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水,半碗泥,捏个娃娃笑嘻嘻。
左一个,右一个,两个娃娃在一起。
你牵我,我牵你,咱们永远不分离。
年轻鲜艳的小媳妇,挽了个蓝花底子的布包袱,悠悠闲闲地骑在一头小毛驴上,油亮亮的黑发在脑后绾个别致的髻,时令小鲜花别在鬓边,染得红红的嘴唇咿咿呀呀唱着山歌,时不时掠过的春风撩动那件翠绿的罗裙,露出顽皮晃动的三寸金莲。
这女子身上太多颜色,俗气但也艳丽。
无人知她是回娘家省亲,还是赶着回夫家做饭,只见得一片彩画似的风景,朝前头那座横跨一条蜿蜒河水的石板桥而去。
小毛驴摇头晃脑走到桥边,远远已瞧见一群人,男女都有。男的倒还无异,一个个挑担牵马,该怎么过便怎么过去了,唯独那几个妇人,个个长得不坏,穿戴也齐整,涂脂抹粉一番倒也别有风韵,孰知这好好的模样,却生生被她们自己糟蹋了,从包袱里拿出比乞丐袍子还破旧的衣裳换上,再将手上沾满泥灰,将那一脸好好的脂粉弄得乌七八糟,还不够,别致的发髻也拆得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一番努力之下,美貌妇人瞬成邋遢大嫂。
一切搞妥当,大嫂们又朝右手边拜拜,咕哝几句石尤奶奶保佑,这才迈出小脚,七分恭谨三分畏惧地从石板桥上过去。
“好有趣的老娘们儿,生生将自己弄成了土猴子。”小媳妇捂嘴偷笑,跳下毛驴,整理整理衣裙,便要往桥上去。
“小娘子且慢!”有人喊住了她。
她回头,只见个土地老儿般丑矮的老妇拄着拐棍,颤巍巍地站在乱草上,一双几乎只见到眼白的老眼瞪着她。
“何事?”她转身。
“美人不渡石尤桥,小娘子没听过?”老妇沙哑着声音道,“速速换了衣装再过去罢!”
“此桥名石尤?”小媳妇噗嗤一笑,拢拢鬓发,“为何不让美人渡?”
“此桥名石尤,此河为妒津,只许丑面过,美人不到头。”老妇又道。
“天下哪有如此霸道的规矩,不许人衣帽光鲜,只可丑陋不堪?”小媳妇冷哼一声,“今日奴家倒要破了这规矩,省得后来人再被欺负。”
说罢,倔强的小媳妇牵上驴子,信步上桥,一步一扭腰地往对面而去。
桥下的河,不宽不急,有多深倒无人知晓,这春意浓浓的好时节下,河水碧绿白浪微起,一派宁静风光。
小媳妇已行至石桥中央,孰料天色骤变,阴霾遮日,河水骤然起了漩涡,自桥下吐出一口通天的黑气来,两只白不白,红不红的人眼嵌在里头,一阵呼啸,悍然扑下,将小媳妇整个卷裹而起,拖入河底。
水花溅起,瞬间平复,阳光又照山水,春风仍过树梢,青青石板桥上,空留一头失了主人的蠢驴。
再看桥头,老妇杳然。
“从此之后,这来往石尤桥的女人,个个谨言慎行,不将自己弄成丑女是断不敢渡河的。”
副驾上的老宋,津津有味地讲完了这故事,末了还小得意地问我:“吓着了吧,姑娘?你们城里来的妹子肯定是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说的。”
我笑而不语。
