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鸡刚打鸣完,楼下就有嘈杂的大车声。
檀盏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她实在被那声音吵得睡不着,便连拖鞋都没穿,赤脚走到了窗户口,拉开窗帘往下看。
原本的黄泥沙路上,此刻停了有好几辆她见过但却叫不出具体名字的作业车。一辆安装着巨大滚筒的黄色车子在前方开路,压平着新铺上地面的石子,后面紧跟了一群穿一摸一样工作服的人。白色的塑料膜被覆到路上,路的两边则是竖起了铁板。
檀盏直到看见最边上那辆白色的水泥搅拌车,才反应过来这原来是在修路铺水泥。
周末都不能稍微睡个懒觉,她彻底告别了以前的生活。
除了机器运作的动静声以外,里面还夹杂着几个人的吵架声。有个头戴编织草帽的女人正强行把一个作业车上的男人给拉下来,她的嗓音尖锐刺耳:“就帮我把门口铺一下怎么啦?一会会儿的事情,下个月我晒稻子都方便。”
那男人一个没坐稳,还真被从两边都没有门的小车上给拽了下来。
紧接着又走过来一个男人,看上去像是这事儿的负责人,无奈地解释道:“大姐,我们这个铺水泥是政府交代下来的任务,不能帮私人的。而且你们村这条路弄完之后,我们还要赶着去另外一个村子,真的没时间再去你家门口绕一趟了。”
檀盏饶有兴致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她蓦地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傻,快速收起了嘴边挂着的愚蠢笑容。
iPad依旧连不网,檀盏坐在书桌前,意兴阑珊。在这个没网的破地方,好几千块的东西,作用力甚至比不上一块红砖头。
就和她一样。
檀盏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或许她可以先去有网的地方把视频下载好,晚上回家再学习呀!
破村子没网络很正常,她上学那么大的一个市区总该有吧?兴许她还可以先到镇上碰碰运气……
檀盏推开阁楼的门就被蹲在门口的小男孩给吓了一跳。
小煤气罐听到开门声,抬头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还在玩着一块沾满泥土的橡皮擦。檀盏眼皮跳了跳,认出这块橡皮是她昨天半夜里不爽楼下那头发情的公羊,一气之下砸下去的。倒是没想到成了这个小屁孩的新玩具。
一块破橡皮,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稀奇宝贝的。檀盏心中无语,转身锁好房门还特地拉了拉,确保没有钥匙就无法进入。
她走路时不小心踢到那块圆滚滚的橡皮,小煤气罐就跟着橡皮跑,最后趴到卫生间的地上去捡。檀盏看了一眼,直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檀盏骑自行车到镇上,第一个目标就是那家明珠超市,毕竟这几天光顾的最多的就是这家店了。
老板一听她要连网,很热情地说:“有啊有啊,我这里当然有网。有的顾客不是要手机付钱吗,一直说扫不出来的,上次市里的营业厅就过来帮我装了一个,还说送小猫呢……不过我也没看见猫去哪儿了。”
檀盏懂这种免费送宽带的路数,她很沉默地看了眼被叫成“小猫”的路由器,扯了扯唇角。
不过能连上网,还是挺开心的。
但她没想到输入进mingzhu888的密码之后,这网却快要把她给卡疯了,好半天,下载的进度条一点没动,右上角的电量却直直往下掉。iPad 倒是真要成了一块废物板砖,别说不中用了,连看都不中看!
檀盏有点生闷气。要不是以往的话费套餐都是绑的李若男那张主卡,她买不了流量包,不然这会儿早就开热点给iPad了。
“怎么样啊?下载好了吗?”超市老板起身,眼睛往屏幕上瞟了好几眼。这玩意儿大城市里买的人很多,他也不是没见过。
不过这么一个东西要好几千,不说他,整个镇上估计都凑不出三家舍得买下送给孩子用的。毕竟五年前那个什么“投资养老产业返本付息”的项目让很多人都把存款、家底全部砸进去了,结果才赚了几百块钱就被政府叫停,说这是非法集资,是犯法的!
然后项目的头头就跑外地去了,连才建成没一年的钢材厂也不要了,以至于很多人的钱到现在都还在打水漂中。
檀盏都没好意思说这视频是一点内容都没下载出来。她摁了锁屏键,深吸一口气问道:“您知道这儿还有哪家店装了无线网吗?”
真不行她也只能等车到市里去了。
老板看了眼超市,没其他顾客在,他点点头站起身说道:“知道啊,我带你过去。”
檀盏双手捧着书包,跟着他穿越过了一条很长很暗的小巷子,估计这条小路是只有在镇上住了几十年的本地人才知道的存在。
他们最终停在一家眼熟的修车铺门口。
檀盏干笑两声,挺好的,就是她买自行车的那家。
今天店门口的卷帘门全部升上去了,那台笨重的台式电脑前坐了一个正在打游戏的欠揍二号黄启。
黄启穿一双很脏的人字拖,一只脚还翘在凳面上,分叉的脚拇指之上,是旺盛如原始人的黑色腿毛,并且是弯的。
他的手指倒是很灵活,鼠标与键盘一起操控,周遭只听得见他打游戏的声音。
檀盏一时之间做不出什么反应,甚至都忘记思考她的那位同桌是不是也还在这里修车了。
超市老板真的只是很单纯地把她给送来,一句话都没说又急匆匆地跑回去看店了。而听到动静声的黄启缓缓转过了头。他第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重新在电脑上放了个大招之后,又转头。这下是直接摘了耳机,关了游戏界面,匆匆忙忙站起身,凳腿都在地上划拉了很刺耳的一声。
电脑屏幕重新露出那张三角泳装福利姬的壁纸。而桌面上那个劣质的头戴式耳机中,因为网络延迟几秒的缘故,还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粗糙的骂声:“这傻逼亚索怎么又挂机,不举报不行了是吧?”
檀盏皱了皱眉。那游戏她以前好像看陆时妄玩过,内存包下载起来特别耗时,是个大型游戏。
这家店的网竟然能玩这种游戏,那她下载视频,肯定也是不在话下的吧?
但这店有她的同桌……
虽然现在没看到人,但万一他突然从哪辆车底下钻出来看见了她呢?到时候她该怎么解释,她一边表现得很嫌弃这家店,一边却还很不要脸的过来蹭网的行为?
檀盏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一样起伏跌宕。
“是你呀,怎么又来了,需要点什么?”黄启自来熟地问道。
檀盏清了清嗓子,一边打量着店里还有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一边扭扭捏捏地回答道:“就是我昨天……在你们这儿买了一辆自行车。”
黄启点点头,但却没在周围看到有什么自行车的影子。他以为是车出了什么毛病,稍带歉意地解释道:“不好意思啊,修车的话你得把车带过来才行。因为我们店里的那些车全部都是老板亲自去挑的货然后进购回来的,所以我不太懂。”
“老板?”檀盏反复咀嚼了一遍这个词。
蓦地,她眼睛都亮了。
她就知道这家修车铺的老板另有其人,难道是欠揍一号?
估计那天卖她自行车的边越就是过来打个暑假工,哪有高三生一边上学还一边搞汽修的?又不是什么无父无母的年代励志型苦情剧。
而且该说不说,她同桌那张脸明显更适合美式偶像剧才对。
——浪荡不羁的花花公子。
——私生活极其奢靡混乱,然后结局为一个女人浪子回头。
檀盏紧接着解释道:“噢,我不是过来修车的。你们店里的自行车挺好的,1200……嗯……童叟无欺。”
黄启在听到车的价格时,眼皮跳了跳。以他过往经验来说,这种情况下客人一般都是买完后就觉得太贵了后悔了,重新到店里来,要么是想退货退钱,要么就是想再薅点羊毛,哪怕只是再拿走个头盔,都会觉得心里平衡些。
结果面前这个漂漂亮亮跟仙女似的陌生女孩,说“童叟无欺”?
这词是啥意思……
夸奖吗?
檀盏笑了笑,毫无关联地接着说道:“所以你把店里的网借我连一下吧。”她为了学习真的是彻底豁出去了,以后要真成了个大人物,在奋斗成功的自传上,肯定要写为连网而实行现代版“越王勾践”。
卧薪尝的不是胆,而是流下眼泪的千兆网速。
黄启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小姑娘。
他回答道:“连网?这里的密码我不知道,你得等我老板回来了,问他才行。”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不远处一前一后走来了两个男人。檀盏眯眼,太阳光线亮得厉害,导致她只能朦朦胧胧地看清走在前面的那个。
那是个挺着啤酒肚子的中年男人,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身后的人,一脸嘉赏:“小越,你真的年纪轻轻,蛮有本事啊。那车的变速箱我以前已经在4s店里修过一次了,七八千不说,一上路又抖。没想到你几百块就帮我搞定了这个毛病。”
边越接过烟,很熟练地夹在了耳朵上。
紧接着对方又递过来几张红钞票,他头也不低,摸右下角的黑色盲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您客气。”
告别客人后,边越转过头,这个视角,很清楚地看见了店门口有个捧着红色书包的女孩儿。
又是白裙子。
露在外面的腿又直又细。
边越拧了拧眉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取下了耳朵上夹着的那根香烟,然后不动声色地藏到了身后。
檀盏抬眼,与面前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对视上了。
阳光下,他的面部线条凌厉冷峭,额前垂落下来的漆黑碎发因晕着光圈而柔软,让整个人都浸上了一层慵懒随性的气质。
那双眼底清澈明朗,比初见那会儿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窘迫。
檀盏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里藏了一根烟。难道是怕她告老师吗?
边越缓缓走近着,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讲,但眼神里无声询问的意思很明显。兴许是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脱轨,他舌尖顶了顶左腮,漫不经心地将手里那根烟丢到了桌子上。
“我们老板回来了!”黄启热情地解释道。
檀盏一顿,下意识想要开口制止这人接下来的话。
不过她还是晚了一拍,黄启也同样热忱地对着她的新同桌解释道:“越哥,这姑娘说是前几天在店里买了辆一千二的自行车,然后她想连咱们店里的无线网。”
檀盏收紧抱着书包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因为她觉得边越不会同意,也没什么理由要同意。
不帮是本分,帮则是情分。而很显然,这个男生很可能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哪里又凑得上“情分”两个字。
边越在她一条腿尚未跨出店门的时候,突然向她伸手,垂着眼问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檀盏疑惑不解。
对方也是好脾气,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给我,你要连网的东西。”
客观层面上来讲,檀盏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能动性很强的人,即便多数时候李若男都在强迫她做一些不喜欢干的事情,她行为上违背不了母命,但心里终归是抗拒的。她的大脑也在帮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提醒自己,那都是不得已之下的“忍耐”,而不是“妥协”。
然而,此刻她面对这个根本就不算熟的男生时,竟然总是动作先快思考一步。对方问她要东西,她就直接傻傻地拉开书包拉链,把iPad给拿了出来,还不忘贴心地解开屏保密码。
檀盏原本想帮忙点开那个连网输入密码的地方,没想到边越轻车熟路。
他在键盘上快速滑了几下,等待设备加入网络的那几秒过程之中,嗓子有些惺忪沙哑地说道:“给别人一个反应的机会,行不行?”
