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搬到柴桑的第八个年头。
小猴在市集上弄了个烤鱼摊子,生意很好。
三月也在摊子上帮忙,有事做,时间才过得比较快。
这些年来,孙权将东吴治理得还算不错,民心亦算稳定。
大乔住进了佛寺里。孙权待这位嫂嫂极好,怕她古佛青灯太过清苦,几次要接她回吴侯府,都被其拒绝。
三月偶尔会悄悄去佛寺看看,纵然素衣素颜,她的姐妹依然美丽。只是每每离去时,见到她投在墙上孤单的影子,三月心会刺痛。
但最近,一些不利的消息,乌云一样从北方传来,这块宁静丰饶的土地,隐隐有了战火将燃的预兆。
已经一统北方的曹操,挟天子令诸侯,以讨逆为名,出兵荆楚、吴越,称帝之心昭然若揭,麾下八十万大军汹汹南下,势如破竹。刘备败逃,诸葛孔明远赴柴桑,舌战群儒,鼓动吴侯起兵,孙刘联军,共抗曹贼。
朝野里,主站与主和的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市井里,百姓们也传言纷纷。
“孙权不会坐以待毙的。”小猴跟三月对面而坐,一个在灯下剪窗花,一个发愣。
时光仿佛突然倒回了八年前,他们离开丹徒前的晚上。
“就算孙刘联军,也不过数万兵士,如何抵抗八十万曹军。”小猴常讲天下的战事,听得多了,她也渐渐了解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曹操根本没有将孙权放在眼里。许多人都说,曹操拿下东吴,不过探囊取物。还说,天下早晚会改姓曹。”
小猴皱了皱眉头,问:“连你也觉得,曹操注定要当皇帝?”
“我只是不想他的家,被人毁掉。”她抬起头,“可恨曹军一路胜利,连几场本不该赢的仗都赢了,简直有如神助。”
“确实有神助。”小猴冷冷一笑。
“什么?”
“没什么,睡吧。”
能安稳睡觉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战火,如同所有人预想的那样,终于烧到了吴越。
曹操的气势与兵力,已经给他戴上了一顶无形的皇冠,他的对手门,屈服远多于抗争。
天下大半的人都相信,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曹丞相就能一步登天,黄袍加身。
曹操获胜,已成天命。
今天晚上,整个城池都分外安静,连天上的星星都只有稀疏的几颗。
佛寺里,三月站在大乔的窗外,里头的大乔,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一遍一遍为东吴土地,黎民百姓念诵着冗长的经文。
她还没有三十岁,美丽仍然没有抛弃她,可,又是什么白了她的两鬓,弯了她婀娜挺直的背脊。连那双眼睛,都不再顾盼生辉,枯水似的,没有动静。
如果,孙策娶的不是她,她的生命里是不是会出现另一个同样爱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会好好地活着,跟她携手白头。
我是遂了你的愿望,还是推你进了深渊。
不论世事如何艰辛,都要努力做个幸福的女子——多年前的某个天井里,那豆蔻年华的人儿们,去了哪里。
三月擦去一行泪水,轻轻地离开了她的窗前。
义父说,她不是风筝。大乔也不是风筝。天下所有被战火所苦的人,都不是风筝。那,为什么还是被人牵住了线,半点不由己。
被绑住的感觉,太讨厌了。
她没有回家,径直往赤壁去。
曹操的水军已驻扎在了北岸,孙权的军队在南岸。赤壁决战,一触即发。
她沿着江水,缓慢而行,往年的这时,江南花开,渔舟唱晚,处处是醉人的风景。现在,随流水而来的,只有不绝的厮杀,死亡的阴影。
要是她是神仙,是否可以让战火平息,岁月安定。这样,大乔会高兴起来吧。还有他,如果他的灵魂还在这片土地,也会高兴吧。
赤壁就在前边了吧,无数的战船锁在天水之间,不给人一点喘息的空间。
她抬头,本就稀疏的星子比刚才更少了,漆黑的天空,压抑得要倒下来似的。
忽然,一道流星般的光华出现在半空,带着微微的呼啸声,颇狼狈地坠在她面前。
她吓了一跳,待看清坠在眼前的是什么时,她不禁失声道:“怎么是你?!”
*
赤壁两岸,剑拔弩张。漆黑的江水,从最深处沸腾。
孙刘两家的军士们,个个抱定了以死抗曹的决心,每个人怀中都揣着最后一封家书。
小猴找到了站在江边乱石中的三月,她正怔怔看着不远处那场即将爆发的生死之战。
“小猴,你说谁会赢?”三月问。
“风向对曹军有利,除非风向逆转,否则孙刘必败。”小猴双眉深锁,“若天不助东吴,今日一战,便是送曹操登上帝位的青云道。”
“孙权他们有想到破解的办法么?”她问。
“诸葛孔明开坛作法,要跟老天借东风。”小猴叹气,“这不过是安抚军心的噱头罢了。风时风向,早有定数。岂是凡人能擅自改动的。”
“如果现在起东风,他们就能赢么?”她又问。
“曹军以铁索将战船相连,一旦遭遇火攻,必无生机。”小猴笃定地说,旋即又深深叹了口气,“不过不可能有东风。不消一个时辰,曹操必能大胜,东吴终将成曹军铁骑下之的炼狱。”
夜风吹动着三月的长发,她漆黑的眸子里,燃起的火光越来越多。
“你走吧。”小猴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这是你的线。你的义父大概没有告诉你,飞天的能力,取决于他们的线。每个飞天一开始,线都是黑色的。而这时候的他们,除了能在天上不停地飞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能力。但,只要经过二十年的修炼,他们的线就会变颜色。白色最好,灰白次之,浅金再次之,若是别的颜色,便表示这飞天毫无价值。”
她接过锦囊,看着里头那白得像雪一样的线,问:“飞天的价值?”
