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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八月末,天气燥热,蝉在蒙着一层灰土的树叶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着。

下飞机后,车子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行驶了很久,檀盏亲眼目睹了高楼大厦是怎么变成平屋小房的。再过了一会儿,她转头看向玻璃窗外时,只剩下田野里成片成片枯黄的稻子,偶尔夹杂几抹青绿,却是连树影都蜷缩成了一团。

小时候八九岁时,只因舅舅去世来过一次这里,没想到科技发展如此迅速的年代,竟然还能有地方越来越贫穷落后。

檀盏紧紧闭了闭眼,心底有种莫名的烦躁与悲哀。

旁边,也不嫌路途颠簸,即使轮胎滚过好几个泥坑,膝盖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都要震到车顶上去了,母亲仍然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突然,李若男,也就是她的母亲,抬起头朝着前面的出租车司机说道:“师傅,麻烦先去一趟镇上的超市。”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叫作“明珠”的小超市门口。

开了车门,坑坑洼洼的黄泥地让檀盏顿了一下,她深呼吸一口气,才将脚慢慢放下。

超市又破又小,甚至都不能跟她以前住的小区楼下的24h便利店相比。两侧还分别放了台油漆都掉了的摇摇机,喜羊羊举着拳头骑在灰太狼的脑袋上,笑容猥琐欠揍。

也不知道母亲要来这种地方买什么东西。

走到塑料挡风门帘前时,李若男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檀盏皱着眉头,怀里突然被塞进了一只chanel的皮夹子,母亲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去用卡买点礼品,包装要上档次有面子一些的,我先去接个电话。”

话一说完,她就急忙接通电话,走远了。

檀盏颇为嫌弃地走了进去。

老土的装潢,几台生锈了的货架上几乎堆满了各式各样早就被时代淘汰了的物品,委实达不到母亲刚才所说的“上档次”这个要求。

檀盏随便拿了几样价格稍贵一些的,吃力地捧着这些东西走到了一个小冰柜前。

一天没吃东西了,她想买一盒酸奶先充充饥。

但是牌子闻所未闻。

想到竟然要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檀盏眉心都跳了跳。别的小孩都是努力读书走出大山,她倒好,努力读书了,还要被送到这种烂地方。

最后,檀盏还是朝着那一排酸奶伸出了手。她抱上一堆东西准备去结账,转身,蓦地撞入一个坚硬的怀抱。

鼻息间快速被一股沉稳冷冽的木质香所占据,层次分明的香调中,还夹着一丝很清爽的味道。

檀盏下意识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绷紧着,毫无笑意的脸。

她微微后退一步与陌生人保持安全距离,同时将眼前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个子却高出很多的少年的脸,看得更为清楚。

那算得上是一张在同龄人中极为出色的脸,短发干净利落,挺鼻薄唇,一双狭长的黑眸如深水岩石,冷淡深不见底。

他大概刚打完球,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身上气息温热。

也许这个小插曲让他不是很愉快,他神情倦倦,直接无视了她,错过她身边直直走到另一头的冰柜前挑水。

出于礼貌檀盏本想说句‘对不起’,但他走太快,而且后面还跟了几个男生,染着头发还有纹身,比门口那摇摇机上的喜羊羊还要欠揍地调侃说:“到底还是咱越哥啊,打完球来超市买个水,还能有小美女投怀送抱的艳遇呢!”

边说边猥琐地朝她挤眉弄眼。

檀盏:“……”

一群地痞流氓!

看来落后的不单单是环境,还有人。

那几个男生的声音像劣质喇叭,声音大且粗糙,还在议论她。

欠揍1号说:“刚刚那个女生长得好漂亮啊,你们学校的吗?在这块没见过啊。”

欠揍2号说:“是为了追越哥故意来的吧。当然,也可能是为了追我!”

说完,两个人一起欠揍地哈哈大笑。

檀盏闭了闭眼,捧着东西快步走向收银台。

她沉了下气,告诉自己夏虫不可语冰,转手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卡递给超市老板。

结完账,檀盏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挤出超市门帘时朝那几个男生那边看了一眼。

他们的笑容持续性地猥琐。

没救了。

站在冰柜前的边越手指缓慢划过一排排饮料,最终停在矿泉水上,手指一勾,拿了几瓶出来。

他把水砸向身边男生的怀里,懒洋洋道:“输个球,嘴巴还贱上了?”

欠揍1号:“这不是难得在镇子上见到这样的美女嘛。”

“美女?”边越瞥了眼超市门口,脑海里映出刚刚那姑娘鄙夷的神情,他微勾唇:“悠着点吧,说话过过脑子。”

“得令!”

“哈哈哈哈。”

边越懒得继续这个话题,脑海之中一闪而过女孩儿刚才那张白皙的脸,浅色瞳仁像剔透的玻璃珠。

他晃了晃手里的水,“我先回店里了。”

那头,檀盏拎着沉重的购物袋走出去,透过玻璃车窗,发现李若男已经坐在里面了。

狭小的车厢藏不住声音,母亲正揉着眉心说道:“盏盏不是非要重新复读么,我把她送回了我娘家,估计晚上就能回来了。”

愣了几秒钟,檀盏立马拉开了后座车门,大声反驳着:“我是说我要复读,但我没说非要来这种小破地方复读,是你不相信我在江城复读可以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利!而且你这么急着回去见你的情夫,何必还假惺惺亲自送我过来?”

李若男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买的那些东西,冷冰冰地回答道:“没事,小孩子说话不懂事而已。”

然后继续对电话里的人虚伪地赔着笑容,一会儿喊“张总”,一会儿又喊“王总”的。

檀盏听得都厌烦。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一家红砖破楼前。

一下车,檀盏就闻到一股恶臭的鸡粪味。她条件反射性地干呕了一声,抬头看见生了锈的铁栏杆缝隙里,探出了一只羊头,通红的眼睛,不停翕动的嘴里嚼着干燥的枯草,看着她,还很挑衅地“咩”了一声。

这儿就连羊都是二流的混子。

真是穷山恶水养刁民与刁羊。

周遭有很多一致破败的景象,青苔在潮湿的红砖缝隙里野蛮滋生,好几个用竹子编织的圆筲箕竖靠着墙壁,里面晒了一些沾满尘土的萝卜干、梅干菜等。

灰里透白的水泥地只浇了几十平米,四周延展开全是望不到尽头的水田,形状不一的绿色植物栽种在大小不一的耕地中,看不到一丝现代化机械的存在。

母亲站在不远处,一个身材矮小佝偻,头发却黝黑的老人身旁。檀盏淡淡睨了一眼,然后站到了一块小石头上,锃亮漆黑的小皮鞋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嘴唇。

烂到骨子里的破地方,真是一秒钟也不想多待,她的人生也就配在这里跟着一起发烂发臭了。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随身听,檀盏戴上了耳机。是她最喜欢的梅卡德尔乐队的歌——后朋克,工业、迷幻摇滚。在这土掉渣的地方,独树一帜。

李若男把购物袋递给老人,又塞了两个很厚的红包。她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一个是盏盏借住在这儿的生活费,还有一个是你的辛苦费,拿下给你的宝贝孙子买点好吃的也行。”

老人正坐在小板凳上用擂皂棍捶打着湿被褥,看见这堆东西后,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你那个秘书还是助理的,上个礼拜来到这儿一声不吭就把好几箱东西搬到了楼上,这种事情也就你这个赔钱货做得出。”

“是是是,我儿子死的早,只能靠你这么个贱货出钱,才养得起我们李家的唯一后代,但李若男你也不好好想想,我儿子会死还不是都因为你!”

李若男没顺着这话接下去,同时并不想在这个陈年老旧的话题上浪费时间。

她习惯性地扯了扯唇角,说:“妈,你就帮忙照顾盏盏这一年,钱我每个月都会按时打,这一年对她来说很重要,尽量别去打扰她。”

老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继续谩骂:“担心你女儿就把她领回去啊,你不是很能耐么,丢我这儿来干嘛?你都到了这年纪还跟丈夫吵架离婚,搭伙过日子有什么过不下去的?真是不嫌丢人,等着被街坊领居背后嚼舌根呢。”

李若男像没听到似的,抿了下唇,随后朝檀盏走去。

而檀盏正盯着电线杆上的麻雀发呆。

倏地,耳机就被一把扯下,紧接着李若男淡漠抱怨的字句就钻入进了耳朵里,“天天听歌,有这时间不能多练练你的口语和听力?知道我托人找了多少关系才让你的学籍迁到这里吗,就为了让你这次复读后的高考有分数差,几辆宝马都搭进去了。”

“给我用功点读书,听见没?”

又来了。

从来到这儿开始,胸口就像是被粗麻绳勒住了一样,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拼命咬紧着牙关才能勉强压制体内那股燥郁烦闷的气息。

檀盏绷不住了。

她情绪激动地开始嘶吼了起来:“我是说我想重新复读,但我没说要来这种地方读书。你出轨你和我爸离婚让我高考分了心都是我的错,现在你怀着二胎我还缠着你说要复读,你是不是觉得也是我的错?”

今日这一遭大概还得从高二时父母离婚,父亲直接放弃她的抚养权,她高三发挥失常,恰逢李若男在这一年快速勾搭上新情夫说起。

面对她的高考失利,从小对她学习严苛的母亲突然一改性子让她就这么按照分数上该上的大学,她据理力争想复读,李若男极其反对,反对的原因是公司太忙,没时间照顾要复读的她。

但她知道不是,是因为李若男怀孕了,她要组建新家庭了,她不想再对她这个女儿付出精力了。

吵了一个夏天,两方各退一步。

李若男答应让她复读,但她把她的学籍转到千里之外的娘家,美名其约为了利用教育资源差,让她这一年稳稳当当地考上理想的学校。

而她,如果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得接受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读一年。

可明明不必这么解决。

说到底,可能只是因为她是他们这对夫妻名利的产物,在他们战争中可以随时被牺牲被丢弃。

檀盏倔强地盯着她,继续质问道:“生下我是不是你人生最大的错误?”

李若男搭在车门上的手微微握紧,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夏天的风闷热窒息,蝉鸣更是吵得人耳朵疼,包里的手机铃声更是响个不停。一切像乱成结的麻绳。

李若男抬了抬下巴,没回应檀盏的质问,只是沉声说:“复读是你自己选的路,我也尽力配合你了,你状态不够好,用分数差进大学是最稳妥的办法。从现在开始,你得接受,你不能后悔。”

李若男顿了顿:“好了,我要赶飞机,走了,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说完,她上车头也不回地让司机开离这里,留下一排尾气。

难闻的汽油味混着尘土在风中打滚。檀盏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这个夏天每一次争吵几乎都是这样结尾。难道说一句你不是我的错误,这样正面回答一次也不行吗?

要不然,直接告诉她,我李若男不想要你这个女儿了,清清楚楚划开关系。

车子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飞扬的尘土也缓缓落地,夏日的午后愈发闷热。

檀盏在原地干站着,握在掌心的耳机被汗水浸湿,李若男冰冷的眼神,冷漠的言语像魔咒一样回荡在脑海。

那头的老太太还在洗衣服,见檀盏一直杵在那儿,嘀咕道:“两个人脾气倒是一模一样。”

声音不大不小,都钻进了檀盏耳朵里,像一根尖针稳稳当当扎进檀盏的心,让她猛然清醒过来又为之跳脚。檀盏瞪向老太太,喊道:“我和她才不一样!”

