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蚊子今天特别不开心。不管鲁正跟她道多少次歉,保证以后一定送她更漂亮的陶碗陶娃娃,甚至请她去吃她最爱的,竹筒街集市上最出名的麻油小馄饨,她都默不作声,筷子在馄饨碗里搅来搅去。
他跟小蚊子算半个同窗,这个与他同龄的丫头,胆子大得很,居然女扮男装混进学堂听课,跟他当了几个月的同桌,才被老先生发现了端倪,拆穿身份赶了出去。
知道小蚊子是姑娘的那天,鲁正差点吓死了,哪有姑娘家爬树上房比男孩还利落的,哪有姑娘家拿板凳把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肥仔刘打得求饶的,哪有姑娘家一口气吃下三大碗白米饭的……但,友情是砍不断了,因为她的缘故,鲁正在学堂里少受了许多欺负。小蚊子说,最见不得男孩儿哭哭啼啼,偏他又是个极爱哭的,被肥仔刘扔毛毛虫他哭,找不到功课本他哭,爬树爬不上去他也哭,但是,他功课又从来都是学得最好的,老先生只要说过一遍,他就能记住,他看过的书,比他们全班加起来看过的还多。所以,他跟小蚊子一直是最佳搭档,一个像门神一样保护对方不被欺负,一个不厌其烦教对方念书识字做算学。即便小蚊子被赶出学堂,鲁正还是会在很多个傍晚,坐在竹筒集市西端的石桌前教她。如今,小蚊子已经能背下唐诗三百首了。
鲁正知道小蚊子家很穷,她爹目不识丁,靠拉粪车为生,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一群。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混到学堂里。她白他一眼,不靠混怎么去学识字?我又没有银子交学费。他又问,为什么一定要学识字呢?这个清秀瘦削,头发长长的丫头想了半晌,认真说,我有了学问,我爹就不用拉粪车了。
于是,属于两个孩子的竹筒集市私人学堂,一直坚持到现在。鲁正把自己学到的一切教给小蚊子,不收她的学费,还自己掏钱请她吃集市里各种小吃。连馄饨摊老板都认识这对经常在石桌上伏案写字,男爱哭女爱笑的小伙伴,以及永远跟在男孩身边的瘌头黑狗了。
这种生活持续了快三年,鲁正从没见过这么不开心的小蚊子。
“到底怎么啦?”他小心翼翼地问。
阿癞蹲在他们中间,歪头看看老不说话的小蚊子,忽然立起身子,把爪子搭在她膝上,咬住小蚊子的长辫子,轻轻地拽。这是它表示亲昵的方式,也只对小蚊子才会这样,也许是鲁正经常跟他讲,小蚊子是好人,也是他的好朋友,又或者,仅仅是动物对于善恶的本能感应,总之,他们关系很好。阿癞脖子上的皮项圈,是小蚊子亲手缝制,再坠上一个虎头铃铛,铃铛背后还刻了四个很丑的小字“我叫阿癞”,她说,有项圈才表示这是有家有主人的狗,不然很容易被当成野狗抓去杀掉呢。对于这件礼物,阿癞欣然笑纳,没事就甩脑袋动脖子,故意弄得叮当叮当响。
平常,小蚊子总会被阿癞摇铃铛拽辫子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然后扯出自己的辫子,拿辫梢扫弄它的鼻头。但今天,她只无精打采地拍拍阿癞的头,把辫子拿出来,在自己手指上绕来绕去。
阿癞呜呜叫了一声,不解地坐回原处。
“鲁正。”她低头看着碗里被搅成烂泥的馄饨,“我要嫁人了。”
“啊?”鲁正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到十岁就嫁人?可我听乳娘说过,女娃都是十六七才嫁人哪。”
“我爹将我卖给西坊的唐家做童养媳,他说,唐家修路筑桥,家声远扬,能嫁入他家简直就是我十辈子都修不到的福气。”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真成了一只蚊子,“中秋一过,他们就来接我。”
唐家?是那个一直让父亲很生气的唐家么……虽然鲁正不是太明白“童养媳”的意思,但他隐隐觉得,以后可能没机会像现在这样,跟小蚊子一起念书吃馄饨了。
“那你……你以后还来么?”他小心地问,鼻子开始泛酸。
小蚊子沉默了很久,突然抓住他的手:“我们一起跑吧!”
“跑?”他吓了一大跳,“跑去哪儿?”
“随便,我们去四坊边界的深山怎样?”她的眼睛发亮,“听说那里没人敢去,藏到那里,他们一定找不到我!”
“可是……我听说边界的深山里有好多怪兽,会吃人!”他认真地说。
“胆小鬼。”她松开他,扭着自己的手指,很久才喃喃道,“就算被吃掉,也好过嫁给一个病夫……”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她咬咬牙,抬头看定鲁正:“我们是好朋友么?”
“是啊!”他用力点头。
“我们在蜡烛前头发过誓,不离不弃不背叛是不是?”