语气中竟然还夹杂了几分无奈。
网络成功连接之后,边越单手递出了那个iPad,垂着眼眸看了檀盏一眼。他刚才的话没说错,他这新同桌就是有这个坏毛病,0.1秒之内没听到她自己想听到的回答,内心戏就上来了,把人想得无比吝啬阴暗。
一旁,从没有见过iPad的黄启此刻眼睛都直了,他伸手想直接拿,嘴里不断念叨着:“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叫艾派?能不能打游戏的啊?”
边越推开他的手,把iPad 径直交到了还在发愣的檀盏手中。
店里一片黑黝黝,昨天流下来的机油味还没彻底消散。边越推了推黄启,余光瞥到店门口的桌子处还稍微有些亮度,淡淡说道:“把你电脑那儿收收,让她坐。”
檀盏接过iPad,胸前挂着的书包还没拉上拉链,她一低头,就看到了书包角落有一瓶哈密瓜口味的牛奶正安静躺着。
是昨天在学校对面的便利店里,随手拿的。
不管怎么说,人家都免费给她网络用了……知恩图报,用网不忘喝奶人。檀盏心一耿,干脆利落地从书包里拿出了那袋牛奶,然后塞进边越的手里。
她憋不出什么特别有礼貌的感谢话,微微偏过脑袋,“这个是便利店送的,我不要喝,给你喝吧。”
牛奶放了一个晚上,早就从冰凉变成常温的了。边越捏了捏掌心的那袋奶,嘴角扬起了一丝明晃晃的笑意,“我在那边买了三年这个牛奶,怎么没被送过一袋?”
他懒洋洋往收银台桌子上一靠,缓缓说道:“看来下次得跟着咱们新同学一起去买才行啊。”
等到檀盏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边越才重新抿平唇线,盯着她扎着高马尾的后脑勺,轻声说道:“谢了。”
这嗓音磁得檀盏觉得耳朵都酥麻了。
黄启并没有大方让出他打游戏的地盘,而是在电脑桌的另一侧简单收拾出个小空位,然后搬了张无靠背的四脚凳过来。
木凳子腿很长,凳面上还残存着干了好几年的红色油漆。檀盏整理了一下裙摆,慢慢坐上去,并不舒服。这桌子太矮了,她如果想写点字什么的,必须很费力地弓着背才行。
不过她也不敢提什么要求,怕一旁拧螺丝的边越嫌烦,把她给赶出去了。
檀盏着急忙慌地重新开始下载起学习视频。因为以后不想再来这儿,她还卸载了几个不常用的软件,特意给视频腾出空余的内存。
最后,三个文件同时下载,预计时长共一个多小时。她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口气,从书包里拿出了学校布置的周末作业。
对面,黄启又开了一局游戏,比她更全神贯注。
檀盏做了一面理综,眼睛忽然被黄白色的火光星子闪了一下,紧接着耳朵听到“滋——”的电焊声音。她偏过头去看,边越连面罩都没带,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正微眯着眼,老练地修复着一扇被拆卸下来的车门,那双手在灯光下凸起着淡青色血管。
他 T恤衫的前面已经湿透了,偶尔随着手上的动作,会透出一些流畅自然的肌肉线条,脖颈处脉络起伏明显,嘴里不知道咬了一根绳子还是胶带的长白色东西。
看上去野得不行。
檀盏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匆匆收回视线,恰好斜对面的黄启摘了耳机正在大口喝水。
她有些好奇地问:“这里真是他开的店?我还以为老板是欠……是和你一起的另外一个朋友呢。”
黄启笑起来,解释:“是越哥开的啊,我和黄运在这里轮流打工看店,越哥包吃包上网,美得很!”
下一秒他又哀呼:“我靠,我怎么要死了,谁快来救救我!”
檀盏了然。
那边电焊声已经停止了,她总感觉自己的脑袋后有道若隐若现的目光,于是赶紧噤声,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没写完的化学题上。
请简述化学方程式H2+Cl2=2HCl,在光照或是点燃条件下的反应。
黑色笔尖顿了顿,檀盏脑海之中快速闪过了答案:安静地燃烧,发出苍白色火焰。
她感觉现在就有一抹白色的火焰正在热烈灼烧。
理综卷写了一半,才仅有四分之一的视频下载完成。
檀盏松了松酸涩的脖子,蓦地瞥到店外浩浩荡荡走来了很多精神小伙。这些人清一色的紧身裤豆豆鞋,上半身则是大到能同时塞下两三个人的紫色体恤衫,胸口处写着“全员恶人”四个大字。
带头那个留着非常立体的飞机头,眉毛浓烈旺盛,左肩上扛着一根白色棒球棒,吊儿郎当的走进了店里后,他大声喊道:“边越呢?边越又钻哪辆车子底下了?”
黄启站起身,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来者不善,他驱赶道:“你们来干嘛的?我们这里是修车店,不是巴黎时装秀的会场。”
檀盏没想到这人内涵的境界如此高超。她“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飞机头似乎挺生气,手中的棒球棒顶了一下黄启的胸口,脖子前倾着说道:“天热脾气燥,哥不微笑你别闹。”
檀盏:“……”
十七年了,她真的不知道憋笑原来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城里可找不到这种幽默的喜剧人。
但是他们好像都是来找边越的,难道边越也是这个精神小分队里的一员吗?
“滚出去。”黄启绷着脸,拿起那根棒球棒扔到了店外面,不耐烦地说道:“你们一个礼拜来个七八次,真没别的事情干也别来这里发疯。”
他这个举动似乎激怒了这帮小伙子,个个开始斗起了鸡眼。
正当檀盏以为这帮人下一秒就要因为丢了面子而大打出手时,飞机头忽然释怀一笑,油腻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回答道:“算了算了。等边越加入我们之后,大家迟早是一家人,哥不跟你这个黄头发瞎计较。”
檀盏注意到,边越听到动静声,从一辆开着引擎盖的车子后面走了出来。
飞机头见到他,立刻殷勤狗腿地小跑了过去,点头哈腰地说道:“你揍了我们帮派的仇人大嘴猴,我们老大很欣赏你,赶紧加入我们吧。”
她的同桌抿了抿唇,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要。”
檀盏跟着附和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他与这群真正的小混混还是有点区别的。
首先从气质上就很不符。
其次要是真的加入了,那不得日后三十年都在这个互相认识的小镇上抬不起头?
但飞机头不死心,摊开双掌反问:“为什么呀?那诸葛亮请三次就出茅厕了,你怎么比诸葛亮拉的还多?”
边越颇为无语地扯了扯唇角,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帮服太土了,穿不出门。”
檀盏即便不认可这个理由,也不得不对这句话点头表示赞同。她这同桌原来还挺实诚的啊……真会说话。
真会伤害精神小伙们的心。
飞机头明显心碎了,他委屈地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边越,你不要总说这些冠冕螳螂的理由!”
冠冕,螳螂?
那是个什么物种。
檀盏咬紧着下嘴唇,成语用错也就算了,她本来就没指望精神小伙们有多高的学历,但是这种戳着心窝子,声泪俱下讲话的场面为什么会莫名有种矫情女朋友闹分手的既视感?
她的新同桌为什么这样都不带笑的!
没完没了的飞机头重新仰起头,“除非你现在亲口承认你真的对我们帮派没有兴趣,否则我只当你是因为不好意思而在欲擒故纵!”
“你放心好了,我这人不喜欢纠缠别人太久,我尊重所有人的想法,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人体。”
“而且要不是我们老大的指令,我根本就不想来找你。”
……
飞机头絮絮叨叨,边越太阳穴都开始疼了起来。
“没兴趣,真的。”他这话早就说了好几遍了。要不是开门做生意,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太难看,不然早就没后续这些接二连三不断的破事了。
飞机头郑重地点了点头。在身后一众小弟们倒吸着的凉气中,他更为庄严正式地说道:“我不信。”
边越:“……”
他服了,说了也是白说。
“拜托,你都把人给揍进医院急诊部里了诶,你怎么能说你没兴趣的?”飞机头急得无师自通台湾泡沫剧口音。他用大拇指蹭了一下鼻头位置,露出一副笑里藏刀的狠毒模样:“好话好说对你不管用的话,那哥几个就只能上硬家伙了啊。”
檀盏早已看入迷,听到“硬家伙”,她的目光还下意识地向下移了移,这群人要打架的意思昭然若揭。
边越耸了耸肩膀,面上毫无半点波澜,甚至连语调都愈发懒散了起来:“出去说呗?”
他余光瞥了一旁的檀盏一眼,嗓音磁性沙哑:“我这儿还有小朋友在,别吓到她。”
飞机头格外欠揍,闻言他立马踮起脚尖在这间修车铺子里看来看去,“小朋友?哪里有小朋友,我怎么没看到?”
檀盏其实挺懵的。
店里日光照不进来,温度并不算太高。可她总觉得燥热难耐,甚至脸颊两侧还有些发烫了起来。那句小朋友不能是在称呼她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
刨根问底的飞机头还在四处找人。檀盏抿了抿唇,在想自己要不要好心举个手示意一下,她还等着看后续发展呢。
也是这会儿,飞机头终于注意到了她。他直接一个健步如飞走到了电脑桌前,脸上有种被欺骗之后的怒火,喋喋不休地质问道:“这个该不会就是你说的小朋友吧?她从刚才我们进店里开始,嘴角就没荡下来过,这叫害怕?”
檀盏一秒钟敛起了自己嘴角的笑容,她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来着。
不过这精神小伙说话归说话的,干嘛凑她那么近,口水马上都要喷到她的脸上了,而且他身体两侧的手臂还很不老实地挥动着。
想干嘛?
杀她儆她同桌啊?
下一秒,边越半个身子挡到了她的正前方。
他身姿清瘦修长,后脑勺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显得有些凌乱。檀盏在那道身形投射的一片阴影之下,仿佛感受到有风拂过,吹起了她耳边的碎发。
她手腕上的智能手表轻轻震动了一次,提示她的心率在非活跃状态下突然高升到了每分钟127次。
蓦地,边越转了过来,有些气笑地问她:“要不要给你洗点水果,坐下来边吃边看啊?”
