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尹秀你轻点!再轻点!这什么药啊,灼死我了!”
“你伤口太多,忍着点。”
简陋的房间里,沈六苦着脸趴在床上,腰背上的鞭痕横七竖八。
“你要不把到手的银子又还回去,这个月的份额就够了,也不会吃这顿鞭子了。”尹秀摇摇头,把药瓶放到一旁。
“那老头眼睛都瞎了,就那么一点钱。我琢磨着还是算了吧。”沈六吃力地坐起来。
“你差不多每个月都在挨鞭子呢。”尹秀叹气,十五岁的他显然还没有长出个人样来,又薄又瘦的一片,脸上唇上都看不见什么血色,眼睛里倒是常年嵌着血丝。但是,他的“成绩”又是聚宝堂里最好的,虽然他少了一只手掌,可余下的五个手指比姑娘家还要纤细修长,窃人钱财,从不失手。
聚宝堂,名字好听,里头的人,偷摸扒窃,绑票敲诈,除了杀人放火不敢做,江湖里数得着的歪门邪道都是他们的“工作范围”。
沈六加入聚宝堂的时候,刚过完十四岁生日,他把身上仅有的钱送进了火炉胡同的赌坊,他拼了啊,如果不能以钱生钱,他很快连冷馒头都没得吃了。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以最轻松的方式变成富人呢?沈六想出的唯一答案就是赌。
那一天的结果是,他把自己输给了“堂主”,一个绰号姚瞎子的男人。
姚瞎子对每个手下都说同样的话,只要跟着他,赚钱就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只要听话,不出五年,他们也可以挥金如土。
这自称瞎子的干瘦男人,眼睛比谁都好使,招募帮众的眼光一直很准。赌坊当铺,放高利贷者的家门口,臭气熏天的乞丐聚居地,都是聚宝堂的眼线们常年照顾的地方。姚瞎子说过,身陷困境的人,未必愿意加入聚宝堂,但身陷困境又渴望一夜翻身的人,就一定愿意来。
但,“发容易财”的背后,姚瞎子同样制定了严厉的规定,根据入帮时间的长短,给每个级别的帮众都下了死任务,如果有谁没有完成,打!这些年来,因为没有完成“份额”而被鞭打至死的人,也不是一两个。
沈六要不是皮厚,大概早被打死了。
聚宝堂里,他跟尹秀关系最好。半年前,要不是他在路边发现重病的尹秀,这家伙早就成了流落他乡的孤魂。
沈六曾问过他老家在哪,因为尹秀的口音很奇怪,不像他听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的方言。
尹秀只说在很远的地方,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屿,便什么也不再提了。
沈六也没有追问,只说他也不是本地人,老家在江南的一个小镇。
无家可归,又无亲朋,尹秀顺理成章地成了聚宝堂的新人,很快又成了姚瞎子最器重的手下。每看到尹秀满载而归,沈六都会揶揄,说他天生是挣“容易钱”的命。
“对了,听说小轱辘跟李奇都病了?”沈六喝了一口水,试着放下卷起的衣服。
“是啊,上吐下泻好些天,脸都青了,吃药也不顶用。他们说是撞邪了。”尹秀如是道,“前些时候,他们俩好几次出门都能弄不少钱回来,得意得很呢。”
“我听他们说,是因为去拜祭了财石神仙什么的,才有了这运气。”沈六皱起眉头,“怎么这么巧都病了呢?”
“神仙?他们也就那几次风光,之后再没弄回多少钱来。有一回李奇还差点让人抓了。”尹秀不屑地说,“我看他们不过是凑巧的好运。”
闻言,一个细细的声音莫名在沈六耳畔响起——来得越容易的东西,往往越危险。
“怎么啦?”尹秀拍了拍发呆的他,“话说前几天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幸好堂主喝多了睡熟了,不然被他发现,有你好受的!”
他回过神,随口道:“下大雨嘛,耽搁了回来的时间。”
小丫头的事,他终是没有对任何人讲,包括王大头。
尹秀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笑道:“以后小心些。”
这时,外头一阵嘈杂,隐隐有人兴奋地说:“绑来了一条肥鱼!”
