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姐姐,很快就会变成阿芷嫂子吧。
她与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村里人都这样说。
阿芷与宋逸,是自小就定下的娃娃亲,两人也算青梅竹马,直到宋逸十岁那年,阿芷父亲要外出做生意,阿芷一家才不得不暂时离开石尤村去了外地,直到两年前,阿芷父亲病逝,她母亲才带着她回来老家生活,也为了履行当年的婚约。
那天,当宋逸兴高采烈地牵着阿芷来到春炉面前时,她正在家里帮他们父子制作陶胚,一抬头便看见个仙女儿似的人物,娇羞柔弱地偎在她哥哥身旁。
阿芷很好,模样好,脾性好,对宋逸好,对老宋头好,对春炉也很好,说不出她半点不是。因为她的出现,宋逸再也不愁没有新衣新鞋穿,阿芷的针线活无人能及。
真是老天开了眼,贤人配贤妻。老宋头已为他们选了好日子,今年年底,宋逸便娶阿芷过门。
自阿芷出现之后,夏天的院子里,便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阿芷一点点品尝宋逸为她沏的茶,不但会喝,还能讲出这是什么茶,什么来历。茶香缭绕中,夫唱妇随,志同道合。
这种时候,春炉总是打着呵欠,放下一口气喝光的茶杯,对他们说自己困了,先去睡了。
走到家门口,她又总是忍不住回头,看月下相依的两人,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针线活永远不会超过阿芷姐姐,她的舌头,也不可能超过她,任何茶水到了她的嘴里,都是一个味道,因为——她没有味觉,什么东西到了口里,都味同嚼蜡。
她不是人,是妖,一个连血肉之躯都没有的妖。没有味觉,没有痛觉,连冷暖都无法感知。
随着年底的临近,她越来越频繁地听到宋逸与阿芷关于未来的描画,要怎样装饰新房,怎样将工坊的规模再扩大,以及要生多少个可爱的孩子。
春炉突然意识到,哥哥就快有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家了,夫妻和谐,子女绕膝,可这个家,与她无关吧。她不在他们的未来里。他们时不时露出的幸福笑脸,成了春炉心中最大的恐惧,与妒忌——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种感觉叫妒忌。
她讨厌这种感觉,哥哥说过不会不要她的,是他将自己从万劫不复的毁灭中拉回来。就算有了阿芷姐姐,他们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对自己好的,一定的。
只有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相信,她才能勉强睡着。
春炉默默收拾起碗盘,提着篮子往家里去。
翌日中午,宋逸才带着阿芷回来,还没进门,春炉已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铃铛声,心下一沉。
一身新衣的阿芷光彩照人地进来,雪白的手腕上,系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金铃铛。
宋逸不算有钱人,但愿意为最爱的人倾其所有。
“春炉,阿芷姐姐的金铃跟你那个是一对呢。我前些时候托人自咸阳城又带了个回来。”宋逸笑道,“以后两个铃铛一起响,咱家就更热闹了。”
阿芷掩口一笑,嗔怪道:“都说不必花这冤枉钱了,你看你哥哥就是这样,看到什么都给我买来。这衣裳也是,那么贵。”
“嘻嘻,你是我未来嫂嫂,他为你花钱天经地义嘛,我还嫌他花得不够多呢。”春炉笑眯眯地对着宋逸,“对吧,哥哥。”
“可见将来不能让你再跟着我们,这张利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宋逸刮了刮她的鼻子。
春炉朝他吐了吐舌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反手关上房门,笑容顿失。想起前几日,她无意中看见宋逸将一个做成小猪形状的陶罐交给阿芷,说什么以后但凡赚了钱,都会放进去的。阿芷笑着接过陶罐,点头说好,又说什么她自己也要努力赚钱,早日将这小猪喂得饱饱。