檀盏愣了愣,脸都红的烧起来了。
当她恍惚的那几秒钟,边越带着店里的那群精神小伙去了外面的巷子里。一群人走得很远,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檀盏觉得刚才那些对话信息量很大。她云淡风轻地瞄了一眼电脑桌对面的黄启,刻意装出一副并不是很想知道的模样,问道:“你老板他……真的把人给打进医院里了?”
黄启咬了根烟,自豪道:“当然了,越哥修车的,那手劲肯定大啊,几个拳头就能断了一个人好几根的肋骨。那天还下雨,120再晚一点送去医院的话,急诊医生都说那骨头会戳到肺,不用十分钟人就没了。”
檀盏没想过打人原来也能把事情闹得这么严重。果然,这个贫穷落后治安还不好的地方就是不适合她待。她别说等到高考结束再走了,现在想离开的心都是一秒比一秒严重。
檀盏趁着当事人不在,又好奇地问道:“边越为什么要打那个人啊?”
黄启冷笑了一声,脸上鄙夷不屑,又很神秘兮兮地回答道:“你猜那个被揍的,为什么绰号是叫大嘴猴?”
在他看来,大嘴猴形容的还不够精确,应该是贱嘴竹竿子才对。
檀盏有些烦躁为什么iPad上还有两个视频没下载完,要不她干脆就少看两个吧。她开始利落地收拾起了笔和习题册,结果手才刚碰上书包拉链,店铺外,边越就一个人走回来了,他右手还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是四个白色泡沫盒。
见到她收拾东西,他率先敛起眸子问道:“要走了?”
这态度意味不明。
檀盏一时之间也不清楚她是该走好,还是不走好。
而边越已经走到了店里,推出一张不算大的小方桌,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上面,轻声说道:“留下来吃个午饭吧。”
檀盏看见塑料袋上印着的黑色商标。
——阿香熟食店。
她要是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巷子口的那家。每次经过时,里面都散发出瘆人的红光,一盆盆卤菜上面还吊着小风扇,系上根红色长绳转啊转的。
她不懂边越是怎么回事,灭了一个帮派之后还有兴致再去巷子口的熟食店里买东西的吗?
修车汉的人生也太彪悍了。
“不洗手么?”边越蹙了蹙眉头问道,他还让出了身后的那间小厨房。
檀盏背一挺直,几乎是一个激灵地钻进了那间厨房里。该说不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逼仄的空间内,洗手池、油烟机、炒菜锅等等应有尽有,而且并没有因为地方小而胡乱堆砌。
她有点懊恼自己干嘛要走进来,于是故意慢慢吞吞地洗手,窗台上的那瓶黄色洗洁精都被多摁了五六泵。等到她终于做好心理建设,打算走出去说不留下吃饭时,边越已经站在电饭煲前盛饭了,他听见她的脚步声,面不改色地递了个碗过来,白米饭高高凸出于碗边。
檀盏举起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她卡在喉咙里的话此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只踌躇着说道:“你盛了太多饭了,我吃不掉这么多。”
思来想去,这句话还是必须得说的,不然她怕她吃不完最后挨揍。毕竟修车店挣不了几个大钱,人家可能是出于好心留她吃顿饭,那她出于最基本的礼貌就不能浪费才对。
边越挑了挑眉,勺挖掉了三分之一的米饭。
檀盏看了眼那个碗中剩下的饭量,简直要吐血了。这饭怎么不仅堆得高,还压得这么厚实啊!到底是谁教他这么盛饭的!
即使再不好意思,檀盏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还是有点多。”
边越又减了剩下的三分之一。紧接着,他听到檀盏还是说饭有点多,于是耐着性子又挖掉了点,碗瞬间空了一大半,剩下的这点饭量已经跟猫食差不多了。
檀盏抿着嘴唇观察了一下,还想再让少点时,边越直接凶巴巴对她说道:“要不你别吃了。”
她立马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只碗,“谢谢您!”
边越瞥了眼檀盏轻手轻脚离开的背影,好心情地勾起唇角。
白色泡沫盒里的四道菜被倒进了盘子里,两荤两素,摆盘算不上多精致,但食物的光泽感还挺诱人。
黄启站在一旁夹菜打饭,然后端起碗碟慢慢走向通往二楼的阶梯。
檀盏好奇地盯着看,忽然意识到这个黄启不会想单独上楼吃吧?那岂不是意味着楼下就只有她和边越两个人一起吃饭了……
她才不要呢!
边越盛好另外两碗白米饭过来,顺着女孩的视线望去,敛了敛眸,低声解释道:“我大伯住在楼上,腿脚不太方便,所以不常下来。”
“噢。”檀盏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上一次来买自行车的时候,她有听见独属于中年男人卡痰的那种混浊咳嗽声。
送完了餐的黄启很快从楼梯上走下来。
小方桌上一共摆着四道菜。边越坐的是主位,左手边,黄启正要对着那盘糖醋排骨下筷子的时候,他径直端起了盘子,连同另一道荤菜一起摆到了檀盏的面前。
不仅仅只是荤素位置对换了一下,菜的整体摆放都更偏右侧了一些,在四条边都是相等距离的小方桌上,变化尤为明显。
黄启啧一声,一些犯贱的话又要宣之于口,但边越的眼神也随之杀了过来,他只好耸耸肩,继续安静吃饭。
檀盏没注意他们之间的眉来目去,专心吃饭。她吃东西一向很慢。坐在对面的黄启都快要吃完了,而她碗里的米饭还仿佛没动过似的。她偷偷瞄了一眼边越的碗,发现他也还剩很多时,心里倒也没有太着急了。
全场最不理解的人只有黄启。吃完之后他习惯性地将自己的碗筷扔进厨房的水池里,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边越也应该吃得差不多了才对,亦或是比他吃得还要再快一些,但今天却慢得额外反常。
要不是亲眼看到这俩人是真的咽过饭,黄启差点以为今天的电饭煲被下了毒。
或者说,他的越哥中了爱情的毒。
啧啧啧。
檀盏已经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去吃饭了。碗里空了的那一秒,她才缓缓抬起头,一旁,边越原来早就吃完了,慵懒地倚靠在凳子上。
——看她。
“饱了?”他开口,沉声问道。
檀盏木讷地点了点脑袋,也想跟着一起收下碗筷和盘子,被对方给制止了。她坐在原位上,厨房里水流声“哗啦哗啦”,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正在洗碗的半个身影。
他动作又快又熟练。
檀盏摸了摸裙子的内衬口袋,从里面掏出了几张数目不大的纸币,等到边越从厨房里出来,她立马双手奉上。
开店的人不容易,而且肯定都很爱钱。她想着,大家不过是同学而已,账算清,不要搞得谁占了便宜一样。
“这个你收下吧,谢谢你让我蹭网还……留我吃午饭。”檀盏感谢着,虽然饭噎得慌,但这是自从她来这个破乡下之后,第一次吃上正餐。
边越垂下头,慢条斯理地睨了她一眼。
他蓦地轻笑了声,看着店外水泥地上跳跃着的光影一明一灭,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压低嗓音说道:“不是,同桌,你什么意思啊,把我这儿当网吧还是饭店了?”
边越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朝着檀盏靠近了一步,正好将她堵在了一辆车子前,他微微弯下腰,嘴角勾起了一抹痞坏的笑容,“把我当厨子了,嗯?”
檀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背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汽车的后视镜。
她无话可说。什么厨子不要脸买现成的菜?他最多就淘米煮了个饭而已,非要这么自称的话,那她是不是还得对插着电辛苦工作的电饭煲鞠躬三下死而后已啊?
而且说话就说话,又又又靠这么近,什么毛病嘛!
一个午饭的时间,iPad上所有的视频下载任务都已经完成了。檀盏鼓捣平板,身后边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屏幕。她正想大大方方给他让个位置好叫他看清楚时,手里的iPad突然无声震动了起来。
因为连了网的关系,她上次没有退出登录的微信又自动上线了,此刻就是远在大城市里的陆时妄打过来的视屏电话。
檀盏有些犹豫要不要接通,毕竟后面还站着一个外人呢。
边越很识趣,自己漫不经心地走到了一旁。但要怪只怪店面实在太小,“嘟”的一声之后,他想不听到点东西都难。
那是一道很爽朗的男声。上次檀盏在店里买自行车的一千二,就是问这个男生借的。
“老子真是服了,我不是看你复读了么,昨天我爹出差回来,我就跟他说我不去读大学了也想去你那儿上学,他竟然直接断了我的卡。”陆时妄大声喊道。
檀盏看着视频背景为学校的豪华单人间宿舍,笑了一声,“你傻不傻啊,我都不想待在这个破地方,你反倒想过来?”
她的声音情不自禁清澈了很多,笑意也坦诚。
边越闻声睨了她一眼。
iPad里,陆时妄突然抬手做了一个假装抹脖子的动作,舌头还装死伸出来,檀盏看见后,笑得更厉害了。她紧接着又听他问道:“你也开学了哇,怎么样啊?习不习惯?这又是在哪呢,后面那么黑,地上怎么还躺着轮胎?”
