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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路镇(5)

我说上哪儿,胖三斤就带我上哪儿,这一点还是很让我舒心的。

比起入住国主豪宅,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街上一股脑儿涌出这么多人,还都往同一个地方来,生怕来晚了人生就不完整似的。该不会是为了欢迎我吧?!

啪!冷风之中,我一把抓住朝我脸上飘来的白纸,呀呀个呸啊,一张纸钱。我就知道,人家不是为了欢迎我……

宽阔笔直的大路,呈东西向嵌在黑得发青的泥土里,很长,一眼望不到头,两侧紧挨高楼屋宇,路面很是奢华,全以白玉铺就,一尘不染,温润如月,路边每隔数米便立上一根两尺粗三尺高的灰石柱,每根柱子上都雕了一条龙,并拿金粉勾涂,每条龙都是大嘴朝下,龙爪抓地,仿佛地下有什么令它们极度讨厌的东西,死也不能让其出来的架势。不过,好几根柱子已经残缺不全,像被人故意打坏了似的,金粉也被刮得乱七八糟,着实可惜。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这条路的起点,但,谁都不敢跨上去一步,纷纷挤在前头的空地与两侧的屋檐下,各种颜色款式的灯笼,在老老少少的脸孔之间晃来晃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身着黄袍头无寸发的干巴老头子身上,一面明晃晃的八卦镜挂在老头子心口前,随着他的每个动作跳来跳去。

桃木剑在他手里舞得天昏地暗,纸钱洒了一把又一把,乱七八糟的咒语从他跑出来,听得心烦。

我们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伸长脖子看热闹。

一个小孩注意到阿灯,兴奋地拽他娘亲的袖子:“阿娘阿娘,快看大鱼!可以骑的大鱼!我也要!”

妇人一看,先吓了一跳,然后掐了小孩一把,低声斥责道:“什么不好要偏要这个!这必是北坊那边的诡肆贩卖的怪物,你敢要它,仔细它哪天一口吞了你!快走!”说着,她拖着被掐哭的娃快步走开,边走还边嫌弃地嘀咕:“越来越不像话了,官府的人都死了么,几时怪物也可以满街走了,都不好生管管!”

“阿灯才不是怪物呢!哼!”未知不服气地朝那对母子做鬼脸,又扭头对我道,“妈,那个跳来跳去的光头大叔才怪呢,他在抽筋吗?”

我笑着把她歪戴的睡帽整理好,说:“那是个道士,在开坛施法呢。”我转头看向胖三斤,问:“雨大夜深的,这是闹哪一出?”

“像是天仙观的木道长,恐怕是为镇妖而来。”胖三斤答道,“近一年来,蟾宫路上多有事端,百姓渐不敢行,此路近乎荒废了。”

“蟾宫路……啧啧,此路如此奢华平坦,还位于繁华街区,荒废了?”我心里大喊浪费可耻,白玉为地龙柱为饰,铺就如此长平之路,莫说古代,就是现代也没见过,若从此无人踏足,第一个要心碎死的,怕就是当年耗尽心血的筑路人了。

“确实荒废了。”胖三斤点头,“此路乃是通往西坊最快的一条,出事后,百姓来往少不得要绕路,颇为不便。”

他话音刚落,那厢的木道长已作法完毕,一把将桃木剑插进案上的米堆里,又抓了几把米,挥手洒向路面,然后才拍拍手,对围观民众大声道:“此路之下,有凶妖作祟,贫道耗一身法力,暂时镇压,若要根除,尔等需照告示所言,七日之内捉来四十九只活犬,方可解此劫难。”

人群顿时嗡嗡一片。

“都做三回法了,那妖怪依然伤人。”

“可不,头回让我们捐钱造路神像驱妖,结果神像才摆一夜就四分五裂,上回又让我们捐金器说要混着符咒磨成金粉重刷龙柱镇邪,结果就是拿了一小碗金粉涂了涂龙眼便了事,这回又让咱们抓狗?!这老道究竟有没有料,别是个江湖骗子吧!”

