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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阿癞(1)

它曾用尽一切来保护你,而你,甚至没有为它争取过哪怕一次。

又一场事故。

银顶大轿斜翻于巷中,唐夫人狼狈倒于轿外,乱了发髻,脏了衣裳,一手抓住轿杆,一手紧握飞凤钗,以此为武器,对准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目标,皱眉咬牙,蓄势待发。

轿夫们东倒西歪,手脚都鲜血长流,在地上鬼哭狼嚎地喊救命。

此路僻静,零散路过的几个行人远远站着,没一个敢上前帮手。

“统统闭嘴!”唐夫人厉喝一声,“流点血罢了!何至于大呼小叫丢人现眼!”

真是一条质朴刚健的女汉子……

我追上他们大概只花了五分钟,如果不是道路不熟,会更快一些。也就五分钟,这帮刚刚才把鲁疯子打得头破血流的强人就成了这般光景。

站在离他们最近的屋檐下细看,轿夫们的伤处也算不得太严重,熊一样的男人们却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动弹不得,不及唐夫人一半镇定。殴打手无寸铁的鲁疯子时,他们不是勇敢得很么,我在心里暗笑。

唐夫人倒是毫发无伤,飞凤钗时不时朝四周用力划拉几下,怒吼:“无耻小人竟敢暗算本夫人!还不快滚出来!”

若非大家都知她是大名鼎鼎的唐夫人,单看她这一系列举动,必要喊她疯婆子的。

突然,她的呵斥声戛然而止,又惊又怒的视线自漫无目的的方向,突然聚拢到垂于身侧的长发上。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把脱离了发髻束缚的头发又美又长,并不因年纪而沾染一丝霜雪,黑亮如瀑,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想去摸一摸,而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先我一步这么做了——众目睽睽之下,唐夫人的一束秀发缓缓地浮起来,又轻轻地朝外拽了几下,仿佛空气里藏了个调皮小儿,见了大人头发好看便要摸摸拽拽一般,但下手又很有轻重,生怕弄疼了她——可是,唐夫人身边根本没有人,连个苍蝇都没有。

“你……”唐夫人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了些微的慌张,也不敢乱动,连语气都软下来,“谁?谁在拽我?”

浮起的头发又被拽了几下。

唐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诧色,似想起什么了什么却又很快被自己否决。

怪诞一幕将路人们吓到了更远的地方,但又不愿散去,只得一两个胆大的在小声说唐夫人必是撞邪了,若木道人在此就好了。

撞邪?天朗气清,何来邪气!我笑笑,顺便把骗钱专家木道人又骂了两遍。

“夫人!”稍微胆大些的轿夫,用力捂住右手腕上的伤口,费力爬起来,作势要去解救主子。

“不许过来!”唐夫人猛然喝止,“尔等速速回府!且闭好嘴巴,不得将今日之事说与他人知。”

“可夫人这分明是妖孽作祟……”

“还不滚!我的命令不好使了?”

轿夫们面面相觑,只得依命而去。主人女中豪杰是事实,但身陷险境还不让人施救,万一出个什么岔子丢了性命,他们下个月的饷银得管谁要去,须知唐府大小事务,皆由这位铁娘子一力承担,说一不二。唉,必是那鲁疯子传了晦气过来,早知就不打他了。

说来也怪,方才他们用哪只手哪只脚揍了鲁疯子,便是哪只手脚被硬生生撕出个疼入心肺的伤口来。可当时,不过是一阵风吹过去罢了,没暗器没凶手……妖孽!定是妖孽!

唐夫人对着身侧的空气道:“再不现身,休怪本夫人不客气!”

头发仍然漂浮,又拽几下。

唐夫人大怒:“妖孽!你伤我家丁损我颜面,还敢如此戏弄本夫人!再不松开,仔细我要你魂飞魄散!”

头发不动了,空气骤然紧张。

唐夫人的头发唰一下绷直,整个人也顺势倒下,她慌忙抓住自己的头发与之对峙,却架不住对方发了狠力气,硬生生将她拖行起来。

这就不好玩了,这么拖下去,好端端的唐夫人怕要变半个秃头了!