她才不像李若男那样铁石心肠。

说完她略过正要骂骂咧咧的老太太,快速奔向自己的房间。

她住的房间以前是李若男未出嫁前的卧室,面积不大,墙壁更是老旧斑驳,但胜在采光优越。

上周李若男让她的助理来打扫过。薄木板床上放着价格不菲的席梦思,亲肤的白鹅绒夏被等四件套。除此之外,她以前房间的那些智能升降书桌、空气清新器、静音灭蚊灯等科技产品都一并被运送安置了过来。

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还在千里之外的江城家里。

但老旧的地板,脱皮的天花板又清晰地提醒她,这儿不是江城,也不是她的家。

她没有家了。

檀盏靠着房间门,低头又仰头,咽下心中翻腾的情绪。

没有家也没事,那样的家不要也罢!她还有她自己,她会好好爱自己的。

给自己打了一剂强心剂后,檀盏深吸一口气,快速在脑海里勾勒出个奋斗雏形。就从今天开始,重温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狂刷试题,继续跟着视频里的黄冈老师学习听解题。

思及此,檀盏环顾一圈,锁定衣柜边上的一只粉色行李箱,那里装着她所有的学习资料。

奋斗第一步,今天把准备工作做一下,小作休息。

等后天报名,一定要百分百投入进去!

但檀盏很快发现,她的平板不见了。那平板她用了有四年了,从初中到现在,很多重要的学习资料都在里面,还有一些重要的照片。运过来的行李都是她亲手打包的,她清晰地记得,她把平板放在了粉色行李箱的夹层里。

檀盏翻来倒去又找了一遍,依旧没有摸到平板。

在她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问题时,隔壁房间传来一点歌声,放的还正是她最喜欢的那首梅卡德尔的《迷恋》!

确定音源就是从隔壁房间里发出来的后,檀盏几乎是冲过去的。

一推开隔壁的门就看见有个七八岁,皮肤是小麦色的男孩子正跪在地上,很用力地戳着平板的屏幕。

听到动静,小孩儿转过了脑袋。那张脸和楼下那个老人长得有三四分像,只是他很胖,胖得像个没有脖子的煤气罐。

檀盏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过平板,漠然道:“没人教你么?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

小孩儿“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檀盏是独生子女,从小被李若男教导得如钢铁一般坚硬,哭这种事情她不擅长,面对爱哭的小孩她也不擅长。

甚至这种哭声真是有够烦躁的。

檀盏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做错事就会哭?你这年纪也上小学了吧,老师不教,家里人也不教?”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楼梯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老太婆杀气重重地推开门,劈头盖脸质问道:“你是不是欺负他了?”

檀盏:“?”

小男孩哭得更大声,两条腿在地上蹬啊蹬,颠倒是非道:“这个坏女人抢我玩具!”

檀盏太阳穴突突地疼。

行,小孩儿不懂事,她不计较。外婆应该有点脑子吧,这iPad不用想都知道是她带来这儿的,是她的东西。

老人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操着一口本地方言,骂骂咧咧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才直起身子,喊道:“赶紧把那东西给你弟弟,你聋了还是瞎了,没看见他在哭?”

檀盏气得颅内气血都在翻涌。

到底是谁眼瞎?她忽然意识到这里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落后的设施,成片的地痞流氓,重男轻女的倔种老人……

这小孩迟早也会被教得不成人样。

檀盏咬咬牙,撒气说:“没救了!”说完她看都不看她们一眼走了出去。

回到小阁楼后,她房门锁得死死的。

破房子的隔音效果是太差,除了走动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动静以外,檀盏关上房门,此刻还能清晰地听见那老太婆用力捶胸口的声音,嘴里骂得也很脏,“小贱货,你妈不要的拖油瓶,丢到乡下来让我养,我这是什么命啊!”

隔了一会儿,她又哀怨起来:“哎哟喂啊,我这条苦命,儿子死的早,才会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这么欺负啊。”

檀盏坐在书桌前,烦躁地解开缠绕成一团的耳机线,狠狠堵上耳朵。

像她这样的人,就算儿子在,她也照样要欺负。

她调大音量,用歌曲隔绝声音心才慢慢静下来。平板里有个加密了的小相册,她视线扫过去,手跟着轻触了触。

照片跳出来,除了第一张是她小学时和一个中年男子在滑雪场拍下的合照外,其他很多都是没有人物的风景照,皆为国内外的名胜古迹。

明明是不久前的人和事,怎么就像上辈子的了呢。

檀盏趴在桌上,手指机械般地滑动照片,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也很快暗了下来,太阳余光消失时,小镇陷入清凉的风中。虫鸣蛙叫此起彼伏,无数微弱的星光加起来,亮过了村头那盏昏暗的路灯。

翌日,晨光破晓时,檀盏被饿醒。

她还有点困,想继续眯一会时,恰巧边上手机叮了一声,有短信进来。

这下彻底醒了。短信来自李若男,严肃冷漠甚至透入到了每一个标点符号上。

再提醒你一遍,明天早上7:30之前去江宁二十七中报道,找高三年级教导主任,姓戴。公交车坐106路,春申站下,转城际公交直达。

前前后后看了两三遍,檀盏没找到任何一个关心她有没有吃好睡好的字眼。她恹恹地将手机扔到了一旁,没有回复。

房间旁就是卫生间,又窄又小。

估计是阳光晒得太剧烈,一走进去就是一股晒化了的尿臭味。

蹲便器两侧布满了脏兮兮的脚印,这儿也没有个热水器,干湿分离仅靠一张帘子隔开,水龙头下面堆着几个叠在一起的廉价塑料盆,破了的红色塑料水桶,以及几把东倒西歪的臭拖把。

檀盏忍着洁癖,简单洗漱了一下。

下楼后,家里空无一人,老太婆和那小孩估计都出门了。

饭桌上也是空无一物。

他们居然昨晚吃饭没叫她,早上也不叫她。这就是李若男花钱让她得到的待遇吗?

檀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咬牙掏出手机,想给李若男发个短信发泄,但一看到上条短信便泄气了。

李若男不会管她的。

这名义上的外婆更是不会。

檀盏再次环顾了一圈这屋子,反复确定她无法在这里填饱肚子后,拎上包出门觅食。

不就是不管饭么,这儿虽然偏僻落后,但昨天的超市又不是假的,而且马上就开学了,等她摸清了这里,以后早中晚的饭都可以在学校附近解决。

出门时经过一双沾着泥巴的蓝色套鞋,檀盏很不爽地踢了一脚。

将其中一只彻底踢翻。

乡间小路虽然因为坎坷泥泞而难走,但也因为简单单一而好走。檀盏只顺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倒是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一块插在泥土地里的公交站牌。

她知道先坐106的公交,然后转车就行,反正地方就屁大点,能框死的只有她一个人。

天热得彷佛将空气都凝固住了,一丝风不透。

十分钟不到,檀盏额头上的汗水就跟黄豆般大的淌了下来。

不远处的地里,有个直起腰,腰间别着水壶的种地阿伯好像注意到了她,他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湿漉漉的白色毛巾,拄着手中沾满泥土与野草的钉钯问道:“你是勒色逼家昨天来的那个外孙女吧?你妈妈是不是叫若男来着?”

没想到老太婆还有个这么人如其名的外号。

檀盏勾了勾唇角,但没搭理那人。

何必扯关系。

然而这位种地阿伯并不懂人与人之间刻意的回避与疏远,他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走过来问道:“你是在这里等公交车?要去哪?”

檀盏装作没听到一样低头玩手机。

什么礼貌,什么教养,什么尊老爱幼,在这一文不值的的乡下,早就被喂了狗。

那阿伯仍然像是看不出她的抗拒,继续说:“你别等了,村口那块正在修路,这一站的公交车路线都绕了,最近的一站是镇上那站。这里要去镇上可是不短一段路,你让你外婆蹬三轮车送吧。我看她一个钟头前还载着孙子去镇上买早饭,你怎么不起早点,跟着一起?”

檀盏再难冷静,她心头一跳,不敢置信道:“什么?”

阿伯很好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檀盏心如死灰,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并且快速翻到李若男早上给她的短信,她想质问李若男——你这么精明,什么都查得到,怎么就查不到修路公车绕路了啊!

那她明天怎么去学校啊?靠家里的羊驮她去吗?

倒霉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发生。“咕噜噜”——檀盏的肚子在此刻发出一声惊天巨响,阿伯憨憨一笑,瞧眼前的小姑娘脸红得滴血,他这会儿很识相地离开了。

檀盏脑子嗡嗡嗡的,饥饿和无语双重加持,让她怀疑人生。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在玩超级难度的模拟人生。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脸,冷着眼,拖着僵硬的步伐开始朝镇子的方向走。

今天这口饭她非吃不可!

檀盏走了很久很久,双腿都发软了才到镇上。

当她坐在台阶上一口口咽下干巴巴的超市小面包时,她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清醒不少。

看吧,也没什么,在这种地方她都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

李若男就是打心底里不信她,不信她今年能考好,不信她一个人在江城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她就是……不在乎她而已。想到这儿,檀盏喉咙里微微发涩,但很快,冰凉的牛奶被灌入喉咙,冲走了这种感觉。

她边吃边拿着手机百度明天去学校的最佳路线。如那位大伯所言,镇上这站是最近的公车站台,但总不能让她每天都徒步走到站台吧?

那老太婆肯定也不愿意送她,她还不乐意坐三轮车呢,多丢脸。

檀盏烦烦地啧了声,再抬头时远远地看见斜对面有一家店铺——超越车铺。

铁质卷帘门只升上去了三分之二,门口的两个白色大花盆里栽种着很茂盛的千日红,一簇一簇挤在一起,绿茎上分出粗壮的枝,成四棱形,灰色糙毛,张牙舞爪。干裂的水泥地纹路密密麻麻,被剥开的车子轮胎、螺丝钉等躺了一地,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就是边上那个快速一元充和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的支付二维码。

塑料标牌上只是简单的分了区域:保养区、维修区、换轮胎、洗车。

檀盏在门口站了会,再三思索,她除了给自己买个自行车,应该没有其他选择了吧?

这里应该有自行车卖的吧?如果没有,加点钱,老板总愿意给她搞一辆吧。

檀盏往那黑黝黝的店里探了一眼,试探性地问道:“有人在吗?”

店里安静无声,彷佛时空黑洞,回馈于她的只有无尽沉默。

顶着毒辣的太阳走路来镇上,已经彻底耗尽了檀盏所有的耐心,这会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有可能卖自行车的店,老板却不敬业。她愤懑地咬了咬嘴唇,沉了一口气,不耐烦地把耳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全部都拨到耳后,檀盏报复性地踢了一脚脚边竖起来的黑色轮胎。

“砰”地一声,轮胎倒地。

正想离开时,店里一辆车子突然有了动静,举升机缓缓拖着一辆轿车上升,紧接着,一个人从车底下钻了出来,光着上身,身上只有一条黑色长裤。

他虽高瘦,但各处的肌肉却很发达,线条流畅,有棱有角,应该是刚才在车底的原因,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灰,可看着却莫名不脏,迎着光走来时,还散发出了很淡的润泽感,青涩却不失张力。

边越随手拿起凳子上搭的一件白T恤,几秒钟不到就套在了身上。他瞥了眼倒地的轮胎,随后视线慢悠悠地转到眼前的女孩身上。

一双黑圆澄澈的眼睛沾着夏天湿漉漉的热气,双颊红扑扑的,鼻尖挺翘,额边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歪歪曲曲地黏在皮肤上。

他眯了眯眼,忽然想起,这不就是昨天超市里撞到的那个女孩儿?

