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金色的小螃蟹,转动着眼珠子,怯怯地从一间“贝壳牢房”里钻出来,左顾右盼一番,哧溜哧溜爬下来,站在地上舞着大钳子,发出奇怪的咕噜咕噜声。
听到这个动静,其余七个大贝壳里,也逐一爬出七只不同颜色的小螃蟹。这些小家伙在地上集合,排成一列,像立了军功的士兵一样,很是得意地整齐走到我面前,一个个扬起钳子,居然对我咯吱咯吱笑!
我冷冷地半眯起眼睛,伸出一根手指,从指尖升起一团亮亮的火苗,自言自语般道:“一只烤螃蟹,两只烤螃蟹……”
数到第四只,这七个家伙全不见了,一股脑儿都躲到对面那个男人背后去了。
枉我自称走遍江湖经验丰富老妖怪,这回,居然完完全全地上当了!各种羞愤与悲哀与尴尬在心里混合,恨不得把自己塞到大贝壳里去。
我之前竟然没有看出来,那八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孩子,两个红西装也不是男人,是一堆螃蟹与一对龙虾才是!
“这些深海金刚贝是世上最牢固的监狱,不要随便想着进去,若没有我的咒语,一辈子也休想脱身。”上善又一次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抚弄着一只爬到他肩头的螃蟹,“你也不要为自己的‘失误’难过了,我将海鲜幻化人形的本事已炉火纯青,何况怀孕的妖怪,不论妖力还是智商,各方面指数都会偏低的。”
“你把讥讽跟安慰搞混了吧老头子!”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与子淼有师徒之谊,论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师公才对。”上善微笑。
“我从未喊过子淼师父,只是他的侍女。”我声明道。
“可他教过你不少东西吧。”他一脸当定我师公的淡然,“你叫或者不叫,这关系都是铁定的。”
两个刚刚还以命相搏的老东西,现在却世界和平,对面而坐,中间还摆着一盘友好的散发着甜味的果子。上善说这是海神湾里的特产,长在一种白色珊瑚上的金色果实,甜而脆,是他平日里最爱的零食。
我知道你们可能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反转剧,我开始也受不了,但事实就是事实。我面前这个风度翩翩,容颜出众的年轻男人,是年纪比子淼还要大的,天界第一任四方水君上善,一个被鱼王舌封印多年的神。
“你的头……还好吧?”我看着上善额头上的一个红点,有些担心地问。
这个疯子,故意让我误会他是要取人舌头的怪物,让我亲手将那颗子弹送进他的身体。
他摸了摸额头,笑道:“这并非一颗子弹,而是一道离水符。只有这道符咒,才能助我的元灵离开躯体。只因我被封印多年,早已失去神职,原本的力量也变得微弱,根本无力将这道符咒注入自己体内,只能由一个修为高深的人来帮忙。你虽是妖物,却修为甚高,且当年子淼以自己的元灵为引,赐你人形,所以你的身上,一直暗藏一缕玄妙的仙气,由你来帮我,自然是万无一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整个事件我可以归纳成,一个疯子有一天突然想干掉自己,可他发现自己又不能自杀,所以千方百计引来另一个人帮他早登极乐?”
“归纳得不坏。”他笑着站起身,指着身旁的金刚贝道,“如果我告诉你,这里真的囚禁过不少人类,而我也确实取走了他们的舌头,你信么?”
我皱眉。
他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贝蒂,你跟妈妈说一句话好吗?”满面泪痕,红肿着眼睛的金发妇人,揽着面前十三四岁年纪的女儿,哽咽着乞求,“就一句,行不行?”
面容秀美的小姑娘却跟聋哑人似的,毫无反应,只专注地玩着手里的魔方。
无奈的母亲松开手,拿出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对价值不菲的耳环,她近乎讨好地对女儿说:“这是班尼叔叔送你的礼物。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贝蒂扭着魔方,看也不看那耳环。
“你休息吧,妈妈先出去了。”妇人长吁短叹地离开了她的房间,“你已经一个月不出房间不说话了,妈妈很难受。”
房门刚刚被关上,贝蒂便放下魔方,拿出一个小榔头,把那对耳环敲个稀烂。
“姑娘,很享受一个人的世界么?”一个男人,鬼魅般出现她的身后,笑容满面地坐在她的床上。
贝蒂先是一惊,但很快便恢复到熟视无睹的状态,扭过头看也不看他。
自己已经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这世上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哪怕一个外星人砸穿屋顶掉到她面前,也不能引起她丝毫的关注。对,她就是要将自己关起来,就是要让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
“妈妈跟班尼叔叔很般配啊,你应该为他们高兴。你爸爸已经死去那么多年。”男人说道,“还是你觉得,长年在外工作的妈妈已经欠了你许多,如今她又要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了,你更是彻底被抛弃在她的世界之外了?”
