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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嫁衣

这晚饭的丰盛,把我都感动了!

酒足饭饱之后,黑袍一号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坐到帐篷中间,开始讲故事之前,他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你刚结婚是不是?”

我点头。

“穿嫁衣了吗?”

我摇头:“我们决定结婚的第二天,就双双跑路了。”

“那可惜了。女孩子都应该穿一穿嘛。”他耸耸肩,坐正身子,“各位,我讲的,就是一个跟嫁衣有关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洗耳恭听。”我打了个饱嗝,趴在软乎乎的垫子上,看看这个怪家伙能讲出怎样的故事来。

他清了清嗓子:“在一座城市的博物馆里……”

1

“没有人能穿上这件嫁衣,没有人……”

博物馆办公室的老秦,抚摸着三号展厅最里头那个一尘不染的玻璃展柜,怔怔地看着里头,喃喃自语。

一片鲜艳的石榴红,穿过坚固的玻璃,映在他已近混浊的眼底。

这颜色,水一样婉柔,火一样灿烂。

是一件古时的嫁衣。

上是立领织金绣花罗衫,下为二十四幅褶裥裙,裙摆上整齐镶嵌着无色琉璃制成的精巧圆坠,外罩一件及地素纱衣,娴静地套在楠木制成的衣架上。裙衫上炫目的石榴红,笼上薄纱生出的朦胧,正像那待嫁的少女,羞涩地躲在暗处,热切却又小心地偷看着心上人,珠帘轻摇间,藏了容貌,却藏不住两朵浮于双颊的红云。

实在是极美丽的衣裳,相信任何一个见到它的女子,都有穿上它的甜蜜欲望。

“某朝贵族女子嫁衣,某年出土于忘川市北郊二号建筑工地。”

雪白的说明牌上,黑色的字体简单地描述了它的来历。

它原本该是博物馆里最拿得出手的珍品,却因为说明牌上最末的“此为复制品”五个字,委屈于最犄角的位置多年。

君岫寒拿着鸡毛掸,心不在焉地扫拂着旁边的展柜,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老秦,以及他凝视的目标。

今天,是君岫寒来到博物馆工作的第七天。作为一个普通的办公室人员,她的工作内容并不繁重,整理资料,维护展品,接待访客,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而事实上,作为一个位于小城市郊区的毫不堂皇富丽的博物馆,平日里的访客可以说是寥寥无几。这里的居民,似乎少有人对历史有兴趣,宁可坐在茶铺里搓麻将,也不愿来博物馆缅怀一下过去。馆里最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国庆节前后,因为总有老师会带着一队学生来这里丰富课外知识。

由此也不难想象,馆里的收入并不丰裕,如果单靠门票,恐怕总有一日会连清洁剂都买不起。还好有市政府每年拨下来的微薄经费,博物馆才能维持至今。

在君岫寒来到这里之前,她的位置已经换过多人。没有多少年轻人能在这个清苦的地方待到三个月以上,当初那种为保护祖国灿烂历史而做出贡献的豪情壮志,终是败在无情的现实脚下。

现在,整个博物馆只有五个工作人员,除了馆长和看大门的,就是办公室里的三个人,为了省钱,连清洁工人都是找的钟点工。而办公室很快就要变成两个人,老秦马上要退休了,这一周将是他为博物馆工作的最后七天。

“秦老师,你文件柜里的资料都清理好了?要我帮忙吗?”君岫寒走到老秦旁边,想起那个被他翻找得一塌糊涂的旧文件柜。

被她一问,老秦扶了扶鼻梁上已褪色的眼镜,感激地笑笑:“不用了,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说罢,他转回头,眼神继续流连于那片石榴红。

比君岫寒早来两个月的谢菲曾私下告诉她,老秦对这件赝品嫁衣有超乎寻常的重视。她曾多次在闭馆后的夜里,见到老秦以相同的姿态呆立在展柜前,喃喃自语。

那种眼神,痴恋的人才有。

每次说到这个,谢菲末了总是一阵嗤笑。

前些天整理档案时,君岫寒记得“婚姻状况”一栏里,老秦填的是“单身”,是一直未婚还是离异,无从知晓,她也毫无兴趣打听别人的隐私。何况,她对老秦一直是感激且敬重的。在她为了找工作而焦头烂额,就快被市侩的房东撵出门的前一天,老秦打来的一通录用电话,救她于水火,当天便提着简单的行李赶到了博物馆。听她尴尬地说完自己目前的窘境,老秦二话不说交给她一把钥匙,说以后你暂时住在办公室吧,小屋里有张行军床,将就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