檀盏是习惯了这个朋友一次性总爱问很多问题的坏毛病。她只挑最后一个回答,“在我新同桌的店里。”很含蓄甚至带有一丝疏远。
一听这话,陆时妄觉得很不得了了。他要求看几眼周围环境,并且口无遮拦地说道:“什么情况啊?你同桌不也才高三吗,怎么还开了家轮胎店?盏盏,我跟你说啊,你可得离这些学习不正经的人远一点,我还等着你这次高考完成功申请国外大学,然后咱们一起远走高飞呢。”
檀盏对于这一番话并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对着屏里的男生回答道:“还学习不正经呢,我身边最不正经的人就是你了好吧。”
李若男严格限制她的交友圈。而这位陆大公子恰巧家里是开医院的,在很久很久之前,李若男曾经跟他们家成功合作过一次,后面就有意攀上陆氏医院,所以那会儿经常带檀盏去陆家玩。她伪装成是一位资深专家母亲,借机和陆母聊育儿心得,再逐步攻入。
檀盏在这一来一去之间,就和陆时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而这位从小就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太子爷,因为这层身份,在她妈眼里就跟镀上了一层金装似的,得以一直留在她的好友列表里。
檀盏想了想,决定礼貌地主动介绍一下。她将画面侧着对准了边越,语气很坦然:“这位就是我的新同桌,多亏他肯借我店里的无线网用,我才能下载学习视频的……你都不知道这乡下老师根本就不好好上课的。”
不管是檀盏还是iPad里那个好奇打量他的男生,全部都是一口一个“乡下”的,边越听着有些烦躁了。
偏偏那个陌生男生没眼力见,听完檀盏的话之后,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主动和他打起招呼道:“嘿,哥们你好啊,我叫陆时妄。感谢你照顾我们小盏,以后有机会见面的话,一定请你吃饭哈。”
檀盏听完这话,下意识地抬眼,她的新同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起了上午客人递的那根烟,神色冷淡,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漠然僵硬,连最后一丁点散漫的笑意都没了踪影。
边越感受到了这道打量的视线,手上稍稍一用力,就将那根烟给对折了。他拖着声,语气极为冷漠,“不用。”
檀盏知道这只是相互间的客套,她并没在意,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iPad 重新转回自己这边,她唇角扬起的笑意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出于一种虚伪的客套,所以连嗓音都有些黏糊了起来:“你怎么一上来就喊哥们,轻不轻浮呀。”
“这有什么……哎卧槽!”陆时妄的表情在一秒钟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手机也碰倒了。他军训的教官过来查房,陆时妄最后只留一句,“盏儿,晚上再找你。”
直到“嘟——”的一声视屏挂断了,檀盏脸上那抹明媚的笑意仍然没有消失。她转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靠着墙的少年,出于礼貌地继续介绍道:“刚刚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那个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死党,他叫陆……”
边越双眸凛然,刻意绷紧的下颌线条如刀削,闻言,他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一副不感兴趣到冰冷的模样,“哦”了一声,打断所有。
他想到刚才iPad屏幕里出现的那个男生,棕色头发、桃花眼、奢侈品logo很大的白 T 恤,随手一抬腕上露出价值小百万的皮革手表。
以及檀盏灼眼的笑容。
边越敛起眸子,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原来你会笑啊。”
声音很轻,存心压得低沉。
一直都沉浸在游戏中的黄启倏地感受到了背后有一道刺骨头的凉气,他摘下耳麦,又立马带上。
檀盏并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兴趣反问一句“什么”。她收起了iPad,以及桌面上的本子和笔,又规规矩矩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借我网”之后,才往店外走。
边越与她上午刚来时很不一样,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觉得很奇怪,自己应该也没哪个地方得罪这位新同桌吧?
檀盏不愿再多想,慢慢往店外的小巷子里走。
修车店里,边越走到电脑桌前踹了一下黄启的椅子。他耷拉着眼皮,冷声说道:“干活了。”
然后脱了之前早就汗湿掉的上衣,腾空接过黄启扔过来的车钥匙,又捡起地上的粗水管,精准控制着水的力度射向车身。
檀盏到家之后,剩下的周末时间基本上都在学习。
她先做完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然后按照顺序,一节一节看iPad上下载好的名师课堂视频。两天里吃的几餐都是前几天在超市里买的泡面和面包,下载的视频在周日傍晚终于被她全部看完了,配套的练习题她也刷了一遍。
窗外斜阳西下,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散发着一股很淡的稻子味,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白日里被炙热的太阳光烤熟了似的。
万物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光里。
小阁楼内闷得厉害,加上地方小活动不开身子,檀盏扭了几圈脖子之后,打算去楼下走动一会儿。
家里很安静。老太婆白天都在外面的田里干活,今天不知怎的,马上都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还不回家来给她的宝贝孙子烧菜煮饭。
檀盏走到一楼,看见她那个所谓的弟弟正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趴在桌子上玩,玩的还是她扔到楼下砸那头公羊的橡皮。这东西都黑成煤球块了,他竟然还爱不释手。
她嗤笑了一声,好兴致地走了过去,无所用心地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煤气罐耿起了脖子,还算有礼貌地回答道:“李狗蛋。”
檀盏试图寻找后面两个字的谐音。毕竟她以前只在那种低俗的喜剧小片里,才会听到傻子取这样的角色名用。
怎么现实里还真的有小孩儿被这么称呼啊?
檀盏憋着笑意继续问道:“我问的是你大名,总不会去了学校,你们老师也喊你李狗蛋吧?”
小孩儿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舍得放下手里那块都快被盘到包浆了的橡皮擦。他吸了吸要留下来的大鼻涕,很诚恳地回答道:“就叫狗蛋,奶奶说贱名才好养活。我已经克死了爹,不能再克死自己了。”
檀盏心头一震,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觉得这个跟她流有几分相同血液的弟弟还挺可怜的。在乡下,他被无知的老年人祸害。倘若李若男当年没选择去大城市里打拼的话,她的下场是不是也是这样?
不,她是个女孩儿,应该还不如这样。
被冠以同样龌龊的贱名,在本该读书的年纪却被安排嫁人了,然后成为一台专门生儿子的生育机器,一辈子都被困在这个不算大却永远走不出去的农村里。
“你等下。”檀盏眼见这个小男孩儿要跑到外面去玩,她回房间拿下来样东西。
在那小煤气罐眼巴巴的神情中,她递过去了块连塑封膜都没有拆的新橡皮,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玩这个橡皮吧,把它放在纸上擦,最后会擦出一块富士山。”
说完话之后,她像是撞鬼了似的,又“咚咚咚”跑上楼。
哪管这个脏兮兮的小孩一脸天真烂漫地反问她:“什么是富四三?”
周一,艳阳高照。
小屁孩的哭闹声掀翻屋顶,还夹杂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快点起床,奶奶送你去上学,不然马上都要迟到了!”
檀盏夹着被子翻了个身,听到那句“马上都要迟到了”的话之后,猛然惊醒。
床头柜上的闹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关掉的,离她原本应该出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她不敢耽搁,急忙起床洗漱,然后拎起书包就往楼下跑。
到了镇上之后,下一班公交车就在她身后的几百米处,檀盏停下自行车摆放到站台旁边,又慌里慌张地在书包里翻找硬币,急出了一身汗。
好容易上了车,檀盏还没松口气,一转头,看见了站台旁的自行车车头歪了一下,这才想起她刚才没有锁车。
不过,这好歹算个小镇,一辆自行车而已……应该不至于被偷掉吧?
早上的巴士司机开得很慢,稍稍一踩油门系统就提示超速了,于是司机也懒得再提速,每个站台都靠靠,一趟路耗费了四十分钟都不止。
此刻,二十七中已经结束早读了。校长要趁着刚开学的这个周一讲点动员高三年级好好复习的致辞,所以专门把早上的两节课都合并到了升旗仪式里。
广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各班班主任和体委都在有序组织着教室里的人下楼排队。
郑祺飞趁着这会儿间隙,从课桌里掏出一个差不多都已经凉掉了的鸡蛋饼,他大口嚼着,看向身后坐着的人,“越哥,你的新同桌呢?”
竟然开学第二天就逃课,可真牛。
边越懒洋洋地从课桌里拿出胸牌套在脖子上,瞥了眼旁边和上学期一样空落落的桌子时,烦躁地眯了眯眼。他语气也很差,暴躁回答道:“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郑祺飞一脸不信。
边越站起身将椅子踢进课桌里,神色倨傲冰冷:“说说看呢,我为什么要知道她。”
她是死是活,关他这个乡下人屁事啊。
说不定是被那个上大学的男生接回了城里呢。
本来还想憋几句骚话出来的郑祺飞一看人嘴角轻蔑,压根儿没有要与他开玩笑的意思,也不敢造次了。他三下五除二地吃掉手中的鸡蛋饼,准备去教室外面排队。
有个正好到后面扔垃圾的同学看见他,大声取笑道:“你怎么吃鸡蛋饼还加醋的,这空气里一股酸味。”
郑祺飞甩了甩只有油的空塑料袋,“你才加醋了,鼻子有问题吧。”
他们说话归说话,四只手还开始不安分地互相推搡了起来,幼稚得跟小学生似的。
教室后面的位置原本就小,这样一来更是逼仄。边越薄而淡的唇抿了起来,他径直从二人中间走了过去,也不知道是撞到了谁的肩膀,没停,步伐沉重。
檀盏抵达学校的时候,铁门都已经关上了,想进学校必须走门卫室然后刷学生卡,联网系统会直接把迟到信息报告到各班的班主任那儿。
门卫一见她既没有校园卡,身上也没有穿校服,便怀疑她并不是江宁二十七中本校的人,说什么都不肯放行。
“我是九月一号开学那天刚转过来的,校服、学生卡什么的,我们老师都还没告诉我去哪儿领呢。”檀盏尽量保持着微笑。
她总觉得和这儿的人沟通起来特别费劲,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她蓦地想到一个名字,边越。
果然如她所料,门卫不认。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还咄咄逼人道:“那些职高的之前想要混进来也都是找的这个借口,你什么都没有,让我们楞个相信你?”
“不然你就打电话给你们班主任,让他过来接你回班里吧。”
檀盏双手一摊,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学校不是不让带手机吗。”
就算带了,她也并不清楚班主任的电话号码。对于高一一班这个班主任,她仅有一点点印象而已——微胖、貌似挺爱笑的、教语文。
外面又匆匆走进来几个迟到的学生。有想耍赖不刷学生卡的,都被尽职尽责的门卫给重新按回去了。
檀盏想着反正也已经迟到了,她不急于这一会儿。结果教导主任竟然拿着根戒尺,背在身后,悠哉悠哉地从不远处走来。
“完了完了,老戴来抓人了。”有个男生畏头畏脑地说道,急得仿佛一只热锅上打转的蚂蚁。门卫室很小,除非他现在拔腿离开跑去外面,否则根本就是无路可逃。
三十秒不到,戴主任就已经走到了门卫室。他在训人时总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腔调:“又是你们这几个老油条给我迟到是吧,赶紧麻溜点儿都出来!”
檀盏迈着小碎步跟在最后面。
戴主任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着老一套陈词。
“身为学生没有一点时间观念”、“这种不争分夺秒学习的思想还来上什么高中,不如去养老好了”、“这学期迟到的人不仅要写一万字检讨,还要给我去轮流打扫厕所”!
直到他注意到了最末尾的檀盏,语气当即温柔下来了很多,甚至还带着一丝亲切:“小盏?你怎么也迟到了?是不是还不太熟悉我们这边的路啊?”
其他几个学生看到一向正容亢色的教导主任竟然这么笑着跟一个女生说话时,心里全都很不爽。怎么有人迟到了,还有教导主任亲自帮忙找理由的?
她凭什么啊?