几个钟头前,一路往北的我,慢吞吞穿出一座连名字都不知的小城,歪扭山路上,见四个站在辆破面包车旁的男人,正抓耳挠腮地拦车。不像坏人,是坏人我也能对付,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遂做了回活雷锋,让他们千恩万谢上了车,带头的,就是老宋。他们要回家,目的地,石尤村。
这是个闲不下来的大叔,一路上都在聒噪,大多是抱怨,什么世道艰难,怀才不遇,钱都被庸才们赚走之类。
“真有这石尤桥么?”我问,难得他不抱怨还讲故事。
“有啊,沿着这路往前,看到河水便是。”老宋指着前头,“我可不是随口胡诌,真有妒津,真有石尤桥,你看我们村的名字都叫石尤村。那都是家里的老人,代代传下的故事。前些年还有县里来的官,说要把这里打造成历史名胜风景区,后来又不了了之。尽是些说空话不干事的东西,不过是多读几年书,便坐到百姓头上,拿着大把的好处。真要比,咱们哪里又比他们弱了,吃苦勤恳,脑子也不坏,不过是差了些时运罢了。”越说越是忿然。
我看他那张涨红成猪肝色的老脸,笑道:“也不好这么想,但凡能走到我们前头的,总有他走到前头的道理,这世上本无平白无故的事情。”
老宋没搭腔,半晌才说:“这来来回回过去十好几辆车啊,就没一个肯停下来帮个手,就姑娘你肯做好事。不然咱们不知道还得在路边吃多少灰土。咱村就那一辆小面包,坏了也没个接送的,等以后咱赚了钱,也弄一辆你这样的好车开开。”
“二手车,便宜。”我笑道,“你们从城里买东西回来?看你们抬了一大箱呢。”
老宋叹气:“是卖东西。把咱们生产的陶器送到县里的商店去。那一箱是退货,买主说今年生意不好,要不了那么多货,还说咱们的东西过时了,造型啥的跟不上潮流,非指着他店里那些不伦不类的陶器说这才好卖。我看了,尽是外国电影啊动画片儿里的玩意儿,做成怪模怪样的人偶,哪里比得上咱家的有韵味!这可是咱祖辈们打秦朝就传下的手艺!有眼无珠!”
“秦朝?”我好奇道,“你们村专做陶器?”
老宋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个三寸高的陶俑递到我面前:“这么好的东西,愣被不识货的人糟践了!”
瞟了几眼,以我千百年来阅物无数的经验评断,确实算上品了,用料细腻,线条流畅,造型生动又有气势。哦对,塑的还是个微缩版兵马俑,比当地那些旅游品贩卖点的产品传神太多。说不出好在哪,就是有股子灵气,无法让人以廉价品来形容。
“你们村就做山寨兵马俑呀?”我打趣。
“也做别的,人像碗盘动物什么的。”老宋老实道,“不过呀,销路越来越不咋样了。都怪那些半路出家抢生意的,我赌他们连怎么选土搭窑都不懂,就知道胡乱烧出几个怪东西来骗钱。老祖宗的好东西都被糟蹋了!”
“都没想过改变一下套路?”我问,同时,不动声色地朝他的右肩瞟了一眼。
“改?”老宋一瞪眼,颇有些自豪地说,“放眼天下,有多少人还有咱们这身正统的技艺?咱祖祖辈辈都是这行里的翘楚。从秦始皇那会儿,咱村就出了好些一等一的工匠,被召集去铸造兵马俑呢。”
“哦,厉害。”我不好意思打断他小小的优越感。
“倒没问你,你一个人出来旅游?”老宋转了话题。
“出门做生意。”我笑,“卖茶叶。”
老宋惊讶了:“瞧你这模样,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竟是个生意人?”
