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热得特别早。
洋人们嚣张的炮火,让整个京城的天空都要燃起来。
皇宫中那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已是长大成人的妃子,而她的皇帝夫君,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变法之后,被太后禁锢于瀛台。
太后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她固执地认为,她皇儿的“不听话”,多少还受了这个女人的挑唆。
这一点,妃子知道,千机也知道。
深夜,寝宫之内,烛光微亮。她站在窗前,手握一枚棋子,惴惴不安。
这棋子,是当年他们游戏时所用,已磨得光滑无比。
她时不时看看桌上的座钟,神色复杂。
“主子,时候不早了。”它已经很习惯喊她主子了。
烛光里,她的侧脸依然动人,可是,不再有光彩的眸子,微皱的眉头,还有鬓间的几根白发,已生生带走了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她才二十五岁而已,这两年,却越发见老了。
“千机……”她转过头,苦笑,“这些年来,你过的高兴么?自我将你放出来,带回这个世界开始。”
“挺好的。”它缓缓道,“你呢?”
“还记得皇上当年问你的问题么?”她突然问,“为何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别人满意呢?”
“没有要求,自然就过得轻松了。”它回答,“你要求皇上的万千宠爱,皇上要求不做傀儡,太后要求大权独揽……”
“我不是死人,更不是圣人。”她笑了,“做不到无欲无求。千机,你是妖怪对吧?”
“可能是。”千机点点头。
“现在没有笼子关住你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她坐下来,看着跳跃的烛火,“你这么能干,又这么好,到了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
“我……好?”它皱眉,“一个不知来历的妖怪,一头熊一样的牲畜?”
“牲畜?”珍妃看定它,“牲畜不会教我做布偶,牲畜不会提醒我要小心这小心那,牲畜不会关心朋友。”
“你觉得我们是朋友?”
“嗯,一辈子的。”
好熟的对话。
一道旧伤疤,隐隐作痛。
可是,她跟那个人不一样,她此刻讲的话,心口如一。
“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它如是道,“你也并不了解我。”
她一笑:“是不是真正了解了,反而做不成朋友了?”
它答不上来。
对它而言,朋友这个词,太贵重了。
“你去休息吧。”她又看着烛火发起呆来。
它慢慢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我要是你,今晚就不要去跟皇上会合。”
当啷一声,一个水杯被打翻在地。
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你……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人把皇上救出来?”
“我说过,我的听力很好。如果我愿意,可以听到世上任何人的声音。”它看着她煞白的脸孔,“总之是,别去了。”
她愣愣地看了它很久,摇头:“我一定会去的。那些救人的义士,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一定能将皇上救出来!”
它沉默半晌:“随便你。”
说罢,它朝房门走去。
“千机!”她喊住它,“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么?”
它没作声,大步走了出去。
凌晨时分,企图外逃的皇帝与妃子,在宫门前被擒获。潜入宫中劫走皇帝的乱党,被乱箭击毙。被安上“串谋乱党”罪名的她,亦被投井处死。
翌日,大队人马,载着太后与皇帝,在洋人越发猛烈的炮火声中,匆匆忙忙逃出了紫禁城……
它站在她住过的,空荡荡的寝宫里,看着桌上那些还没有做完的手工,目光突然落在其中一个刚刚做好的棉布耳套上。
这个东西,它太熟悉了。她从好多年前就说,要给它做耳套,因为自打变成个小太监之后,它的耳朵一到冬天就会生冻疮。可惜她手工太差,又没个长性,常常做一点就跑去玩别的东西,拖拖拉拉好久,也没见她做出来。它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原来,她已经做好了,只是没有机会交给它……
它突然觉得困了,拿着耳朵套,拖着有点沉重的步子,也脱掉了太监这层“皮”,回到花房里,在远处缭乱的火光与隆隆的枪炮声中,睡了。
梦里,那只飞鸟又回来了,歌声依然好听……
“讲完了?”我抱着其中一只熊玩偶,盯着咳嗽连连的千机。
它点头。
“她临死前的这口怨气,本不该是你的。”我看了看那清装女子,拿起那只拿《牡丹亭》的小熊。
“为什么这样想?”千机眨眨眼睛,“我一度很热衷于泄露他人的秘密。”
“可你不会泄露朋友的秘密。”我笑。
千机摇头:“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
“口是心非。”我摆弄着那只熊玩偶,“泄密的人,是皇帝吧。”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逃走,他已经不敢了。时间会磨去某些人的理想与锐气,很不幸,他恰恰就是这一种。”千机看着我手里的玩偶,“多少人来救他,几时来,逃走的路线,他一早就差人通知了太后。”
“这样做,不但可以消灭一群‘乱党’,还能将所有罪责推到他的妃子身上,反正她已经是太后的眼中钉,如此,他的皇爸爸一高兴,说不定会以为他迷途知返,让他重回龙椅吧。”我冷冷道。
千机想了许久,说:“或许,他也不愿意。可是,皇宫那种地方,由得你愿意或者不愿意么。”
满室俱静。
没有必要再去问它为什么不去救她这样的话,它救不了。一只只会吃土,做手工,听别人心声的妖怪,不是一群已经扭曲了本性的人类的对手。
“她以为是我告的秘,也无所谓啊。”千机喃喃,“这比知道真相好一点吧。她那么相信他。”
我放下玩偶,叹了口气。
这时,从坐到沙发上开始,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的甲乙,半睁开眼睛,问:“墙上的鸟,就是你梦里那只?”
“是。”千机看着墙壁,“你们听说过这种,站在一根树枝上,不停朝着东方鸣唱的飞鸟么?我查了很久,都没有任何关于这种鸟的记载。难道,它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
甲乙没说话,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上下打量着这只熊,真是惨不忍睹……
话音未落,有人敲门。
千机一直没什么神采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