她?!
沈六的心咯噔一下。
麻袋里露出半个身子的丫头,被绳子绑成了一条挣不脱的鱼。
聚宝堂的大厅里,将她绑来的家伙手舞足蹈地讲述着他是如何在城里发现这个小丫头,她又是如何阔绰大方,打赏老乞丐一出手就是一锭银子,一副富家千金的派头,最要紧的是,小丫头旁边连个随从都没有。
小丫头似乎很害怕,在麻袋里瑟瑟发抖,与那晚的她判若两人。
“只要你说出家在哪里,我们给你爹妈捎个信,他们送银子来赎你,你就能回家了。”姚瞎子努力摆出和善的样子,摸着她的脑袋。
“有银子我就能回家吗?”她怯怯地问。
“你看叔叔像是在骗你!”姚瞎子笑得露出一口金牙。
“可是爹娘出了远门,我不知他们在哪儿。但我知道他们将银子收在紫精山西北边的仓库里。”丫头都要哭了。
听了这番话,除了沈六和尹秀,所有人都会心地笑了。小孩子,随便哄一哄,什么都说了。
是她吧?那个徒手废了一只虫妖的小大人?沈六努力地比对着,像,又不像。
他试着拿眼神与她交流,可这丫头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天亮前,姚瞎子派去的心腹回来了,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还没进屋就听到他们没命的大喊:“堂主!这回可要了命啦!”
箱子被抬到大厅中央,啪啦一下掀开盖子,耀眼的金光照亮了围拢上来的每一张脸。
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姚瞎子。
不是银子,是整整一大箱金条!聚宝堂努力十年都未必能赚回来的钱!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叫喊,哭笑。
“都在这儿了?”姚瞎子镇定下来后,问他的心腹。
“搜了整个仓库,所有金条都在这儿了。”心腹猛点头,然后将姚瞎子拉到一旁,小声问,“这小妞出身不凡,看起来又顶聪明,要是放回去,他家人又不肯善罢甘休,只怕横生枝节,不如图个干净省心……”
姚瞎子考虑片刻,点点头。
“小丫头,因为你很乖,所以现在送你回去。”被唤作龅牙的心腹假惺惺地走到麻袋前,将她的脑袋摁了回去,将袋口死死扎紧后,一溜小跑地扛出了大厅。
心知不妙的沈六,趁着所有人都为金条发狂的机会,悄悄跟了出去。
果然,龅牙径直跑到了后山上的深潭前,在做事之前,还不忘搬来一块大石头,牢牢跟麻袋绑在一起。
躲在暗处的沈六慌了神,以他的本事,断然打不过拳脚功夫一流的龅牙,冒然出去,只可能让深潭里多一个枉死鬼罢了。
就在他分神的瞬间,水声四起,麻袋与石头都被龅牙毫不留情地推进了深潭。他看看冒起来的一串水泡,又等了一小会儿,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才拍拍手,满意地离开。
沈六的心狂跳不止,龅牙的脚步刚一消失,他立刻从树丛后跳出来,连衣裳都来不及脱便跃入腐臭且冰凉的水潭。老天开眼,千万留着丫头一条小命!他捏住鼻子,猛潜下去,在一片黑暗里摸索那个要命的麻袋。
一口气用尽,没收获。他哗一下钻出水面,吸口气,却冷不丁被水潭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吓得呛了一口水。
“你不冷呀?”小丫头完好无损,连个裤脚都没打湿,横抱着双臂,笑嘻嘻地看着他,肩膀上又蹲着那只癞蛤蟆。
“你……”沈六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你是贼窝里的人呀。”小丫头蹲下来,看着往这边游来的他。
沈六用力爬上来,冻得直哆嗦:“对!我偷过许多人的钱。不是好人。”
“为什么要偷?”她瞪大眼睛。
“除了偷,我没有别的赚钱方法。”沈六站起来,“管你是人是鬼,既然你没事,就快离开吧。”
“刚才那个地方是你家么?”她突然问。
他不耐烦地说:“当然不是!是聚宝堂的老巢。”
“那你为什么回去?”