“总要混口饭吃嘛。哈哈。”
“你的茶一定很贵吧?”老宋忽然说,“可惜我们这些粗人不懂这个,平日里往水龙头下一伸嘴,灌饱了就是。”
他怕我逼他买我的茶吧?我噗嗤一笑:“还好还好,这价钱到不是固定的,端看什么人来买,有缘的,一分钱不要,无缘的,千金也不换。”
老宋挠头,十分听不懂的样子。
这时,老宋的衣兜里响起了山寨手机的大音量铃声,他别过身子,压低声音接了电话:“回了,在路上……人接到了,你们按之前说的准备好就是。”
后车厢里,老宋的同伴时不时传来交谈声,他们比老宋年轻许多,聊的也是又出了什么新手机之类的话题。
但,由始至终,我只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可后车厢坐了三个人。
不用看也知道谁在保持缄默,我对那个人印象还很深刻,他与老宋几人站在一起的视觉效果,就像一堆乡野的腊肉旁摆了一杯洋气的咖啡。
很明显,他与老宋他们不是一路人。麻灰色的厚绒高领卫衣,同色系的针织套头帽,几缕乱发自帽边挣脱出来,搭在亮晃晃的墨镜上,也不见他动手捋一捋,亚光的黑色皮裤半新不旧,军绿色的旧挎包懒洋洋拖在屁股后,一双Han Wag的褐色登山鞋扎扎实实套在脚上,处处透着一股文艺小青年的范儿。难得这家伙身材还很不错,瘦是瘦,有肌肉,能比老宋等高出大半个头,当个平面模特也绰绰有余。只可惜墨镜将他的面容便隐去了小半,不知真容如何。可能还不错?!
一路上都没有人跟他交谈,他也不与人说话,耳朵里只管塞着耳机,活在另一个世界。
“姑娘,你将我们送到后,怕要调头另选条路了。”老宋挂了电话,“到了咱村再往前,就是妒津,你的车过不去那座桥。”
“妒津……”我默念着这个怪名字,再一想老宋讲的故事,玩笑道,“那我就不开车,我从桥上走过去,跟你讲的那小媳妇一样。”
“可别乱说话!”老宋严肃起来,“那桥前些日子已经被我们封了,村里人也不许他们再去河边。”
“为什么封起来?石桥出了安全问题?”我被勾出好奇心了。
“你一个过路的,就别老问了。”老宋来了脾气,不理我了,只时不时叹口气。
天边已现暮色,残留的几抹光线大势已去,稀疏洒在满目的青山蓬草上,远远的,些微流水的声音,顺风而来。我加快了车速。
石尤村比我想象中的更陈旧潦倒,所见之处,屋舍低陋,比外头的世界晚了几个世纪般的存在。
车刚停稳,便有几个男女迎上来,昏黄的光线下,每个人都很焦急,起码表现得很焦急,一见老宋就围上来问长问短。
我隐隐听到老宋说:“人已请来了,说是极有本事的,放心吧,一定能把小驴子找回来。”
极有本事的?!
“姑娘你就赶紧回去吧,你的茶叶怕要到大城市才有销路。”老宋回过头,对站在车前的我说道,末了还给鞠了个躬。
可事实上我饿了,谁让我闻到晚饭的味道!不等我委婉表达想讨块肉吃的意愿,老宋已转身而去。
这时,拖在人群最后的文艺青年与我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地说了句:“你的石头热了。”
语气姿态,好像我就是一团空气,或者他是个瞎子。
但他说,我的石头?我将那块开花的石头秘密收藏在驾驶座下的布囊里,除了我,不可能有人知道。
快步回到车上,一取出布囊便觉出了不妥——布囊竟然真是热的,捂着盆炭火似的。
赶紧将石头抖落出来,掉到手上的已是团淡淡的绿光,黄色的石头嵌在里面,像个漂浮的果核,再定睛一看,光源正是那个“北”字,它的每一笔画都化成了斑斓的光线,可是越来越淡,几秒之后,绿光不再,又成石头本来的模样,只是那“北”字,消失了。
这算什么情况?偏偏在我来了这个石尤村的时候……
将石头放回布囊,透过挡风玻璃,远远看那青年的背影,布囊放得隐蔽,且不透光,除非他趁我不注意时偷看。可一路上,他并无这机会。
难道所谓的极有本事,就是隔空探物?一群山野村夫,加上一个“高人”,还有老宋右肩上的那个东西……是的,我很早就发现,老宋的右肩上有个“好玩”的玩意儿。
我掂掂布囊,耳中听着那渐渐清晰的流水声,笑笑,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去后车厢取了些东西,我大大咧咧地进了村。
这里,妖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