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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阿癞(6)

巨大的圆月悬于头顶,清冷的光线令到空无一人的街头比任何时候都寥落,随便一阵小风刮过,也觉寒意深重。

我跟唐夫人作为唯一存在的两个人,站在交错纵横的街巷之间,左顾右盼。

“这……这是何处?”唐夫人诧异地看向前方,一整条集市关门闭户,几片枯叶随风翻滚,又陌生又熟悉,她下意识地往前走,支着炉子摆着碗筷挂着“麻油小馄饨”店招的小摊映入眼帘,不远处的一张石桌上,散乱地摆着一本书,在风里哗哗作响。她上前,拿起书,旋即呆住,喃喃道:“这不是……鲁正送我的书么?”

一本《唐诗三百首》,扉页上还端端正正写着“鲁正赠小蚊子”。

曾经,无数个傍晚,在小馄饨的香气与熙攘的人声里,那个文弱的小男孩一遍一遍地教她这个野丫头念唐诗。

唐夫人一把抓住我:“这里是三十年前的竹筒集市?鲁正一直在这里教我功课!”

“我可没本事让时间逆转。”我小心搜寻四周每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我们现在,是在鲁正的‘魂’里,也是他藏在最深处的意识。我找你跟我一同‘进来’,是因为他还记得你,如果你在这里,会比较容易找到他。”

“我不是很明白。”唐夫人一头雾水,“找到他?我们要找谁?”

“鲁正疯成那样,以正常途径根本无法与他交流。”我继续搜索,却找不到第三人存在,“一个人的精神不论出了何种状况,痴呆疯傻还是昏迷不醒,本质上都是一种禁锢,一定还会有一部分正常的意识被关在某个地方。我所做的,就是越过这层禁锢,看看能否找到一个正常的,被‘关起来’的鲁正。不过我也没有十足把握,碰运气吧,我们眼前所看到的,应该是鲁正心里印象最深的那部分,你试试喊他的名字,像从前那样说一些你们经常说的话!快!”

唐夫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清清嗓子,大喊一声:“鲁正!你死到哪里去了!不是要请我吃麻油小馄饨吗!”

巨大的嗓门回荡在周围,还是没有引起任何回应。

“宋词呢?不是说要开始学宋词了吗!还有我做的陶碗,到现在都没拿来!气死我啦!下次肥仔刘欺负你,我再不帮你!你这个胆小鬼!胆小鬼!”

喊着喊着,唐夫人的眼睛居然堆起了眼泪:“胆小鬼!什么都不说就变成个疯子!朋友是白做了!”

呜呜呜~

风里飘来伤心的哭声,但,不是唐夫人的。

刚才还空空如也的石桌下,不知何时多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借着月光,一张哭成花猫的脸,从膝盖间缓缓抬起来,抽噎着问:“你们是谁?”

唐夫人脸色大变,连抬起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是鲁正!”

小男孩只顾哭,不作答。

“给我出来!躲在这儿做什么!”她蹲下去,一把将他从桌子下扯出来。

“我……我好害怕。”他在她的手下不停发抖,边哭边说,“爹要把阿癞埋了,呜呜呜,说我不听话,也要将我埋了,我好怕……婶婶,你们能不能帮我把阿癞救回来!”

“阿癞?”唐夫人一愣,“出什么事了?”

“你们肯去救它吗?”他努力止住眼泪,像见到了莫大的救星。

“肯!”我立刻点头,“你快带我们去看看!”

“嗯!”他转身就跑。

我们火速跟上,没多久,年幼的鲁正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座民宅的后门前,木门虚掩,他却不敢进去,胆战心惊地捏着手指。

“为什么不进去?”我探头看了看门里,除了灯火,以及弥漫在空气里的一缕淡淡的臭味,并没有异常。

鲁正低下头:“我怕……”

唐夫人急了,一把牵起他的手:“我们在这里呢,怕什么!进去!”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他冲进门去。

