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区外的山坡上,种满了密密的梧桐树,错落出交叠的小道。一轮满月悬挂高空,如银白光在条条小道上洒下幻乱的阴影。
玄抓着图图的手,在梧桐树之间穿梭奔跑。图图的白色衣裙飘飞起来,像在夜里突然落然落下的雪。
每到午夜之后,鱼妖“忘形”,会化作人类。
玄知道,沧瞳凯也知道。
午夜之后的图图,是个外貌永无变化,娇小美丽的姑娘。
曾经,在无数个冬天的午夜,他们三人舒适地围坐在火光跳跃的壁炉前,从学校里的趣事一直谈论到核武器问题,又或者从白天那个摔到水沟里的毛贼一直谈论到千年之前图图跟姜老头的往事,讨论烦人的交通问题,讨论西溟幽海里到底有多少妖怪。
沧瞳凯喝着咖啡,高谈阔论,不善言辞的玄,总是一杯又一杯喝着清水,专注地听,而图图,大口吃着冰淇淋以及各种糕点,常常被沧瞳凯逗得哈哈大笑。
诺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们几人是真实的存在。
这就是幸福的生活,至少沧瞳凯认为这是幸福。
天一亮,图图就会变回鱼的本相,悄然回到密室的水缸,等待又一个夜晚的来临。
从什么时候开始,平静如水的日子一去不回?
从入侵者的到来开始。
一周前,越来越多的野猫以及别的物种,在午夜之后汇集到沧瞳家附近。
它们自然不是普通的猫或者别的动物,它们是妖,低等但凶恶的小妖。
它们知道了图图的存在。
这一周的每个午夜,玄都忙于清理这些“入侵者”。
昨天,众多猫妖,以及一只鹰怪,直冲沧瞳家而来。
清理它们,一直是玄的职责,身为沧瞳凯的保镖,保护沧瞳凯以及沧瞳家的一切,他义不容辞。
何况,还有图图。
这个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就是让他忍不住想保护的妖怪。
图图总是被他放到最高的梧桐树顶,用防御结界护住她。
原本,不需玄出手,只要图图隐身,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踪迹,因为这是“忘形”的本事。
可是,这些冲她而来的小妖,哪怕她隐了身形,却依然能凭着某种指引找到她的下落,如果没有玄的保护,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图图,会被这些贪婪的家伙撕得四分五裂。
玄的本事,远在这些小妖之上,虽然他也是一只猫。
但,玄是一只身怀内丹,用最正统的方法修习了十七年的,真正的妖。
但是,他终还是受了伤,在昨天夜里。
伤到他的,自然不是那只修行浮浅的鹰怪。
他对沧瞳凯说了谎。
从一周前开始,每一夜,他都要带着图图,从午夜到天明,亡命天涯。直到晨曦初露,噩梦方告结束。
如果,仅仅只是那群贪婪的小妖,他们不需要逃。它们只是卑微的兵勇,为真正的主帅虚张声势。
此刻,数十只黑影,闪电般跟随于他们身后,空中回荡着怪异的声音,扑面而来的风,彷佛都被利爪样的物体撕裂开来。
空中的满月,边缘处幻觉般染上了一层蓝晕,妖异地洒下刺眼的光,照亮了身后那群气势汹汹的妖孽。
玄边跑,边看了看那轮蓝得古怪的月亮,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
每两年,会有一个月中出现两次满月的机会,第二次满月,因为月生蓝晕,而被称为蓝月之日。每到这一天,天下所有妖魅,妖力都会成倍增长。
今天,玄没有把图图送到树顶。他念动咒语,在图图的背心一推,将她封进了一棵粗壮梧桐树的树干之中,又咬破了手指,在树干上用血画下了他的封印。
尚不及转身,带着腥味的疾风便从他身后刺来。
他一偏头,以指为剑,侧身朝后一点,正中那只飞身扑来的麻灰色大野猫的腹部,数道耀目的红光,箭一般从它背上戳出。
惨叫之后,麻灰野猫弹开了去,撞到树干上,落地便没了声息。
面对同伴的惨死,其他的猫妖们没有丝毫退缩,纷纷露出尖牙利齿,暴风般朝玄扑去。
玄轻灵纵身,落到梧桐树的枝桠之间,捏诀朝地面划了个一字,大呵道:“起!”