“是啊……”他又点头,“你怎么了?”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想跑,这段时间我会乖乖留在家里,偷偷积攒足够的食物。”
“所以呢……”他不明白。
她紧握住他的手:“中秋!中秋晚上我逃出来,在西坊门外五里的土地庙里等你三天。”
“等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三天之后,你不来,我就自己去边界。”她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去边界是鲁正想都不敢想的事,从小到大,他的全部世界只在家与学堂之间,他听鲁老大说过,鱼门国边界的深山,是任何人都不敢踏入的地方,只有四坊之内,才有绝对的安全。
“小蚊子,我爹说过,边界是不能去的地方。”鲁正急得要哭了,扯住她的衣袖,“你也不去,好不好?”
“不好。”她摇头,拂开他的手,“我经常听隔壁那个瞎子说,每个人就一条命一辈子,遇到坎儿别躲,豁出去争取一次,哪怕就一次。”
瞎子,哪个瞎子,关瞎子什么事,他只知道小蚊子要走了,如果他不跟她一起走,可能永远都看不到她了,鲁正的脑子一片混乱,连最后是怎么回到家的都不记得。
后院,他缩在角落里,搂着阿癞,呆看着夜空。
阿癞哈着气,也仰头傻看。
“你知道我很怕树林这些地方的,对吧?”他突然问阿癞。
阿癞舔他的手。
鲁正惧怕树很多的地方,那是一种深到灵魂里的恐惧。
六岁那年,念书念得烦闷不堪的他,偷偷爬上一辆停在后门口的,专门运输木材的马车。
马车的目的地,是东坊郊外几十里开外的树林,趁车夫去搬运木材时,他跳下车,好奇地走进了这片景色秀美的林子,人生中第一次探险,他很兴奋。
可是他运气不好,一只很瘦的狼,与他狭路相逢。
他以为那是一只狗,因为它们很像,但又觉得不对,自家那只黑狗,眼睛里从来见不到这么凶狠贪婪的光。
瘦狼是怎么扑过来,怎么咬住他的胳膊,又怎么被一道黑影死命咬住脖颈拖到一旁的,鲁正几乎没有记忆了,每每一想起来,都只是模糊旋转窒息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的只有一棵又一棵张牙舞爪的树,和凄厉的狼嚎。
他的意识,被一抹血腥味渐渐唤醒。
幸而是最冷的天气,瘦狼的牙齿穿过厚厚的棉袄,只在鲁正胳膊上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来不及咬下一块肉。他从地上坐起来,身旁是熟悉的哈哈声,他的黑狗喘着大气,趴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头顶被扒走了一块皮肉,鲜血盖住了半个脑袋,身上也被爪子拉出数道口子,黑毛粘成一缕一缕的。
瘦狼早已不知所踪,渐渐暗下的树林里,怪声此起彼伏。
他吓得哭出来。
阿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扯了扯他的衣袖,扭头朝左边走去。
他抹着眼泪跟上去,一人一狗,在寒霜雾重的林子里前进,直到完全走出这片密林,阿癞才放慢脚步,蹲在路旁喘息。
鲁正觉得累,觉得两只脚都不是自己的,他一屁股坐下来不肯再走,阿癞又来扯他的袖子,汪汪地叫。
继续走吗?难道要走回家吗!他不走,阿癞就继续叫。
他只好站起来,沿着路中央继续走。
直到走过一个三岔路口,才看到一辆路过的马车。
好心的车主让他们上了车,还扯了布替阿癞简单包扎了伤口,他说,前头的树林里常有猛兽出没,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毛孩能活着出来可不太容易,这条狗也厉害啊,这是豁出命去拼啊,你们是遇到狼了吧?
他只是发抖,缩在车主给他披上的厚衣服里,什么话都说不出。
直到这时,阿癞才软了四脚,散架一样倒在马车里,连呼吸都弱了。
他抱着它哭了一路,也喊了一路的“别死别死”,他唯一擅长的,好像就只有眼泪跟毫无用处的呼喊。
回到家,心急如焚的鲁老大举着鸡毛掸子问他去了哪儿,他根本不敢说,又见半死不活的阿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认定是鲁正带了这小畜生出去瞎玩,还跟别的狗打架了。整件事以鲁正被罚跪结束,阿癞被扔回了后院,仆役找了些廉价的止血粉来,草草洒到它的伤口上。
鲁老大想,若这只狗就这么死了,也算清净了。
可是,阿癞命硬,半个月便长好了伤口,胃口比以前还好,只不过头顶上那块毛,是再也长不出来了。阿癞这个丑名字,也就再脱不掉了。
这件事的真相,他只对小蚊子说过,她听了,摸着阿癞的伤疤说:“你把好多人都比下去了。”
对鲁正,她吐了吐舌头:“阿癞负责流血,你只负责流泪。”
鲁正摸着头,尴尬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