贝蒂玩魔方的手停了停,但很快又继续起来。
“你真的不愿意再跟任何人说话了么?”男人认真地问。
魔方在贝蒂手里咔咔地响着,而她的嘴唇,纹丝不动。
“好吧。”男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既然你不想说话,那你的舌头,显然是没什么用处了。”
一阵淡淡的青烟飞过,屋子里再不见任何人的身影。书桌上的魔方下,压着一张字条——我带贝蒂出去走走,最迟一个月后回来,勿挂心。
落款:管理员
奇异的光线透过四周的海水,洒在这片圆形的地面上,美轮美奂。
硕大的金刚贝里,贝蒂惊惶地敲打着“囚室”,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男人站在外头,手里捧着一个闪亮的玻璃瓶,瓶子里,漂浮着一条人类的舌头。
贝蒂惊恐地捂住了嘴。
“既然你已经放弃说话的自由,你的舌头便归我所有。”男人笑了笑,“这里是深海中的深海,这个贝壳是无法突破的囚室,我想你会很喜欢吧。你不是铁了心要‘一个人的世界’么,我成全你。也别想着自杀,这个囚室不但会提供维持你生命的力量,还会阻止你任何伤害自己的行为。好好享受一个人的世界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根本不理会在里头又踢又打的贝蒂。
三天之后,男人回来了。
精疲力尽的贝蒂坐在贝壳里,怨恨地瞪着他。
“看起来你已经习惯了嘛。”男人笑着坐在贝壳前,“我今天有点无聊,不如给你讲故事?”
贝蒂皱着眉,把身子转向一边,还捂住了耳朵。
“你妈妈一定给你讲过美人鱼的故事吧。”他不管她爱不爱听,自顾自地说起来,“那条可怜的小美人鱼,用自己美妙的声音与巫婆交换,这才获得变成人类的机会,也找到了心爱的王子。可是,美人鱼受到惩罚,如果她不杀死王子,就会在天亮时变成泡沫。善良的美人鱼最终选择了让自己化成泡沫。多么可怜。”他笑笑,“其实,这个故事真实的版本并不完全是这样,那条变成哑巴姑娘的美人鱼,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不止一个。古老的人鱼族,不论男女,想上岸为人的话,只能用自己的舌头作为交换。俊男美女的他们,很容易在岸上找到心上人,可是,如果他们不能亲口喊出爱人的名字,就会在七天之后的清晨,化为海中的泡沫。听起来,喊出王子的名字比杀掉王子容易多了,可就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人鱼永远做不到。”
贝蒂捂住耳朵的手,松开了些许。
“讲完了。我走了。”男人拍拍衣裳,离开了。
贝蒂抱住膝盖,眉头紧紧锁起。
十天之后,男人又回来了。
今天,贝蒂眼睛里的敌意少了一些。
“今天不讲美人鱼了,我给你讲一个傻瓜男人的故事。”他背靠着贝壳坐下,细长的眼睛像沉入一段长长的梦境,“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男人,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他常常思念她的笑脸,以至于夜不能寐,他在人群中寻找女人的身影,他与女人谈天说地,更将女人的名字刻在随身的玉牌上。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是很爱很爱她的。可是,有一天,女人却嫁给了别人。在他们最后的一次相见中,女人说,谢谢他以友相待。他多么生气啊,这么多年的付出与记挂,她都没有放在心上,竟然这么轻松地,就放弃了他。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放弃了。所以,他也要放弃这个世界。”
贝蒂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希望他讲下去的渴望。
他沉默了许久,继续道:“许多年之后,这个从一场深睡中醒来的男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女人要离开了。她摔倒时,他没有扶过她;她的手上满是针眼时,他没有为她治疗过;她被人欺负时,他没有为她出头;她孤独的时候,他从没有及时出现在她面前。而他,竟然那么可笑地将他所有的行为归结为伟大的‘默默的爱’,最后还要反怪对方不领情,真是傻死了!一个人就算将另一个人在心中思念到肠穿肚烂,就算将对方的名字刻到天涯海角,也无法为对方带来任何实际的慰藉啊。所谓的默默的爱,就算每天在你心中来回千万遍,也不及在心上人肚饿时送上的一个烧饼,不及在她落寞时给出的一句安慰。你不说,不做,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封闭去‘爱’一个人,对方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呵呵。”他笑着摇摇头,“可惜,当这个男人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小姑娘,这个世界上啊,有太多跟这个男人一样的自闭之人,可怕的是,他们自己往往还没有意识到。不论爱人还是亲朋,自己不愿向别人敞开心扉,却反怪对方不能理解自己。好好的一条舌头,都被浪费了。”
贝蒂紧紧抿着嘴唇,把脑袋埋在膝盖上。
叮!
一枚小小的白贝壳被扔到她的身旁。
“你还有一次拿回舌头的机会。三天之后我会再回来,如果你愿意拿回去,就把这枚贝壳扔出来。如果不愿意,就留着玩儿吧。”
她从贝壳的缝隙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贝壳,手指微微地颤抖着……
三天之后,金刚贝里空了,白色的小贝壳静静躺在外头的地上。
一个月后,城里的教堂响起喜庆的钟声,一对身着礼服的中年男女在神父面前交换戒指。
台下掌声一片。
年轻的姑娘站在那对幸福洋溢的男女面前,面无表情地朝新郎伸出手,憋了许久才说道:“谢谢你的耳环。”
教堂外,那个在暗处观望的男人,满意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