檀盏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不是,是我没提前设好闹钟才迟到的。”
“这样啊……”戴主任若有所思,也是明目张胆的偏心眼儿偏到了骨子里,“念在你是初犯,这次的检讨就不用你写了,赶紧回班级去吧。”
一个男生听到之后,直接眉头紧蹙起来喊道:“那我也是初犯,是今天公交车不准时才迟到的,那一万字的检讨,我也不写!”
戴主任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不允许有学生敢跟自己顶嘴,气势只要被压下去一次,以后再想管理年级里的那些个刺头,可就难了。
檀盏敛了敛眸,其实她知道自己能得“特权优待”是因为李若男。
可她才不要呢!她不想沾着任何人的光过日子。
“不用了主任,我迟到就是我自己的错,一万字检讨我也会写的。”
操场上的升旗仪式已经结束,音乐声再一次响起,各班按照秩序有序离开。
檀盏一口气走上五楼都快要呼吸不畅了,靠在走廊里大喘气,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见提前回班正在饮水机一侧接水的边越。
少年脱了校服外套,很随意地搭在了肩膀上,又是穿的一件纯黑色 T 恤,简单干净。他仰头喝水时,脖颈拉出了一条很流畅的线条,凸起的喉结散发着淡淡光泽。
檀盏见到他还是觉得挺高兴的。毕竟私底下,人又是给免费蹭网,又是给免费午饭吃。
这会儿其他同学还没有上来,所以她怀揣着一颗轻松礼貌的心主动走了过去,抬起右手喊道:“同桌,早上好呀。”
然而边越只是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而已。他收起手中的杯子,冷声说道:“让开。”
檀盏愣了几秒钟,才往旁边走了一步。她看着跟她擦肩而过男生的背影,两截细长的眉毛都拧快要拧成一股麻绳。
这人突然间什么毛病?
他想走,这整个走廊的宽度足以同时容下十个他并排而行,就非得挤着她和饮水机间的缝隙,还要她让开?
真是无语了。
回到班级,其他的同学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这些人结伴去上厕所、结伴去接水喝,还有狂补周末作业的。教室里简直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檀盏放下书包后,前座的女生笑着递了两颗包装很精美的雪花酥过来。
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女生应该是叫田笛。
田笛的语调与这儿的人都不同,是江南烟雨小镇上独有的吴侬软语,很是柔美,她说:“这个是我周末在家时自己做的,给你尝尝,希望你不会嫌弃。”
“谢谢”。檀盏很大方地收下,心里则是想着她明天也得给点什么当礼物回过去,扯平才行。她不想欠谁的,也不想拿任何人东西,手短。
檀盏吃了一颗雪花酥,瞬间就被惊艳到了,这里面抹茶、草莓脆连黄油都放得恰到好处。她忍不住夸赞道:“很好吃诶,你都能拿去直接卖了。”
在她之前住的地方,随随便便租个商场店铺,绝对会成为网红店,然后大火大赚。
田笛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处都爬上了两抹绯红,她又悄悄从课桌里拿了几颗出来,轻放到檀盏的桌子上,“你今天是迟到了吗?连升旗仪式都没有去。”
檀盏正在整理书包和笔袋,她省略了教导主任的那茬,用三言两语就解释了一下早上的遭遇。
田笛点了点头,说出来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记得我们班之前坐城际巴士的几个同学,现在都是在镇上集合然后再一起包黑车过来的。因为这儿的公交车经常不准时,到了冬天,如果早上的雾太大,还会直接不发车的。”
“包黑车?”檀盏反问了一句,她是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操作的,现在知道了,感觉真的很不错。这样的话,以后下了晚自习也不用担心错过最后一班公交车了。
“那你知道我们班都有哪些人包吗?我想去问问,看看还有没有多的位置。”
田笛摇了摇头,她住在另一个镇上,只能粗略地回答:“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不过你可以问问边越……就是坐在你旁边的男生,之前包黑车这事儿就是他负责的。”
檀盏听完之后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跌宕起伏,就那人刚刚莫名其妙冲她的一句“让开”,她已经丧失了以后所有想要主动搭话的念头。
她一不小心倾诉出这个事情。没想到田笛的表情却是习以为常,她道:“边同学的性格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对男生还要凶呢,但是他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你不用害怕!”
檀盏莫名想到周六在修车铺时边越的状态,她有理由怀疑她的这位同桌其实是有什么长相一模一样,人格却天差地别的双胞胎。
性格一会儿一个样。还说她脾气坏呢,真正坏的人到底是谁?
在上课铃声打响之前,田笛快速问了一句:“盏盏,你真的不打算参加英语的小组合作口语考试吗?那个不难的。”
檀盏抬起了头。正好身侧,她的同桌也从后门口懒洋洋地走回来了,他没发出多大动静声地踢开椅子,而后坐了下来,将窗户全部推开。
飒爽的秋风袭来,还夹着桂花香味。
檀盏缕了缕耳边被风吹起的碎发,低声回答道:“嗯,不参加。”
她的想法还是没有变过,与其浪费那种没有必要的时间,还不如多写一套冲刺高分的卷子呢。
她只会做一切与高考提分有关的事情,然后离开这个破地方,也离开另一座城市里的李若男,彻彻底底展翅高飞!
一旁,边越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这笑声极度不屑与讽刺。
檀盏拿着笔的动作一顿。头顶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咯吱咯吱”摇晃着,三片叶片转出来的风又燥热又没用,反而弄得她,心烦意乱。
这节是数学课,因为上周五与英语课对调,所以要连上两节。
教室里鸦雀无声。
檀盏抬头,看着从教室外面走进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他不苟言笑的脸上布满了很深的皱纹,穿一件蓝色衬衫,皮带绑着松垮的黑色西裤。
很正经的打扮,偏偏脚上配的是一双奇特不搭的布鞋。
从他一走进教室,那些讲话声,挪桌子声就全部消失了,甚至包括补抄作业人笔尖落在白纸上的“沙沙”声。前排,一向没个正形的自恋男同学此刻都挺直了背脊。檀盏挑挑眉,能从这些细小的方面得知这位数学老师估计蛮有威信,班里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很害怕他。
她则是向来不忌惮谁,毕竟谁也比不上她妈那火爆脾气,但求是位可以认真讲题的老师就行。
老头儿嘎吱窝里夹着试卷,他递给第一排的学生让向后传,缓缓说道:“把选择填空和后面的二、三大题先做了,下节课统一讲。”
檀盏一下子就来了兴致。她拿到卷子之前还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掌心,然后也不对折试卷,习惯性地斜着身子开始写了起来。
总算是能听到真人现场版的讲课了。管他讲的够不够好,反正这种感觉就很值得怀念!
檀盏忘我地写了起来,全然不顾周遭一切事物。而边越拿到了数学试卷之后,正反两面一翻,匆匆扫了几眼题目的类型,又从桌肚里拿出了一本新的课外书。
那是一本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他托明珠超市的老板跑了好几个市区的书店,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订购到。
书在当地很小众是一方面的原因,学校附近的小书店只卖年级必读书目又是一方面的原因。
边越靠在白瓷墙上,手里拿了根很长的铅笔,他偶尔会在书页上漫不经心地打几个圈,画条横线,但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落到檀盏的身上。
这个同桌坐姿斜得跟游戏里的贪吃蛇似的,也不怕小小年纪就腰间盘突出。身上又没有穿校服,只一件很短的T恤,浅灰色,凹凸的锁骨与平坦的小腹一齐露出。
也不怕肚子疼。他想。
还有那落在金色阳光里总被风吹动的碎发,影子折射到他的脸上,晃来晃去的,将他的视线干扰得非常不舒服。
啧。所以说旁边多坐了一个人,就是麻烦。
边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再靠在左侧墙上,而是规规矩矩地坐正了身体。
他一条腿往前伸着,正好碰到了前面人的椅子,颇为不爽地踢了一下。被踢到椅子的郑祺飞立马从睡梦中惊醒,一边擦着嘴角的哈喇子,一边迷茫的看向四周。直到与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对视上,他才赶忙慌张地拿起了笔杆子,而后装模作样地在一片空白的试卷上瞎写着。
“都写好了是吧。”老头儿忽然站起身,拿了支红笔,开始从第一排以“S型”的方式批改了起来。
胆战心惊的只有差生,他们最畏惧的就是这种当面批改了!
檀盏被一道大题的最后一小问给困住了。对任意常数a的存在范围,去求证导函数的成立,看着公式很简单,但是空白处都已经被她用铅笔打满了草稿,最后等式仍然不成立。
直到教室前面倏地传来“砰”的一声。
檀盏仰了仰酸涩的脖子,而后看见了一个女生正蜷缩着垂在身侧的手,很隐忍地低着脑袋,她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着。
紧接着,站在她旁边,甚至比她还矮了一个头的老头儿又伸出脚,踢了踢她的腿,那嗓门大到让人一听就感到心慌:“上到高三了,还是记不住符号要看象限是吧?”
对这样一幕体罚的场景,檀盏没忍住咬了咬嘴唇。她以前的成长环境里是不兴体罚的,毕竟大部分老师群体的素质都高,家长们的整体文化水平也高,包括李若男,虽然她在学习方面的要求很严厉,但从不会动嘴动手打打骂骂。
檀盏的内心有些犹豫。她既看不惯这种事情,但又不是特别想去管。她好像还没有勇敢到敢为了一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同学,公然在公共场合制止老师,因为不管她说得再如何的正义,在这些老师的眼中,还嘴即视为是挑衅。
刺头在学校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她愣怔看着数学老师脚底那双鞋,又忽然明白,难怪这老头儿还特地穿双布鞋来上课,他那种鞋的鞋底最硬了,踹人很疼。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郑祺飞嘴里念了起来,眼瞅着数学老师批改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也开始慌了。他先是转过头,在看到边越的试卷一片空白后,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然后又准备转回去,想问前面的同学借试卷抄一下,但在转身时,他看到了檀盏。
对啊!他怎么能忘记了这个新来的同学呢!
于是乎,檀盏就看到了一双和路边流浪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眼睛。
这个坐在她斜前座的男生撅着嘴巴撒娇道:“盏盏同学,你前面的选择题借我抄一下呗?”
檀盏被他这一下整得有些懵,尤其是那声恶心到不行的“盏盏同学”。不过她手上的动作很实诚,已经缓缓递出了被压得有些皱巴巴的卷子。
郑祺飞心中一喜,刚伸手想要接过,就被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边越很不爽地眯了眯眼,单手捏了卷子的一个角,重新把试卷放回檀盏的桌上。他盯了檀盏几秒,舌尖抵住牙齿,话却是在对郑祺飞说:“不能抄你自己同桌的?”