在现下这个信任缺乏的年代,君岫寒怯怯地握着银色的钥匙,向老秦慎重地鞠躬道谢,心里洋溢多日不见的暖意。

有了工作,还有了免费的住地,君岫寒终于松了一口气。

所有该她负责的工作,不论复杂简单,老秦都细细教她。不止工作上,见她嗓子不舒服,不顾天气的炎热,老秦特意跑到离这儿很远的药房买来药品,并给她抱来更厚的被子,说夜间馆里阴冷,盖厚点才不至于感冒,知道她经济紧张,还专门找到馆长,把当月的薪水提前支付给了她。

面对一个对自己这般善良细心的长辈和上司,君岫寒是断不会在背后说他半句是非的。

她不想他走,至少不要这么快走。

“秦老师……”君岫寒思忖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打断了老秦对嫁衣的凝望,有些问题,她想在他离开前知道答案。

老秦侧过脸,灯光在眼镜上反射,两片白光盖住了他的眼。

“能给我讲讲这件嫁衣的故事吗?”她问了最想问的问题。

沉默良久。

“它在等待。”

老秦的嘴角微微上扬,已有了皱纹的脸舒展开来,若荒芜的土地开出一朵花。

君岫寒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表情。

“等待?!”她怔住,“等什么?”

老秦的手掌在玻璃上缓缓移动,掌心的热气在表面上氤出淡淡白雾,转眼即逝。

“幸福。”

一丝如释重负,于短短两个字之间沉浮。

“很闷热,今夜怕有大雨,睡觉的时候一定关好窗户。我走了。”

老秦拿起搁在地上的雨伞,对君岫寒的疑惑视若无睹,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恋恋不舍地看那嫁衣一眼。

“把它交给你了。”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望向窗外,“后天,七夕,会下雨吗?!”

君岫寒微张着嘴,直到老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2

满腹疑问堵在喉间,封印了般讲不出来。

锁好馆门,走在裂纹比比皆是的大理石地面上,君岫寒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展厅里。

掩上办公室的房门,她开始忙碌。

咕嘟咕嘟,暖瓶里的开水小心地注入碗中,方便面的香味在腾腾热气中挥发。

撕开小袋轻轻抖动,酱料沉入水中,晕开一片深褐色,白绿相间的脱水蔬菜漂浮其上,缓缓打着旋儿。

今天这顿晚餐也是老秦提供的。他的柜子里存有半箱康师傅,全部送给了君岫寒。她本来想拒绝,可他说他就要走了,这些方便面是不可能带走的,不吃也浪费了,何况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数分钟后,揭开盖子,搅动着绵软的面条,君岫寒翻开面前蓝色的旧文件夹。

文件夹里,是馆内全部藏品的简要介绍和报刊上的相关报道。据说全是老秦一手整理出来的,昨天他把这个交给了君岫寒,说虽然没有什么大用处,没事翻翻也是好的。

君岫寒挑了一撮面条吸进嘴里,嚼着,看故事书般悠闲地翻看着。

馆里能叫得响的东西并不多,偶尔有一两件称得上一级文物的,据这资料的记载,也都及时被上级单位早早“接收”走了。简言之,忘川博物馆里藏的,都是不值钱的。君岫寒想到了这里薄弱的保卫措施和馆长无所谓的态度,想必那些专盗文物的贼也嫌这里的油水太少而懒得光顾吧。

每一件藏品的来历老秦都记录得很详细,图片下,是一排排俊秀流畅的钢笔字,赏心悦目。

当碗里只剩下半碗汤时,君岫寒的手指停在了倒数几页的地方。

是那件嫁衣的资料。跟前头不同的是,它没有附照片,只有一张封在透明玻璃纸里的小画,淡黄宣纸上是娴熟的工笔彩绘。画中的嫁衣,跟橱窗里的无二,娴静地“站”在一块大青石上,无数嫩绿的草从石缝中探出头,顽皮孩子一样打量着外界。

只是一件衣裳,却美得有了生命,一种远眺时的殷切期待,从画中染到君岫寒心里。

会是老秦画的吗?!如果是,她惊讶于他的才华。

关于嫁衣的介绍,跟说明牌上的几乎相同,老秦并没有将其详细化。再往后翻,一篇从报纸上剪下题为“千年嫁衣,一朝成灰,巧手工匠,再现原貌”的报道吸引了她的注意。

放下筷子正要细看,办公室的大门冷不丁被人撞开。

“手机手机,我手机是不是丢这儿了?!”