越往里走,臭味越重。

还算宽阔的后院里,除了日常所见的器具,西侧墙边靠着一个被黑布盖起的四方体,两米见方,时不时传出一些细微的动静,又听不太真切,可以确定的是,臭味的源头就在这里。

后院另一端,一只癞头黑狗被麻绳牢牢拴在树干上,焦躁地走来走去,并时不时朝对面的四方体狂吠。

听到黑狗的声音,鲁正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前走了,他走到黑狗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去,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可是,黑狗好像看不见他似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对面。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满爬山虎的灰墙之间传来。

满脸胡茬,孔武有力的中年男人匆匆地走出,面色青黑,双眼却又是涨红了的,强烈的对比色活生生勾勒出一个濒临癫狂的形象。

男人身后,跟出一个抖抖索索的小人儿,又一个鲁正,红着眼圈,想说话又不敢说,只跟在父亲身后,像个委屈的幽灵。

唐夫人又被吓一跳,看看跪着的鲁正,又看看刚走出来的鲁正,张大了嘴看着我。

我示意她不要说话,看着就是。不过,刚走出来的一大一小,似乎也跟那只黑狗一样,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

男人突然停住,后头的鲁正差点撞到他身上。

“还跟着我做什么!”男人怒道。

“爹……”鲁正哆嗦着嘴唇,结巴着,“你你……你能不能不要带走阿癞?”

鲁老大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自己的儿子:“夜深了,你该回房就寝而不是站在这里跟我说一些我不想听的废话!”

鲁正垂下头,咬紧下唇,继续嚅嗫着:“爹,你另外寻一只黑狗不行么?”

“正儿啊,”他蹲下来,扶住儿子单薄的肩膀,“爹的蟾宫路已经动工了,爹需要一只活了九年以上的黑狗,爹需要阿癞,你明白么?它吃了我们鲁家这么多年的饭,也是时候回报我们了。”

“可是……我听到梁叔他们说……”鲁正的声音越来越小,“说你要埋掉阿癞。”

他应该是盼望着父亲立刻否认的,哪怕是骗一骗他。

可鲁老大的嘴角却浮出怪异的笑,他抬起鲁正的下巴,强迫他跟自己对视,一字一句道:“要修成蟾宫路,唯一的方法,是用阿癞做路镇!正儿,只有设下一个完美的路镇,这条路才能千秋万载!我们鲁家的名号,才不会被别人盖过,被时间淹没。”

鲁正一愣,忍住眼泪道:“从前您埋的路镇,都是铜铁陶土做的物事,为何这次……”

“那些路镇,镇不住竹篱笆那块地。”鲁老大摇头,视线投向那块四方体,“得有它们,方可成事。”

鲁正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见了:“我们……可以不修蟾宫路的。”

闻言,鲁老大脸色顿变,一把将鲁正狠狠推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声音气得发抖:“孽子!身为我鲁家唯一的传人,竟讲出如此丧气的话!以你这模样,早晚要被唐家彻底踩到脚下!一只狗便让你这般没有出息!你若敢再多讲一句,只一句,我便连你这不孝子一道埋了!”他的眼睛越发涨红,突然用力扳住儿子的肩膀,咬牙道:“你再清清楚楚地跟爹说一次,你是不是要爹留下阿癞这只狗?是不是!”

鲁正的下巴快挨到自己的心口了,咬紧嘴唇,什么都不敢说。

“爹要你明确说出来!”鲁老大将他掐得更紧了。

鲁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尽管肩膀已经疼得要命,背脊上都出了一层冷汗。

“说!”鲁老大怒吼,差点将他捏碎了,“是不是要留下它!”

鲁正一哆嗦,脱口而出:“不……不是。”

鲁老大松了口气,脸色正常了,手也放开了,摸摸儿子的头:“这才是爹的好儿子,鲁家的传人。”

“爹……”他慢慢抬起头,“阿癞还没吃饭,我能再喂他一次么?”

