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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阿癞(3)

一个不算太精致的陶碗在地上粉身碎骨,十岁的鲁正,战战兢兢跪在碎片旁边,背上被鸡毛掸子打得发麻,倒是觉不出痛来。

鲁老大教育儿子从来只有三个步骤,强迫认错,罚跪,祭出鸡毛掸子。

其实鲁正在整条春平街乃至整个东坊的口碑已经很好了,说起鲁家这根独苗,街坊四邻无不竖大拇指的,样貌好,脑子好,又听话,鲁老大年过五旬方得麟儿,必是老天开眼,念他一生修桥铺路积德造福,方才让他后继有人。

鲁老大给儿子起名,单用一个“正”字,原因他老早就跟儿子讲过,而且每年都讲,无非是修筑之业,不论桥还是路,要做得漂亮,做得牢固,就得靠个“正”字,不歪不斜,不增不减,不多不少,就是鲁家一贯奉行的“正”。鲁正的床头,到现在还挂着一大张鲁老大亲笔书写的“正”字,睁眼就看到。鲁老大还说,做人也当如此。

所以,种花养鸟,游山玩水,包括烧制陶碗,都是不务正业,都该打。看着一地碎片,鲁正明白自己的爱好又得砍掉一项了,只可惜了这个陶碗,他费了好长时间才烧出一个稍微像样的成品,还说要送给小蚊子当礼物呢,这下好了,碗摔了,偷偷搭起来的小土窑也被捣毁了,帮他搭土窑的邻居叔叔还被他爹委婉地指责一通,小蚊子又该骂他没用了。

直到晚饭前,鲁老大才赦免了儿子。

饭桌上,一如既往语重心长,凡经鲁家人之手,不垮一座桥,不塌一条路,靠的是过硬的本事,还有不允许出现任何疏失的心,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爹这一身本领,连同鲁家响亮的名声,都是要传给你的。

他默默点头,不敢动筷子。

玩物丧志啊,正儿。他爹每次都以这句话收尾,然后他就能松口气了,可以吃饭了。不过最近他爹的结束语又多了点内容,就是“不能输给不及自己的人”。

起因是一本排名册。三年前,鱼门国中最大最有名,聚集了最多有钱商人,花样也最多的“天衣会馆”曾出重金请全国百姓推举各行各业之翘楚,再经核查评定之后,按高低名次排列,录名于一本“百业榜”上,既是荣耀,又可供百姓参考,衣食住行七十二行,哪家最好最有名,一览无余。每年,天衣会馆的人都会依据百姓反馈,更替百业榜上的排名。

前两年,“筑路修桥”这一栏下的头名一直是“东坊春平街鲁氏”,今年,却成了“西坊明珠里唐氏”,鲁老大的名次,掉到第二。

从最新的百业榜公布之后,鲁正发现他爹的酒量小了,饭量也小了,房间的油灯经常到很晚还不熄,侍婢清早去打扫房间,一开门就是扔了满地的图纸与撕烂的书本。

鲁正觉得他爹最近除了脾气古怪之外,还变得很忙,经常背着装着各种测量计算工具的箱子出门,有时彻夜不归,家里的仆役说,老爷每次都往东坊的竹篱笆去,一个人在那边转来转去,量来量去。

竹篱笆是位于东坊繁华地带的一块荒地,听起来很矛盾,但确是事实,此地四周遍布楼宇人流如织,偏偏就是这块地,修楼楼倒,筑路路塌,遍地泥土堪比流水空气,无法承载任何重量似的,就连普通人走在上头也是一步一陷,走不了两步,泥土便能没到膝盖。此荒地面积甚大,且是自东坊往西坊之捷径,若能铺就一条坦途,也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只可惜多年来各方人士试过各种办法,皆不能如愿,只得拿竹篱笆草草围住,任其成为野猫野狗的乐园。

鲁正不太关注他爹的动向,他只关注要怎么跟小蚊子解释陶碗的事情。

吃罢晚饭,天色尚早,这就是鲁正喜欢夏天的原因。

鲁老大前脚刚走,他就溜到后门,偷偷摸摸将木门开了一道缝,探头左看右看。

总是蜷在后门旁边的草窝里睡觉的阿癞,睁开一只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阿癞是一只谈不上任何血统的土狗,细腿短毛,全身黝黑,瘦,总跟吃不上几顿饱饭似的,鲁家的老厨子经常忘记往它的碗里倒剩饭,难得它离厨房那么近,却从来不偷嘴,除了鲁家人给的食物,它也不吃别人的东西,再饿也不吃。虽然物质生活有点匮乏,阿癞却很满意,随时随地都很有精神的样子。