“可惜聂大人远游,若有他在,什么妖邪都该抓出来了吧,唉,也不知他几时归来。”

法事做完了,雨也越来越大,看热闹的人在唧唧呱呱的议论声中渐渐散去,凡是注意到我们的人,都跟方才教训孩子的妇人一个表情,怪异地打量几眼,尽量与我们拉开距离。

两个小道僮将案头法器快快打包收起,驼在一头小黑驴背上,师徒三人在黑驴脖子上的铃铛声里快步离去,打我面前经过时,那木道长捋了捋细长的八字须,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斜睨了我好几回。

妖怪与道士真是宿命之敌,走到哪里都能遇到。

我迎着他狡黠且不友善的目光,大方地朝他挥挥手,微笑,心里却在说你个骗钱的死神棍。

这条名字无比吉祥的蟾宫路,并没有一丝妖气。判断这一点,还能有谁比我更权威。

“妈,我饿了。”未知指着咕噜噜直响的肚子,可怜巴巴地说。浆糊没说话,肚子却响得比未知还厉害。连阿灯都没有来时那么精神了。

“回去吧。”我对胖三斤道,“带路。”

正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个苍老的声音:“你看大家伙儿都散了,你也快回吧。再这么淋下去,身子早晚垮掉。”

回头,已空荡荡的路口前,一白发老者举了伞,试着去拽那盘腿坐在泥水里的男人。两旁店铺里透出的微光,根本不足以照清这男人的面目,太脏了,雨水与污渍混在一起,几百年没洗脸似的,只看到他额前的皱纹,深如刀刻,乱蓬蓬的头发也白了大半。

老者拽不动他分毫,他像长在地上似的,坐在蟾宫路起点的左侧纹丝不动,不眨眼,不说话,只自顾自地把落在地上的米粒儿捡起来,一颗颗往嘴里送,完全不是正常人行径。

“小正啊,你听叔一句话成不?”老者无奈叹息,“你也老大不小,说句难听的,哪天去了都不知道,好好留在家里,好歹还有个干净地儿躺一躺。老在这里,算什么呢?”

男人继续吃他的米,没有丝毫反应。

“作孽作孽!”老者摇头离去,边走边说,“你鲁家铺路无数,本是大功德,后人却怎的落到这般田地,天不长眼啊。”

闻言,我快步上前喊道:“老丈留步。”

老者停下来,回头,满脸诧异,嘴唇都哆嗦起来:“这……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请问老丈,您与这位是旧识?”我指了指那疯汉,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些。

“是。”老者打量我一番,眼中仍有警惕。

“方才听您说,这条路是他负责铺就的?”我又问,“我初来贵地,好些事不清不楚,所以特意向老丈请教。”

大概是感觉到我没有恶意,除了衣着怪异些,老者神情有所放松,道:“不是他铺的,是他爹。咱这里,有唐、鲁两家历代精于铺路造桥,两家之中又以鲁家之技为上,咱这里大大小小不少道路,都有鲁家血汗。可惜,鲁老大一生勤恳,筑路造福百姓,年过五旬方得了鲁正这根独苗,辛苦养到十岁大,却染了热病,一睡不醒,直过了一整年,试了百样药,这小儿才悠悠醒转,可惜,大约高烧作祟,原本伶俐的一个小娃,生生成了痴儿。没几年,鲁老大病故,这痴儿却死也不穿孝服,还把灵牌扔到火里。唉,有子在前却无人送终。鲁老大素来为人宽厚,临了却是这般凄凉。之后三十年,鲁家小儿丝毫无变,终日坐于路端不肯归家,痴痴傻傻。鲁家家道中落,如今就剩个衷心的老仆打理一间陋室,可也拿鲁正毫无办法,只得每日来探看几次,送些饭菜。天晓得这老仆还有多少时日侍奉小主人,可怜得很哪。”

这是我在鱼门国听到的第一段故事,一点不喜庆。

我指着那个被称为鲁正的疯汉,问:“您说,他在这条路前坐了三十年?”

“可不就是。”老者神色哀伤,“当年我家与鲁家是近邻,受过鲁老大不少恩惠,如今见他的独子被人一口一个‘鲁疯子’地喊,我这心口也阵阵儿地疼呢,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又能如何呢。罢了罢了,人各有命,鲁老大当年铺了这条蟾宫路当收官之作,本是取‘蟾宫折桂’的好意头,谁料到……唉,不讲了不讲了,小姑娘你既是初来乍到,便听老朽一句,天黑早归家,莫在这邪路附近逗留。”说罢,他撇下我,长吁短叹地离开了。

蟾宫,多好听的名字,筑得又这么长这么直这么好,我实在见不得把“邪路”二字罩在上头,再说,胖三斤不说这里是个什么捷径么,我这样的懒人,肯定不能忍受有捷径却不能走的痛苦啊!

这个事儿,我得管。

目送走了老者,回头,发现两个小鬼不知何时跑到“鲁疯子”面前,撅着小屁股,正帮人家捡米粒儿呢。

“大叔,我妈说米要煮熟才能吃。”未知把捡起的一小撮米粒放到他脏兮兮的手里,“你这样不对。你家有电饭煲么?”