边越走到洗手池那边洗手,从镜子里看这姑娘,勾唇道:“挺有脾气的,是要修车还是保养还是其他什么?”

檀盏刚想回答,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紧接着从车上下来两个男生,一摘头盔,龇牙咧嘴道:“越哥,我们来上班了!”

檀盏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昨天不舒服的场景立刻涌上脑海。

她看向在那边洗手的车铺老板,瞬间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昨天那三个地痞流氓吗?

流氓开修车铺?还挺配,也不配,多侮辱修车这行业啊。

那两人显然也认出来了她。

欠揍1号咧着牙花子说道:“哟,店里来美女了。”

欠揍2号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不还是昨天超市的那个吗,这都追到修车铺来了,咱们越哥的魅力也太大了一点吧!”

檀盏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转头一看,那个老板在用干毛巾擦手,好像一切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她要爆炸了!

她走了这么长的路难道是为了来听这种白痴言论的吗?

深呼吸了一口气,檀盏语调平平地朝靠着墙的那个男生说道:“首先,我觉得你很一般,为什么你的朋友看见一个陌生女孩就要把她给吹嘘成你的追求者呢,虚荣心这么好满足?其次,我是来买自行车的。”

那道原本寡淡的视线落到她的身上之后,一寸寸收紧了起来。

边越挑了挑眉,喉咙里滚出一声笑。

桀骜不驯的眼神收敛了几分,沉着声音很缓慢地说道:“那跟你道个歉,对不起。黄运,黄启,你们也道歉。”

听到命令,欠揍 1 号黄运,欠揍 2 号黄启站直身体,九十度鞠躬,齐声道:“对不起!”

这三声郑重的道歉把檀盏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多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能这样干脆道歉,还是他长得确实比那对欠揍兄弟帅,他看起来顺眼了一点。

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三人能玩到一起去,大概率是区别不到哪儿去的。

檀盏忽略掉边上欠揍兄弟阴阳怪气的眼神,冷漠重复道:“我要买一辆自行车,你这里有吗?”

边越朝那俩确实嘴巴不把门的兄弟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进里屋整理到货的配件去。

等他们走了,他才回答说:“有。”

边越稍微侧过了些身子,指着店里靠右里侧一排为数不多的自行车,懒洋洋地说道:“进来选吧。”

檀盏走进去才发现这个店面真的很小,不过是胜在收拾得还算干净罢了。

天花板上只装了一盏大灯而已,光线感很差,再加上三面密闭的墙没有一扇窗户,导致整个店里的透光性也很差。

这么个青天白日,里头都是乌漆嘛黑的。

店内,有一整面是工具墙,旁边几乎呈九十度直角竖了一个朝二楼去的木梯子,门口位置则是摆了一台看上去很复古笨重的电脑,壁纸不知道是哪个福利姬穿着三角泳装的样子,袒胸露乳,万分恶俗。

檀盏在心里连连“啧啧”了好几声。要不怎么说人不可貌相呢?

“叮铃叮铃”。

边越摁响了一辆自行车的铃铛,提醒了一声:“这边。”

檀盏慢吞吞转过头,几辆平平无奇的自行车落入了她的眼中。她也知道这破地方卖不出什么好看的东西,想也没想就直接回答道:“要一辆最贵的就行。”

少年推出来了一辆,土不啦叽的玫红色,淡淡说道:“一千二。”

“这么便宜?”檀盏紧跟着问了一声。最贵的竟然才一千出头。

对方从喉咙口里溢出来一声低笑,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有钱,多给点也行。”

“……”檀盏戳了戳这辆自行车的把手,说道:“你不给我辆新的吗?”

“你等一下。”

边越走进了后面的仓库里。

那面工具墙上贴着付款的二维码,檀盏走了过去,用手机扫了一下。她微信钱包里的零钱不够,但绑了李若男的银行卡,倒是不用担心。

别的不说,在给她花钱这方面,母亲一直都是挺大方的。

在键盘上输入完了“1200”这四个数字,点击付款的时候,手机卡顿了一下,紧接着跳出了一条短信,来自于绑定银行卡的银行,一堆字眼中,“冻结”俩字尤为突出。

与此同时,新的自行车也被从仓库里推出来了,上面还罩了一层防灰尘的塑料泡泡膜。

檀盏略微有些尴尬,当着他的面,再次扫了一下那张付款码。前面流程都没问题,就是付不了钱。

边越等了一会儿,蓦地笑了,察觉到面前女孩儿有可能的想法,直截了当地率先回绝:“不借不赊,没钱不卖。”

也没指望这儿的刁民能讲什么情义。檀盏心想,她翻着手机通讯录,回答道:“你等着,我找我朋友借。”

边越看着她转过身打电话,对朋友语气也没那么客气,语速飞快。

檀盏:“借一千二,就要一千二,你别多转,晚点再跟你解释。”

对面估计是个男生,虽然听不清具体讲了什么,但态度很爽快。没过一会儿,那一千二就到了店铺账上,机械女声自动响起语音播报。

“收钱方到账……”

边越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檀盏走到自行车旁,扯下了上面的塑料膜,具体的也不太懂,就这么光用眼睛看着。

直到边越递了一张盖章的发票给她,低声说道:“保修期一年,坏了拿过来就行。嫌刹车紧可以上点油,第一次骑的话,建议轮胎先充点气。”

其实很小的时候,檀盏有学过骑自行车,那会儿还是父亲扶着车的后座。这种东西一辈子只用学一次,不会忘记。

她正想着要不试试先骑回家,找找感觉,就听到那句轮胎要充气,愣了愣,回答道:“我不会充。”

话音落地,边越又看向她,漆黑的眼底一片风平浪静。

“现在不就是一年保修期内吗,你帮我充气,算售后服务。”她凶巴巴地说道,不容拒绝。

边越也没多说什么,默默拿过了一旁的打气筒。

这时檀盏口袋里的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是刚才借她钱的朋友,来问什么情况的。

她微靠在工具墙上,点了接通按钮,空着的那只手绕起耳边荡下来的一缕碎发,随口回答着:“没什么,晚点还你那钱……嗯转学了……住在我外婆家,就这么个小破烂地方呗,穷酸乡下指望有什么东西,又脏又恶心的……还有很多奇葩……”

抬眼,檀盏和正半蹲着给轮胎打气的边越对视上。她一顿,盯着那还瘪瘪的轮胎,有些懊悔地咬了咬舌尖。

当人面,这么批评诋毁他的家乡,好像确实不太好。

她放下手中那缕头发,在边越的视线之下,吞吞吐吐地朝电话那头又加了一句:“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奇葩。”

电话那头,陆时妄大笑后说道:“我不缺你那点钱用,所以别急着还……对了,你那儿具体位置是什么,学校下个月放国庆,我过来找你玩啊?”

等了好久,也没听到回答,只传来不明所以的窸窣声。

“喂?喂?喂?”陆时妄皱着眉头问着,一直等不到回应,抱怨了一句“破地方信号还不好”后,将电话给掐断了。

此刻,檀盏突然就被堵在了货架前。

男生不知道要从她身后的货架上拿什么东西,一只手臂抬起,从她的脸前伸到了头顶上方。

她想躲开,往左时,那具硬朗的身体也往左。往右时,亦是如此。

怎么都躲不开,巧合到令人呼吸急促。

男生薄热的呼吸就倾洒在她的头顶上,仰起头看,他的眼神凛冽桀骜。

还夹着很淡的龙涎香味。

边越睨了眼手中刚从架子上拿下来的那瓶补胎液,单挑了一下左边的眉毛。他看着女孩儿绯红色的脸颊,轻笑一声,“不是故意的。”

檀盏别过了头,有些结巴地回答道:“哦……”

他拿上东西,往后退,拉开距离,脑海里寻思着她刚刚说的话,踌躇片刻,耐心较好地再次说道:“我那两个朋友,嘴巴不把门,就爱说那些,别往心里去。”

正儿八经地被道歉,心里舒坦了些。

檀盏咬了下唇,用余光打量他,不知道怎么,顿时觉得他连长相都比那两个黄毛正派很多。

木梯直上的二楼,突然传出了几声中年男人粗厚沙哑的咳嗽声。

喉咙口好像卡了痰,那人正连续不断地清着嗓,恨不得把身体内的肺都咳出来才觉得舒服。

檀盏如梦初醒。

边越朝二楼的方向瞧了眼,又慢慢将目光放在眼前的女孩身上,笑笑,转身走向她的自行车。

他将手中的补胎液快速摇晃了一分钟,单手扯开瓶子上面的拉环,然后对准轮胎气门,缓而稳得挤入液体。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使沾着一点灰尘,也掩藏不住凸起的青筋。

最后,他捏了捏自行车轮胎,确保气充实到位后,站起来,单手扶着车龙头,低声说道:“行了。”

檀盏慢慢悠悠地走过来。

边越略微勾了勾唇角,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会骑么?”

檀盏甩掉那些莫名的情绪,硬邦邦回答:“我要是不会骑,我买它干什么?”

她接过那辆自行车,继续说道:“一年保修期是吧,那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直接过来找你。”

她也顶多在这垃圾地方待上一年。

到时候等到第二次高考结束,就算是李若男,也休想再左右她人生之中的任何一个决定!

边越轻“嗯”了一声,又继续钻进了举升机下面,修那辆腾空着的小轿车。

檀盏离开之前,回过头看了一眼。还是蛮可怜的,她心想,这个男孩子年纪看上去明明和她差不多大,但却已经没书读了,而且根据他修车的技术,以及小臂上流畅结实的肌肉来看,他一定是很早就干了这行。

不管怎样,小小年纪就要养活自己,真的不容易。

穷乡僻壤也给不了他什么广阔的见识,唯一休闲娱乐的方式应该就是刚才店门口放着的那台白色的笨重台式电脑了。

交际圈也固定在那两个黄毛身上。虽说他不像那两个人一样欠揍,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这个破地方也没什么出路,以后的人生路仿佛已经能窥见了。

檀盏推着车向前走,因为觉得怜悯而不断摇着脑袋。

在回到那个所谓的外婆家之前,檀盏特意又绕路去了一趟明珠超市。

“又是你啊?这次要买点什么?”超市老板坐在老旧收银台后面,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声,主动抬起头乐呵乐呵道。

檀盏一言不发地从货架上拿了些泡面和面包,一大堆东西,一股脑地全部放到了收银台上。

超市老板连忙给她拿了个塑料的红色袋子。老板一边用不灵敏的扫描枪扫着商品包装上的二维码,一边背过手拿了一本看上去纸张破破烂烂的厚笔记本。

里面夹了很多杂七杂八的票据。

老板递给面前这个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的小姑娘,低声说道:“我平均每两个礼拜就会去市里面进货一次,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在这本子上写下来,我可以帮你买。只赚你五毛的跑腿费。”

檀盏挑了挑眉,一只手翻开了那本黑色皮面的笔记本。

这里面各式各样的字体都有,大的小的连草的,十个字里面甚至有七八个都是错别字。

老板伸出手,贴心地帮忙多翻了几页,指着昨天的日期那一栏说道:“小越好像已经写过了,你就跟着写他后面,记得最后面留个名字就行。”

