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比我想象中更有钱。
亭台楼阁,曲廊流水,随便找个画师来照着画,就是一幅佳作,确实不负一流建筑世家的名号。走在其中,我深感自卑,想我堂堂国主大人,府邸居然还不及人家的一个茅厕华丽。
不过,唐公子的“病”也比我想象中更麻烦。
唐夫人谴退所有下人,唐公子房中只留我们三人。
她撩起锦帐,趴在红木大床上的人,披头散发,那么厚的棉被盖在身上,他还是不停哆嗦,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时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累累”的声音,看着就很辛苦。
“章儿。”她坐到床沿上,轻唤着儿子,小心将他扶坐起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眼前所见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没有正面的唐公子,不论前后,都只是后脑勺与背脊,配上他散乱的头发,吓死多少人都不奇怪。我从没想到,这种大概只在吓唬人的鬼故事里才有的桥段,此时却实实在在摆在我面前,并且还是一个大活人。
聂巧人只是微微皱眉,但也明显变了脸色。
“多久了?”他问。
“近一月。”唐夫人轻抚着儿子的背脊,似乎这样能让他舒服些,“一月前,章儿与朋友结伴出游东坊,路过蟾宫路时,众人都说此路如此精美宽直,可惜染了邪性,无人敢走,微醺的章儿不服气,说鲁家修的这条破路焉能与我们唐家的手笔媲美,他身为唐家人,今天偏就要往这条路上走一遭。也怪他们年少轻狂,竟为此打起赌来,说章儿若有胆走一次蟾宫路,他们便替他抄写一年的功课,若章儿半途逃跑,便要往自己额头写上胆小鬼三字游街示众。章儿自然是允了,当即往蟾宫路上去。”她顿了顿,叹气:“鲁疯子曾抓住他的脚说去不得去不得,这蠢儿哪里肯听,加上众人起哄,他还打了鲁疯子一拳,便昂首上了蟾宫路。”
母子都这么爱跟人动手,我撇撇嘴,回去我一定要再跟浆糊未知阐述一次不要随便动用武力的重要性,不问青红皂白就拳打脚踢,往往只会把自己陷入更大的窘境,后患无穷。
“然后呢?那帮小子是否被这样的唐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当两面都是背面的唐公子顶着月色出现在小伙伴面前时……
唐夫人摇头:“他们说,章儿往蟾宫路上走了大半个来回,当时还远远听到他大声斥责这条路怎么不好,鲁家怎么不如唐家等等酒话。待章儿走回来时,除了神色呆滞,并没有其他异常,他们只当是章儿不胜酒力,于是一边称赞他大胆,一边将他送回府中。谁知,第二天一早,去伺候章儿起床梳洗的丫鬟便被吓得丢了半条命。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这一个月来,我想尽一切方法求医问药,甚至请来道士僧侣做法,章儿还是毫无起色。”
“道士?”我脱口而出,“你该不是找了天仙观的木道人吧?”
“正是他。”唐夫人点头,“我知他一直在设法铲除蟾宫路的妖孽,加上他名气不小,这才请了他来帮忙。”
“结果并不如意吧。”我觉得她应该把付给木道人的银子给我。
“木道人说,唯有消灭蟾宫路上的妖孽,章儿方能恢复原状。他给我一对彩绳,让我分别系在自己跟章儿的手腕上。”她撩起衣袖,露出腕子上一截扭成麻花状的五彩细绳,“他明白地告诉我,变成这样的人无法进食饮水,若无外力支持,不出七日必亡,这根施了法的绳子,能让我们母子共命,十日换一日。但极限也只得四十九日,届时若还不能铲除妖孽,不但章儿殒命,连我也难逃一死。所以他曾仔细问过我,要不要系上绳子。”她让儿子重新躺下,盖好被子,又说:“这件事,我没有同任何人讲。众人只当是木道人法力高强,虽治不好章儿的病,却暂时保住了章儿的命。我照他的要求,给了他一大笔银子,他承诺说三次做法之后,妖孽必除。听说,昨夜他已开坛做法。”
我看着她与唐公子手腕上的绳子,这摆明了是不上台面的邪术,可我没办法去斥责唐夫人,因为若换了浆糊未知命悬一线,我同样会毫不犹豫系上它,动作可能比唐夫人还快。
“我夫君早逝,唐家基业由我一人操持,人人都当我是不输男子毫无破绽的铁娘子,却不知我唯一的软肋,就是章儿。”她的眼睛有些泛潮,“你们不会明白那种为了一个人,可以不要性命,更不介意与整个世界作对的心情。”
“所以你去找鲁疯子?”我问。
“只坐等别人施救不是我的习惯。”她擦擦眼睛,放下帐子,“我肯定,所有岔子都是因他们鲁家而起。”
“何以见得?”聂巧人不解,“蟾宫路由鲁老大修筑而成,至今三十余年,历来平安,发生这样的古怪,也是近一年的事,缘何要怪在早已家道中落的鲁家身上?”
