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章三枫在一片温热的沙丘上醒来,细腻的沙子紧贴着她冰凉的脸孔,十分舒服。
旁边,白玉糖正望着远方出神,时不时擦擦汗。
她急忙撑起身子,打量四周,眼前真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沙漠啊!
不可能啊,她在英国啊,英国哪来这么壮阔的沙漠!
章三枫狠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啊,疼!
“别掐了,你没做梦。这里是撒哈拉沙漠的深处。”白玉糖收回目光,“我会飞。你的伤如何了,应该不太重,只是被取了一点血而已。”
章三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又背过身去拉开领口看了看,那个被触手刺出的伤口只剩一个小红点。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章三枫站起来,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衣领厉声质问。
“玫瑰十字的老师,受雇于4E的工作人员,孜孜不倦的学习者,”白玉糖耸耸肩,“我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哦不,我不是人,我是妖怪。”他看着她,“你也是。”
章三枫的呼吸变得更急促了。
“你又不笨,我们在实验室里的对话,你应该还记得吧。”白玉糖拉下她冰凉的手。
“你们说,我是一只血妖。”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什么是血妖?妖怪?跟那双头怪物一样的妖怪?”
“本质上,你跟双头蛇的确都是大妖怪。”他毫不遮掩地说,“血妖,比吸血鬼更高级的存在,因为你们不怕阳光,不怕十字架,不怕大蒜,而且有普通人没有的速度,如果血妖愿意的话,他们可以一夜间绕地球跑个十几圈。”他停了停,叹气,“但是,你的纯度已经不高了,换言之,你体内属于血妖的血,已经被人为冲淡了,相应的,原本属于血妖的能力也弱化了。”
她瞠目结舌。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她十七年来一直活得很正常,上学,生活,没有干一件不属于人类行为的事。怎么会是妖怪!
白玉糖站起身,看了看四周,说:“起来吧,我们要继续走。我们得在天黑前走到阿波罗之焰。”
“那是什么地方?”章三枫浑浑噩噩地问。
“能让你彻底脱离玫瑰十字,脱离4E的地方。”他拉起她的手,深吸了口气,拽着她朝那片沙漠的方向奔去。
他再也飞不动了,剩下的力量只能快速奔跑。
对于一个巧克力妖怪来说,撒哈拉实在是太热了。
章三枫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两个人在寸草不生,荒芜无尽的沙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迹,而脚下的路,却像怎么也走不完似的。
当炽热的阳光越来越盛时,他已经带着她翻过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沙丘,终于,她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涨红着眼睛,却什么都不问,只是倔强地看着他,怎么拖也不肯再走。
白玉糖长长吐了口气,擦着额头的汗珠,说:“任何沟通,都要从面对现实开始,你如果不接受你是血妖这样一个事实,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的。”
“你让我怎么信?!我活了十七年,现在突然有人跟我说你不是人,你是妖怪,我怎么信!”她大声喊道,“我只想把弟弟找回去,然后安安稳稳地生活,就这样而已!”她说着说着,眼泪涌出来,跪了在地上,抽噎着:“可你们说??他被吃掉了。”
“是,你弟弟的确被吃掉了。”他没有任何安慰的话,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插在地上的刀,“然后呢?你也要一起死?或者抱着这种一点价值都没有的悲伤走完你的一辈子?如果你说是,我会成全你。”