檀盏难得回应,“噢”了一声。

她视线渐渐下移。

米白色的粗糙纸张上,那人字迹豪迈大气。

字写得很张扬,但是笔锋却并不凌厉,行楷连笔潇洒,又偏偏都很工整的在一条直线上。

他要的东西是史铁生的一本《病隙碎笔》,以及两包日本牌子的香烟。

落款为“边越”二字。

“这里还有人买书看呢啊?”檀盏诧异地撇了撇嘴,觉得很是稀奇,然后接着上面那人空下的一行,写了些自己爱吃的食物。

写完,笔尖停顿,檀盏想了想,又加了一行,也是那本书——《病隙碎笔》。

字迹更为狂妄潦草。

一点笔锋都不收敛。

老板扫完最后一桶泡面,笑着回答:“你说小越啊?那孩子自小就爱看书,几乎每次来找我代购东西,里面都有一本书呢。”

檀盏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又不认识那人。

付完钱,她就离开了。

从镇上骑自行车到村子里,檀盏有意记录了一下,大概需要十五分钟左右。

是个能接受的时间。

回到外婆家,小煤气罐也回来了。小孩儿趴在地上玩两辆漆都已经掉光了的铁皮皮赛车,那嘴巴边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沾着污渍,看上去脏兮兮的。

看见檀盏手中装满吃的的塑料袋,小煤气罐黑黝黝的眼珠子都快要发光了,还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你看什么看啊?”檀盏凶巴巴地吼道。

她本来就不太喜欢小孩子,对这种被老年人的溺爱惯坏了的,更加不喜欢。

檀盏拎着东西独自上楼,进入小阁楼之后,还不忘锁上了房门。到底是没能看到这个弟弟跟着一起上二楼,然后躲在柱子后面,可怜兮兮的模样。

小孩儿攥紧着衣角的手指头,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

檀盏坐在书桌前,查明天去上学时的路线。镇上分别只有幼儿园,小学以及初中,分散在三个角落里。而高中则是都在市区,一共三所,其中还有一所是职业技术学院。

她要去的江宁二十七中在离得最远的街道上,不仅是市地图的边缘,好像还临着海,光是坐公交车转车等等就要耗费四十多分钟,如果每天早上晚上纯靠蹬自行车过去的话……

檀盏觉得她会死,累到双腿截肢而死。

最后综合了一下李若男早上发来的那条信息,檀盏决定,明天先把自行车骑到春申站,然后再乘坐城际巴士直达学校附近,最后再步行几百米。

毕竟只有村口修路,106公交车进不来才不得已甩站绕行的。

为此,檀盏还特地画了一张简单的路线草图,折好之后放进了书包里。

做完准备工作后,她深呼吸一口气,“砰”的一声背部朝下躺在了软蓬蓬的床垫上,一只手搭在闭起的眼睛上。

这俩天发生的事情就跟走马灯似的不断在脑海里循环播映。

最终,以修车铺那个身上只穿了一条黑色裤子,光着上半身,露出紧实腹肌的男生结束。

——身材高瘦,肩宽腰窄。

——漆黑的眼眸,有光。

地痞流氓。

夜晚寂寥漫长。

过了七点之后,整个村都安静了下来,家禽都没了声。

只有楼下老太婆的收音机,刺耳喧闹,似乎是在收听戏曲。诡异凄惨的民间小调,唱的是一个苦命女人不仅丈夫早死,儿子也因天灾而去世了。

檀盏皱着眉头,烦躁地啧了声,睡不着。

她爬起来啃了两个面包当晚饭,习惯性想玩会手机,但却不知道应该点开哪款软件,就连现在流行的汤姆猫游戏都没了兴致。

滑来滑去,最后还是切回了微信页面。

一片空白,连订阅号的消息都没有。

在寥寥几人的通讯列表里,檀盏一眼就看到了李若男的名字,头像是公司的商标,点进朋友圈里,也全部都是一些进口医疗器械的广告。

不过账号已经停更了快有两个月了。

切回去时,手指不小心点到了和她的聊天页面,仿佛触了电似的,檀盏立马推开手机。

她又停顿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今天白天在付款买自行车时,显示绑定的银行卡被冻结的事情。

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檀盏抿了抿唇,重新解锁了已经熄屏的手机。

她的所有消费流水都是走的李若男的银行卡。

如今被冻结,只有两种原因。

要么就是出了什么问题,李若男名下的所有银行卡都被限制消费了;要么就是李若男真的不想再搭理她这个女儿,主动冻了她绑定要用的卡。

想到母亲一副女强人的精英模样,檀盏冷笑一声。无论怎么想,都是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李若男争强好胜一辈子,是个为了公司业绩,连亲生女儿生病了都可以不管不顾的母亲。这样的董事长,难道还会允许公司出什么问题吗?

沉浸于自己阴暗的揣测之中,檀盏在键盘上打出的字都是夹枪带棍的。

你怎么把给我用的银行卡冻结了?二胎还没出生呢,就只想着给肚子里的那个留钱了是么?

她本身就比同龄人早上一年学。

从小父母都忙于事业,没空照顾她,所以李若男干脆花钱托了关系,让她大班没念就直接进了小学里。小学有晚托班还有校车,不用费心接她放学。

所以即使今年重新复读一年,她也和现在的一届高三生是差不多大的。

法律责任上,未满18岁,李若男仍然有义务抚养她。

不是丢在乡下了,就真的能当没生过她一样。

出乎意料,李若男的回复来得很快,她直接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你绑的那张卡也不能用了?”她的嗓音似乎很疲惫,但仍然洪亮,“那我以后直接转账给你吧。今天买了什么东西?多少钱?”

檀盏有些疑惑不解。

听这个意思,是李若男所有的银行卡都被冻结了?

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是离婚官司没打好,财产分配不均匀导致的么。

真讽刺。

她言简意赅地回答道:“自行车,一千二。”

母亲并未对这个价格感到唏嘘,甚至反问了一句,“怎么不买好一点的?”

檀盏没高兴说村里到镇上公交车停运了的事情。她很清楚,就算是说了,李若男肯定又是那几句反反复复不变的话。

复读是你自己要选的路,连学都没开呢,就坚持不下去了?

早就让你听我的,你不听,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听!

挂断电话之前,檀盏还是没有忍住询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卡怎么会被冻结的,是不是家里出什……”

话音未落,李若男就匆匆将她的话给打断了,只有更冷冰冰的一句话:“没什么,不用你小孩子来操心。”

“记住,学习才是你的首要任务。”

话落,檀盏又听到那边一个男人声音:“男男,你看见我的领带了吗,卧室里怎么找不……”

檀盏眼皮跳了跳,尚未完全听清楚,李若男就主动将这一通毫无显现母女感情的通话给挂断了。

檀盏讥讽地扯了扯唇角。

领带、卧室。

看来也是早就有房子,同居了啊。

她直接扔出了手中的手机,将头后仰在椅背上,眼睛被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照着,流出了几滴生理泪水。

另一边。

李若男扶着自己尚未明显显怀的孕肚,看见身侧男人经过时,转过了身。她有些窘迫地说道:“老徐,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女儿那边的卡也被银行冻结了。”

她脸色很红。

像是发烧了一样。

“当然可以啊,先转你一万够吧?”被叫住的男人回答道,侧过身去拿桌子上的手机时,眼眸之中闪烁过一道精光。

速度快到难以捕捉。

收到钱之后,李若男说了一句“谢谢”,怕银行直接吞了这笔账,她飞速打开了与女儿的聊天对话框。

一共分成两笔转过去。

第一笔是1200,以为檀盏在自行车店里赊了账,要她明天放学后尽快去还掉。

第二笔是8000,生活费。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若男思忖,毕竟也是个快要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该怎么规划着花钱,不应该需要她手把手得教才对。

檀盏听到手机两声“叮咚”响。

她收了钱之后,什么话也没回。俩人的交流仅限于此,也到此为止了。

房间,薄薄一层纱的窗帘连月光都遮不掉,屋外高耸的树影折射进来,黑乎乎的很瘆人。应该是外面栏杆上挂着空衣架的原因,一有点风儿,几个衣架就相互碰撞,发出扰人心烦的声音。

檀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忍了几分钟,她光着脚走下床,窗户一开,三个塑料空衣架直接被丢到了楼下。圈里那头公羊“咩”了一声,划破黑夜。

直到后半夜,檀盏才进入了深度睡眠之中。

闹钟在清晨六点准时响起。

小阁楼里弥漫着一股烧菜的烟味,应该是楼下厨房飘上来的。

檀盏醒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窗通风。她不喜欢闻任何的油烟味,那会让她有种想呕出来的感觉。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再加上不熟悉市区和学校,檀盏才起这么早——毕竟迟到有些难看。

早上风冷,她在短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连帽衫外套,拿起书包下楼,才发现楼下的油烟味更加严重,而屋里与昨天一样,又是空无一人。

只不过稍有不同的是,那张四条腿都不一样长的木桌子上放了一碗白粥,还有一盘没动过的凉拌海带豆皮。

几只黑苍蝇围着桌子“嗡嗡”乱转,伺机而动。

檀盏看了好几眼,都没有什么食欲,她撕开手里拿着的一个面包包装袋,咬住后转身直接出了门。

自行车坐垫上积了一层湿漉漉的小水珠。

檀盏骑到春申站差不多花了二十五分钟,站牌处,已经站了好几个等城际巴士的人。

不过都是一群有说有笑的老年人。他们手中拿着很大的蛇皮袋,里面装着要去市里的菜市场中卖的蔬菜。看见檀盏之后,这些人最初只是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但当注意到檀盏外套里面的衣服竟然连肚子都露出来了时,就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了。

檀盏懒得搭理这种长舌妇,掏出口袋里的随声听将耳机塞进了耳朵里,直接将音量声调得巨大无比。

早上的巴士每一刻钟来一班。檀盏最后一个上车,位置习惯性地选了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坐下后就低头看手机,始终只沉浸在她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

车子即将发动,车门关了一下却又开了。边越按住车门直接一步跨完了两个台阶,轻盈地跃进车里。

看见他,男司机主动打了声招呼,问道:“这学期你怎么这么早?平常不都是坐晚几班的吗?”

边越拿出公交卡刷了一下,笑着回答:“这不开学第一天么。”

“你怎么不骑你那辆摩托车呢,我看你们学校不少人都是自己骑车去的啊,多方便。”

边越收回了公交卡,唇边的笑意有些漫不经心,但还是很礼貌地回答了一句:“学校不让骑。”

司机哈哈大笑两声:“你小子,没想到竟然这么遵守校纪校规。”

边越正准备往后面走的时候,开车的司机还是没有止住聊天的意思,一只手挠了挠发痒的下巴,问道:“对了,小越。你爸他……有消息没?”