谢菲匆匆跑进来,一把拉开她自己的抽屉,然后松了一口大气。

“幸好扔办公室了。”她拍着胸口,看着存了好几个月的钱才买来的最新款手机,对君岫寒说,“我刚还以为被贼给扒了呢,吓死我了,害得我中途下车赶回来。”

“以后注意就好。”君岫寒抽了一张纸巾给满头大汗的她,“擦擦吧”。

接过纸巾擦着额头,谢菲的目光落在她正在阅读的内容上,不由得来了兴致,问 :“你在看这个啊?!”

“你以前看过?”君岫寒不认为这个对待工作得过且过的姑娘会有兴致翻看这么陈旧的资料。

谢菲一跃身坐到君岫寒的办公桌上,摆出前辈的姿态:“这还用看吗?!你来得晚,好些事情许姐跟我说过,你不知道。”

许姐是个留着及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君岫寒来报到的第一天,正是她申请病退的日子,她现在的位置,正是以前许姐坐过的。

“她有说过关于这嫁衣的故事吗?”君岫寒问。

“当然。”谢菲点头,旋即狐疑地瞪着她,“怎么,你不会也向老秦那个痴人看齐吧,想成为忘川博物馆第二代恋衣癖?”

“说正经的!”君岫寒拉下脸,“我真的很好奇。”

“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谢菲跳下来,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指着那张画,“那个,听说是老秦当年亲手画下的。”

原来,真是老秦的手笔。

“这件嫁衣,本来是该有真品的。”谢菲又抖搂出一个极具价值的陈年旧闻,君岫寒迫不及待的模样,让她充满了老师教授学生的自豪,不由绘声绘色地描述开来,“当年,忘川市郊的二号工地里发现了古墓群,其中一个墓穴里,出土了一具描金漆木棺。后来棺木被运到当时附属博物馆的研究所,研究人员开棺后,在里头发现了一件艳丽如新的嫁衣,众人惊叹,以为得了一件国宝级的文物。可是,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嫁衣从棺木里取出时,一件诡异至极又让他们悔恨至极的事发生了。”

“出什么事了?”君岫寒情不自禁地挪近了椅子,目不转睛。

“嘿嘿。”谢菲摆足了金牌说书人的架子,自得地一笑,说,“谁也没想到,当那嫁衣刚刚越过棺木的边缘时,瞬间便在他们手中化成了黑色的灰烬,散落得到处都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然后便为自己的前途万分担心起来。二号工地发现宝贝的事,早流传了出去,上头对这件事也很重视,如今不但没有研究出个一二三来,还眼睁睁让国宝在自己手里莫名化成了灰,谁还会坐得稳睡得安?!第二天,这事就被捅到了上头。文物无故受损,背黑锅的自然是那些参与过此事的工作人员,开除的开除,警告的警告,连报纸都登出了这件并不光彩的事。虽然那些人的确冤枉,但是他们也的确没办法解释嫁衣成灰的原因。最后只给安了个‘年代久远,衣料氧化严重’的牵强理由了结了这件事。”

“真品毁了,那么难得的一件宝贝……所以博物馆才做了这个复制品来纪念吧……”君岫寒若有所思地点头。

谢菲连连摆手,说:“这复制品,是老秦做的!”

君岫寒的心,咚地一跳。

“老秦是在嫁衣出土后的第二天来到博物馆工作的,虽然他只是个普通工作人员,没有参与到‘嫁衣事件’里去,可这事的前前后后他也知道不少。有一天,他主动向馆里提出,他想做一件跟真品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如此难得的古代嫁衣,留个纪念给后人也是好的。馆里同意了。于是,有人看到老秦抱着厚厚一堆石榴红的衣料,钻进了存放真品残灰的研究室,水米不沾,整整三天没有出来。中途有人去查看,隔着反锁的大门,只听到剪刀嚓嚓的声音,还有一股烧焦的煳味。三天后,老秦抱着这件跟真品完全无二的嫁衣走了出来……这才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复制品!”