他冷硬的,没有任何感情的话语,反而让她狂跳的心慢慢冷静下来,她缓缓问:“玫瑰十字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4E在全球的试验场之一。”他面无表情地说,“其实连我都不太清楚4E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只知道4E的首领是个被称为将军的人。4E一直在进行一项实验,把各种妖怪的灵能完美植入人世上任何一种物体内,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人造妖怪,这些物体可能是你生活中见到的任何东西,枕头被子锅碗瓢盆,食物饮料等等等等,有了妖能,它们就像有了灵魂的人偶,会说话,会思考,有非凡的能力,当然也会听从它们的创造者所下的一切指令。”他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可是,要完美结合两者,就必须要有一种中和剂,才能让妖能顺利植入物体之中。而身为妖怪却又各方面无限接近人类的血妖,它们的血就是天生的中和剂。只可惜,世上的血妖并没有多少了,而且许多血妖选择与人类婚配,妖气越来越弱,要找到它们越发难了。每年,上头都会派出许多人手,到处搜寻血妖的下落,一旦找到,就会用各种隐蔽的手段,将其引入陷阱。真正的血妖,力量非常强大,就算是你这种已经被弱化的血妖,如果真的被激发出天生的能力,也是很强悍的。所以,必须在血妖们未察觉的情况下,压制住它们的力量,然后才实施最后的捕获,否则死的可能是自己。从你一进入玫瑰十字开始,你每天吃的饭菜,还有贝尔太太‘好心’给你喝的茶,吃的点心,里头都加了施了巫咒的骨粉,只要十天时间,再由我耍个小花招,你自己就乐呵呵地送上门来了,如此,制服你不费吹灰之力。”
章三枫惊得瘫坐在了地上。
“不过,对于物体的改造只是第一项实验,4E还有第二项实验。”白玉糖索性将她想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他们觉得只是物体实验还不够,万物灵长的人类,才是制造新式妖怪的最好原料。而艺术天赋过人的人类,因为大脑结构与思维方式的不同,比寻常人更容易植入妖能。这个实验其实早在数百年前就实施过,实验对象是一个画家,他在绘画上取得的成就无人能及,可却患上了精神病,终身癫狂,最后自杀在法国瓦兹河畔。在那之后,这项实验就暂停了。直到十年前,又重新开始。玫瑰十字作为试验场之一,打着诱人幌子招来的学生,每一个从入学起就处于被观察状态,其中最优秀最适合的,就被选中为试验品。不过,实验品们最后都消失了,那些因故死去的,被那狗腿子双头蛇当了食物,而活着的那些连我都不知道他们最终被送去了哪里。”
“他们怎么能做到只手遮天?那些失踪的人,难道他们的亲人不会追查?难道学校里其他的同学就不会怀疑?这不是少一只小猫小狗,少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哪!”她想到了警察给她的结果,不知道玫瑰十字里还有多少无辜者跟她的弟弟一样,被无情地“抹掉”。
“4E的能力,不是你我能想象的。抹掉一个人的存在,实在太容易了。要知道,它不止有科学的天赋,还有妖怪的异能。”白玉糖淡淡道。
“我弟弟??”她的力气几乎溃散完了。
“他回不来了。”他直截了当,近乎残忍,“如果血妖与人类结合生下孩子,那必然是一对龙凤胎,而且,女儿会继承血妖嗜血的本能,儿子却不会。但不管怎样,他都摆脱不了血妖的身份。一只纯血妖的血,三年才会被榨取干净,你弟弟支撑了玫瑰十字三年的实验。在你来到玫瑰十字的前一个月,他就??”
“别说了!”章三枫的手指,狠狠抠进了沙里,“这三年来,那些通话视频是怎么回事?”
“傻瓜,他们连人都可以抹去,伪造视频又有什么难的。”他摇头。
“当初,为什么不把我跟弟弟一起骗去?还这么煞费苦心骗我三年?”章三枫忍着心里的巨痛,愤然质问。
“4E有严格的计划跟规定。每个实验场都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准备多少试验品,多少中和剂,生产多少‘产品’,都有定量,不能多不能少。玫瑰十字这三年的定量,只能使用一个血妖,用完之后才能引入第二个。”他咳嗽几声,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你跟你弟弟,早已被玫瑰十字的人盯上,你们的命运,在三年前你们被发现时,就已经定下了。找到你弟弟的人,就是那高个子,他一直负责为英国区寻找中和剂,全世界有很多他这样的人,为各自负责的区域不断搜寻需要的资源,有时候还会产生内部矛盾,互相争夺。那一年,他去了中国,在某个深夜的小巷子里,遇到一个蹲在树下掉眼泪的男孩,血妖的味道扑面而来。再后来,你也知道了,你弟弟被玫瑰十字的诱人条件带到了这里。这件事,高个吹嘘了很久,还说他运气真好。”
她真正听到自己的心,在一片一片地碎开。
弟弟不是被玫瑰十字的诱人条件带走的,他只是被自己的姐姐伤了心,要让自己走得远远的,把自己“夺走”的父爱,还给她。
如果,她没有对他说那么过分的话,那个深夜他不会冲出家门。如果那天他好好地留在家里,那冤魂一样的玫瑰十字就不会找上他!
