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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梦碗(2)

临近清明,雨也就多起来了。

祝英台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看眼前的满山苍翠,林中小路,迟疑着伸出手去,雨水从沿途的竹叶尖上滴下来,在她泛红的掌心里弹跳,自由之极。

“阿福,还有多久才到呀?”她缩回马车,大声问前头驾车的家仆。

“回二小姐,只怕还要个把时辰才到予景书院呢,下雨,山路难走啊。”家仆大声回她。

雨水打在帘子上,哒哒不止,像一个人越来越快的心跳,莫名叫人不安。

她从微薄的行李中翻出一卷用油纸包裹仔细的画卷来,拿衣袖小心拂了拂,搂在怀里。

临走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带走,只悄悄带走了它。

大娘说,祝家家风严谨,上下崇俭,身为主子更要以身作则,何况又是去书院求学,如此高洁的地方,更应勤勉克己,身外之物,能少则少。

于是,少到连换洗的衣裳也只有一件。

予景书院的学制是三年,三年不得返家,亲友亦不得探视,说是牢狱也不为过。祝家上下,唯一舍不得她的,大概只有爹了。可是他那么老了,病也越来越重,能做的,只是老眼昏花地看她走出自己的房间。

她上了马车,祝家大宅抛在身后,淹没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里。

差点忘了,祝家马上要办喜事了,城中马太守的公子与祝家大小姐就快结秦晋之好,马家位高权重,能成他家的新媳妇,真是睡着都要笑醒了吧。

大小姐风光待嫁,二小姐孤身离家,喜庆的红灯笼,照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但,她并不太难过。

感谢那个疯颠颠的道士,多亏他跑到爹面前,煞有介事地说她命带七煞,若不送她离家,祝家上下必遭横死。爹经不起吓唬,更经不起大娘的疾言厉色义正词严,同意将她送到离家甚远的予景书院求学,这主意当然也是大娘建议的,若别人问起你家怎么无端端少个女儿,总不能说是听了道士的话给撵出去了吧,反正有亲戚在予景书院供职,正好把她送过去,扮个男装也并不费事,一来能让祝家避祸,二来她自己也能读书长进,何乐不为。过些年,等这祸事避过去了,再接她回来便是。

全家上下无人敢反对祝夫人。多年来,她存在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她的夫婿,大家永远赞她明事理,菩萨心,为祝家鞠躬尽瘁。

真是菩萨心么?既然大家都这样说,那就是吧。

雨越下越大,马车的速度却渐渐快了起来,比方才颠簸多了。

“阿福,慢点!”她有些害怕。

阿福没有回应。

突然,外头传来马儿尖锐的嘶鸣,巨大的惯性把她狠狠推到车厢一角,行李杂物乱七八糟撞到她身上——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祝英台从眩晕中醒来,费力地从行李中爬出来,跳下车,透过密集雨水进入她视线的,是一面悬崖,她的马车,就停在离悬崖不到三尺的地方。拉车的马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阿福却不见了。

她抚着狂跳的心,上前朝悬崖下探看,深不见底,不寒而栗。她慌忙退回来,环顾悬崖后的世界,一片密不透风的林子,围出一块块黑灰的空间,一棵棵虬枝盘旋,扭曲而生的老树,跟没吃饱肚子的老妖怪似的,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眼前只有一条窄路,从脚下往林子深处延伸,刚刚她的马车必然是从这条路上来的,祝英台定定神,取了把纸伞出来,背起包袱,将画卷搂在心口前,踩着湿滑的泥路,循着来路小心走下去。

天色越发黯淡,密林里,一双发绿的眼睛忽明忽暗,窥视着那个在雨中孤身而行的人。

*

三天前,祝家。

“阿福,这件事就托付给你了。”祝夫人遣退所有婢仆,悠闲地坐在湖心的凉亭前,摇着绢扇,“你欠下的高利贷,我自有办法替你解决。”

阿福跪在她面前:“夫人大恩!”

“要干净利索才是。”祝夫人欣赏着眼前美景,不慌不忙地吩咐。

“回夫人,小的老家本就在雾隐县,又是猎户出身,故对雾隐绝壁的地势十分熟悉,那地方,只有有经验识地形的当地猎户能找到进出的道路,普通人就算沿着来路走回,也会迷路。而且,听老辈人说,那里不但地势诡异,凶禽悍兽也多,又有山魅精怪作祟,寻常人是进得出不得。何况,二小姐又只是个孱弱女子。”阿福低声道。

祝夫人摇摇头:“我看,你还是直接让马车往那悬崖下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阿福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半晌才说:“是,夫人。”

“办得好,还有厚赏。”祝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可若有半点不妥,你的债主要来砍你手脚,我也拦不了。”

“小的必不敢让夫人失望!”阿福连连磕头。

“甚好。下去吧。”祝夫人笑着起身,几只停在假山上的水鸟被惊飞起来,扑棱着翅膀冲向灰蒙蒙的天空,她看着那些鸟儿,喃喃,“英台啊,去了,就别回了。”

她慢慢踱步回去,每天她会亲自喂夫君喝药。

床前,祝老爷咽下最后一口药汤,昏沉沉地问:“青鸾,一定要将英台送那么远吗?就在附近替她寻个安身处不好么?”