得了阿癞这个名,源于它左边头顶靠近左耳的地方,有一大块疤,光秃秃的一直长不出毛来,跟瘌痢头一样,本来就不是一只漂亮的狗,看上去更丑了,鲁家上下没几个人喜欢它,尤其是鲁老大。事实上鲁老大有点洁癖,他不喜欢任何长毛的动物,觉得那就是虱子跳蚤的聚居地,之所以勉强将阿癞养在后院里,因为它是鲁正的娘捡回来的。

算起来,阿癞的年纪比鲁正还大,那一年的冬天,鲁正的娘怀孕刚三个月,出门买布缝衣裳的她,布没买成,却带回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狗,臭哄哄脏兮兮,兔子般大,缩在她的篮子里,瑟瑟地抖。

鲁老大捏着鼻子,不满地问妻子为何带回这么个玩意儿。

“没办法啊。”鲁夫人叹气,说了原委——

她在集市上走得累了,便去街边茶寮吃茶歇脚,空篮子搁在脚边。才吃两口,桌下便有动静,不知这狗儿从哪里跑出来,哧溜一下就钻进了她的篮子。不多时,旁边的巷子里钻出个胖大的男人来,气急败坏地找东西,茶寮的伙计跟他搭话问他找啥,他说跑了一只狗崽,从笼子里抓出来时手滑,狗东西就跑了,今天就剩这一只小狗崽,客人点名要吃嫩狗肉,这下怎么弄!伙计笑哈哈地说,这是天不绝它啊,陈老板不如放生吧。一句话却换来陈老板的白眼,放了它,我的银子谁赔我!伙计便不再言语。陈老板骂骂咧咧继续找,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她低头看篮子,小狗崽也抬头看她,眼睛亮亮的。

她不动声色抽出手帕,展开来盖住篮子,把茶钱留在桌子上,挽了篮子施施然地走了。留下陈老板继续满世界找狗。

“养下它吧。”鲁夫人拿手指抚着小狗光亮的头顶,那时候,它还不是瘌痢头。

鲁老大皱眉,他与妻子感情很好,她的要求他从不拒绝,何况,妻子本就是个要求很少的女人,但,他真的不喜欢狗。

“也吃不了咱家多少饭,还能看门护家。”她又说,“它既钻进了我的篮子,便是与咱家有缘,老人不都说‘狗来富’么,好兆头不是,还有……”

“好了好了,养下就养下吧。”鲁老大投降了,“不过只能养在后院里,不许它进屋。”

“行。”鲁夫人很高兴。

篮子里的家伙像是听懂了人话,知道自己已彻底远离了狗肉店的刀与锅,欣然从篮子里爬出来,摇着小尾巴,在鲁夫人的脚下嗅来嗅去,但并不靠近鲁老大,好像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似的。

鲁夫人一直喊它狗儿,不论它在哪个犄角旮旯玩耍,只要听到鲁正娘唤它,立刻摇头摆尾迎过来。自打有了它,来厨房里捣乱的老鼠慢慢绝迹了,偶尔有个把想翻墙入室的蟊贼,被它巨大的嗓门吓得从墙上掉下去,遇到它心情好的时候,还能撵贼人半条街,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块从对方裤子上撕下的布料,神气得很。

鲁正出生时,鲁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它仍是老实地呆在后院的草窝里,像往常一样专注地望着院墙,绝不踏入不被允许进入的区域。

它有许久都没看到鲁夫人,每天都要蹲在后院往前院的通道前张望好一会儿,它的口味有点怪,除了肉骨头,最爱的就是一粒一粒的生米,嚼在嘴里咔咔地响,香得很,每次鲁夫人给它带这两样东西来,都会从这两旁长满爬山虎的灰墙之间走出来,摸摸它的头,笑嘻嘻地看它大快朵颐的样子,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在后院的旧椅子上坐着晒晒太阳,有时还会跟它发发牢骚,说一些对三姑六婆的不满,反正它又不会泄露出去。

直到一个月后,鲁夫人才抱着襁褓中的小儿来到后院,它高兴极了,像小时候那样,欢欣地围着她的脚打转,口里发出哈哈的声音。

她比之前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白成了一张纸,走路都比平时慢了许多。

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坐下来,她好一会儿才理顺呼吸,笑着跟它说:“今后你有个小主人了。”

它蹲坐在他们面前,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这个肉团子一样的小生命。

“我跟他爹商量过了,就叫他正儿。”她满目慈爱地看着儿子,夏末的阳光还很炽热,却也不能在她的脸上烧出哪怕一丁点红晕。

它小心翼翼地把湿漉漉的鼻子凑近襁褓,里头的小人儿睡得好熟,粉嫩的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它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他的鼻子。