难怪哥哥最近变得更节俭,上次自己很想买一张新椅子,换掉院子里那把旧的,他都不肯,说旧的还能用,钱不能乱花,可他对阿芷又是另个样子。这钱罐里,装的都是他们今后的小日子吧。就快有妻子的男人,难免要为自己的家打算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春炉默默摘下腕上的金铃铛,收到了衣箱的最底层,她不想再戴了,两个铃铛一起响,未免太吵。
今天,是村里的河灯节。宋逸一早便带着阿芷往妒津去了,本要带上春炉一道,却被她找个理由推脱掉了。
天空繁星明月,地上流水浮灯,妒津两岸都站满了欢喜的男女老少,将一盏盏写满了愿望的灯送到河中。
春炉独自坐在那座小小的石舍前,石舍里,安放的是石尤奶奶的塑像。
妒津之畔的灯火与笑声,在不远处飘荡,春炉往后缩了缩身子,很怕沾染到它们似的。
油灯里豆大的火苗映照着石舍前供奉的瓜果,她随手拿了一个果子,塞到嘴里慢慢嚼。
她很想尝尝酸甜苦辣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想过生儿育女,可是,拨开她的皮肉,下面不过是一堆粘土。
她只是个被抛弃的陶俑,残次品。
按规矩,这样的东西都会被直接砸碎扔掉了事。
她不知是谁把自己创造出来,只记得一个年轻好看的男人,阻止了那把砸向自己的大锤。
他看着自己,说,挺好的一个女娃俑,砸碎可惜了。
可是,残次品是没有人要的。他将自己带到了妒津附近的石舍前,跟石尤奶奶的贡品放在了一起,说是让她们做个伴也好。
于是,她与那坏脾气的老太婆成了邻居。
传说中的石尤奶奶,确实就住在她的塑像里,矮得像个树桩,脸上的皱纹已能夹死苍蝇。她每天不厌其烦地向自己讲述夫君的不是,诅咒并妒忌着那些将她夫君的心勾走的美丽女人。
她不止一次看到这个老太婆将那些渡河的美貌女子扔进河里,然后痛快大笑的样子。
几年过去,有一天,老太婆突然对她说,娃娃,我的劫大概要到了,你在我身边陪我这么久,有什么想要的,老婆子都可以送你,包括我的法力。
她才不想要那样的法力,把人扔下河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她想起那个人的脸,要是能跟他在一起,肯定比跟这老太婆有趣。
“你能将我变成人么?”她问。
老太婆踌躇片刻,说:“老太婆能将助你成人形,但不过空有皮相,你的身子依然是粘土。不过,你若肯苦心修炼,或者能有修成人身的一天。”
于是,她如愿成了五岁幼童的模样。
在她被宋逸收留的当夜,天降巨雷,石尤的塑像被劈成两半。
从此,她再未见过老太婆。如今的石尤像,是后来重塑的,纯粹的石像而已。
今夜,她突然有些明白老太婆为何会那么愤怒了。
夜风习习,凉意顿生,她抱住两臂,蜷缩得更紧,却又不想回家。
“小姑娘,你若带我走,所有的烦恼便没有了。”
细细的女人声音从石舍后头传来,春炉吓了一跳,慢慢走过去一看,哪里又有人,草堆上,只见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青光,明明灭灭。
“你在说话?”春炉不敢靠近。
“你很羡慕阿芷,又憎恨她吧。”青光幽幽说道,“她不过是因为有血肉之躯,便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
春炉楞住了。
“宋逸有了阿芷,你便没有立足之地。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与孩子,便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青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你带我走,那么一切都会不同。我能让你不想失去的东西,永远留在你身边。”
“你是什么?”
“最了解你的伙伴而已。”
春炉咬着嘴唇,朝青光走去:“你真的能……不让他扔掉我?”
“能。只要你伸出手,打开门,让我进去。”
春炉的眼睛,被那团青光照出奇异的颜色,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它捧在了手里。
天地失色,光影缭乱中,她见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自虚空中走出,一直走到自己面前,敲门般敲了敲她的额头,问:“我可以进来么?”
她怔怔地点头。
一阵寒意,刺透全身,右眼突然陷入了黑暗,伴着巨痛,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冷与痛。
春炉捂住右眼,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