“浆糊公子与未知小姐真是心地良善。”胖三斤站在一旁替他们举着伞,面带微笑地对走过来的我称赞道,“他们的胃口也必定很好。”

善良不善良跟胃口好不好有关系?!什么逻辑……

不过,若你们以为我会跳起来把两个小鬼抱开,阻止他们靠近一个疯汉的话,那就错了。我历来很鼓励他们跟外头的人多接触,“阅人”这项有益一生的本事,就得从小抓起。比起那些娇滴滴地一看见个蟑螂都要吓得大哭的娃,我更欣慰于见到两个“助人为乐”的好少年,不,是好儿童,因为他们现在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两岁刚会走路的模样,还穿着印着卡通熊猫的睡袍……

“妈,大叔一个人捡不完这么多米呢,我也捡不完。”未知撅着嘴说。

“今天捡不完就明天捡嘛。”我摸摸她的头。

另一侧,浆糊蹲在大路右面的第一根龙柱前,一边捡米粒,一边还嘀咕着什么。

“浆糊,”我朝他喊了一声,“过来,该走了。”

浆糊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边往我这边走,一边又回了两三次头。

“鲁先生是吧?”我试着跟鲁疯子沟通,“你看天这么晚了,雨又大,不如回家去,明天再来?”

他压根儿不理我,只朝未知跟浆糊伸出手,毫无戒备地等他们把米粒放上来,呆滞的目光里,透出一丝信任与依赖。

这个心理我理解,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对一两岁的小娃娃有戒心,有时,某些被贴上呆傻标签的人士,对天真无邪的孩童会产生本能的亲近感,我以为,一个人就算智力受损,对善恶的感知还是在的。

接过米粒,他又埋下头,一粒一粒往嘴里塞。

“大叔,你快回家吧!”浆糊戳了戳他的肩膀,“雨这么大,你不回去,别人也不回去呢!”

鲁疯子继续吃米,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算了,就让大叔在这里吧。”我牵起未知,“我们明天再来看大叔好不好?”

未知点点头,浆糊不情愿地走过来,再次回头看了看龙柱那边,目光又从龙柱追到大路的中间,突然神色一变,啊一声叫出来。

“怎么了?”我循声往路中间一看,除了滴落的雨水与埋在远处的灯火,整条蟾宫路上空无一物。

我下意识地想走过去看看,孰料一只大手出其不意地抓住了我的脚踝,害我差点跌一跤。

“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鲁疯子咧开大嘴,朝我憨笑,力气之大,要拧断我的腿似的。

嗯,知道要钱,还不算疯得太厉害。不过我万没想到这个家伙会开口说话,真是今晚最大的意外。

“要给钱才能过路?”我笑,“你要多少?金子收不收?”

鲁疯子不点头不摇头也不松手,突然烦躁起来,大声道:“不过不过不过!”

不许我走这条路?

我试着后退一步,他的手才慢慢松开了。

“癞痢头……嘿嘿。”他又高兴起来,情绪转变相当之快,手上还做出一个抚摸的动作。

混蛋啊!我头发明明这么茂盛!!

算了,完全不能沟通。

我把两个小鬼抱到阿灯背上,喊了声:“走!”

鲁疯子渐渐被抛在身后,他身旁,是我留下的雨伞,用不用随便他。

饿坏了的阿灯“游”得有气无力,未知不停嚷嚷着要吃饭,浆糊则闷声不语,一步三回头地朝蟾宫路那边看。

我问他:“刚刚你啊什么啊?看到什么了?”

浆糊揉揉眼睛,正要张嘴,却又低下头,半晌才嘟囔道:“我……我肚子饿了。”

“那我们快走吧。属下已想好今天以何为宵夜了。”胖三斤咽了咽口水,笑嘻嘻道。

这家伙全程都像个透明人,如果我不问,他是决计不主动说什么的,除了催我们回去吃饭,在他眼里,好像人生只有吃饭这一件大事。

转弯之前,我也忍不住回了一次头。

亮晃晃的雨丝里,蟾宫路光明地像条白色的灯带,笔直刺进深夜,让人莫名相信,跟着它走,就一定安稳踏实,一路顺风。我没有从这条路上看到任何不好的东西,为何这里的人却如此惧怕它?

路的起点上,鲁疯子又坐得很端正了,直着腰,盘着腿,像一尊有呼吸的佛像。

我留下的油纸伞,浮在半空,不偏不倚地为他遮住风雨。

不是我干的。 5ZPqFo/wzLV+mj986WvVSGxhl6XZ1i/dBc9Sald2LYnpybY5JeBsoQS3MILTsI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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