听完这席话,君岫寒心里的疑团有了点豁然开朗的意思。

老秦对于嫁衣的偏爱,或许等同于画家之于作品,甚至母亲之于孩子吧……

人类对于跟自己有关的东西的独有情感,有时候会强烈到旁人无法理解,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地步。

“你既然知道这些,又何必总是背地挖苦老秦。”君岫寒玩笑似的嗔怪着谢菲,“那是他辛苦做出来的作品呢。”

“那也不用像个花痴一样成天跟一件衣服说话啊,感觉很吓人的!”谢菲不以为然地站起来,看看时间,然后朝她摆了个再见的姿势,“不早了,再不走就没车回市区了。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改天你得请我吃饭做酬谢啊!BYE!”

谢菲忙忙慌慌装起手机,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

“别跑那么快,地上滑!”

这个比自己还小两个月的丫头,行事说话总是风火雷电,君岫寒摇头。

谢菲边跑边飞速地摁着手机键,发短信历来是她的一大爱好。

到门口,冷不防与一人撞个满怀。

谢菲稳住身子,抬头一瞧:“老秦?!”

“哦,是小谢啊。”老秦抖了抖还没折好的雨伞,“这么晚才走啊,外头开始掉雨点了。”

“没事,我带了伞的。”谢菲从硕大的挎包里掏出折叠伞,边关上包扣边问,“秦老师怎么跑回来了?!”

老秦扶了扶镜框,大门上方的灯光落下来,映在镜片上。

“有点事还没做完。”

他的嘴角泛起少见的笑,像打在玻璃上的雨点,无色而冰凉,转眼流淌无形。

3

真的下雨了,雨点比豆子还大,击在窗户上啪啪作响。

君岫寒关好窗户,放下窗帘,在一室闷热里,打开了摆在床前的小电扇。

老秦为自己准备的被子,在今夜成了多余的累赘,堆在墙角的折椅上。

关了灯,她摸索着躺到铺着凉席的小床上,黑暗中,静静听窗外风雨,还有扇叶转动的声音。

闭上眼,却闭不上心,老秦的脸,鲜红的嫁衣,在她眼前走马灯一样来回飘动,模糊着,清晰着,交替而现。耳边的风雨声,渐渐被扇叶有规律的呼呼声替代,成了一首颇有效的催眠曲。

身下被体温捂到发热的凉席,不知几时变得凉起来,似有寒铁在上头延伸,然后紧紧贴到自己的皮肤上,再慢慢深入血肉骨髓。

有风拂过,裹着草的香味。

无声无息飘入鼻腔,却在瞬时化成浓烈的腥味,刚从身体中喷溅而出的鲜血之味,温热的气氲撒播着死亡的绝望。

轰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践踏着薄薄的耳膜,尘土翻滚的草地在眼前倾斜不止,厮杀的凶悍在无形中扩张到极致,似要震碎漫天飞云的苍穹。

银光寒人的刀刃从半天中横劈而下,血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形,双目圆睁的头颅翻了几个滚儿,留下一条同样完美的抛物线后,落入纷乱的马蹄下。

一双冰冷的眼,在这血迹斑驳的利刃上凝固。

缰绳勒紧,黑色战马前蹄腾空,嘶鸣着停下,马背上那披了一身将军战甲的男人,横刀傲立。

咻!

刀尖赫然直指前方,不容违背的威仪与命令。

天空变了颜色,隆隆雷声狂涌而至,精亮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肃杀之气贯穿天地,戎装而备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混战搏杀,刀枪之间撞出灿烂火花,四溅着,消失着。人,从互相冲撞的战马上坠落,烽火跋扈的草原上多出一具又一具姿态各异的尸体,被马蹄踩到骨肉模糊。

