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的方桌上,我瞪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玩意儿,问胖三斤:“你刚说这个食物叫什么?”
“黄鹂白云间。”他站在我对面,笑眯眯地说,“我做的每道饭菜,都起了名儿。”
“不就是一碗蛋炒饭吗!”我咬住筷子,心情顿时很复杂。
“老板娘有所不知,这碗饭与寻常蛋炒饭可有大大的不同。”他取了一双筷子来,夹起一粒米饭,“这是我昨日便煮好备用的米饭,炒饭若要口感饱满,松软又不粘口,必不能用当天的新饭,得用隔夜饭。何况我用新鲜荷叶垫底蒸饭,熟后以荷叶包紧,放入食盒再沉入井水冷却,如此,米粒之中既有米香又得荷叶之清甜。炒制时先大火再小火,保证煎出的鸡蛋外白内黄鲜嫩可口,之后再入米饭翻炒,并将腌制好的仔姜切丁,稀疏洒一层,辅以葱花提味,起锅时再点两滴半香油,不能多不能少。这便成了。您趁热吃。”
我听得都要呆了。一碗蛋炒饭能被描述得如此华丽,不焚香沐浴你都不好意思吃的节奏。
不过,我还没动筷呢,两个小鬼已经把自己碗里的饭扒拉干净了,满脸饭粒的小鬼们放下碗,打个饱嗝,舔着嘴异口同声道:“好好吃!!”
见自己的作品受到欢迎,胖三斤很是高兴地说:“我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厨师。”
我白他一眼:“之前不是说当作曲家是理想么?”
他挠挠头,嘿嘿一笑:“都是都是!”
我看着面前这碗色泽光亮的蛋炒饭,试着吃了一口,然后,便再也停不下筷子了。真的好吃,好吃得想哭,米粒的清香,鸡蛋的滑嫩,仔姜与葱花的刺激,还有藏在每道缝隙里的香油的醇味,彼此配合得恰到好处,口感一流。
“还有吗?”我顾不得擦掉嘴角的饭粒,举着碗问他。其实已经饱了,但忍不住还想吃。
“属下只预备了三人份,一颗不剩。”他抱歉地说,“属下做饭是严格定量的,以老板娘一家的体型及今日所耗费之体力来看,一碗饭已足够补养,多食无益。我去洗碗。”
“三人份?”我看着麻利收拾桌子的他,“为何不是四人份?你自己不也没吃饭么?”
他笑笑:“属下平日是不进食的。啊,我给阿灯预备了一些土豆饼,它很喜欢。”说罢,他端起碗筷退出房去。
我有点懵,他的意思是,他不吃东西?!一个如此热衷于烹饪的家伙却说自己“不进食”,做了一堆好吃的自己却不吃,算不算世上最矛盾的折磨?另外,不吃东西还能活着?难怪这么瘦……等等,该不是这厮在饭菜里落了毒所以才找这个借口吧?之前的诸位国主会不会是被他毒死的……但直觉上,这小子又不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何况他知道我与东海龙族关系密切,应该不会乱来。再联想到他的名字,一个连饭都不用吃的人偏偏要叫胖三斤,他凭什么!
鱼门国中,处处成谜。
躺到床上时,应该已是凌晨了,一想到床褥之间曾被跳蚤占领,我就了无睡意。破烂的窗户纸上,晃动着花草树叶的影子,凉嗖嗖的风动不动就钻进来,万籁俱寂,连青蛙都安静了。
未知蜷在我身旁,含着自己的大拇指,睡得又香又甜。浆糊不在床上,他刚才突然坐起来,睡眼惺忪地说要尿尿,我便让他出去屋外随便找个植物灌溉。
可是,都好一会儿了,小鬼还没回来。
我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到处都看不到他的踪迹,门口,塘边,桥上,空荡荡。
我稍微有些紧张了,正要大声喊他的名字,却听到前庭那片野草之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细细听。
“你吃这个……可好吃了……”
是浆糊的声音,说悄悄话呢。
“你为什么不进来呀……嗯?不能进?你怕什么呀?”
我纵身一跃,轻飘飘地飞过野草,落在塌掉一半的大门前,浆糊面朝门外蹲着,一只盛满蛋炒饭的瓷碗摆在门口。
在我看来,浆糊正对着空气讲话。
“哎!你去哪儿……”浆糊站起来就想朝外追。
“浆糊!”我不轻不重地喊住了他。
他猛地收住步子,慢慢转过身,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妈……”
“你这泡尿也撒得够远呢。”我上去拍拍他的脑袋,顺势又朝门外瞅了两眼,土墙石路,花树摇摆,连个鬼影都没有。
浆糊低头不语。
“刚刚你在跟谁讲话?”我看了一眼地上的饭碗,“你请人吃饭?”
他还是不说话。
“好吧,回去睡觉。”我没有逼问的习惯,尤其是对孩子。我们既然口口声声要孩子尊重父母,那便得以身作则,不妨从尊重他们的秘密开始。并且,对浆糊这种宁可沉默也不编谎话的性子,我是喜欢的。
我牵了他往屋里走,过桥时,他突然拽拽我的手,煞有介事地说:“妈,三斤叔叔说谎!”
“哦?他怎么啦?”我惊奇地看着他。
“他说只准备了三碗饭,其实有四碗!”浆糊哼了一声,“他不老实!”
我忍俊不禁:“你怎么知道呀?”
“我溜去厨房找吃的,那碗饭就摆在灶台上呢,他自己不吃,又不给我们吃。”浆糊愤愤不平。
“所以你就拿了它请你的朋友吃?”我笑道。
“煮熟的米好像不是很爱吃呢……”浆糊顺嘴答道,但马上意识到说漏了嘴,立刻又沉默了,并且心虚地瞟了我几眼。
“好啦,赶紧给我回去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儿呢!”我戳了戳他的头,“还有,未经许可,不许偷偷进厨房,这么不礼貌,三斤叔叔会不高兴的。知道么?”
“哦。”他点头,下桥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问我,“妈,这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么?”
“你说这个院落里?”
“嗯。”
“以前有没有我不知道,现在,你妈就是这里头最可怕的。”
“……”
庭院里又恢复了寂静,除了躺在泥塘里的阿灯偶尔翻个身弄出点声响,便只剩下花草摇动的声音,门外的土墙上,一只猫舔着脚掌,懒懒地搜索老鼠的踪影,时不时还喵喵地叫几声。突然,原本慵懒的它伏下耳朵拱起身子,猫眼瞪得溜圆,死死看着土墙之下,如临大敌地怪叫了几声,然后嗖一下逃了,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
离相思里老远的地方,几个汉子手握棍棒,追着一条黑影进了窄巷,一阵阵呜咽的哀鸣渐渐淹没于棍棒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