章三枫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然后,一拳打在了白玉糖脸上,又跳到他是身上哭吼踢打:“你也是这群魔鬼的人!你这个帮凶!”
他不还手,由得她的拳头往自己身上落。
到她打不动的时候,他问:“舒服了?不舒服可以继续。”
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从癫狂中渐渐平息,望着他:“你最后对他们动了什么手脚?”
“把一滴蛇血,就是你在我家看到的那条宠物,悄悄混入了你的血里。”他狡黠地笑笑,“中和剂必须是绝对纯净的,任何一滴不属于它自身的血,都足以引起一场灾难。”
“为什么?”她疑惑地问,“你不是他们忠心耿耿的工作人员吗?”
“我只是讨厌他们拿巧克力开刀,那么美好的东西,那么美好的节日,如果被一群会搞出人命的人造巧克力妖怪毁掉的话,真是罪过。”他呵呵一笑。
“就这么简单?”她不太相信,重新打量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感情上的低能儿。”他仰躺在沙地上,自嘲地笑。
“难怪你可以当十年的冷血动物,还助纣为虐。”章三枫抓起一把沙子,狠狠砸到他身上,“可恨的低能儿!”
白玉糖笑望着她:“你也是感情低能儿啊!别人表面上给你点小恩惠,你就断定对方是值得相信的好人,哪里知道对方是另有居心。对你不近人情,严厉苛责,你就觉得对方恨你不爱你。”
“你什么意思!”章三枫听出他话里有话,回想起父亲对自己的种种,不禁五味杂陈。
“你是血妖,可这么多年来,你有喝过一次血,或者有想喝的欲望吗?”他反问。
章三枫一楞。
“跟血妖结合后的人类,他们的血会变成蓝色。你每天都要被迫注射的药液,也是蓝色的。”他慢慢道。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惊诧地捂住了嘴。
“没有哪个父亲,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变成一个嗜血怪物。也许他会恨你的母亲嫁给他时,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导致他们的儿女天生坎坷的命运,但这根本不妨碍血浓于水的天性,他要救他的女儿。阻止血妖嗜血本能的唯一方法,就是用他自己的血来为你做‘清洗’,然后逼你吃大量东西,以抵消你对血液天生的饥渴。这样的‘工作’只要能坚持十年以上,你的嗜血症应该就永远不会发作了。所以我们才说你的‘纯度’已经不够了。”白玉糖停了停,叹息道,“他如此爱你,只是未曾表达。他不想让你知道你是个血妖,所以他永远无法让你理解他对你的行为,你弟弟得到的,貌似过量的‘宠爱’,是你爸爸想放在你身上,却又放不了的爱。”
章三枫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她捂住耳朵,眼泪断线般落下。
他如此爱你,只是未曾表达。
想放在你身上,又放不了的爱??
五脏六腑,有如刀搅。
她捂住心口,颤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
“有时候,我会跟你弟弟聊聊天。”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看看天色,说,“休息够了,该动身了。”
黄沙之上,到处都干燥得快冒出火来,他牵着她继续飞奔,在他倒下之前。
有一件事,他永远不打算告诉她。
她弟弟被困在玫瑰十字的三年来,没有皱过一次眉头,也没掉过一次眼泪,哪怕他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
他偶尔会去实验室那边看看她弟弟,有时也会出于好奇,跟这个男孩聊聊天。
这孩子没来由地信任他,把家里的事,断断续续都讲给他听。
最初,他以为这孩子是想博同情,希望他能帮他逃脱,可是,直到临死的前一晚,这孩子也没有向他提出任何哀求。
那天晚上,他在这孩子身边,弥留之际,他问:你们会把我姐姐也带到这里吗?
不用我们带她,只要让她知道你失踪了,她自然会过来。他说的是实话。
如果她来了,请你带走她,这里太冷,她受不了。
这是她弟弟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三年的灾难,悲哀的结局,这孩子却从未替自己说过一句话,掉过一滴泪,最终的最终,放在心里的,也只是自己的姐姐。
所谓手足,就是这样的意思?
他的感情学习课程里,又多了一点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