边越怔了怔。他压了压头上戴的黑色帽子,径直沉默地走向了车厢的后半截。

檀盏就是在这个时候,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视线中。

淡金色的光束透过左窗,照在她的身上。她皮肤很白,那双眼睛跟小鹿似的,清澈明朗。整个人靠在窗边,一直都低着头看手机,也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唇角终于弯了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边越很迅速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她的后面,偶尔恍惚,还能听见前面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声。

嘶吼、咆哮。

明明与她那副清纯的外表是格格不入的,却又有种意外和谐的感觉。

巴士沿着道路右侧,缓速行驶。檀盏脑袋一直垂着,在脖颈开始发酸后,收起了手中的手机,然后抬起了眼。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淡的花香味,透过车窗,她看见了路两边栽得满满的白玉兰。纯白色花朵绽放在枝繁叶茂之间,枝干坚韧粗壮,连花萼都是圣洁的,一朵一朵点缀着这座城市。

明媚的阳光下,仙气飘然。

檀盏下意识地就推开了一点窗户,带着花香味的清风迎面拂来,让心情都愉悦了不少。

再转眼看向车厢内时,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多出来了很多穿着蓝白色校服的高中生,熙熙攘攘,激烈的喧嚣声仿佛下一秒就能掀翻巴士顶盖。

她摘下了耳机就听到下一站的报站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昨天晚上画的那张路线草图,然后数了一下,还差2站就到了。

边越是在开窗的那一秒里,睁开眼睛的。他不仅同样能吹到风,除了花香以外,还闻得到前面女孩儿的洗发水味。

清甜的白桃,莫名不腻。

因为巴士后座的构造是一层高于一层,所以在檀盏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白纸并且打开时,他不用刻意去看,都能把上面的内容尽收眼底。

凌乱的铅笔线条,豪放不羁,大到恨不得一个字就占据半张纸的字体,起点是一头长了六根猫胡子的公羊,终点则是一面小旗。

一看下面的注解。啧,二十七中的。

他眯了眯眼,唇边有一丝淡到难以察觉的笑意。

车里已经很挤了。因为菜市场在学校的后几站,所以不少老年人都还没下车,他们手里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的,非常占空间。车厢中部垂下来的黄色扶手,被两三只来自不同学生的手同时紧握,人群密集到没有空隙。

好在后面的位置还算清净。

司机在每一站都停车,每一站也都不会因为车厢人数过多而拒载。似乎,这早就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习惯,能多让一个不白等,就多让一个不白等,前门上不去的,后门开了还能挤挤。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站上来的学生格外多。

嘈杂嬉笑的声音之中,还夹了一个头发花白妇人的呻吟,老年人一上车,就被学生们给挤到了后面,双腿打着颤,看上去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可是前面坐着的人却一个没有看见,亦或是,看见了也假装没有看见。

司机终于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别吵了,身边有老人孕妇小孩的,都给让让座。”

他瞥着后视镜,又喊道:“那几个在扎头发的女学生都站一站,把爱心座椅留给有需要的人。”

檀盏瞥了眼自己身旁还在呼呼大睡的中年男人,见他没有半分清醒过来的意思,就自己站起了身。

走出去时,她撞到那人膝盖,倒是把他给撞醒了。

中年男人见自己旁边站着一位老年人,连忙把屁股挪到了右侧的空位上,然后拍了拍腾出来的新位置,说道:“诶!您坐这咧!”

老人知道是穿灰色外套的小姑娘给她让出的座位,朝檀盏挥了挥手,说道:“丫头,谢谢你啊!”

檀盏没说什么,甚至头都没有转一下,径直从后门下了车。

她想,反正也就两站的距离了,走走并不远,那车上声音太吵,反而受不了。

边越几乎是在檀盏起身的同时一起站起来的,不过当他看见她让出座位后,动作就顿了一下,再回过神来,檀盏已经直接下了车。

他弯着腰,走到后门口的位置,隔着关上的车门默然无声注视着檀盏的背影,一只手轻轻松松抓住最上面的横杆,袖管因为重力下滑,露出了一截精壮的手臂。

檀盏下车之后将随声听塞到了书包里,开始往巴士行驶的同方向走。

市区虽然不算繁华,一栋摩天大楼都没有,但比起镇上和村子里来说,已经是很热闹的了。

因为附近还有个六层楼老小区的原因,不少便民商铺都坐落在这条街上,有服装店、蛋糕店,各式各样的地方特色小餐厅等等。

装修最气派的则是一家KTV,看上去应该开了十几年了,金色变成土黄,有种劣质的风尘感。

尚未走几步路,檀盏就被一家小摊位给吸引住了目光。

人群来来往往,过得很快。摊位摆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心,一对夫妻正在摊鸡蛋饼,戴着一次性的塑料手套,一个负责做,一个负责装袋子,装好了的鸡蛋饼比手掌都还要大,分别放在两个长方形的铁盘里,而两个铁盘的中间则是一个白色塑料桶,里面是用来放钱的。

檀盏走了过去。

鸡蛋饼的香味让她有些心痒难耐,她盯着铁盘里的成品,心里想到,人果然还是得吃这种热乎的粗粮才能活得下去。

老板娘抬头见她是个陌生的脸,主动说道:“要不要吃鸡蛋饼?左边的是加辣加香菜的,右边的是不加辣不加香菜的。”

至于其他鸡蛋、火腿肠、里脊、榨菜等配料全部一样,因为每天早上买的人太多,实在是来不及一个一个现摊。

檀盏拧了拧眉,有些犹豫。为什么就没有不加辣却加香菜的选择呢?

但当听到老板娘最后一句“五元一个”时,她立马就心动了。

都这么便宜了,她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也是被这低廉的物价震惊,她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句,“五元?”

比她手还大的鸡蛋饼只卖五元,老板一家真的不用赚钱的吗?

正在摊鸡蛋饼的老板抬起了头,以为她说的“五元”是嫌贵的意思,笑着开口道:“如果你是学生的话,只收你一半的钱,给两块五就行。”

檀盏今天没穿校服,他不好确定,但这么年轻朝气的一张小脸蛋,也不难看出她仍然在上学。

檀盏是打算把硬币都留给乘公交车用的,闻言,她往那塑料桶里放了一张五元的纸币,然后一边从右边铁盘里拿起一个装好的鸡蛋饼,一边笑着说了一句,“那行,等我下次穿了校服再过来买。”

那老板仍是笑呵呵的,爽朗应了声“好”。

檀盏捧着鸡蛋饼走出一小段路,又忍不住回望了眼小摊。

真的是童叟无欺。她想到,好像心里稍微有那么一丁点,不是很讨厌这个破烂地方了。

继续往前走着,店铺越来越年轻化。学校附近开着文具店,还有游戏厅、鸡排店、奶茶店等连锁品牌加盟店铺。

江宁第二十七高级中学的牌匾出现在距离第二个巴士站牌几百米的地方,就在被这些店铺包围的中心。

校园内大片都是深红色的建筑,常年气候潮湿的原因,墙壁与地面接缝处不仅长出了青苔,还有不少黑灰色的霉斑。校门口的广场上摆了一座老鹰的石雕,底下刻着八个大字:有为有守,不忮不求。

檀盏觉得挺有意思的,但随之而来更多的还是挫败感。

这个学校很大,却空旷。一看就知道是年岁已久的老校区了,设施不说先进,能完善到每个教室都装上电风扇,她就谢天谢地了。

因为是九月一号,开学第一天不少本校学生都没穿校服,所以站在门口守岗的保安查得并不严,只要没什么染发之类的情况都一律放行。

檀盏轻轻松松就走了进去。她没急着去找李若男提到的那位戴主任,而是被边上装裱在告示栏里的红色成绩榜给吸引住了。

上面内容是高三学生上学期期末模拟考的排名与分数,做的老师很用心,连每一科成绩都写得清清楚楚。理科班第一名是个叫林望晴的女生,英语很薄弱的样子,所以总分被第二名追得很紧。

而倒数的后几名里,檀盏被一个叫“边越”的名字再一次吸引到了。这个名字很眼熟,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考的,全科零分,只有一个数学蒙对了十分,看起来智商感人。

教学楼里,每个办公室门边都挂着标牌,檀盏成功找到了高三年级组教导主任的独立办公室。还没走进去,她就听见里面有个男人中气十足地大吼着:“我就知道我那个时候没有眼花,就是你们俩个暑假的时候去职校旁边的台球厅里玩吧?”

“我都三令五申过多少遍了,暑假是你们这种差生成绩逆袭的好机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刷题,不要去那种不三不四乌烟瘴气的地方瞎玩。”

“结果你们还去,可想而知平常肯定是把班主任的话也都当成是耳旁风的!”

檀盏透过门缝好奇地看了一眼,两个男生并排站在办公桌前接受一个地中海男人的训斥。左边那个似乎还挺不服气,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开口反驳道:“那越哥当时也在场的啊,您凭什么就训我们俩个?”

戴主任气得拿茶杯的手都抖了。他怒骂道:“越什么越哥?小小年纪学外面黑社会的那套叫法啊?你这肯定就是在台球厅里学会的!有本事成绩也和边越一样好,我不管你们,你们不来上学,每个月只来考一次试,我都绝无二话!”

又听到了那个名字。檀盏一头雾水,那个叫边越的难道不是考得倒数第几名吗?他怎么还成绩好上了。

这教导主任说起反话来,就跟真的似的。

“行了行了,看见你们就烦。”戴主任喝了口热茶,润了润嗓子,继续对着两个男生说道:“赶紧滚回去早读吧,待会儿要是被我看见开小差,绝对饶不了你们!”

左边那个率先走出来,檀盏被他盯着看了一眼,紧接着,他就说道:“哟,学校还请女明星给我们搞开学典礼表演了啊?”

戴主任听到外面的动静声,抬起了头,谩骂道:“小兔崽子,又在说什么呢?”

两个男生撒腿就跑,右边那个也不含蓄,边跑边舌头打结了一下:“赶紧回去告诉越哥,他最爱搞美女了!”

与此同时,戴主任也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

黑色大理石窗台上摆着一盆被照料得很好的琴叶榕,深绿色的叶片上蔓延着青翠纹理,随着办公室里的中年男人走出,叶片在风中抖动了两下。戴主任看见面前的女孩儿,神色有些诧异,开口问道:“小盏?是你吧,你妈妈叫李若男对吗?”

檀盏直认不讳,点了点脑袋回答道:“是。”

紧接着男人就侧身将她迎进了办公室里,还笑着说道:“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她以前可是我的得意门生呢,在大城市里也算是刻苦打拼出来了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

檀盏并不想听到这些,出于礼貌,她淡淡地扯了扯唇角。

乡下这地方好像不讲究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舒服距离,戴主任聊完了她妈,又开始聊她。

他打开了电脑上关于她先前高考分数的文档,皱着眉头说道:“你这次考试的分数线也算过一本线了啊,真想上名牌大学,让你妈妈多出点钱不就好了?怎么还想着来复读一年吃苦头呢?”

“没发挥好。”檀盏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她莫名不想在这个办公室里多待,也不想与这位教导主任多接触。兴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烦躁,她像只浑身带刺的小刺猬似的,语气悉数铺满了不耐烦:“请问我的班级在哪儿?”

