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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乌衣(3)

“我听别人说,红花巷的小裁缝只穿黑色的衣裳。为啥呀?”

“耐脏。”

“你不是益州人,为啥要留在这里呢?”

“她借了我一个屋檐,一盏灯笼,我们隔门而坐,聊了一夜的梅花与落雪。于是,天明时,我决定留在这里。”

他的剪刀,娴熟地在布料上滑动,嗤嗤的声音里,一个丫鬟打扮的蓝衣小姑娘在他对面掩口而笑,问:“就这么简单?”

“要多复杂呢?”他专注于他的双手,如何让一块平凡的布料变成美好的衣裳,是他现在唯一关注的事。再说,他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

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走过一个地方就忘记一个地方,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于是坐下来喝几杯酒,话几句家常,从不问对方的身家来历,连名字也无所谓,如果别人问他,他总是随口编一个名字,或者一段经历,反正天亮之后就各自散去,真话假话有什么要紧。

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益州是很少下雪的,今年却是又一个例外,一连三日,虽不比北国飞雪,仍然白了屋顶与街道,仔细看,会发现檐下树梢挂起了纤细的冰凌。男女老少们都很高兴,瑞雪兆丰年,孩子们更是兴奋无比,从各处团起积雪玩耍,顽皮的,将雪球往任何一个路人身上扔,安静的,蹲在一旁细心堆砌,滑稽的雪人儿慢慢成型。

他在裁剪的间歇,会偶尔抬头看窗外这些生动的人跟景,笑笑,然后继续他的工作。

去年的这个时候,益州也在下雪。他被一场雪绊住了继续前行的念头。

流浪的人停下来,于是,雪停之后的某天,益州城里多了一个小裁缝,在一条叫红花的小街上,租了一间窄小的屋子,用布帘子一隔,一半住宿,一半营生,再拿纸写了两个大字“制衣”,贴在大门旁的灰墙上,连个店名都没有。

一年时间,窄小偏僻的红花街从门可罗雀,渐渐变得人来人往,益州城里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轻姑娘,不论出身官宦还是布衣平民,都说红花街上的小裁缝,手艺是一等的好,越来越多的姑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红花街的裁缝替她们做一套裙衫。

说来也怪,益州城这般繁华的地方,裁缝店随处可见,何止百家,单说西街上那家最大的锦衣绣楼,里头的裁缝技艺精湛,专为城中达官显贵制衣,据说连长安城里的皇亲国戚都会派人来此定制新衣,这里,从来都是益州城中生意最好,规模最大的制衣处,刺史大人全家的衣裳都由锦衣绣楼包办。不过,在红花街的小裁缝出现之后,锦衣绣楼一枝独秀的局面,渐渐被打破了。

对任何生意人来说,客似云来自然是求之不得,偏偏他的规矩是,一个月,只做一套衣裳,哪怕外头有几十个客人拿着银两翘首以待,他也只是笑着送客。他说,规矩就是规矩,如果轻易被打破,那又何必有规矩。

他手里的,是第十二套衣裳。月初的时候,益州城里的首富,东城王府的大小姐,遣了丫鬟来找他,带了一块锦缎,说要做一套裙衫,务必要在上元灯节之前完成。

在这之前,他不接受任何一个向他规定交货时间的客人,一件衣裳,总得要做好才能交货,赶时间是非常坏心情也坏手艺的一件事。但,他接下了王家小姐的生意。

那天,他捧着这块罕见的月下云锦,独自在窗前坐了许久,手指在盘绕其上的美丽花纹中反复游走,小心翼翼。这块料子之所以叫月下云锦,是因为在白天跟黑夜,它的颜色是不同的。白天,它只是一块普通的锦缎,颜色甚至有点发黑,只有在夜色中,它才会显现出月光一般的白色,并且带着淡淡的光韵,传说,身着它的人不论自身姿容多么平凡,都会变得皎洁如月,似仙子神妃。多年来,月下云锦都只是个传说,无数织造者做梦都想领略它的风采,谁曾想,这么个天人神物般的玩意儿,如此轻易地摆在了他面前。而且,这王家小姐似乎并不知道这块看似寻常的料子,就是百闻不得一见的月下云锦,只当是他家万千绫罗中的一块,随意交给丫鬟便了事。

不识货,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遗憾。

可是,他肯接下王家小姐的活儿,并不是因为这块月下云锦,而是将它送来的人。

那天下雨,她匆匆跑进来时,浑身都湿透了,鞋子上尽是泥浆,怀里紧紧抱着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他正在细心熨烫刚刚做好的衣裳,她却没进屋,怯怯地站在窗口,举起一只衣袖,看似擦雨水,实则是故意遮住了脸,小心地说:“裁缝师傅,我??我家小姐要做衣裳。上元灯节前务必完成。”