密集的泥土,如一匹宽阔的布,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铺天盖地地朝那些扑了个空的猫妖们砸去。
树下顿时一阵喵呜乱叫,被泥土埋得只剩一个头的猫妖们,愤怒不已,胡乱挣扎,几只力气大的,眼看就要从土堆下挣脱出来,大张的猫嘴里,是比普通的猫长出数倍锋利数倍的利齿,森白透心,在月光下尤为显眼。
玄飞身落下,从袖间抽出一柄精巧的短刀,紧紧握住,冲入埋住猫妖的土堆上,手起刀落,利光飞舞中,断了猫妖们的咽喉。
流出的血,将泥土染成了深深的黑色。
玄的神经,并没有因为猫妖部队的不堪一击而放松。
四下寂静一片,唯有头顶,有一丛树叶在唰唰响动。
寒气,透骨的寒气,从树顶上坠落而下,刺进了玄的心里。
他抬起了头……
*
那只白猫,轻盈地落在斜上方的树枝上,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里流转着犀利的光,如雪光洁的皮毛,缎一样高贵无双,健硕的身体上,每根线条都具备着子弹般的流畅。
玄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只小猫,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去,像团滑稽的雪球。它安静地站在一群灰黑混杂的猫妖背后,一身雪白鹤立鸡群,稚气却高傲。任何一只个头大过它的猫妖,似乎都在它面前矮了半寸。
它的确很小,但,比任何妖怪都凶猛。
第一次交手,玄就领教了它的与众不同。它虽败在玄手下,玄也未能全身而退,手背上留下一道深长的伤口。
之后,像所有小说或者电影里描述的高手一样,它总是最后一个出手。在别的猫妖全军覆没之前,它只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舔着锋利的爪子。对同伴的下场,无动于衷。
玄一连跟它纠斗了七个夜晚,每一次的相遇,它的体格都比前一夜大出许多,力量也是。
仅仅七天,它已经比一只矫健的成年猎豹还要强壮。
此刻,浅蓝的月光穿过树桠,洒在它的背脊上,两块异样的突起,一左一右,在脊柱两旁的皮肉下鼓鼓跳动。
白猫停下舔舐前爪的动作,突然抬起头,对着空中那轮已经淹没在海一般蓝的圆月,发出一声比虎豹更竦人的大吼。
不知来向的风,霎时包围了四周,树摇叶飞,狂风之下,脆弱的落叶全变成了硬朗的刀片,打在脸上竟生生地疼。
顶上,有火一样的光亮闪过,耀目得令玄不得不伸手挡住眼睛。
那一刹那,混乱的视线里,白猫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片更大的阴影。
风渐渐止住,玄刚放下手,便见一个巨大的白影,悄然落于面前——
白猫的背上,生出了一双巨大的羽翼,每一根白色的羽,都闪烁着金砂一样的光点,哪怕只是轻微的摆动,黑暗里也流过山摇地动的危险。
它看着玄背后的梧桐树,它一直要的东西,藏在里头。
玄从它的眼睛里,轻易洞察了杀机,在它躬身跃出的同时,玄猛闭上眼,捏诀的右手戳向自己的心脏,大呵出谁都听不懂的咒语。
玄黑色的眸子变得血红,牙齿与耳朵,都在尖锐着拉长,身躯四肢,在一团白雾的包裹下,快速起着变化……
嘭一声巨响,扑过来的白猫,被玄化成的黑猫猛地撞开了去。
这一撞的力量奇大,它朝后飞出,展开的羽翼扫在一棵树干上,竟将坚固的树干切出了一条深深的口子,整棵树摇摇欲坠。
玄晃了晃脑袋,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便觉头顶一凉,一只利爪从天而降,落在他腰部,继而狠狠一拉。
没有觉得疼,只感到有热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溢出。
玄的背上,被白猫拉出了一个尺把长的口子,豁开着,血肉模糊。
他忍痛扭过身子,使出全身力气一爪击向白猫。
他也有一副刀锋般的利爪,可是,没有伸出,只用那厚厚的肉垫,击向白猫的脸。
这一击,不致命,但必然是痛的。白猫嗷一声叫,滚落到一旁。
玄迅速起身,化回人形,反手从背部的伤口摸了一把鲜血,在脚下画了个十字,斥了声:“盾起!”
一道微红的气流从地上的血十字里窜出,在空中回旋成了一个硕大的圈。
白猫从那一击的眩晕中恢复过来,恼怒地爬起,两只猫眼半眯起来,血红的口里喷出呼呼的热气,头一低,前爪朝下一摁,电光火石般朝玄冲来。
轰一声闷响,白猫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被“粘”在了半空中。那道由血铸成的无形盾牌,蛛网般隐匿在空气之下,将它困在了离玄几米之遥的地方。
玄冲到下了封印的梧桐树前,伸手一拉,拖出图图,拽着她朝前一路狂奔而去。
血,沿着他们的每一个脚步,落在地上,像那幅油画里的脚印,朝前方延伸。
别墅区在半山,出了山坡,越过一座围墙,是一块工地,据说是曾是别墅区的二期工程,刚刚挖好了地基,却因为资金问题被搁置下来,钢筋水泥在里头铺陈一地,杂乱一片。
玄牵着图图的手,在凌乱的钢管跟水泥板里快步穿梭。
“穿过这片工地就有一条河,你必须走。河水会最大限度藏住你的气,在它找到你之前,你只要回到西溟幽海就安全了。”玄边跑,边费力地说,“不能再留下了,你看到了,蓝月之夜,它几乎已完全成形了,它的眼里只有杀戮。你们是命定的天敌。吃掉你,是它的本能。”
哗哗的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
玄的眼里,有最后的希望。
“吃掉我……也没什么吧。”图图自言自语地喃喃,“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玄的脸色,比最深的夜还要黑沉。
跑到工地中央时,玄突然停下,将图图朝旁一推,呵了声:“小心!”
一根棱角锋利的钢筋从天而降,悬悬落在他们二人中间,狠狠插进土里三尺有余。
背后,那双巨大的白色羽翼,在一堆高高的钢筋堆上,缓缓而动,羽翼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牢牢锁死下头那一男一女。
金属的碰撞声中,无数钢筋,箭一般射向玄与图图。
玄将图图推进一旁的水泥管中,自己抽出短刀,闪避开扑面而来的钢筋,踩着脚下层叠的钢材杂物,朝白猫所在的最高点攀了上去。
月冷风起,夜风呜呜呼号。
工地最高处那块长长的钢板上,一头站着目露凶光的白猫,一头站着伤痕累累的玄。
四目对视,生死一线。
可是,玄的眼里,没有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