“你也很喜欢他呢。”她笑着戳了戳它的鼻子,玩笑般道,“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他,谁欺负他,你就把谁的裤子咬破,让他们光着屁股满街跑,哈哈。”

它哈着气,把前爪搭到她的膝盖上。

一人一狗都开心得很。

她说,狗儿啊,你也该有个名字,得起个顺耳顺口又有趣的好名字,容我仔细想一想。

只是,它没等到这个好名字。

三天后,鲁家淹没在起起伏伏的哭声里,鲁夫人病逝。

棺木按规矩在家里停了三天,出殡当日,总留在鲁家后院的狗,一反常态跑到停放棺木的房间里,谁试图搬起棺木,它就咬谁。悲伤过度的鲁老大无力与它计较,喊来几个下人用绳子套了它,绑回后院。

等众人回来时,方才发现后院的柱子上只剩半截咬断的绳子,绳子上还留着斑斑血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鲁夫人养的黑狗再不会回来时,它却在三天之后,慢吞吞地走回了后院,一身泥巴与零星野草,后腿上还粘着半张纸钱。

一直照顾鲁夫人的仆役猜测,这畜生失踪的日子,许是一直呆在鲁夫人坟前。

当然,这个答案永远也没法证实了。

它回到了鲁家,趴回后院的草窝里,蜷起身子睡觉,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的胃口都不太好,以前一顿能吃完的,得分三顿。

很久之后,它才恢复如常,仍然守着它的后院,不逾越一步。

这些事,都是仆役跟鲁正讲的,鲁家的每个人,都是靠反反复复的回忆来缅怀总是善待他们的女主人。自她去世之后,本就不苟言笑处事严厉的鲁老大,变得更难以亲近,家里的仆役侍婢但凡出一丁点错,也会被严加责罚。虽然鲁老大的事业依然光鲜,但随着时间推移,肯留在鲁家的人却越来越少。

在鲁正的印象里,这只打他出生就存在的黑狗,并不是只好脾气的狗,它不许旁人触摸它身上的任何部分,不跟人撒娇讨食,也绝不进入前院半步,终日留守在后院,抓老鼠,赶蟊贼,数年如一日。

唯有鲁正,可以摸它的头,扯它的尾巴,让它绕着他的脚转圈撒欢。

他的乳娘说,他刚会走路时,满院乱跑,顽皮得很,有一回他们找遍所有房间都找不见他,最后是在后院的狗窝里寻到他,当时的场面是他躺在那只大黑狗的肚子上睡着了,历来以凶悍出名的黑狗一动不动,还尽量伸开四肢,让他躺得舒服一些。鲁老大知道这件事后,把所有人都罚了一遍,还怒言要把这只狗赶出去。一直侍奉鲁夫人的仆役站出来,冒着被杖责的危险对他说了一句:“好歹是夫人留下的啊。”

鲁老大最终放弃了赶走它的念头。

接下来的几年,鲁老大又倾尽心血修了两条路三座桥,赚回的赞誉与银子一样多,鲁正也从蹒跚小儿长到了能识字背诗的年纪,丧妻失母的悲意在鲁家日渐淡去。连阿癞也有了变化,不是长胖或者变瘦,是它头顶上秃了一块,也更不讨人喜欢了。阿癞阿癞,也是它变成这样之后,厨子随便喊出来的名字,然后所有人都这么喊了。如果鲁夫人还在,怕是不会同意这么难听的名字吧。

确定四下无人之后,鲁正从后门溜了出去,小蚊子应该等急了吧。

阿癞打了个呵欠,甩甩脑袋,跟出去,系在脖子上的虎头铃铛洒下一路的叮铃叮铃。

这是它与鲁正之间的默契,只要鲁正单独出门,它一定相随左右。遇到鲁正去学堂的日子,除了吃饭时间,它几乎是不留在后院的,总靠着墙根,等在鲁正往来必经的巷口,一等就是一天。它对时间的把握是个谜,每当它起身摇尾后不到两秒,鲁正背着书包踏着夕阳的身影便远远蹦出来,它的尾巴也就摇得更欢了。

鲁正喜欢阿癞,更习惯于它的存在,当小蚊子跟他说狗的寿命只得十来年时,他还抱着阿癞在她面前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还傻啦吧唧地说要把自己的命分给阿癞,被小蚊子笑话了好久。

对鲁正而言,没有母亲,也没有太多朋友的童年,因为阿癞才变得像样了一点。 O1xwR/ykshMKJm7p2sLuy+YvHV6GiUYv8TUYqd6UIRkAaI5dLCmYVcsSfAH3qN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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