然后,冻得像胡萝卜的手,微微发抖地将那包裹从窗户递了进来。

“进来说话吧。”他放下烫斗,看着窗外的人。

“不用了。”她固执地举着包裹,将脸努力扭到一边,躲闪着他的目光。

“不给我讲明你家小姐的身量尺寸,如何裁衣。”他淡淡道。

她涨红了脸,说:“我家小姐身量与我相似。”

“可我连你的全貌都不曾看到。”他莞尔一笑,“窗口只有你半个身子。”

她迟疑了半晌,虽然极不情愿,又怀着某种期望,扭捏着走了进来,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抬头,何必畏畏缩缩,做衣裳而已。”他说,“佝偻着身子,我如何量衡清楚。”

其实,他做衣裳从来不用尺量,只消看一眼对方的身形,便已成竹在胸。

她只好照做。

屋子里的光线很足,他放了好几盏灯火,白天也如此,一个针眼都看得清楚。

所以,她的面容,无所遁形。

毫不出彩的脸孔,甚至可以说难看,小眼睛,塌鼻梁,雀斑密布,关键在于,她的左眼是瞎的,一只毫无生气的灰白眼眸,与右眼完全不对称。身形也是矮小瘦削的,毫无少女婀娜多姿的一面,粗布衣裙上满是污渍。

他只端详了她片刻,收回目光,说:“可以了。”

她像得了大赦,拔腿就想跑。

“等等!”他叫住她,把一把伞放到她手里。

“裁缝师傅……”她楞在门口,抱着伞,想走又不敢走似的。

“你叫什么?”他问,神情正常而坦然。

她嚅嗫着说:“小糠……”

“安康的康么?”

“不是……糟糠的糠……”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可爱的名字。”他笑了,看看门外,说,“下雨路滑,一路小心。上元灯节前晚,来取你家小姐的衣裳吧。”

她回过神,逃似地跑了。

他回屋,打开她递来的包裹,发现躺在里头的,是月下云锦。

来益州快一年,他第一次皱了眉头。

“喂喂!裁缝师傅!”对面的蓝衣小丫鬟见他有些失神,提醒道,“这件衣裳,上元灯节前一定要做好哦!不然我家小姐一定会责罚我的!”

他从短暂的回忆里抽离出来,点点头:“三天之后,你来取。”

“这么快?!”小丫鬟高兴得了不得,拍手道,“这下我家小姐肯定高兴了!一没想到你肯接我们小姐的活儿,二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做好。回头我家大小姐一定加倍给你赏钱!”

他笑而不语。

“哎呀,我得赶紧回去了,小糠还等着我买药回去呢。裁缝师傅你人真好呀!”这多嘴的小丫鬟一来到店里,就好奇地问东问西,现在一看天色,马上跳了起来,慌着要走。

“留步。”他叫住她,“府上那位小糠姑娘病了么?”

“咦,你认识她?”小丫鬟反问。

“曾在市集有一面之缘。”他一言遮过。

“她没病,只不过被大小姐杖责一百,比生病还惨呢。”小丫鬟叹气。

“杖责?”他一愣,“为何?”

“好像是大小姐丢了什么东西,府中到处找遍了还是没有。有人说看见小糠进过大小姐的闺房,所以大小姐当然抓她去拷问,但小糠抵死不认,说自己没有偷过东西。大小姐也没办法,打了她一百大板了事。可怜的,这么折腾下来,小糠只剩半条命了。”小丫鬟越说越难过,“小糠打小在府里长大,无亲无故,因为身子单弱,模样又不讨好,一直只在后院里做杂役,很是老实本分的。”她压低声音,“偏偏我家大小姐生性骄纵,脾气古怪,府里被她无端责罚过的人多不胜数。没想到这次轮到小糠遭殃。”

“哦。”他点点头,又不动声色地问,“上元灯节府上是有什么庆典么?不然你家小姐为何如此着急赶制新衣?”

“才不是庆典呢。”小丫鬟的嘴皮子极快,“听说是陈州的刺史大人跟夫人要在那天来咱们府里,我家老爷好像跟他们是亲戚呢。倒也不知来做什么,反正府里这些日子都在为他们的到来做准备。忙死了,哎呀不说了,我真得走了。”

“别忘了按时来取衣。”他对着小丫鬟的背影喊道。

天色已经暗下来,外头玩耍的孩童早没了踪影,大家都被仍然飘个不停的雪花早早送回了家。

他关上门,没有再继续他的工作,而是走到他的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块包得好好的月下云锦,至今,它还是一块布料,没有被他裁剪分毫。

一直静坐到深夜,他突然起身,吹灭了家中所有的灯火,出门而去。

雪越下越大,街道上铺起厚厚一层,他走得很快,飞一样快,踏雪而无痕。 A3sOqr4ulCinhywQgliXoDEnUOEVI02Wcey16vcywzmyOjMFZPewxxzDaahG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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