“那太明显了,铁定会被谢顶锋看出来的呀!”郑祺飞一个激动,差点儿嘴瓢地把老头儿在整个年级公认的外号给喊成了“谢霆锋”。
檀盏对抄作业这事儿持中立意见,所以她又把试卷递给了前面的郑祺飞,还不忘贴心提醒道:“记得改几个哦。”
因为她有把握,她的答案能全对。
郑祺飞点点头,瞪大眼睛恨不得当场流下两行清泪以感谢这种救命之恩。他手指上的小心心比划了起来,说道:“盏盏同学,我遇见你就像是东北人吃面,毫无剩蒜!”
周围听到的人都一阵反胃。
檀盏也无语这种谐音梗,甚至有一丝想要拿回自己试卷的冲动,她怕油渍玷污了她的那些答案。
蓦地,身旁的边越“啪嗒”一声阖上了手中的书本。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间溢出,意味不明地说道:“新同桌,挺会唱反调的啊。”
檀盏故意没搭理他,有意报早上那句“让开”的仇。
数学老头儿最后只批改了教室里一半人的试卷,然后占了两节课中间的课间休息开始讲题。他或许是为了照顾班级里绝大多数同学的进度,一些在檀盏看来根本就不用动脑子,光凭感觉也可以一眼选出答案的基础题,他都讲得极其仔细。而轮到几道檀盏感觉不太会的大题,这老头儿则用几个定理名称,以及一句“好同学可以自己去琢磨”随口搪塞了过去。
檀盏此刻真的有理由怀疑是这个“谢顶锋”自己也不会!可卷子上标明的出题人分明就是本校高三数学组的老师……
檀盏脑海里瞬间飘过了“德不配位”四个大字。
她承认出卷老师身上有点东西,竟然会玩脱俗创新那套。但是她想要听讲解的题目、她冥思苦想也做不出来的题目,她的这位数学老师是一道没讲啊!
那做这份破卷子又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回家喂羊好了。
檀盏生了一会儿闷气,但又本着一种不放弃的精神,开始寻找起身边可能会的同学,看有没有人可以稍稍点拨她一下。
她眼睛扫了一圈,第一个排除的就是排名倒数的同桌,第二个排除的是需要抄她作业的郑祺飞。最后,她看了眼坐在自己正前方,仪态端正优美的田笛。
结果田笛直接对她摇头,满脸歉意地回答道:“这种大题目里的小题,我最多做到第二问,第三小问从来就没做出来过。”
檀盏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选理科的,难道不都是因为擅长物理化,想通过这些文科班做不出来的题拉开分数间的差距吗?
从来没做出来过,那为什么不去学文!
这个班里好像真的没有谁在乎决定人生命运的高考,檀盏绝望地想。
田笛似乎也看出了檀盏这些明晃晃写在脸上的心思,她没有半点生气,反而还很温柔地解释道:“对不起呀,没能帮到你。其实我是特长生,跳古典舞的,因为平常放了学还要去练舞蹈,没空背诵文科班的那些东西,所以最后才选择了理科的。”
檀盏沉默了一会儿,她被这个女生的包容所打动。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檀盏也对她露出一个很真诚的笑容,紧接着说道:“你要是有不会的可以问问我,其实这些大题目的第三小问考得都是新思路技巧,不难的。”
如果看都还没看就先感到了害怕,那才难。
话说完之后,檀盏其实自己也有一些震惊,她刚才仿佛鬼上身,教别人题目这种最浪费时间的事情,真的是她说出来的吗?
还是她主动说的?
不过看着田笛对她会心一笑,檀盏那些想否认的话语便又全部噎在了喉咙口里,算了算了,教一个人也不会浪费她太多复习时间,就当是再重新巩固一遍基础知识。
高三(1)班是个纪律很散漫的班级。
就拿早读课举例,每天铃声打响之后,班上仍然是讲话的讲话,补作业的补作业,最多的还是吃早餐的,弄得整间教室从一大清早起就气味难闻。
高三年级的教导主任老戴逮到这种情况很多次了,最后干脆给一班定了个其他班没有的规矩——要求所有人都早到十分钟。戴主任也算是尽职尽责,每天早上都守在一班的门口,抓那些不守规矩的。
但这却搞得檀盏苦不堪言。城际巴士本就发车不准时,为了再提前十分钟到班级,她每天不知道要早起多长时间,累到晚上放学回家都没精力复习,经常倒头就睡。
这日,檀盏又是踩着迟到线到的班级。
连日来她和边越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冷战怪圈,但为了问问包黑车的事,今天她决定豁出去一把,反正她又不是不给钱。
然而檀盏坐下后,发现旁边桌面上很干净,座位空无一人。其实有好几次,她的这位同桌都是在早读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才懒洋洋地走进来。
也不知道教导主任为什么不逮他。难道是因为觉得坏学生来上学就很不错了,不必再计较什么迟不迟到的问题?檀盏颇为不爽地踹了踹旁边的凳子。
边越在早读课下了好一会儿后才回到班级。他单手拿着一叠试卷,坐下后,看也不看地就塞进了课桌里面。
“那个……”檀盏见他来了,侧过身想要问问包黑车的事情。
边越先是抬眼,瞥了她一下,而后视线就移开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还在解啊,够犟的。”
檀盏起初都没有反应过来,顺着对方的目光,她看见了那张被自己压在英语课本下的数学试卷,以及那堂数学课遗留下来的函数求导题。
最近她真的就是一直在围着这道题转。不仅早读课上挂着羊头卖狗肉,其他课她也是拿出对应的教材书往上面一压,而后就专心致志地解这道该死的题目,解到水不喝,厕所不上,额前的小碎发都被薅光,甚至有一天中午,忘乎所以到连午饭都没去吃。
然而还是没能论证等式成立。
她甚至有理由怀疑是题目本身出错了,可是这一切关她这位排名倒数的同桌什么事?他凭什么攻击她这个刨根问底的好成绩学生?
而且这么多天互相不说话,她刚主动开口一句,他就骂她是“犟驴”是吧。气死算了!
檀盏先前想问那包黑车的事情,但此刻已全抛之于脑后了,她冷冰冰地回答道:“要你管?有本事你把它做出来给我看看。”
边越不气反笑,刻意压低了一些声音,“可以管,你求我教你。”
他真是头一次见有人能盯道数学题盯那么久,实在不会她也不知道开口问问,就绕着弯子一个人瞎琢磨,恐怕到天荒地老这等式最后也划不上两条杠。
方法再好有什么用?一开始就选错了,那就是白搭。
檀盏:?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厚颜无耻的吧。不说这题目凭他那模拟考10分的成绩能不能做得出来,就算他真的有门路去搞到了答案,她檀盏也不会受这种嗟来之食的,“我死都不求你。”
“行,还挺有种。”边越点了点头,就没再理她了。
不过不得不说,檀盏有被这两句话提醒到,她是死都不求她的这位同桌,但是并不代表不可以去求教那个老头儿啊,怎么说他都是老师,身上肩负着为学生答疑解惑的责任。
檀盏没有犹豫,问清楚数学组的办公室在哪里之后,直接拿着卷子和草稿纸跑了出去。尽管上课铃又一次打响了,但这一节是并不重要的体育课,她觉得迟到十分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檀盏踮起脚尖,在一张桌子的挡板后面找到了那位谢顶锋。
老头儿戴上了眼镜,皱着眉头去看题目,反问道:“这什么时候的卷子了啊。”
然后他又看了看檀盏,继续问道:“你是一班新来的那个转学生吧?我知道你去年高考的分数,底子不错啊。”
这些话和讲题目都没关系。
檀盏点了点头,继续指着题目问:“老师,我做不出来。”
“嗯,这个题的形式很罕见。”老头儿不置可否,仍然没有要教的意思,他说道:“去年期末的模拟卷也考过一道类似的,你去问问边越同学吧,题是他出的。好同学,又是一个班的,平常不用赶基础复习题的进度,可以坐在一起相互探讨探讨,交换优质资源。”
檀盏怔住了,她是吃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个班的,边越同学?
还……出过一道类似的题目?她没耳背、没听错吧?
因感到不可置信,檀盏的表情都逐渐变得僵硬了起来,手指颤抖不说,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着。
所以老师是要她去向一个考试只考了10分的同学请教,去向一个她五分钟前刚对对方说完“死都不求”的人请教?
开什么玩笑呢。
这肯定是年级重名,肯定是只有名字读音一模一样的天大巧合!
一旁的女老师听到“边越”这个名字,从一堆打满了红色叉叉的试卷里抬起了头,她手里举着红笔,感慨道:“谢老师,你教的那个班里的边越,小小年纪真的了不起啊。去年,他高二的时候还在校门口帮我换过汽车的备用轮胎,要不然那天晚上我老公也不在家,我都得在学校过夜了。”
学校的办公室就是这样,但凡话题聊到一个认识的同学身上,叽叽喳喳的声音就起来了。
有个站在垃圾桶旁边剥柿子吃的女老师也附和道:“那同学确实是个好苗子,就是可惜被家庭给拖累了……不然高二那年的省级物理竞赛,我们学校肯定派他去啊,拿了第一名直升211或者是985。”
学校后来有意复盘了一次那年的物理竞赛,边越完全可以轻轻松松搞定。
“我听说他父亲之前不是开什么钢材厂的吗,家庭能拖累什么?”有不太知情的老师抬起头,好奇问道。
那个女老师咬了一口柿子,继续回答道:“学校当时是第一个考虑把名额给他的,不过他……”话正当讲到重要关头上时,她的目光突然移到了还站在办公室里的檀盏身上,瞬间噤声。
其他老师也心知肚明,不该在学生面前聊八卦。
最后,檀盏被用眼神“赶”了出去,她垂头丧气地重新回到班级里,其他同学都已经排队下去上体育课了,这会儿教室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卷子放到了课桌上,又被没关紧的那扇窗户中吹出的风吹掉在了地上。除了刚才办公室里数学老师的提议让檀盏现在心乱如麻以外,一楼篮球场上,球落地又砸框的声音也让她挺烦躁的。
檀盏去关窗时无意间向篮球场上俯瞰了一眼,然后她就在人群之中一秒看见了她的那位既会修车还会出卷,去年物理竞赛甚至差点儿就拿第一名要被保送名牌大学的神奇同桌——边越。
不,不对。
他不是边越,真有这么厉害的经历,她都要称他为“神话”了!