就在我准备出手前一秒,旁边的屋檐上落下个灰色的影子,疾风之下,翻飞的衣衫被吹成一对追随于他的翅膀,托着他利落无声地落下,锵一声响,眼前若电光闪过,唐夫人一声惊呼,一束秀发一分为二,诡异的“拔河赛”终以“绳索”的断裂迅速宣告完结。

从出剑到回鞘,不过一道闪电……我好像从没见过一个动作这么快的剑客。

“唐夫人有礼。”剑客微一躬身,礼貌地摘下斗笠,剑眉星目的一张俊脸,不卑不亢,无怒无喜,风轻云淡地往光线下摆出来。

咦,挺眼熟,不就是我随机抓来救鲁疯子的路人甲么?

唐夫人抚着那束被强行切断的头发,压下心头的惋惜,拾起飞凤钗,速速将散乱的长发挽起拢好,又以袖口擦了擦沾灰的脸颊,这才起身对剑客勉强回个礼:“多谢聂大人出手解围。”

聂大人?好像我曾在哪个群众口里听过“要是聂大人在就好了”这么一句话?!

“本官这就护送夫人回府,顺便,烦请夫人交出今日于蟾宫路前殴打鲁正之凶徒。”剑客语气平和,做了个请的姿势。

唐夫人拍拍衫上尘土,冷笑:“都说聂大人铁面无私,果不其然,时时刻刻不忘公务。”

“聚众斗殴,无故伤人,本官当按律例治凶徒之罪。”剑客看了唐夫人一眼,“如若查明有人背后指使,更当严惩。”

“要我交人?”唐夫人冷哼一声,“敢问聂大人有何凭据证明这帮人来自我唐府?”

剑客抬起左手,毫不犹豫朝我所在的方向一指:“人证之一。以唐夫人之威名,想必鱼门国内无人不识,若再砌词狡辩,怕是有失身份。”

唐夫人斜睨我一眼,神情完全是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如此说来,聂大人是笃定要找我唐家麻烦了?”

你们冲突,扯我干嘛?!一男一女,都非善茬,我赶紧摆手摇头:“我路过哒!我不认识这位美女哒!我先告辞。”

“留步!”三尺长剑不客气地横到我面前,“姑娘作为鲁正被殴案之证人,擒凶结案之前,请勿离开本官视线范围。”

如果我说不,横在面前的就是没剑鞘的剑了吧。

“聂大人是吧。”我不得不转过身,冲他灿烂一笑,“本人初来乍到,来贵国不过两日,阁下跟这位夫人的恩怨我不是很想插手,不如你们自己解决?都中午了,家里人等我吃饭哪!”

闻言,剑客收起武器,上下打量我一番,又摸了摸鼻子,突然对我微一躬身:“不曾想竟是国主大人,失敬了。”

“新任国主?”唐夫人面色一变,两道投射过来的目光简直要把我戳穿,“乃是这副德性?”

“本人就是这副德性,在这鱼门国中既无千万家财又无赫赫威名,更不会指使下人去殴打一个无还手之力的疯汉,让唐夫人见笑了。”我笑眯眯回敬,又扭头看向剑客大人,“阁下怎知我身份?难不成我额头上刻了国主二字?”

“下官虽远游刚归,然三斤兄弟老早已知会我等,近日有新任国主驾临。再看你谈吐神态,还有身上一股子相思里国主府的陈年馊味儿,下官便已猜到八九分。”剑客如是道。

“馊味儿?”我赶紧扯起自己的袖子猛闻,就算没有暗香浮动也不会是臭的好吧。

“这味道国主怕是闻不到的,只怪胖三斤平日疏于打理国主府邸,处处淤泥枯草,尘土霉斑,十丈开外都能嗅到气味。”他摇头,“若国主勤勉,令国主府邸焕然一新,这气味或可消失。”

想起国主府邸的淤泥以及长绿毛的竹帘,我觉得他说的臭味可能真的存在……该死的胖三斤!

“鼻子满厉害嘛。”看他如此一本正经,我笑问,“聊了半天,未请教大人高姓大名?”