一声巨响,炽烈火焰蹿天而起,迅速将整个草原连成火海一片,翻腾的火光下,人的怒吼,马的惨叫,渐渐淡去,只剩那柄寒气依然的刀,固执而巍然地指向前方,断无回头之意。

没有感情只有杀戮的眼神,如风飘摇,深黑的战袍在火中燃烧、飞扬,障满了另一双惊恐而悲伤的眼睛……

不知来向的光线温柔笼罩一滴晶亮的眼泪,从最柔软的云朵淌下,蓦地洗净被血腥浸透的乌云,惨烈悲壮的战事,刹那被抛向了看不见的远方。

所有跟死亡有关的气息,在这一刻停顿。

君岫寒孤独地站在天空下,迷幻的目光追随着缓缓落下的那滴眼泪,情不自禁伸出双手,让它停在自己的掌心。

泪水并不是透明的,里头似乎别有洞天。

她埋下脸,像个好奇的孩子,迫切想看清楚这滴小小的眼泪里究竟藏了什么。

凝神的目光下,泪水里映出的世界渐渐扩大……

一个女人,裹了一身艳丽的红,在卷了细雨的微风中举目眺望。

她的脚下,踏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大青石,沉默而稳妥地承受着她的重量,用自己粗糙的身躯,让她的视线可以到达更远的地方。

无际的草原在眼前延伸,灰色天际下一片润润的绿。

细碎的光点,在她的衣衫上忽闪,清脆的叮叮声穿过稀薄的雨帘,单调的景色染上了琉璃般的通透。

看不清她的脸,甚至连身形都只是个模糊的轮廓。然,幸福,守候一个人归来时独有的幸福感,再清晰不过地蔓延上心间,她跳动的心脏,急切的呼吸,一切竟是如此真切。

战火,将军,女人,自己,渐渐重叠在一起……

轰隆!

一声惊雷乍起。

君岫寒“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额际微微发痒,是一行冷汗,缓缓爬过。

好奇怪的梦……

她轻喘着气,扯起枕巾擦去汗迹。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房间内却充斥着让人不快的闷热,小电扇不知什么时候罢了工,蓝色的扇叶懒洋洋地静止着。

君岫寒下了床,用力摁了摁电扇开关,无效,再摁,扇叶依然不动,她只得沮丧地放弃,重新躺回床上。

向来睡眠很好的她,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痛苦,辗转反侧间,不仅睡意全无,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场面反而越来越清楚,过电影般于脑中不断闪现。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失眠造成的不适,君岫寒突然觉得一阵轻微的刺痛在不经意间潜入心脏,她不自觉地抬手捂住了心口。

换了个平躺的姿势,她以为这样会舒服些,可心口上那种被牛毛小针扎个不停的痛,并没有减弱。

难受不已的她再次爬起来,拉亮电灯,打算到外头倒杯水。

唰……唰……

刚刚走到房门前,君岫寒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缓缓翻动纸张的声音。

面前这道用薄木板制成的小门,几乎没有隔音效果。

抬手看了看表,午夜零点三十分。

这个时间,会有谁在办公室?!

透过门缝望出去,只看到一片漆黑,外头并没有开灯。

谁会在没有光线的办公室里,大半夜地翻书?!

一道闪电掠过,强烈的光映白了君岫寒的脸。

会是贼吗?!

可是办公室里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哪个笨贼会光临?!

正在她踌躇着要不要冲出去的时候,翻书声停止了。

君岫寒把耳朵贴在门上又听了一会儿,确认外头确没有别的动静后,顺手抓过门后的硬把笤帚,深吸了口气,咬牙猛一下拉开了房门。

一片艳丽的石榴红,穿透黑暗,蒙了眼睛。

君岫寒连退几步,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一直牢牢锁在展柜里的嫁衣,人一样立在门口,空荡荡的裙摆,在离地半尺的地方轻轻晃悠。

被一股冷冷的视线牢牢抓住的感觉,不寒而栗,君岫寒惊恐得连尖叫都忘记了。

也许一秒,也许一个世纪,时间的概念在君岫寒的脑中彻底混乱。

然,惊恐之下,却有种格格不入的心痛和遗憾一闪而逝。

她不记得门口的不速之客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或者消失的,只记得一片薄纱从脸上拂过,酥痒冰凉,随即便见那石榴红在空中妖娆地转身,风一样飘走。

君岫寒捂住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门外,一把掀亮了外头的吊灯。

除了一直紧闭的大门被推开,尚在吱吱呀呀中摇动外,一切如常。

君岫寒咬着嘴唇快步跑过去,一把关上大门,反锁后又拉过一把椅子紧紧抵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她惊魂未定的目光落在被翻开的蓝色文件夹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红再次入了眼帘。