她温柔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汁,说:“老爷,道长说越远越好。你也不想祝家上下有事。英台也大了,这孩子女红刺绣皆不擅长,诗词歌赋一窍不通,这样下去,谁家肯娶她。如今正好借这机会,去念念圣贤书,只愿三年下来,她能成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寻得一门好亲事。如此,你跟我,还有早去的绣芯妹妹,便可了却最大心愿了。”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往昔,温柔如风,甜如蜜糖,能把人灌醉似的。

“有道理??你还是这么周全。”祝老爷叨叨着,握着她的手,昏昏睡了过去。

“这是我们的家呀,我自然要事事周全,容不得外人胡来。”她把他苍老的手放进被子里,“睡吧,老爷。”

这双手,也曾修长俊美,健壮有力,揽着她的肩膀,花前月下,泛舟湖上;也曾掌过官印,一呼百应,金银珠宝如水流过。可现在,它们只能微微颤抖着,无力躲在棉被下,一无是处。

她看着他的睡脸,又看了看挂在他床头的,祝家二夫人绣芯的画像,冷冷地笑。

他说过,他很爱很爱绣芯,第一眼见到她时,便知道他的视线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她了。

可是,她已经许配人家了呀。她忍住心里的疼痛,劝自己的夫君。

他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鼻尖,什么都没说。

没多久,便传来绣芯那经商的夫婿,客死他乡的消息。关外的旅店里,人们发现他身中数刀,随身的财物都没了踪影。

当地官府将之作为一桩常见的劫杀案,随便安在几个惯犯的身上,杀头了事。

顺理成章地,他用他的权与钱,让绣芯的夫家人乖乖将新寡的她送到了祝家。

从此,祝家有了两位夫人,她们姐妹情深,相处甚欢,堪比娥皇女英——起码在祝老爷眼中是这样的。

只可惜,这位绣芯妹妹到底红颜薄命,刚生下女儿英台后便撒手西去。祝老爷悲痛欲绝,思念伊人,一夜白头,又不慎染了风寒,原本刚健的身子骨渐渐弱了下去,不久便辞官返乡,不问世事。

这幅绣芯的画像,是她找来最好的画师画的,也是她亲自挂到夫君床头的,她对他说,人没了,魂还在,就让妹妹在画里陪老爷吧。

他老泪纵横,握着她的手喊贤妻。

她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直视床头的画像,心头却冷冷地笑:贱妾,我挂你在此,无非要你日日夜夜睁开眼睛看明白,这个家,到底还是我的!

可惜,那副药还是不够完美,虽然要了大人的命,却没能连小的一起收了,害她今后少不得要多一颗眼中钉。

想到这儿,她舒了口气,对着已经泛黄的画像笑道:“绣芯,你女儿很快便来与你团聚了。”

一阵冷风从窗口袭入,画像缓缓摇动,发出无力的哗哗声。

她笑出声,退出房间。

莲步轻摇,兜兜转转,她进了内院,径直往她最牵挂的地方而去。

轻轻推开门,走到屏风后的床前,坐下来,一脸温柔,痴痴地看。

一个白发老妇从外头进来,见了她,一惊:“啊,小姐你来了!”

“乳娘,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她嗔怪道,“少爷的药可按时服了?”

“服了服了,我是看着他吃了药,才放心让他睡下的。”老妇上来搀住她,小声说,“别吵到少爷了,咱们出去吧。”

“嗯,最近天气有异,你要特别留心。”她随老妇走出去,坐下来,叹息,“乳娘,你跟了我多少年?”

“整四十年了。打小姐出世起,我便寸步不离。”老妇给她倒了一杯水。

“四十年了呀。”她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容颜虽未改,两鬓已飞霜,转回头,她握住老妇的手,“乳娘,我能倚靠的,也只有你了。”

老妇拍着她的手,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她问:“小姐,你真要将大小姐嫁给马太守的儿子?我听说那马公子曾娶过两任夫人,结果都未得善终,一个病死,一个自缢。”

烛光里,她抬起头,那双眸子依然同从前一般聪慧明亮,她看着老妇忧心忡忡的脸,微笑:“我给她安排的,必是最好的去处。能嫁进马家,好处多多。能与太守家攀上亲戚,对少爷的将来也颇有助益。”

“小姐呀??”老妇长叹一声。 bR3Pj9jNcVrSuv7YcHw6ZyXRJKPVhQsGvvy+DpPtZMVGPWpsIJxVIt7SH9xQvsQ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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