“你以为,被选中的,带去天界众神身边的飞天们,真的成了什么偿愿仙官?”他笑笑,“那只是天界里一帮不甘心的老家伙们共同编造的谎话。”
她睁大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的脸。
“神不是万能,也不是永恒。他们虽在天界,在那么高高在上的地方,可也有老去与衰竭的一天。当他们老了的时候,面对人界那些将他们摆在心中最高位置,请求他们庇佑与拯救的凡人时,听到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祈求时,他们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用自己的神力满足他们的愿望了。他们老了,没力气了。就这么简单。”小猴看着漆黑的夜空,“可他们不甘心哪。不能赐福人间,不但意味着会失去人类的崇拜,还意味着失去天界的神职,改由年轻的后辈代替。所以,那些不甘心的,老去的神们联合起来,开始‘拯救’自己。”
“跟我义父有关,对吧。”她静静地说。
小猴点点头:“当他们形成这个统一联盟时,有人就出了主意。世上有一种罕有的,奇特的,名叫飞天的妖怪,他们天生能听到凡人心中的愿望,如果修炼得当,他们身上那根线会变成金色乃至白色,这样的飞天便有了实现愿望的神力。不是那些普通的小愿望,而是让天下饥荒已久的土地再现丰收,让可怕的瘟疫一夜消失,甚至决定君王的更替,浩大战争中的输赢。”他鄙夷地笑笑,“不过这要取决于吃掉飞天的神是哪个职位上的。比如,吃了飞天的五谷神,便能赐给人间一场丰饶富庶。又比如??”
“好了。我知道了。”她出奇的平静,居然还笑得出来,“如果是被战神吃掉,那么他就有能力继续操纵他的棋盘,按他的喜好规定输赢。对么?”
“你的哥哥跟妹妹??”他欲言又止。
“义父他,跟天界的合作,持续了多久?”她问。
“百来年吧。”他答道,“要养出一个合格的飞天,至少要二十年的修炼时间。你义父本也是个飞天,但是没有被吃掉。联盟中最老奸巨猾的一员说,如果一直由天界的人出面去寻找并养成飞天,不太方便。万一被外人知道天神利用妖物来补充自己衰竭的力量,这可是大罪。所以他们放了你义父,并给了他双脚,断了他飞行的能力,让他永远留在人界,用他天生的能力,为他们寻找并养大飞天。于是,他开始到处寻找自己的同类,养大他们,一旦联盟里有人需要飞天的时候,就以挑选‘偿愿仙官’的谎言,将合格的飞天带走。他们每次要的数量并不多,不会超过两个,因为如果食用太多飞天,神也会有妖气。至于不合格的飞天,就马上毁掉,以防多生事端。”
“百来年。”她扳起指头数着,“二十年一批,至少五批。多少飞天被神吃掉了?嗯?”
“你要体谅他。一个逃过灭顶之灾的妖怪,加上胁迫他的人,全部是高高在上的神。他的线,也在他们的手里。可惜,飞天虽然可以成为天神力量的补给品,却对天神没有任何反作用,如果可以,你义父大可以利用飞天的能力,许个大大的愿,让那些老东西全部遭殃。”小猴有些无奈,“但,最终他还是留下了你。喜宴上灌醉你的酒,是他偷偷换给你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将你交出去。”他看着她的锦囊,又道:“连你的线,都是他交给我的。你可知,谁握住飞天的线,谁就能一直控制他。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要我在适当的时候,把你的线交还给你。”
三月紧抿着嘴,什么都不讲。
“走吧,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如果遇到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就把你的线交给他。这样,你便永远也离不开他了。”小猴打趣地说,旋即又警告,“还有,如果有凡人或者同类剪断了你的线,你的生命会换来对方一个愿望的实现。所以,千万不要再喝酒了。你一喝醉,什么都讲给别人听。你是飞天这个事实,就永远隐瞒下去吧。不然,你义父的一条腿就浪费了。”
她笑了出来,点点头,然后问他:“你要走了?”
“我是战神麾下的仙官,如今大战在即,我要回去复命。呵呵,我的工作就是在每一场大大小小的战争里来去,然后将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交给战神。很无聊吧。”小猴挠着头,“天下越不太平的时候,我们来人界的机会就越多。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少来比较好呢。”
“那,就在这儿分手吧。”她晃了晃锦囊,“这个真的给我了么?”
“你自由了。”小猴笑着点头。
“谢谢你,小猴。”她最后一次向他展露了笑容,就像第一次吃到他烤的鱼时那样灿烂,“不过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的真名是什么?”
“獠元。”
“好吧。后会无期了,獠元,或者小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