记得在睡前,她明明是把文件夹合好收到柜子里的。

君岫寒哆嗦着捧起文件夹,却诧异地发现老秦的画上多了两行小字——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朱砂色的字体,娟秀非常,然,透出字外的恨意与绝望,排山倒海般扑向君岫寒。胸口的疼,似有加重的迹象。

她又疲累又痛苦地趴倒在办公桌上。

雷雨没有止歇的意思,密集的雨点狠狠击在窗户上,道道电光飞闪而过,昏昏睡去的君岫寒不时咬紧下唇,蹙紧眉头,虚弱的脸庞在闪光中明明灭灭……

4

“那怎么可能?”老秦捏着软布,轻轻擦拭着锃亮的展柜,“衣裳是不会走路的。小君,你把梦错记成现实了吧?!”

眼圈发黑的君岫寒用力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确定那不是梦境。我甚至还记得薄纱拂过我脸庞的感觉!”

老秦往玻璃上呵了口气,软布抹开白气,越发光可鉴人,里头的嫁衣也更加清晰。

“只是幻觉。你看,嫁衣好好地锁在柜子里,除非有人偷了它穿上,半夜出来装神弄鬼。”他侧过脸,哄孩子一样拍拍君岫寒的头,“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钥匙只有馆长才有,谁都打不开这玻璃柜子。小君,你晚上不要睡太晚,精神不好人容易有幻觉。”

“我说了我确定不是幻觉不是梦境,秦老师,我敢起誓,半个字都不假!”君岫寒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莫名的疼痛并没有因为那看似荒诞的夜晚的结束而减缓,反有越来越重的趋势,“你不知道当时……当时有多可怕……”

停下手上的动作,老秦叹了口气,摇头轻笑 :“小姑娘始终是小姑娘,成天就爱胡思乱想。如果你真的住不惯,我跟馆长说说,把馆里特别为我安置的那套小房子让给你住吧。地方不远,离这里最多一站多路。”

“给我?!那你呢?”君岫寒知道那个地方,上次跟谢菲出去买水果时,谢菲指给她看过,一间古旧的小平房,也是博物馆唯一能提供的“职工宿舍”,这么多年来一直由老秦住着。

老秦摆手,把抹布放到塑料桶里,说:“我下周就要走了,打算回老家去,用不着那房子了。呵呵,你安心住进去吧。”

君岫寒咬着下嘴唇,半晌,点点头:“好,谢谢了。”

有了昨夜那番经历,她很希望今晚就搬走。

让人战栗的心虚,理不出头绪的混乱,霸道地占据了她的思维,冤魂一样不肯离去。一宿难成眠的痛苦,是她以前从不曾体会到的,哪怕山穷水尽到次日无米下锅,她依然能睡得天昏地暗。

那片妖艳的红,她有恐惧,但恐惧之下,又有割不掉的牵挂和熟悉,仿佛自己的心被切了一块放到别处,染色,拉扯,缝成了这件衣裳……多离奇而怪异的感觉……

“呵呵,道什么谢。”老秦一笑,提起塑料桶朝里走,“真要谢我,就帮我把其他柜子擦一擦吧。跟它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有感情的。以后我是没机会再帮它们‘洗脸’啦。”

君岫寒从老秦的眼底看到一点闪闪的东西。

不知该说什么的她,从塑料桶里捞起另一块抹布,大步走到另一个展柜前,卖力地擦拭起来。

老秦踱到最爱的嫁衣前,像对一个老朋友般喃喃说道:“后天,又是七夕了。最后一次陪你过……”

看着身躯已微微佝偻的他,如此落寞地站在玻璃柜前跟一件衣裳道别,君岫寒莫名地难过。

也许连她都不能完全理解老秦对这件衣裳的感情,在他眼里,这嫁衣是他的儿女,还是恋人?!老秦的两鬓虽已飞上白霜,可从他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并不难看出年轻时的他,应当是个英俊的男人。这样一个儒雅温和又心灵手巧的男人,至今还孤单一人,为其惋惜之余,难免也有些疑惑。

“七夕……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吗?”君岫寒走到他身边,视线却刻意避开嫁衣。

像从很沉的睡眠中被人唤醒,老秦长长吁了口气,微笑:“现在的年轻人只钟意过情人节那些洋玩意儿了,有几个还知道七夕啊……只有像我这样的老骨头,念念不忘。”