鲁老大点头。

他起身去了厨房,装了满满一碗生米出来,朝阿癞走去。

就像往常那样,他还在老远的地方,阿癞的尾巴就摇起来了。

他走得很慢,好几次差点不想再往前走,好像他只要不过去,时间就会停下一样。

他终于还是走完了这段距离,把白花花的生米放到阿癞面前,摸着它的头,低声说:“吃吧,吃饱一点。”

阿癞摇着尾巴,低头大快朵颐,咔嚓咔嚓的脆响听起来很欢乐,是这个夜晚唯一好听的声音。

他一直蹲在阿癞面前,时不时地抚摸它。

本来,他应该死死抱住阿癞,大声跟父亲说如果您要埋掉阿癞,就连你唯一的儿子一块埋掉!他应该跟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是这只狗,不分寒暑地守在巷口等他回家,是这只狗,寸步不离左右伴随,是这只狗,从狼的嘴里抢回了你这没出息的儿子!

他十岁,阿癞也十岁,他曾说要把自己的命分给阿癞,可所有的想法,那么容易就被父亲的一句怒吼击碎了,连想一想的勇气都彻底消失。

阿癞吃得很快,白米从碗里蹦出来,在地上弹跳开去。

他的视线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米粒变成了模糊的白点,好像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阿癞头顶那块伤疤。

时间在莫大的煎熬中遗漏。

突然,阿癞被拉走了。

鲁老大解开了绳子,粗暴地将它扯到一旁。

它有些慌张,原地转着圈儿,试图挣脱牵制它的绳子,却没有攻击鲁老大的意思,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不解地看着曾经的男主人。

鲁老大喊来两个仆从,三个人六只手,摁倒阿癞,拿绳子将它的四肢紧紧绑在一起,连嘴巴也用一条铁丝缠起来,不能动,不能叫。

从头到尾,阿癞竟然没有太多反抗,它唯一的行动,是一直看着在对面不停掉眼泪的鲁正,不管身体被扭曲成什么形状,它还是努力地把头转向鲁正。

鲁正不敢看它,一直不敢。

鲁老大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扯下盖在四方体上的黑布——一笼子的狗,一共九只,都是白色的,都被绑成相同的样子,不能动不能叫,痛苦地挤在狭小的铁笼里,九双眼睛都惊恐而渴望地看着外头,用最后的力气搜寻着任何可能拯救它们的人。

突然刺入的一幕,让我跟唐夫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阿癞也被扔了进去。

将它扔进去之前,鲁老大摘下它的项圈丢到一旁,他说上头的铃铛响得真烦人。

阿癞从拥挤的同类里努力伸直脑袋,继续望向它守护了十年的人,那个爱哭的孩子。

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他,谁欺负他,你就把谁的裤子咬破,让他们光着屁股满街跑——谁说狗没有记性,它就还记得鲁夫人说过的话。

谁说狗不会笑,它每次摇尾巴,都是笑。

谁说狗不会哭,如果眼睛变得比什么时候都亮,那是因为泪水会反光。

阿癞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亮,在黑布重新盖下来的瞬间。

笼子很快被运走了,鲁老大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下人离开,临走时他说,中秋之夜,得偿所愿。

鲁正一直木然站在原地,脚边只剩下阿癞吃过的碗,以及地上还来不及被舔走的米粒,阿癞从不浪费一颗米。

项圈躺在不远处,他走过去将它拾起,拂去上头的灰尘,摇了摇,叮当作响,继续摇,响声更清脆。

他闭上眼,坐在地上,像个白痴一样不停摇着项圈。

仆从走出来,有些慌张地拉住他:“少爷,别摇了。”

他甩开对方的手,继续摇,好像只要还有这个声音,阿癞就没有离开。

许久许久之后,当他的手累得再也抬不起来,才大汗淋漓地停下来,起身,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纸,用发抖的手慢慢写。

纸上只有一句话——若寻人,可往西坊外土地庙。

他放下笔,叠好放进信封,又找了个铁盒子,将阿癞的项圈放进去。

“送去西坊唐家。”他将信与铁盒一并交给仆从。

“这是为何?”仆从不解,“我们与唐家素无往来。”

他呆滞的目光里生出一抹奇特的笑,梦呓般道:“唐家比鲁家好,边界太危险,她应该留下来,哪怕恨我这个胆小鬼一辈子。”