戴主任愣了一秒钟,随即回答道:“你妈妈之前在电话里有跟我叮嘱过的,让你进高三一班,尖子班。”

恰好他也要去巡视高三年级的早读,从桌上拿了一把写满了毛笔字的黄色戒尺,双手背在身后说道:“我带你一起过去吧。”

楼梯在走廊的尽头。

檀盏刻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跟在教导主任的身后。

戴主任倒是不介意,走到一半还特意转过身子来对她说道:“其实我们学校这几年已经不分什么快慢班之类的了,所有学生平等共享教育资源。不过你妈妈很固执,她以前上学是一班,尖子班,所以特地央求我也一定要把你安排进一班去。”

檀盏依然没说什么,心里其实门儿清李若男所打的算盘。不就是嫌她一次没考好已经够丢脸了呗,所以自以为聪明地将她安排进假想中的尖子班,妄想这次能够借她这个可有可无的女儿,脸上沾点光。

不过学习这回事儿,她本人也并不想敷衍了事。既然选择了复读,那就一定要拼尽全力,最终上岸。

上楼梯时,檀盏突然想到了住宿的事儿。在一开始进校门的时候,她有意环视了一圈,各处都空空荡荡的,好像没发现什么晾着衣服的宿舍楼。

所以她低声问道:“这个学校不能住宿吗?”她不想回那个讨厌的外婆家。

可惜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戴主任点了点头,回答道:“我们这片属于是老校区了,教育局拨的款只用于建新的分校,那边会有宿舍楼,就是得等到五年之后咯。”

似乎是意识到檀盏走得很慢,他也故意走得慢了一些,颇为热情地继续说道:“很多高三生为了节省时间,父母都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啊,你也可以让你妈妈租上一个。”

檀盏依然是没话说。因为她确确实实不知道该怎么接,总不能附和说自己的父母离婚了,而她母亲怀二胎根本不想管她,为了方便产检都直接住到医院院长的家里去了吧?

啧,可真够丢人的。

高三一班在五楼,抵达第五层之后,戴主任指了指最末端的那间教室让檀盏自己过去,这个点带班的班主任一般都在教室里,而他则要开始一间一间巡视早读课了。

檀盏回了一声“谢谢”,默默往前走去。

她其实不太喜欢去适应一个新环境。教室里,当班主任要求介绍自己时,檀盏只说了一个姓名。讲台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紧着她,充满了好奇与打量。檀盏抿了抿唇,一眼扫过去,视线蓦地被坐在靠北侧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吸引住了。

他是唯一一个将头埋在桌子上睡觉的。

日光从北窗照进来,他垂在课桌侧边的手臂白皙,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流畅,睡得连头发丝儿都有些卷了。

好在班主任也没有太过为难檀盏,同样扫视了一圈讲台下的位置,仅有北侧最后一排有个空位。他伸手指了指,说道:“你个子也不算矮,先坐那边吧,下个月统一调位置的时候再给你换。”

檀盏应了一声,背着书包慢慢吞吞走过去。

恰好早读课的下课铃声响起了。

坐在那个空位旁边的男生并没有被吵醒,也没有抬起头的意思。反倒是前座的男生转了头,似乎是有憋了两个月暑假的话想说,但一看后座的人睡着了,便只能无奈地撇了撇嘴,而后抱怨道:“越哥平常不都是利用在车上的时间补觉的么,怎么才刚开学就睡了一整个早读课?”

檀盏下意识地放轻了卸书包的举动。

窗户开着,她没拉拉链的灰色外套都被风吹得鼓起来。

讲台边上不知道是谁捡到了张白纸,一只手高举在半空中,大声嘲笑道:“是咱们班的哪个大聪明来上学还要手绘地图啊?都高三的人了,不至于吧?”

檀盏摸了摸自己的外套口袋,脸色白了白,是她的纸。估计是口袋太浅,刚才不知不觉的时候掉出来了。

不过这有什么值得嘲笑的?她的新同学们真是无聊的厉害。

“给我看看呢!”教室门口走回来一个倒完水的男生,他忽然跳高将那张纸给抢了过去,然后笑得更为狂妄:“这起点画的是啥玩意啊?猫里羊气的。”

檀盏眯了眯眼,认出了那个抢纸的男生。

——是刚才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挨训的其中之一。

而最初捡到纸的那个男生也不是好说话的主,手中东西一被抢走就激动地大喊了起来:“黑卤蛋,你还给我,那是我捡到的!”

于是俩人开始在教室里追逐打闹。

第二圈的时候,手中拿着纸的那个男生不小心撞到了檀盏,力度还挺重的,导致站着的檀盏又碰到了课桌。

“砰”的一声巨响,桌腿在地板上刺耳划拉。另一张靠在一起的课桌,即使上面趴着人,也没有幸免,同样位置被撞开。

那个被叫作“黑卤蛋”的男生怔住了身体,眼看原本睡着的人因为他而吵醒,特别尴尬地笑了一声,试图转移自己胆战心惊的注意力。“黑卤蛋”在厕所逃了整整一节早读课,所以压根儿不知道班里新来了个转学生。他看到陌生的檀盏之后,打招呼道:“嗨,美女。”

接着,又挥了挥手里的白纸,一边缓慢低调地走开,一边热心肠地询问着:“这是哪位同学落下的地图呀?快来失物招领处认回哈!”

边越暴躁地直起了背脊,睡到一半桌子被人推开心情本就不爽,一抬眼,又看到了旁边空桌子上的红色书包,紧接着就是女孩儿那一张比他表情更不爽的脸。

跟昨天在他修车铺门口踹轮胎时的表情有的一比,边越心里想,差点儿就要以为自己的课桌也是她踹的了。

不过……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巧一个班。

同样没想到的还有檀盏。一秒之内,她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了“冤家路窄”四个大字。

在她尚未做出任何行动之前,即将成为她同桌的少年先一步起身,耷拉着眼皮,拿过了“黑卤蛋”手里拿着的那张地图。然后,他看也没看一眼,直接塞进了桌肚里。

周遭原本热闹讨论地图归属问题的声音,立刻就停止了。

毕竟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议论边越的事情。上一个议论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出院呢。

边越懒洋洋地睨了眼还站在过道里的“黑卤蛋”,身子微微向后仰,嗓音冷冽淡漠:“还不回位置?”

一共五个字。

檀盏硬生生得只听出了三个字的意思,那就是“还不滚”?

她没说什么,扶正了自己的课桌以后就坐了下来。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任何想和这里的谁打交道的想法。这次复读,除了疯狂学习以外,她的目标还是只有疯狂学习。最好是能够申请到国外的大学,就是一边洗盘子一边读书,也好过再活在李若男的变态控制欲之下。

至于那个所谓流一半相同血液的二胎,她更是不想看见。

在上课铃声打响之前,檀盏冷着脸,快速从旁边人的课桌里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那张白纸。什么话也没说,她直接将纸蹂成一团丢到了身后的大垃圾桶中。

见状,边越挑了挑眉,从喉咙间缓缓发出了一声笑,戏谑道:“拿我的东西不打声招呼吗?”

檀盏瞥过去,一字未语,只是眼神在和他说:“装什么,还有,我们不熟。”

先前在大城市里念书,不管成绩排名如何,每一个同学都卷得很厉害,课间别说闲聊了,就是去喝口水上个厕所,都觉得是在浪费刷题的时间。

檀盏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刚才课间同学们打打闹闹那么一幕,至少从她小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亲眼目睹过了。这个教室的下课氛围真的和她以前的班级大相径庭,两摸两样。

然而不同的还不仅仅只是下课时间而已,上课亦是如此。

乡下老师忒不负责,上午一共四节课,竟然能够做到每一门课的老师都不认真讲题。上学期的期末模拟卷不讲,上一届考过值得分析的高考题也不讲,而是在讲劳什子的升高三心德,以及该如何正确且高效率的复习。

怕不是全都疯了,浪费时间。檀盏是真心觉得这儿的人都很荒唐。

与她同样身为高三冲刺生的同班同学们在这种轻松到甚至有些愉悦的环境里,毫不反抗,一片其乐融融,上课就回班级,下课就去操场上疯跑一圈踢会儿球。

他们难道都不想要考个好大学的吗?

还有她旁边那位巧合了太多次的同桌,更狂妄,要么就是趴着睡觉,要么就是看课外书。课外书倒是一本全英文的,檀盏无意间瞥了几眼,发现连书的最下端都是纯英文的俚语注解,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带着厚眼镜的学习委员下发空白练习册,檀盏亲眼看着自己的同桌在姓名那一栏洋洋洒洒地写下了“边越”二字,她才有些怔出了神。

边越?年级榜上的倒数之一,全科喜提零分,只数学蒙对了十分的那个?

檀盏勾了勾唇角,略带讽刺之意,就这水平还看英文书呢。她真的对这里的所有人都嗤之以鼻。所有人,人人平等,所以她直接看不起每一个人。

不过有一说一,这个男生的字是很好看的,大气磅礴,字走龙蛇。

檀盏敛起睫毛的那一秒才倏然想起,这名字好像还是昨天出现在超市老板那本代购笔记本上的那个?

他可真爱看书。

还,抽烟。

是坏学生扮乖的典型例子么……

前排突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声,檀盏皱着眉抬起头,看见了坐在斜前方那个男生鬼鬼祟祟回过了脑袋。

在与她对视之后,男生仿佛跟见鬼了似的,脖子一缩,立马绷紧着肩膀转了回去。檀盏无语地咧了咧嘴角,继续低下头翻她上学期整理出来的那些知识点笔记。

耳边,只听得上课铃声响起,其中还夹杂了一道刚才那个回头男生的嗓音,他用前后桌四个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着悄悄话:“越哥,我咋发现这个新同学一直盯着你那边看呢……她刚刚还和我对视了,不会是一直都在看我吧?”

檀盏:“……”她在心中骂了一句“傻逼”。

谁看他了?谁又看什么越哥了?

真是服了。

自恋臭美也是这儿男生的特性吗?

接着那个男生开始自我欣赏了起来。他拿着一张英语课本配套的光碟,利用反光的那一面充当镜子,一只手贴着额头右侧,梳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到的大背头。

檀盏完全说不出话,甚至怀疑李若男是不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搞错了,把她给送进了一所职校。周遭竟然还有玩扑克牌的声音,这真的是明年六月份要高考的高三年级吗?

边越轻笑了一声,食指弯曲,在课桌边沿处敲了敲。他往前伸了伸腿,而后懒洋洋地反问道:“你说她在看你啊?”

他说话时指向性很明确,毕竟他的视线也直勾勾地盯向了檀盏。

檀盏拧着眉头,莫名有些不悦。

前座那个男生还在自说自话,点点头承认道:“是啊,谁让小爷我英俊潇洒,风流倜……”最后一个“傥”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脑袋上就被蓦地摁下了一只大掌,掌向前下方使着力,迫使他那一整张脸都更加拉近距离,凑到了檀盏的面前。

边越掀了掀眼皮,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好好让她看个够。”

语气漫不经心,裹挟三分痞气。

檀盏几乎和那个男生同时愣住了。她的心脏“咯噔”一下,随即蹙起的眉头愈发像个深深的“川”字。

好在上课铃响过了一会,英语老师总算是拿着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姗姗来迟。教室里安静下来。老师挥了挥手让课代表上来连接电视机,自己则是抿了口杯子里的茶水说道:“下节数学课跟我周一的英语课换掉了,我准备连上,你们现在想上厕所的,还能去。”

教室里突然传出了很多哀嚎声,似乎是不太理解怎么开学第一天就整这么一出。虽然英语跟数学同为正科,也没有什么区别,但连着上也未免时间太长了。几个人零零散散地边走向厕所边抱怨,在英语老师一句低声的警告后,才稍微收敛一些。

檀盏大概是此刻这间教室里最快乐的那个了。她收起自顾自做了一上午的练习卷,拿出了和英语有关的复习资料,准备好好听接下来的两堂课。

这个老师给她的初印象还算负责,知道光是45分钟讲不透什么,但如果连讲90分钟就不一样了,中间还能空出刷同类型练习题的时间。檀盏觉得自己慢慢找回到了一些她在大城市里学习的感觉,这才是正常的高三才对。

她旁边,边越也舍得收起了那本厚厚的课外书。檀盏瞥了一眼,心想,原来她这个同桌对英语如此感兴趣呢?