“我知道啊。”君岫寒接过话头,“牛郎织女终于又能重逢了,多美好的一天。”

“他们彼此都坚持着对对方最殷切的期盼,在希望中熬过所有痛苦,所以能收获幸福。”老秦望着君岫寒,笑容渐渐隐去,“假若织女断了期盼,七月七的鹊桥上,还会剩下什么?!空气,或者行尸走肉。”

君岫寒微愕,从花好月圆的七夕忽坠入行尸走肉之类的说辞,她愕然于老秦急转直下的形容。

“织女怎么可能断了期盼呢,他们那么相爱。”君岫寒傻笑两声,想让这场闲聊恢复起先的轻松自如。

老秦也笑了,一丝凄凉写在嘴角。

要离开的人,都是这么多愁善感吧。君岫寒唯一能想出的解释就是这个。

一声闷雷从远处传来。

不到六点的天空,又黑如夜晚。

“又要下雨了,这几天天气真的很坏呢。”老秦恢复了常态,走到窗前,“又忘记收衣服了,呵呵,白洗一场。”

君岫寒赶忙说:“要不你先走吧,趁还没下雨。剩下的我来收拾。”

“这……好吧,我先走。”老秦没有同她多客气,拍了拍手,正要转身时,又说,“谢菲今天一整天都没见人,也没请假,回头你给她拨个电话问问怎么了。”

“嗯,我待会儿联系她。”

谢菲爱迟到是事实,从君岫寒来这里上班开始,她没有哪天是准点到博物馆的,这样的家伙,偶尔旷工一天也算正常吧。

老秦离开后,君岫寒独自在大厅里忙碌,寂静无声的空间,只偶尔有一两声抹布与玻璃摩擦产生的嘎嘎声。

背对嫁衣的她,背脊上突然爬上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像昨晚一样。

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回头与否间心惊地犹豫。

她还是回了头。

嫁衣安分地立在展柜里,并没有任何不同。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被那石榴红黏住了。

良久,想挪开却不能,幻觉般看到它从一件化成了两件,两件化成许多件,在小小的玻璃柜里拥挤、飘飞、扭曲,成了红色的河,在玻璃柜里翻滚。

“啊!”

剧烈的抽痛猝不及防地袭上心脏,君岫寒一把摁住心口,痛苦地蹲下来,牙齿差点咬破下嘴唇。

好痛。不再是小针刺入的程度,像有把刀,狠狠捅入,然后缓慢而仔细地割着柔软的血肉。

几次差点倒地的她,强撑着身体,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错觉,一种错觉带来的神经性疼痛,并不是真的。

强迫性的自我麻痹进行了许久,疼痛似乎有所减轻,君岫寒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扶着柜子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朝办公室走去。

她极需要一张床好好躺躺,也许休息一下,或者睡上一觉,所有的幻觉性疼痛都会消失。她安慰着自己。

当君岫寒如受伤的猫一样蜷在床铺上时,第一次觉得这小小的房间如此空旷,空到仿若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孤独地躺在没有其他生命存在的荒漠戈壁,比疼痛揪心百倍的绝望,潮水般汹涌而上。

冷汗淋漓的君岫寒无法判断,自己是真的病了,还是被昨夜那骇人一幕吓出的后遗症。

紧捂着心口,在床上辗转许久,君岫寒的疼痛感似乎有所减轻。

肉体的片刻舒适,暂时释放了绷紧的神经。

不是病,自己一定不是病。

君岫寒试着坐了起来,思前想后,肯定自己的异常与病无关。

嫁衣,那件有人一般感觉的嫁衣,才是罪魁祸首,肯定是!

可是,自己的想法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又如何让别人相信?连老秦都说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沮丧地擦着额上脸上的汗珠,突然间却想起了那本文件夹。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四句话如电光划过,击得她的心也抽搐一下。

对,这四句莫名其妙出现的话,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老秦该辨识得出这字迹肯定不是自己或者谢菲的,更该知道自己不会是无聊到开这种玩笑的人。

君岫寒为刚刚忘记向老秦提起这件事而懊悔不已,忙支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出里屋,从抽屉里翻出那本多出神秘字迹的文件夹。

“哗哗”的翻页声,快速又焦躁,在密闭静谧的环境下尤为刺耳。

证据,她要马上找到可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的证据。

排排方块字依旧整齐,传神的工笔画依然精致美丽,连剪贴下来的旧报纸也老老实实待在原处,一切都没有变化。

然而,对君岫寒而言,没有变化才是最惊人的变化——

画中,嫁衣鲜红,草石如故。

只是,那多出来的四句话消失了。

君岫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更不相信自己关于那几句话的记忆,只不过是可笑的幻觉。

为什么会这样?!