楼下,边越占据着很大的身高优势,篮球几乎一直被他控在手中,他几下就轻而易举地躲过前后左右虎视眈眈的对手,然后猛地向上跳跃,站在三分线外把手中的篮球给投了出去。
檀盏看得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见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抛物线,“嘭”地一声正中白框,然后精准地落入了网中。
底下立即有同队队员与围观群众的欢呼声,然而边越只是淡淡一笑,露在空气中的肌肉紧实柔韧,他穿着白色T恤,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青春独有的张狂与肆意的朝气。
他仰头喝着矿泉水,任由水珠和阳光一起融洽光影,溅在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上。
围观的学生中,不少紧盯着他打球的都是女孩子。
檀盏见状,撇了撇嘴。原本她是打算这节体育课不下去的,但不知怎的,双脚还是鬼使神差地跨出了教室。
就算她问那道题,也是数学老师要她问的,檀盏在心中为自己辩解,听老师的话难道还有什么错吗?
篮球场上又新开了一局比赛,有很多檀盏不面熟的其他班级同学。她也没找到自己班的大部队在哪儿,干脆坐到了角落里的阶梯式看台椅上。
第三层没放校服外套和水杯,檀盏坐上去,又从口袋里拿出了草稿本和笔,继续去思考那道函数求导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倏地,脚下的看台座椅抖动了一下,檀盏从一堆晕乎的黑色数字中抬起了头。边越中场休息过来拿水喝,他轮廓逆光,肩膀宽阔平直,身上带着运动后的热意,一口就灌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矿泉水,空了的塑料瓶捏在手中,发出着“沙沙”的声音。
檀盏被他睨了一眼。
她还以为俩人又会持续那不清不楚的“冷战”呢,没想到他先开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一个人坐这儿?”
檀盏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远处又陆陆续续跑过来很多喝水的男生,没一个人是她认识的。所以就算她现在想问那道心心念念的函数求导题,显然也不是最好的时机。
忽然,有个看上去低一年级的男生揽上边越的肩膀,嘻嘻笑笑没个正形地喊道:“越哥,你不仗义啊。怎么就把嫂子一个人放这孤僻的角落里,这是给我们看管校服呢?”
他的一声嫂子惹得不少人都开始打量起了檀盏,还有几个自认为上道的,特别敬了个歪礼后喊道:“嫂子好!”
“嫂子上学吉祥。”
“嫂子可真漂亮!”
“嫂子能不能帮我们说说越哥啊,下局开场让几个球呗,全都是他一个人在打。”
檀盏懵圈了,她下意识抬眼向边越求助,希望他能帮忙解释清楚。什么嫂子不嫂子的,她才不是呢!
天上云彩蔽日。落下来的光正好透过斑驳的树叶间隙,打在少年的身上,边越轮廓线条都变得忽明忽暗了起来。
他站直了身体,嗓音沙哑低沉:“技不如人,还要她帮你们求情?”
说完,他走到了檀盏身旁。
这话虽然解释了一部分,更多的却又像是默认了一部分。
有人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哦——”,故意犯贱讨嫌道:“原来这位是真嫂子啊,越哥心疼了,连个情都不让求!”
檀盏脸上的五官马上都要扭曲成一团了。
边越懒洋洋地垂了垂眼,而后笑骂了一句:“滚。不骂一声不得劲了是吧。”
那些人这才纷纷散去,只是走几步又免不了回头多瞄几眼。
檀盏像是为了藏起脸上那抹不自然神情,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是过来问你请教一道数学题的。你千万不要误会啊,是数学老师让我来问你的……他说你是什么出题人?”
边越嘴角上扬起一抹恣意的笑,点着头,饶有兴致地说道:“来问题,也不知道送瓶水给我?之前不是说死都不求?”
“……”檀盏嘴角抽了一下,眼神瞥向他手中的水瓶说:“你明明就有水啊。”
“不一样。”边越的回答比她还要言简意赅。
不一样?
都是矿泉水,能有什么三六九等的区别吗?
檀盏暗暗咬了咬后槽牙,怀疑这人是在故意跟她找茬,有些不爽地反问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她又想起在五楼教室时看到的画面,很多围着看球赛的女生手里都拿着一瓶水或饮料,她们中有人大胆给边越递水,至于边越收没收下,她就没能看清楚了。
再一次开口时,或许檀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语气中夹杂着的一丝阴阳怪气,“你不仅有水,还有那么多的女生不停地给你送水。”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着,盯着那瓶他刚才喝完的透明塑料瓶,瘪了瘪嘴,说道:“这一瓶……”
边越气笑了。他特地从地上捡起那个瓶子,没好气地说道:“这瓶是我花了两块钱,自己在学校的小超市里买的。”
闻言,檀盏只是伸出一只手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鼻尖而已。
她“哦”了一声,既慵懒又傲慢。
“行了,现在说说我们的事情吧。”边越低声说着。
檀盏语塞一阵,“昨天是我话说太满,不知道你成绩那么好,这道题,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愿意教我吗?”
他说道:“我教你那题,但你也得答应我件事情。”
“什么?”
边越直视她,“我教你题,你参加四个人的英语小组口语作业。”
“就这个?”
“就这个。”
檀盏奇怪地发笑,但也利落答应。毕竟背背英语句子于她而言完全没有什么难度,句子不多的话,顶多浪费她十分钟而已。现在这十分钟能换一道她差不多一个礼拜都没解出来的数学题,何乐而不为?
边越听到她答应得爽快,笑了一声。他拿起那瓶仅剩下一点的矿泉水,直接倒出,沾湿手指,在地上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关键的求导公式,压低着声音说道:“X1和X2当成是已知量来做,换了个壳子的零点问题而已,其实你昨天就差不多要做出来了。负号提前,p是不用变成它的倒数的。”
短暂的几秒钟里,檀盏其实想问的问题有很多。在主元法里,x1x2不是无关变不变量的吗?哪一步负号提前了,她怎么记不起来……
以及,他竟然知道她昨天差不多就要做出来了!
这就代表着这人一直都在偷偷观察她……哇!哪来的冷战后还要偷窥对方做题的大变态啊!
两人的距离拉近,那股若隐若现的淡香变得清晰了起来。檀盏原本以为打完球的人身上都只会有难闻的汗臭味,但是边越不同,即使在烈日下暴晒了那么久,他的身上也只有一种微微的阳光感。
说不出具体感觉,明明是一堆干燥的野草枯木,里面却愣是还散发出清冷又温润的雪松香。
檀盏抬着一点下巴,咽下口水。
心脏,暴跳如雷。
边越一直没等到回应,侧过头想看看他的这位同桌到底在发什么呆。他一转过头,檀盏的脸就被无限放大了,近到,彼此的嘴唇都差一点就要贴上。女孩儿的五官出落得无比精致,脸上婴儿肥并未完全褪去,在阳光之下,她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透亮,纯真之中又好像带有几分倔强。鼻梁很挺,再往下,粉润的嘴唇亮晶晶的。
边越率先做出反应,直起了他自己的腰。因为脚下没站稳,他堪堪靠住后面的椅壁,才稳住身形。
檀盏低下脑袋,隐去秋天带来的一点燥意。
她趁着地上那些水渍还没干,连忙把几个定理记在心里,起身准备回教室,忽然,不远处有一颗篮球直晃晃地朝着她的脸砸来。
篮球快速旋转,连带起场上的尘土都飞扬起来。
檀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几秒钟,预料中被球砸中的痛感并未出现,反而是在远处的一声“砰”之后,有个男生仰头对着天空,鬼哭狼嚎了一句:“哎呦!”
他的悲惨遭遇并没有换来旁边人的同情,反而有人“啧啧”了好几声,评价道:“让你别搞事,别搞事。这下被越哥教训了,还敢使啥歪主意不?”
檀盏迟钝了很久,看到边越收手的动作,她才反应过来应该是他把球拦下,然后又精准地砸了回去。
她抿起唇,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客气。”边越挑了挑眉,回答道。
话音一落,他就重新走回了篮球场。
檀盏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看,只见他一把就掐住了刚才那个故意砸球过来的男生的后脖子,然后手臂伸直,往下使力压着对方。
也不知道那个被迫弯下腰的男生说了句什么话,边越还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笑意明朗。
檀盏快速地低下了脑袋。她趴下去,在草稿本上演算边越教的方法,没有察觉到的面红耳赤最终自然消散在了那个被划上的等号中。
她终于成功解出来了!
英语课的口语考试就在当天下午。
檀盏问田笛要了属于她那一部分的台词,瞥了几眼就基本上记得七七八八了。她将纸塞进了课桌里,又拿出复习资料写了起来。
老师按照随机抽签的方式决定班里十几个小组上台表演的顺序。
檀盏对其他人的表演毫无兴趣,一直都在低头刷题。直到轮到了他们组上去,她才舍得放下手里的那支水笔,无奈加入这场幼稚无用的“游戏”里。
先是田笛和郑祺飞的对话。前者些许是不太自信,声音既小还颤,而后者完全就是照着手心里的小抄在念,发音异常不标准,惹得讲台下的同学们哈哈大笑。
檀盏顿时头疼了起来。她站在这黑板前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小组合作于她而言,就是累赘罢了。
紧接着,轮到了边越的部分。
他站的位置正好在前窗透进的阳光里,碎发都被打上了一层淡光。微风拂过,他缓缓开了口,嗓音磁性低哑,像是直接从胸腔里震动出来的一样,酥酥麻麻。
檀盏一不小心就怔了神,她稍微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个男生的侧脸,鼻梁挺拔,薄唇下抿着若隐若现的一点笑容,整个人的状态无比从容慵懒。
口音因为熟练的连读算不上特别清晰,但是腔调却非常纯正。
一大长串内容,没有半分半毫的卡顿。
最后,当他说出那句“This is my kingdom. If I dont fight for her, who will?”
边越有意转过头看了一眼。
这导致檀盏愣神得更为厉害了,她慢了好几拍,才接上自己要说的台词。比起边越刚才的随意,她在演说时更像是一场隆重盛大的演讲会。
最后一个单词收尾,讲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英语老师也拍手了,走到讲台前,“边越把原台词做了一个细小的改动,有同学听出来了没?”
——那句原本为“它”而战斗,改为了“她”。
为她而战斗。
“融入自己的拟人化表述,很有创新力,老师也期待下一次还能看到其他同学的改编。”英语老师说着,一只手还很自然地搭上了檀盏的肩膀。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还有我们这位新同学,无论是口音还是台风都掌控得太完美了,把郑祺飞同学的分数都强行给拉了回来。”
讲台下又是一阵哄笑声。
被批评的郑祺飞反而是嬉皮笑脸,檀盏的脸颊却因为称赞而莫名其妙的红了起来。坐回位置上之后,她用微凉的手背贴了贴,才觉得降下了一些燥热感。
说实话,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不是考试第一名所带来的荣誉感。
明明之前那么看不上的一个东西,现在竟然会觉得……好像还挺不赖的?
