:“这只鬽从北海逃脱一年,我遍寻不得。”他的目光转向我,“却在这只树妖身上发现了它的踪迹。物以类聚,倒也不稀奇。”
“没有。”我坦白地看着他充满鄙夷的眼睛,“刚刚被你弄死的家伙,身上没有任何妖气。”
他口口声声“物以类聚”,可作为一只妖,我显然比他更清楚,妖气从来都如同妖怪天生的ID卡,只会根据妖怪们的修为高低以及掩藏技巧而有浓淡之分,再老练的妖怪,即便是我,遇到真正的高手,照样也会被抓住小尾巴。但刚刚那个怪物,除了它血液中令人不适的腥味之外,确实没有其他。再说,如果这只倒霉的红鳝已经厉害到连我都察觉不到它的身份,它又岂会这么容易就被一鞭子抽成两截。
“你对四海龙域的了解还太浅薄。”无藏青霜瞟了敖炽一眼,“看起来,我这个大侄子平时并不太跟你说起他的家乡。”
“你并没有任何值得我向他人说起的闪光点。”敖炽竭力克制住被挑衅的怒意,“难道我要跟我的妻儿说,我有一个专门清理死龙死鱼死虾等等一切龙域之中死去的居民的‘叔父’,他常年居住在阴风冻骨,遗骸成堆的北海,有事没事还要跑出来搞一些抄家灭族之类的壮举,还喜欢在每个残破的灵魂上烙上他专用的印记,看它们灰飞烟灭,但凡他走过的敌方,花木难活,寸草不生,一个完全没有可爱之处的北海龙王。”
我恍然大悟。这么看来,如果四海龙王是按照分工合作的形式看护整个龙域,显然无藏青霜的差事注定不讨人喜欢,一个常年与死物为伴的龙王,难怪敖炽会跟我说,这是个不祥之人。如此也就能解释他身上那层挥之不去的,不像个活人的“死气”了。
“总要有人去做别人不想做的事。”无藏青霜不以为然地笑笑,“自认高贵干净,媲美天界诸神的东海敖家,难道不该感谢我北海龙族多年来的勤恳工作?若没有我清理残鬽,‘抄家灭族’,四海龙域焉得清净?”
“总之,我不欣赏你,一点都不。”敖炽厌弃地看着他,“老头子找你们来,是为了今晚的入籍典礼,他既然出事,典礼自然取消。所以,马上带着你的喽啰回你的地方去,我也不追究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东海的事,有我在。”
敖炽把重点放在了最后一句话上。
“就算是东海龙王本人,也不能放任有邪祟之心的妖物在龙域之中作乱!何况,你还只是名义上的继承者,没有资格对我讲这样的话。”兜来兜去,无藏青霜的矛头又指回我身上。
我作为一个在今天之前听都没听过他大名的人,究竟是踩了他哪条尾巴,才让他这么死咬着我不放……
“龙王的遭遇,与我无关。待他醒来,你大可问个明白。”我不跟这个家伙吵架,也拽住敖炽的手不让他发怒,这样偏执的对手,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镇定是唯一的武器。
无藏青霜抬头,望着若木云台的方向,一字一句道:“刚才,我亲眼见你入了明镜山。”
在暗处窥视这种事,实在太合他这种人的气场。我一点不奇怪。
“是。”我承认,“好奇之心,我去了若木云台,龙王独酌,邀我共饮。我以茶代酒,劝他爱惜身体。如此而已。”
“他喝了你的茶?”他又问。
“是。”我点头。
“于是他出事了。”他挑眉。
“茶是我带去的,也是我亲手沏的,他也确实是在喝了我的茶之后出现异状。”我坦白道,“但问题出在哪里,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害人必有动机,你给我一个?”
“对!”敖炽接过话头,“你口口声声说她是纵妖害人的元凶,我们一家四口不过是回东海探亲,与老头子一直其乐融融,她为什么要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所有表面证据都指向她一人。”无藏青霜的目光越发阴冷,“纵然不能确定是元凶,也是首要疑犯。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敖炽,你既是王位继承人,应当很清楚东海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她是你夫人。既是疑犯,当先囚其于牢,再邀东海众臣公审,如此才是服众之正道!”
说着说着我就要成阶下囚了么?我请人喝了那么多次浮生,这次却因为这杯茶引发了一桩血案?!真是要气死了,长这么大就被关过一次无望海,难道今天又要被敖炽关一回?
“东海没有能关得住我的地方,同样,也不会有关她的地方。”敖炽的眼睛里烧出了已经很久不见的杀气,“你现在走,我不为难你。但你要继续为难她,今天要一分为二的,就不止那条鳝鱼。论本事,我未必输你。”
坏了坏了,这是要大事不好的前奏!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从敖炽身上感受到这么浓烈的敌意与就算下地狱也要把对方一起拉下去的狠绝了,再说,两个小娃还在呢,我最反对在孩子面前上演暴力事件了!
“你要在孩子面前跟人动手么?”我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来阻挠敖炽的怒火,直接把未知抱起来塞到他怀里,未知不高兴地瘪着嘴,虽然她可能不太明白大人之间究竟在说什么,但也能察觉到不好的东西一触即发。
“爸,我们回去了,好不好?”未知搂住敖炽的脖子,又要哭鼻子的样子。
下头,浆糊也扯住敖炽的裤腿说:“我不要在这里啦!我怕!又有鱼来咬我!”
再大的杀气,也被这样的请求化解了。
我从来都知道敖炽的弱点在哪里。
“北海龙王,既然我是疑犯,那接下来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也无需兵戎相向这么大阵势,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我不会溜的。”
无藏青霜这边,我只能如此。缓兵之计,只求龙王大人赶紧醒过来!!
“倒是个知趣的。”无藏青霜一挥手,黑甲兵们收起武器,让出一条路来,“随我去正殿!”
刚一迈步,敖炽一把拽住我:“去什么正殿!除了我,这里谁敢对你发号施令!回房去收拾行李,我即刻送你们出东海!”
“敖炽,你以为她此刻还能安然离开东海么?”无藏青霜好笑地看着我们,“如今,整个东海都知道,他们的王是因为你的妖怪妻子而人事不省,你身为龙王继承者,不但不秉公处理,还处处包庇,万一龙王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当真不怕民心不稳,徒生事端么?”
句句在理,东海庞大,不可群龙无首,龙王有难,敖炽理当出面主事,担起重责,“不得人心”是此刻大忌,原本东海这群家伙就对我的身份颇有忌惮,如今龙王躺在那里生死未卜,我又担上“疑犯”罪名,若敖炽不管旁人一心护我,那便是与整个东海为敌,以敖炽的斑斑劣迹,想必东海看不惯他的人不少,如果我不加阻止,他们岂不是得了天大的良机,必然要敖炽好看。
敖炽血气上头想不到这一层,我却不能给旁人任何伤害他的机会。
“您说得很对。”我抢在敖炽之前对无藏青霜道,“我跟你走。”
“你疯了!”敖炽不放开我,“我怎么可能让他们这样欺负你!”
“没有人能欺负我。”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只要东海不乱。你说是不是?”
敖炽愣了愣,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皱着眉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