几个出去上厕所的人回来后,英语老师才缓缓开口:“上学期期末太赶了,我们班的口语考试还没做,考虑到大家可能都忘记内容了。”

她顿了顿,宣布道:“所以我决定这两节课重新给大家放一部电影,最终考试分数会归纳到平时分里。”

檀盏大跌眼镜。

但教室里,两侧窗户的窗帘已然都被拉上了。檀盏怔怔坐在座位上,心中一万个不理解,考口语和看电影又有什么关系?老师偷懒不想上课,原来还能找这种借口的啊……

也不知道她去校长室里写匿名举报信有没有用,她一个人的力量可能是微乎其微,但如果全班同学都“上诉”,校长肯定会重视起来,给他们重新换位负责任的英语教师的。

不过眼下这个情况,除了她以外,其他同学都收起了桌面上的书本,一双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那个不大的电视机。

坐在檀盏前面的女生回过了头,这是她今天第二次主动攀谈。女生的头发又长又黑,肤若凝脂,鼻梁上还有一颗很小的痣,典型的古典美人的长相,她身上穿着蓝白色的校服,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学生。毕竟开学第一天,这个班级里老老实实穿校服的人不多。

女生第一次开口,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她说她叫田笛,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然后问檀盏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檀盏以题还没有刷完冷淡拒绝了,中午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教室啃着随便买来的水煮玉米,继续刷上学期李若男给她买的复习资料。

此刻,田笛再一次回头看向檀盏,她眼睛亮闪闪的,看上去很高兴:“太好了,这次英语剧我们组的人终于全了。”

大概是怕檀盏初来乍到听不懂,田笛好心解释道:“口语考试是以小组合作的形式,一般都是前后桌四个人,我们班之前正好是单数,现在盏盏你来了,我们组人也就全了。”

檀盏只是笑了笑,重新从桌肚里拿出了没写完的习题卷,一点歉意也不带地拒绝道:“不好意思啊,我什么也不懂,不想参加这个小组合作作业。”

平时分对她来说没有用,她想要的只有高考分数。

最主要的是,她对这些根本就不屑一顾。英语剧除了浪费她的时间以外,还能给她带来什么?

田笛似乎没能听出她话语里刻意的疏远之意,认真解释道:“这个作业不难的,就是从待会儿看的电影里选一个喜欢的小片段,背台词表演出来即可。”

拒绝的话又想再一次脱口而出,手里拿的笔却突然掉在了桌子上,檀盏看着这个女生内敛真诚的模样,一时间喉咙口竟然哑了声。

她好像不太好意思再拒绝了。

但也绝对不想委屈了自己。好不容易算是半挣脱开了李若男的束缚,凭什么她还要干那些自己不想干的事情?

“别再讲话了,谁再转头讲话,以后都看着后面的黑板上课好了。”英语老师拿起鼠标拍了拍讲台。

田笛的脸“唰”得一下全红了,立马转回脑袋,挺直背脊看着正前方,再也不说一句闲话。

檀盏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继续低下头开始写习题卷。

教室里的灯光昏暗得厉害,她眯着眼才能稍微看清楚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写起来很费神,没一会儿眼睛就开始发酸了。但整个班级除她以外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电影,以至于她也没法儿开口提要求,要老师把最后一排的日光灯为她一个人打开。

檀盏心里烦躁得厉害,更讨厌这个破地方了,想好好学个习,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倏地,北边窗户上原本被拉得严丝合缝的窗帘布动了动,从中间的细缝处透了一束光线进来。

金秋阳光温暖烂漫。檀盏看着自己桌面上的试卷,那束光正好落在了白纸中间,有一个英文单词被照亮。

“distance。”

——距离。

教室很老旧,配备的电子器材也是如此。

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液晶电视机估计只32寸大小,像素模糊,亮度即使拉到最大,也很难完全展现出原本的视频颜色。

这会儿最后一排窗户上的帘子忽然动了动,外面的光线透进来,最难受的就是横向同坐的几人了。他们纷纷皱起眉头,不爽地将视线投来。但当看到靠墙而坐的边越时,又瞬间噤了声,默默将视线收回去。

算了算了,这样也不是不能看。

大佬想怎样就怎样吧,惹不起,至少躲得起。

檀盏也抬起头看了看,不明白怎么忽然之间会有束光线照下来。此刻,她的同桌从桌肚里拿了一袋青绿色包装的牛奶出来喝,是哈密瓜味的。那只靠墙的手臂有意无意蹭到窗帘中间的缝隙,导致窗帘布跟着动起来,从而才让外面的阳光有隙可乘。

檀盏撇了撇嘴,全当只是巧合。

不过这样正好,让她看起题目来眼睛舒服了很多。她扫了一眼语法选择题,只花一秒钟,就洋洋洒洒地在黑色括号内画了个半圆弧度,鼻息间总感觉能闻到一阵若隐若现的哈密瓜味。

很香甜。

边越很快就将一袋喝完,包装袋被随手扔进后面的垃圾桶里。檀盏挑了挑眉,这种香精泡出来的东西,能好喝吗?

前面电视机里正不断传出雄狮慷慨激昂的咆哮声,一声怒吼出的“simba!”几乎震慑了整个班的人心。

檀盏并不知道前面发生的剧情,被这声音给吓了一跳,手里的黑色水笔都掉在了地上,滚到了左侧。

她皱起眉头,准备弯下腰,钻到课桌底下去捡。

倏地,边越长臂一捞,轻轻松松就捡起了掉在他脚边的那只笔。他将笔压在檀盏的试卷上,很快收回了手。

檀盏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意料之外。这样的社会哥竟然也会帮助同学做些举手之劳?

而且那间修车铺又是怎么回事?他在那儿打暑假工吗。

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檀盏连忙摇了摇头。半晌之后,她才温温吞吞地说了一句:“谢谢啊。”

同桌认真地看着电影,没有搭理她。

二十七中是有晚自习的,就在下午的四节课结束之后。高三上学期还与楼下的高一高二一样,只上到八点钟就结束了,等到了下学期,就会延长到22:35再放学。

不过这些都不是强制性的。班主任在第一堂晚自习开始之前下发了一张告家长书,无论参不参与学校的晚自习,都需要家长亲笔签名。

檀盏一把拿过那张纸,倾斜着放在桌面上,“啪嗒”一声摁了圆珠笔后面的盖子,龙飞凤舞地就在最后一行空白处签下了“李若男”三个大字。

这种事情她做得多了。只要没见过她妈真正签名的人,都不会觉得她是仿签,毕竟,她的字迹已经到达了以假乱真的顶峰。

不过在勾选同意与否时,檀盏稍微愣住了几秒钟。她不想待在这个电风扇摇晃起来“咯吱咯吱”的破教室,更不想回那个散发着鸡屎臭味的外婆家。

一种无处可去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她是真的很烦。

坐斜前方的男生跟后脑勺也长了双眼睛似的,在檀盏签好字之后,凑过头来“哇塞”了一声,随即说道:“新同学,你潦草字写得很牛啊。”

夸完,他很自来熟地递过了自己的那张告家长书,恳切请求道:“麻烦帮我也来上几笔呗?”他顺带报上了他自己老爹的大名。

檀盏权衡了一下,帮忙,只是三秒钟签个名的事情,但不帮忙,那这个男生有可能一直在她的面前叽叽喳喳。

所以檀盏还是选择拿起了笔。

带着墨水的圆珠刚要触碰到纸面时,上方突然横出了一只手掌,肤色白皙,削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着,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边越从教室外面回来,抽走了那张纸,轻飘飘地扔到了那个男生身上。

他半阖着眼皮,低声说道:“拿走。”

檀盏看着突然空了的桌面有些不解。

那个男生更为不解,扭了扭肩膀问道:“怎么了越哥,我这正跟新同学交流感情呢。”就差一步,他瞒天过海的奸计就要得逞了!

坐下之后,边越才回答道:“你自作主张勾个不同意,到时候班主任找家长,是不是也要咱们新同学女扮男装,代替出席啊。”

檀盏恍然大悟。

乡下学校这点倒是和城里一样的虚伪,明明非要每一位学生都留下来参加晚自习,但明面上还要弄一份自愿签名文件,以防到时候上头下来人查。

这下檀盏也彻底不纠结了,在自己的那张纸上勾选了同意。

边越瞥了一眼,眸光很沉,见身旁的少女又继续从课桌里拿出空白卷子开始做起来后,他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傻不傻,什么忙都帮?”

开学第一天三个年级都在八点准时放学,很多学生推着自行车,导致校门口有些拥堵。檀盏看了眼时间,离最后一班20:15发车的城际巴士还有一小会儿,出校门后她径直走进了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里。

店里除了二十七中的学生以外,还成群结伴的混了好几个另外一所高中和职校的学生。靠窗的休息位置挤满了人,夜间温度低,红色纸杯里的关东煮冒出的热气全部都吸附到了玻璃窗户上。有人在雾气上面写了名字后又很快擦掉。

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讲话声,混杂着收银台那部扫描枪“嘀、嘀、嘀”的工作声,吵得没完没了。

檀盏讨厌这种人多到空气都变得稀薄了的地方。她直接抓起一把常用牌子的黑笔,又拿了几本空白的软面抄,加入到结账队伍中。她站的位置正好是在冰柜前,挑了几样蛋糕当明天的早饭后,檀盏随着人群缓缓移动到牛奶区域,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始终没能放下去,冰柜最上面摆着一列哈密瓜口味的牛奶,就是她的同桌在英语课上喝的牌子。

整排的牛奶,只有末端角落里缺了一袋,与其他畅销到卖得都快空了的口味相比,冷清了很多。

檀盏有些犹豫,想收回手,但是大脑里总有一根筋掰歪着,不允许。

后面有人不耐烦地催促道:“往前走啊,谁堵在半道儿上了?”

檀盏抬眼一看,发现她面前已经空出了一大截,于是想也没想地拿了一袋哈密瓜口味的牛奶,俩只手捧在怀里,小跑到了收银台。付完钱后,这袋牛奶好像是她偷来的一样,被急匆匆塞进书包里,檀盏脸颊两侧都有一些发烫。

公交站台处仍有不少学生在等车,檀盏背着书包一口气跑到,又喘了会儿气,脸上的热度才消下去。

这里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与她不相同,他们都有可以聊天的对象,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檀盏拿出了随身听,将耳机戴好后就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安静地听歌等待公交车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正使劲朝她挥手,不久前在晚自习课上还请她帮忙签家长名字的那个男生。

郑祺飞由于一直没能得到回应,泄了很长一口气。

身旁,边越拆着一包刚买的薄荷糖,剥了糖纸扔进了嘴里,视线顺过去,看见那道又在听歌的身影之后,哑声问了一句:“她叫什么?”