“少爷,小的不太明白。”仆从担心地看着他。

“去。”

“是。”

仆从离开了很久,他才从书桌前慢慢走回自己床上,躺下去,闭上眼睛,全不在意夜凉风大。

我跟唐夫人默默离开他的房间,后院里,第一个遇到的鲁正还蹲在空空的树前,直到我喊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回过头,仍是一张泪眼迷蒙的脸。

“你们能帮我把阿癞带回来么?”他的心口难受地抽动着,“我在这里寻了好久,都找不到蟾宫路在哪里。”

当然是找不到的,大多数人的本能,决定了他们一定会避开让自己感觉恐惧的地方,而更多的人,会觉得自己仅仅是找不到这个地方,而不是害怕去找。这就是个莫大的麻烦了。

我蹲下来,凝视这个千般委屈万般可怜的小男孩,轻轻说:“它曾用尽一切来保护你,而你,甚至没有为它争取过哪怕一次,在它需要相同的援助时。”

鲁正噙着泪花的眼睛怔怔地看我,不知他是听明白了,还是依然懵懂。

唐夫人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将我扯到一旁,怒道:“原来鲁老大竟用‘黑白煞’为路镇,圆月之日活埋一黑九白十只犬,以此种残忍恶毒之邪术,令到蟾宫路下的土质有犬魂背负,不再松脱。”

“黑白煞?”我皱眉,“虽然我不懂你们修路这块儿的玩意儿,但我深知,任何以虐杀活物为力量的术法,都有极强的反噬,鲁老大如此壮硕却英年早逝,也必是没有逃脱这个铁律。”

“这个路镇之法,也是我许久前在一本讲筑路的旧籍上见过,因其太过狠毒残忍,才印象深刻,可是我根本想不到,素来好名声的鲁老大,居然会用这个邪门方法!”她气得浑身发抖,“想来,一切祸端,皆因阿癞惨死,怨气不息,穷三十年之力终于冲破束缚,化为妖邪报复世人。”

唐夫人的想法,也算合乎逻辑,我想起木道人言之凿凿的要百姓替他抓狗,莫非这厮还算有一丁点道行,起码知道蟾宫路下的东西,与狗有关。莫非所有症结,就在被长埋地下的阿癞身上?!但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看看四周,圆月当头,寂寂无声,喘气儿的就只有我们三个。

“从我们到这里,一共遇到了两个鲁正对不对?”我忽然问唐夫人。

她点头:“这也正是我不明之处,为何会有两个鲁正?”

“关键不是这个。”我摇摇头,“按照正常情况,我们应该遇到三个鲁正才对。”

“三个?”唐夫人愕然。

正在此时,不知何时被关闭的后院大门,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黑夜之中颇为惊心。

唐夫人与我对视一眼,拿出铁娘子的气势道:“我去开门,且看是神是鬼!”

“慢!”我拽住她,指了指围墙,“还是我去看看。”

探魂之术是敖炽跟我打赌打输了才极不情愿教我的,之所以不愿意,不是这个难教难学,而是危险。“魂”是一个极其巨大复杂的系统,藏于每个人依赖肉体又高于肉体的“精神世界”之中,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一旦越过肉体直接进入他人的“魂”,便相当于进入一个根本不由你操控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找到那个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要准备好接受难以想象的险境。所以,我也必须告诉你们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个法术……

我纵身跃到院墙上,悄无声息地支出脑袋朝下看——

朦胧月色之中,一个灰袍裹身,缎带束发的男子,挺直了背脊站在门口,不过,两面都看不到脸,又一个诡异的双面背影男。

我屏住呼吸,举目远望,不由心惊肉跳——

越来越多的影子在月色下晃动,之前到处空无行人的街道,跟约好了似的,涌出一大群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人”。

不远处已经走来几个男女,无一例外都是背影君,慢慢朝鲁宅聚拢而来…… gSqdfTbv7x9KjiSddOkQ0ewQ/lIbqyGCe1oQkK5GgWpjo0lSyXtim7vrIvscZr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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