唐夫人看着我们,缓缓道:“蟾宫路完工时,我爹便说过,不出三年,必有祸端。他老人家不但精于建筑,周易秘术也颇有造诣,三枚卦钱断祸福,没有不应验的。只是没想到,不是三年,而是三十年。”
“起卦之说不足采信。”聂巧人不客气地说,“倒是夫人你殴打鲁正,更像是为泄私愤呢。”
唐夫人冷晲他一眼:“照聂大人所言,今日我于归途中被无形妖物暗算,也仅仅是个巧合了?早不来晚不来,偏我打了鲁正之后便来找我麻烦。论起罪来,我打人不对,这偷袭我的玩意儿难道不该被聂大人绳之以法了?”
“确实不是巧合。”我接过话头,为她作证,“鲁疯子被打后,我确定有个东西,从蟾宫路上跑了出来。”
聂巧人严肃道:“本官拿犯人,总得有真凭实据。我只亲见唐夫人打伤鲁正,至于扯住她头发的,我们无一人得见真容,莫非要我押一把空气进牢房?”
“所以才要弄明白!”我瞪他一眼,脑子这么直,太浪费一张俊脸,“难道聂大人只抓自己看得到的犯人,看不到的不抓?这是哪门子的为官之道?”
“逞凶破案,恐怕本官比老板娘擅长许多。”
“可你脑子不好使。”
“老板娘这是在辱骂下官么?”
“只是谈点个人感受。”
“辱骂在职官员,不论何人,皆可入罪。”
“你要请我去吃牢饭?”
“必要的时候。”
“两位大人是否有失身份了?”唐夫人实在听不下去,笃定地对我们说,“我唐稳打伤鲁正这件事,该罚则罚,绝不推辞,但恳请两位看在章儿危在旦夕的份上,暂且搁下这笔账,待我母子过了这一关再来清算。”
我挑眉:“你怎么过这一关?指望木道人?还是打算再去找鲁正挖出所谓的真相,不说就继续往死里打?”
“都要试。”唐夫人满眼凝重,“鲁正是唯一知晓鲁老大对蟾宫路做了什么的人。解铃终须系铃人。”
“一条路罢了,何至于如此多的玄妙。”聂巧人的脸上由始至终都挂着“我是唯物主义者”的微妙神情,难道他一点都不觉得鱼门国这个狗屁地方本身就是最大的“玄妙”吗!
唐夫人看了他一眼,说:“我爹说过,世间每条路,都是活的。”
她的语气是严肃的,甚至有些神圣。
这样的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活”的路……我觉得我终于可以干一些比清理淤泥跟绿毛有意义的正事了。
“你离开之后,我听鲁正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对唐夫人说道。
“他说什么?”唐夫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他说路镇没有了,坏掉了。”我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唐夫人,路镇是什么玩意儿?”
“他真这么说?”唐夫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真这么说。”
“果然……果然……”唐夫人抓住我的手慢慢松开,呵呵呵地笑出来,把自己仅剩的力气全化在这串笑声里,“路镇……我早应该想到的……”
“究竟路镇是什么东西?”我追问,“还有,你跟鲁正,关系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吧。”
唐夫人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发鬓,恢复到镇定自若的神态,说:“你们随我来。”
她出门,东绕西转,入了东面一间大房。
喵了个咪的!唐夫人的书房比我的客厅加卧室还大,藏书丰富,一尘不染,笔墨纸砚皆是上品。我又自卑了二十七秒。
她转转书架上的青花瓷瓶,一道暗门开在旁边墙上。
片刻后,她抱了一个布满尘埃锈迹斑斑的正方形铁箱出来,放到书桌上,细细吹开铁箱上的灰尘。
这个廉价的铁制品,是整个唐府中最不与她般配的东西了。
她打开铁盒上的搭扣,久违的一声咔嚓像老人憋了好久终于释放出来的咳嗽。
我以为,如此隐秘的容器里,摆放的不是奇珍异宝,也该是武功秘籍,但事实是,她只从里头拿出了个叮当作响的物事来——一个手工缝制的皮项圈,上头还缀了一个精致的虎头铃铛,纵然绿锈满身,但嗓门还在,摇起来依然欢脱响亮。
侍婢沏来的茶还冒着袅袅热气,她坐下来,怔怔看着这件老旧的“破烂”。
“我与鲁正曾发过誓,要做一生一世的好友,不离不弃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