好简单的一个问题,把沈六问得哑口无言。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紫精县?”她又问。
“因为这里有座紫精山。”
“为什么这座山叫紫精山?”
“我怎么知道!回去问你家父母吧!”沈六被问得火大,拂袖离开。
“那是因为这里曾有个紫精国,国度里的所有人,都是紫色的小人,他们的骨头,全部是紫色的晶石。”她不慌不忙道,“这些精灵一样的小人儿,生性慷慨良善,最喜出没于贫瘠之地,一旦它们跳进米缸,哪怕只剩一粒米,也能在一夜间暴涨至满,如果里头放的是一锭银子,翌日便有满满一缸。如果它们愿意,把整个屋子填满财宝也是可以的。”
沈六停住脚步,半信半疑地回过头。
“但,后来紫小人们发现了一些问题,它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帮助人类。于是,人类开始仇恨它们,最后找来会妖术的巫师,用诡计抓住了所有的紫小人,逼迫它们填满所有的粮仓,变出无数财物。但紫小人们拒绝。震怒的巫师在所有人的支持下,将它们全部烧死。多年后,在紫小人被处死的地方,长出了一丛巴掌大小的紫晶石簇。后来,这块石簇被人偶然带出山去,据说,把这块紫晶石簇埋到田地里,那年的收成就会异常好,把它放到粮仓里,里头的粮食就会增加一倍。所以,人们把这个紫晶石簇称为‘千钟黍’。不过,没过多久,这块石头便失去了下落。知道它存在的人,心心念念要寻它回来,可惜,无人遂愿。”她一口气说完,看着沈六,“我知道这块石头就藏在紫精县,要找到它,我便需要听话的帮手。如果你肯对我言听计从,待我寻到千钟黍后,自然帮你了却心愿。”
沈六几乎忘记了寒冷,在心中反复揣摩这番话的可信度。
一个来路不明,行为诡异,还会法术的小丫头,如果自己轻信了她,会变成他十五年生命里最大的笑话吧?但是……
“真有千钟黍?”他还是这样问了。
小丫头的大眼睛笑成了两条弯线:“有。”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沈六问完就想打自己的嘴。
她蹦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跟我走就是了嘛。”
“去哪儿?”
“走嘛。”
“不成!我还得回聚宝堂收拾行李!我还有钱藏在床底下呢!还有我兄弟!”
小丫头转转眼珠,说:“行。我就在这儿等你到天亮。天亮前你没回来,我就不要你了。”
沈六严重怀疑面前这个小鬼是不是真的只有五岁。
“你到底是什么人?”离开前,沈六回过头,不甘心地问。
小丫头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我叫冷冷。从这里去了很远的地方,又从很远的地方回到了这里。”说着,她又指了指肩头的癞蛤蟆:“它叫小冷,我的助手。”
癞蛤蟆咧开大嘴,欢乐地冲他呱呱叫了几声。
沈六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两个怪物!
“等你回来哟。”她爬到一块大石头上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月色与黑暗是此刻唯一的大背景,而只在这样的光线下,沈六才发现一缕流云似的金光,一直袅袅地围绕着她的身躯。
他揉揉眼睛再看,金光好像又没有了。
满腹疑问的他,快步朝聚宝堂而去,如果真有什么千钟黍,说什么也要把尹秀拉上,不管怎么说,跟着姚瞎子这种老贼,总有一天会摊上大事儿。其实,就算小丫头不找他,早在姚瞎子轻易决定撕票时,他已经动了离开聚宝堂的心了。
想到尹秀,沈六跑得更快了。
一阵寒风扫来,冷冷保持着均匀而平静的呼吸,任由四周的草木惊惶乱动,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整个人仿佛沉进了一场安恬的美梦。肩上的小冷跳下来,蹲在她身旁,睁着眼,左看右看。
“出来吧,秀一。”忽然,她睁开眼,看向一旁的阴暗处,“想不到你也在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