“下官聂巧人。”他持剑拱手,“鱼门国西坊官府任职。”

东居国主西居官,天衣侯人独坐南——我想起那本坑爹的鱼门国志上的话,这个地方,除了国主之外,似乎还有别的“管理者”?

“官府?”我不解道,“县衙?大理寺?”

“并没有这些多余的称呼。”聂巧人道,“官府就是官府,我为官,掌大小案件,惩为非作歹。如今既有国主到任,今后当尽力协助国主处理相关事宜,然国主初来乍到,下官建议勿轻举妄动,宜多听旁人之建议。毕竟,一国之主,非同小可。”

可我怎么就没从他身上感受出一点点我的“非同小可”呢?这家伙说话不卑不亢,不快不慢,算是我的下属吧,却横竖都看不出一点以我为尊的意思,表面的礼数言谈不过是为了更隐晦地表达“新人入境,你纵为国主,强龙不压地头蛇,安分守己才是要紧。”的警告。

“明白明白。”我点头如捣蒜,“聂大人的提醒我记下了。今后当与你通力合作,为本国繁荣昌盛做出应有的贡献,我若有不懂不明之处,还望聂大人不吝赐教,莫嫌我愚钝才是啊。”

“国主说笑了。一切以国主大人为尊,下官怎敢多言。”

我们都是场面话的高手。

“哪里哪里,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抓到你,这可是极大的缘分。”我话锋一转,“话说我托付给你的人……”

“国主放心,鲁正已被下官送往医馆救治,性命无虞。”他看了唐夫人一眼,“只怪旁人下手过重,大夫说怎么也得十天半月才有起色。”

唐夫人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在我跟聂巧人寒暄的过程里,她大概是想了很久也没找到足以反驳我的话,只好一拂长袖,冷冷道:“两位既如此惺惺相惜,非要与本夫人过意不去,我也无话可说,鲁正那厮确实是因我而伤,谁叫他装疯卖傻,死都不肯说出他爹当年对蟾宫路施了什么邪法,如今害人无数!竟连我章儿也……我身为人母,又只得这一根独苗,除非你们砍了我的头,否则我仍是要去找鲁正说个明白的!”

“他都疯成那样了,能告诉你什么?”我觉得鲁疯子真不是装出来的,三魂不见两魄的呆滞痴傻,哪个演技派能一装就是三十年!

“若他真疯了,缘何还记得我的小名……”一直烧在唐夫人眼中的嚣张火焰,突然没了,坚硬如铁的女人瞬间像被抽去一根骨头,散沙似的瘫下来,“他还记得小蚊子。”

咦,没记错的话,鲁疯子拍着手喊“小蚊子”的时候,她可是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三十年了,这家伙一点改变都没有,像个彻底的废人。”她苦笑,“若他仍不肯开口,我章儿只怕熬不过多少时日了。”

当妈以后我才真正了解,只有孩子能让一个女人在温柔小绵羊与凶悍母狮子之间来回,如果我的两个小魔怪也命在旦夕,只怕我会比一百个唐夫人的破坏力更大。这女人所有的凶悍,不过来自对亲儿的无能为力,可怜多于可恨。另外,我老早看出她跟鲁疯子有渊源,要解决蟾宫路的麻烦,得先从她身上挖起。

“方便的话,我想去探望一下令公子。”我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又对聂巧人道,“一起?不是要去抓聚众斗殴的嫌犯么?”

“国主大人要见我章儿?”唐夫人皱眉。

“既是国主,体恤民情理所当然,夫人家逢不幸,我也深感不安。”我笑笑,“何况,你我皆为人母,夫人的煎熬我也感同身受。”

“你……有孩子了?”唐夫人诧异道。

“两个。”我竖起两根手指,“我也不想他们以后遇到同样的麻烦。所以还需夫人帮忙,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与我听。”

“也好。”聂巧人点头,“两位请。”

一个国主一个官,唐夫人没法拒绝。

“我还有个要求。”出发前我喊住他二人,“以后别一口一个国主的叫我了,我的身份你们知道就好,我习惯别人叫我老板娘。” s7yQwMFvJD1s+vCPSlRKeo68EuAfHe/yqFih5wvY8I1zqzCQuISVfGMGbYJTBb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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