倏地,手边滚过来了一颗白色包装的薄荷糖。
檀盏抬起头,发现是边越给的。他很熟练地拆了包装,将方形的糖往嘴里一丢,而后敛起了眸子,云淡风轻地说道:“所以很多事情,你不亲自试试的话,怎么知道好不好?”
檀盏再一次愣住了几秒钟。
周遭空气里都布满了清凉的薄荷味。
这人还真是神了。怎么每一次都能那么精准地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不过话说得也对。
不亲自试试,很多东西都是感受不到的。她好像对这个地方总是主观上太抱有偏见了。于是檀盏也不再低头做题,而是将视线转向了讲台上,认真看起了其他组的表演。
玻璃上折射进来的日光成了一条耀眼的金线,饱满而自然地流淌进这间教室里。半青绿的树叶在风声里“沙沙”作响,间隙将光影都切割成了不同大小的黑影。
下课铃快要打响的时候,那抹淡然凛冽的薄荷清香又一次席卷而来,檀盏感受到耳边的碎发轻轻地动了起来。
她保持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左侧脸莫名因为被喷洒到灼热的气息而发烫了起来。
边越凑到了她的耳边,嗓音沙哑:“You must take your place in the circle of life.”
——你必须在生命的循环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句话是她刚才口语考试的结束语,也是电影《狮子王》中的一句原声台词。
檀盏屏住呼吸,尚未反应过来时,下课铃声就打响了。
她仍然没有动。
不过这一次是因为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住了,旁边的少年从她背后离开了座位。
檀盏抿起了唇,耳后根忽然红到了脖颈处。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将所有凉水都灌进了肚子里之后,躁动不安的心跳声才稍微减弱了一些。不一会儿她又很不悦地踹了一下边越的凳子,才觉得心里平衡了一些。
低下头继续刷复习卷时,她鬼使神差地在作文横线上写下了那串英语句子。
和题目,是牛头不对马嘴的。
意识到这点,檀盏连忙抓了抓试卷,也不顾有多皱,径直塞进了课桌里,就仿佛那是一颗定时炸弹。直到晚自习结束,她都不敢再碰和英语这门课有关的东西。
放学后,檀盏在公交站台遇到了边越。
他今天怎么会也坐公交车回去?她先是一愣,而后想到,或许待会儿是个机会,可以问问他包黑车的事。
可是白天发生的一幕幕蓦地在脑海里重新放映起来,一帧又一帧清晰闪过。她忽然间迈不动双腿。
站台上,边越朝着她站的方向看了过来。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在这一刻淬满星火,灼得她整个人都跟发烧了一样烫。
檀盏赶紧埋头。
巴士缓缓开来。上车的人一窝蜂,很拥挤。
檀盏刚投完硬币就被司机催促:“赶紧往后走,不要堵在前面。”
她抬头,看见边越坐在倒数第二排,正神情懒散地看着窗外。不知道站在旁边的男生对他耳语了句什么,他抿直的唇线微微上挑了起来。
檀盏被身后的人往前推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车厢。她两只手捧着书包,有些无所适从。边越注意到她,挑了挑眉,拍着里侧的空位,低声命令道:“坐这。”
檀盏尚未反应过来,手臂就一松,怀里红色的书包被他给拿走了。
在炽热的注视之下,她慢慢吞吞地移了进去,右腿蹭到了边越的黑色裤子,生硬的布料将皮肤摩得都有些发红了,还痒。
然而檀盏才刚坐下,那位一直站在旁侧的男生就忍不住抱怨了起来:“越哥,这空位我求你你都不给我坐,怎么还主动让别人坐?”
她被这人盯了几秒钟,紧接着对方双手一拍,以一种恍然大悟的口吻揣测道:“这是你妹妹吧,还帮忙拿书包,这么疼她呢?”
檀盏听完,耳尖滚烫,她抢回了自己的书包放在腿上。
隔了半晌,边越笑了一声,长腿向前伸直了些,他懒洋洋地反问道:“不疼她,疼你?”
檀盏皱紧了眉头,快速从书包里掏出了耳机,将乱糟糟的线用力扯开,然后塞进了耳朵里,直到有炸裂摇滚的声音传出,她才逐渐平静下来。
边越瞥了一眼车窗上倒映出的光影,垂下眼睫,重新对站着的男生掰回刚才的话题,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妹妹。”
在对方感到诧异之前,他又开口:“是同桌。”
男生一脸懵逼,也不知道该附和些什么,好在他这站就下,于是挠了挠后脑勺就离开了。
巴士行驶的速度渐渐加快。边越靠着座椅,头仰于半空中,能听到些右侧耳机里的嘈杂声。想到檀盏的耳机声音调这么大,他蹙了蹙眉,可又不经意睨到她悄悄跟着节奏一抬一放的腿,顿时来了些兴致。
他抬手,扯下檀盏左边的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任由音浪在耳膜中横冲直撞。
檀盏气愤地转过了头。她本想夺回自己的耳机较劲一番,却被眼前一幕暂且迷失了心智。
少年抱着双臂,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他的肩膀宽阔平直,侧脸轮廓线条绷紧着,从嘴唇到眼尾,只要没有上扬的弧度时,都很锋利、疏离。
愣了好久,檀盏才出声:“你干嘛呀?”
边越不紧不慢地睁开了眼,看向她,问道:“谁的歌?还不错。”
檀盏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回答道:“梅卡德尔,《迷恋》。”
同一根耳机,相同的节奏频率。
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此刻,她内心狂喜。到底是这支乐队还太小众了,多数人没有接触过后朋克、无浪潮的风格,也喜欢不起来。
难得有人听过后还会说上一句“还不错”。
这是一种极深的,认同感。
于是她安静了。心跳声甚至一度大于耳机里的声音。
边越点了点头,又听了一会儿,蓦地,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
檀盏反应过来,回想到上一句歌词的内容,瞬间脸红,而后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耳机,凶巴巴地说道:“别乱碰别人的东西。”
她指尖发青,用力摁着音量减弱键,试图在夹缝之中找到一丝缓解。
当耳机里的声音彻底消失之后,檀盏才仿佛松下了一口气,原本想借此机会询问包黑车的事情也全部都卡在了喉咙里。
算了,她还是下次再问吧。
春申站,路灯昏暗,树影婆娑。
檀盏背着书包下车,习惯性地走到停着自己自行车的那个点位。
——竟然空无一物!
她来回转了好几个圈都没有找到那辆价值一千二的自行车。看到边越走过来,她病急乱投医地问道:“我的自行车呢?”
这一片监控普及率很低,至多警察局和银行门口有两个,至于其他的地方,即便坏了,也没有人去定期检查维修,这就方便了猖狂的偷车贼。
边越立马了然。
显然,大晚上的去找车并不现实。值班室的警察也不管这些,就算管了,顶多让填写一下身份信息,立个案便再无下文。
他张开嘴,缓缓说道:“先回去吧,白天再来找车。”
檀盏在心底问候了好几遍那个无耻偷车贼的祖宗十八代。她深呼吸一口气,烦躁得不行,家离得远也就算了,这个夜路看起来还特别难走,一团团树影映在地上,在风吹下,张牙舞爪的。
檀盏将大拇指压到了肩膀上的书包带子下,有些欲言又止。
“害怕,要我送你?”边越漫不经心地抬眼,问道。
瞥见面前的女孩儿神色微微动容时,他沉下了眸光,似笑非笑地说道:“求我。”
檀盏顿了顿。
她看着边越倚靠在一根电线杆上,额前漆黑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五官轮廓却仍然利落分明,那笑意分明就不达眼底。
“就这么想让别人求你?”檀盏对此嗤之以鼻,微笑着回答道:“不如您买张飞四川的机票,再到乐山市。那里有座大佛,你让他走,你去坐那儿吧。”
那岂不是膝下数不清的虔诚子弟,天天求,求个够?
边越也没恼,唇角快速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白天那道数学题,你不也说死都不求么。”
檀盏:“……”
她就知道这人没安好心,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一气之下,檀盏也不管路有多黑,借着手机发出的微小光芒,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路灯下有飞蛾盘旋,响着“滋啦滋啦”的动静声,树与电线杆一齐在月下折射出歪斜的黑影,将石子路分割成了扭曲碎片。
檀盏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子里。
身后,一只野猫忽然跳上放垃圾的铁桶,盖子被碰落地,“叮当”一声巨响,差点儿没把她的心脏都吓到跳出嗓子眼。
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檀盏从小就没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生活过,这里连放在公交站台边上的自行车都有人明目张胆地偷走,又谈何深夜里的治安率!
巷子才走了四分之一,她的手心就彻底湿了,总觉得前头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她,背后也有什么东西正在尾随她。她刻意将呼吸屏住,脚步发软,甚至有种想掉头回去,不走这条曾经走过的路的想法。
倏然,背后有“哗啦、哗啦”的小声音响起。
檀盏定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滚到了她的脚边,手机灯光一照,才发现是一颗小石子。
紧接着,又响起了两声轻咳声。
檀盏一怔,这声音很熟悉,她在课上也曾听到过……所以背后尾随她的人其实是边越?!
边越还在踢着巷子路上的小石头,持续不断的动静声莫名让人感到心安。檀盏加快了脚步,直到走到了村口,她摆动的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边越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只手电筒,强行塞进了她的手中,“啪嗒”一声打开光源,数不清的细小灰尘漂浮在半空之中。
檀盏小声道谢。
在她还没往村子里走去几步时,边越叫住了她,声音有些沙哑,“檀盏。”
“嗯?”檀盏纳闷地回过头,一瞬间光束对上那道身影,晃了好几下。
边越目光下敛。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双手插兜,有些淡然地说道:“晚安。”
边越在黑暗中望着不远处的某间屋子,一楼亮起灯光时,他才原路折回公交站台,骑着摩托车回到了修车铺里。
黄启黄运和大伯都已经休息了,他的卧室在二楼最左侧,面积不大。原本这一层就只有两个房间,一间他的,一间他父母的,如今多出来两个人住,硬生生地又改了一间出来。
边越冲完凉,站到了卧室窗边。
窗台上一根烟被风吹得滚来滚去。他拿起,将烟头在台面上敲了两下,本来想找打火机,结果走到书架上的一台小音响前,停顿住了脚步。
白色搜索栏中打下六个字:梅卡德尔迷恋。
边越躺倒在床上,将一只手臂垫在脑袋下,他空虚地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有些怔神。
歌曲在这一刻加载完毕,音乐声响起。
“她像是坠落的彩虹。”
“让我对她产生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