“啊?”郑祺飞都没能反应过来,回答之前先是大为惊讶了一番:“不是吧越哥,人都当了你一天的同桌了,你连她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剩下的话,音量明显小了很多,他嘀嘀咕咕道:“这么不熟,怎么还帮她那么多忙啊。”下午看电影那会儿,阳光可是都快把他的背给晒得烧起来了。

边越没听清后半句,尾音上扬着“嗯?”了一声。

郑祺飞立马回答道:“檀盏,一盏灯的那个盏。”

紧接着,他一拍脑门,说道:“这么一想的话,咱们之前那个老镇不就叫檀越镇吗?正好是新同学的姓,你的名……那千年流传的传说不会就是你们俩的转世吧。”

蓦地吸了口气,薄荷的凉意直冲喉咙,边越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此时,正好公交车从海岸线那边缓缓驶来,路灯下轮廓清晰可辨。两分钟之后,对面的整个站台空了。

檀盏等了好一会儿的公交车,心里就快以为她错过了时,那巴士才不紧不慢地从远处驶来。

此刻是20:27分,晚点了足足有十二分钟。

挤上车后,早已没有了空座,她只好整理了一下书包肩带,走到车子的后门位置,抓紧那根黄色的扶杆柱子。

明明车速也不算快,但每次路口遇到红灯时,司机都是猛踩刹车,导致好多站着的人都很踉跄,险些摔倒,檀盏亦是如此。再加上她的肩膀不停被前后左右的人撞着,檀盏可真谓是身心俱疲惫。

车上有位老年人似乎蛮心疼他们这帮学生,拔高音量对着前面正在开车的司机喊道:“小卢,每次到你轮班车子都晚点,现在天气还好,这到了大冬天的还等那么长时间的车,不得把这帮学生娃娃都给冻坏了。”

“都一样,都一样!”司机转动着硕大的黑色方向盘,回答道:“没办法的,现在从两边总站发车……”

周遭全是其他学生的聊天声,再加上檀盏的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她无法听清楚后半句话,只得讪讪地收回了眼。

如果巴士晚点才是常态的话,那她早上上学可就麻烦了,得再想个其他的办法才行。而且下半学期要上到晚上十点多才能放学,那个时候整个市区的公交车肯定都停运了,其他同学有家长来接,或者家就住在附近,直接步行回去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她该怎么办?

圈里那头羊通了人性晚上来驮她回去的可能性,应该都比她的亲生外婆会蹬三轮车来接她的概率大吧?檀盏越想越深。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站开始,巴士上的人突然少了很多。她站得腿酸,瞥见身后有空位,直接卸下书包抱在怀中坐了过去。

车窗外是一片漆黑的田野,檀盏默默望着,心中想到,在这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小破地方,她只能相信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了。

檀盏在春申站下车。昼夜温差很大,早上停在室外的自行车都湿掉了,她从包里拿了纸巾仔仔细细擦过座垫,才骑上去。但也不敢骑得太快,晚上视线不好,乡间路面坑坑洼洼的小凹洞很多,稍不留神就会连人带车一起倒下去,所以骑到村口的时候,差不多都快要接近十点钟了。

有几个夜钓结束的男人扛着鱼竿经过,好像认出了她,热情打招呼道:“若男的女儿吧?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刚从你外婆家那边走过,她个抠抠搜搜的,这个点楼下大灯竟然还亮着,原来是为了等你啊。”

檀盏没说话,收紧了一些前后轮的刹车。

七绕八拐之后,她真的看见几排差不多的平房里,她要回的那一家门口亮着一盏很大的白色电灯泡。

她的外婆,在等她?

怎么会……

檀盏心情忽然有些微妙了起来,她停好自行车,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还没来得及扫视完一圈,背后倏地走出来了一个佝偻着背的妇人。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捡来的波浪线发箍,都生锈了还戴在脑门上,看上去勒得很紧。

檀盏张了张嘴,想喊道:“外……”

话音刚出,老妇人就“砰”得一声关掉了外面的大灯,嘴里不干不净地念叨着:“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这么野,去上个学也能到这么晚才回来。真是得你那位负责任妈妈的好真传啊!”

屋内的电灯泡瓦数不及屋外,环境一下子就黯淡下来了很多,外面天空上的星辰都被反衬得闪烁了起来。

檀盏蹙起了眉头,心里的火直冒起来。亏她刚才还像是喝了迷魂汤似的,竟然有些想叫这个老太婆为“外婆”。

是她想这么晚了才到家的吗?本来乘公交车,再骑自行车回来就已经够累的了,现在还要听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还有,凭什么说她和她妈一样。

她这辈子都不要也不会活成李若男那样的!

委屈与恼火同时叠加,檀盏的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只手拎着书包大声呵斥道:“我没让你等我回来,你睡你的觉,少来管我。”

老妇人本来还怕声音太大吵醒楼上已经睡着的宝贝孙子,现在瞅着面前这个高自己好一截的外孙女如此没大没小,老妇人也火冒三丈起来:“你以为我想等你啊?让你那个就知道在外面动动嘴皮子的妈别打电话来问东问西,你看看这个家里谁想管你!”

年轻时,她就是个脾气火爆,一点就急的倔犟性子。都说人老了,肝火旺不起来,性子怎么着都会变得和蔼温顺一点,她偏不。年轻丧夫,年老又丧子,这个世道残忍到根本不把她当人,她又凭什么要变温柔?

老太婆的嘴巴阀门一旦开启就跟再也闭不起来似的,她边搬凳子踩上去关门顶的插销,边埋怨着:“我接个电话还要走到邻居家里,忙东忙西的,你以为我有功夫来等你?”

“外面那么大的灯亮着,不要算电费的?”

“嘴皮子倒是厉害的,有本事你别住我这里啊,随便你几点回家。”

“上了学认识字的人一点礼貌也不懂,真不知道你在学校里学点什么东西……”

……

方言熟练到飞起来。

檀盏听得眉心处都鼓了鼓,闭了闭眼,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耳鸣了。虽然很多词她都不能翻译成普通话从而理解其中的含义,但这种语境里,恐怕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最后,留下一句“你放心好了,我迟早会搬走”,她提着书包“咚咚咚”地走上楼,恨不得整间屋子都跟着震起来。

楼下,老妇人从板凳上下来之后,径直走向了餐桌,一把掀开防苍蝇的粉红色蕾丝菜罩。她端起里面一碗有菜有肉的米饭,直接倒进了鸡窝的槽槽里,然后把空碗砸进水池。

檀盏回到小阁楼,坐在书桌前,尽量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颤抖着手从书包里拿出了本子和笔袋,迅速给自己制定复习计划。与第一次上高三时不同,檀盏觉得她既然已经经历过一次高考,分数也出来了,那些不断巩固的基础知识肯定没有问题,想要再进一步突破,考高分,唯一能做的就是攻克难题。

这儿的老师是帮不上她什么忙了,制定完计划后她拿出平板想找名师讲堂刷题听讲,但打开iPad之后,看着一直没能成功加载出来的浏览器,她才想起这个破地方根本就没网络,连楼下雪花屏的电视机都指望着天花板上的那口卫星锅。

“啊!!!”檀盏烦得直接正面朝下倒在了床上。她把头埋在两个枕头的缝隙间,把这三天来的所有委屈和生气都大吼了出来。

楼下那头羊好像在发情期,天天这个点都不停地“咩咩咩”。檀盏蹬了下腿,从桌子上拿了一块很大的橡皮,直接开窗朝着羊圈的位置砸了下去。

边越原本也应该从那个站台上车回家的。

但店里有辆汽车的变速箱坏了,修的时候缺几个离合器的齿轮组件,在汽修厂里订了后,今天正好托店里雇佣的黄运去拿。黄运骑的是自己的摩托车,待会儿顺路过来能将他一道捎上。

郑祺飞也跟着边越等了好一会儿。他没话找话道:“越哥,你怎么会喜欢吃甜的啊?”

薄荷糖也就算了,他有一次也试着喝了一下那个哈密瓜口味的牛奶,味道真的是太古怪了。以至于每次走进学校对面的便利店,他都怀疑老板应该吃一堑长一智,滞销很多,下次一定不会再进购了。

但是货架上从没断过货。

不过唯一一个他可以肯定的是,那口味的牛奶,绝对只有边越一个人买着喝。

边越没想回答这个话,又剥开了一粒薄荷糖的糖纸。

“我看有个电视里说,爱吃甜的男生以后都很疼老婆。”郑祺飞傻笑了两声,不怀好意:“越哥,你以后肯定也很疼老婆吧。”

不远处,逐渐传来了摩托车的轰鸣声。

边越掀了掀眼皮子。郑祺飞意识到他马上就要回家了,抓紧话口,忽然娘了吧唧地喊道:“老公,疼疼我,这周末开你那辆车超酷的红色跑车,带我去海边兜风呗?”

黄运看到人之后就停了下来,撑起摩托车的小撑子,主动让出了驾驶位。边越戴上了黑色的机车头盔,很利落地翻身上了摩托车。

他将透明镜片推到头顶之后,又把那包没剩几粒的薄荷糖砸到了郑祺飞怀里,痞气十足得笑着说道:“滚一边去。”

没一会儿,影子就和一地尾气一起消散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马路上除了夜行的大货车以外,基本上就没什么其他车辆了。边越骑得很快,任由晚风拂过脸颊。

回到修车铺之后,摩托车的轰鸣声刚熄灭,二楼就传出了一声很大的动静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摔倒了。

黄运看了边越一眼。边越放下手里的汽车零件,面容严肃地直接从梯子爬上了二楼。

卫生间门口,有辆轮椅侧翻了,一个病理性瘦弱的中年男人倒在地上,蜡黄的肤色难以掩盖憔悴,双唇紧紧抿着,深陷的眼窝与疲惫的眼神搭配起来倒是异常和谐。

“大伯。”边越走过去喊道,率先扶起地上的轮椅,然后捡起那条厚厚的毛毯搭在扶手上。

与此同时,黄运也从楼梯口上来了,与边越一起将地上双腿瘫痪无力的男人给抱到了椅子上。

中年男人一脸阴郁,皱纹加深折叠的眼眶里,眼珠子尤为浑浊。他自暴自弃地说道:“我就是想烧点水喝都不行。”

明明距离那年他在曼岛TT的赛事上发生车祸已经过去了将近有十一二年,但他还是没能习惯这副残废样。

黄运主动去烧开水了。边越沉默地将那条毛毯盖在了男人空落落的裤腿上,嗓音沙哑,“您别这么说。”然后将他推进了最边上的一间卧室里。

“楼下是不是还有辆车等着修变速箱?你下去吧,不用管我。”再次开口说话的是大伯,“新齿轮换上之后记得上油,然后试一下升档时有没有顿挫感,还是不行的话你再上楼来找我吧。”

也就只有谈到和车子有关的问题时,截肢后变得沉默寡言的大伯才愿意多说点话。

边越点了点头,简短地应了一声“好”。

下楼前正好黄运从卫生间里出来,他拍了拍黄运的肩膀,压低嗓音说道:“你休息吧,楼下我一个人来就行。”

变速箱对油品是有要求的。换油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循环机,还有一种则是重力换油。边越瞥了眼车子的牌子与年代,考虑到新油泵进去的时候压力承受不住,他没有图省事直接使用循环机,而是将车子底部升起来之后,拧开了放油螺丝,让里面的油自然流出来。

这样一来,修理时长就增加了很多,在枯燥的等待过程中,他摘下手套喝了口矿泉水,蓦地想起早上在巴士上看的那个东西。

——一头左右两边共长了六根猫胡子的公羊。

班里人的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

猫里羊气。

新同桌挺有绘画天赋的。他勾起了唇角,垂下头,逆着不算明亮的灯光,沉沉地笑了一声。 R6KOr9cL9eey4jC3Zi7yOifmoVqdGllWYSDfLpwq5vKNdNhDTHBElJEUrNrFxj4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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