她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刚刚才缓解的疼痛,又从心脏最里头向外扩张。

君岫寒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弯起了背脊,下巴“砰”一声磕在桌子上。

她的视线,以最近的距离与那画中嫁衣交为一点。

一股冰凉湿润的气流,从画中跑出,拂动她的刘海。

君岫寒一个激灵,想直起身体,而头部却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摁住,又像被一股从画中穿出的怪力,使劲朝里吸着,根本动弹不得。

气流越来越重,鲜红的影子开始移动。

画中的裙摆开始轻舞飘飞,连那青石下的草,也摇曳不止。

小小一幅画,在模糊的视线中放大再放大,大到把她自己,还有整个世界,都装了进去……

5

叮咚,叮咚。

脆生生的音符在风里跳动。

天际的光线穿过纯白无色的琉璃,流转于飞扬的鲜红裙衫,淡淡的香,浮于四周。

后面,载着露珠的草葱茏若翡翠铺成,一块粗糙的青石,安静地享受青草土地的拥抱。

高高低低的坡,把天地相接的线拉成自然壮阔的弯曲。

天地间,仿佛只存这一块净土……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把起初的静谧美好击了个粉碎。

“要走便走!”女人珠泪强忍的眸子,在盈盈水光中透着绝望,“只当……你我从不相识!”

对端,鸦黑残旧的袍子被风卷起,暗红的血渍藏于袍下冷光凛凛的铁甲之上,伤口已经结痂的大手,紧握腰间金线绕柄的长刀。

“君有命,臣从命。此生,你我注定殊途。”

男人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引来长长的沉默。

“我说,待你从此役凯旋,定要披了嫁衣在此等你。”娟丽惊世的脸庞,净透如飞雪化水,倾国之貌只因他一句话,失色于无边无际的凄凉冷笑,“而今,嫁衣如新,人心不古。呵呵,皇命与我,终究还是我败下阵来……你走吧。”

浓重一声叹息,五光十色的世界,瞬间染成沉郁的灰白。

白底雕花的细瓷瓶从他怀里掏出,在粗糙若砂纸的大手间犹豫捻动。

“你最爱的紫清酿。”红色的瓶塞还是被拔开,甜而醉人的芬芳教人心迷意乱,他的嗓子开始喑哑,咬牙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酿的酒。饮罢,从此你我恩尽情绝。”

纤纤手指停在半空,却只是短暂的一瞬,转眼间已将瓷瓶握入手中,一仰头,无色的液体灌入丹红小口,洁白细致的喉咙,在不断的吞咽中鼓动。

饮下的是酒还是泪,此刻谁能分得清楚?

空空的瓷瓶被倒转过来,一滴不剩。

“你可以走了。”空洞漠然的眼神投射到他的脸上,握住瓶子的手赫然松开,“你我之间,从此干净如这酒瓶,空无一物。”

瓶子摔在泥地上,没有碎,在骨碌碌的滚动中压弯了无辜的草,停在静静注视这一切的大青石下。

大手一挥,袍子朝旁撩动,高挑健硕的身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呼呼风声下,没留半点不舍,只有一地踏碎人心的脚印。

所有力气在他的背影消失于这片苍苍草原后,化为乌有。

瘫坐到青石上,撑住身体的手掌紧压着冰凉的表面,微微颤抖。

“嫁衣,只为你一人而披。”

凝结纠缠于眼眶多时的泪,终于滴落,在石头上流成一条浅浅的印。

鲜红的裙摆,颓然拖在地上,盖了绿草,盖了生机。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浅浅笑声回旋而起,又戛然而止,“可惜,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八个字如魔咒般冲击着大脑的最深处,幻影颠倒间,恍然见到坐在青石上的女人,痛苦地捂着心口,匍匐在石上,脆弱的指甲紧紧抠在石缝中,随时有断掉的可能。

熟悉的痛觉扯动自己最纤弱的神经,痛的人不光是她,还有自己。红色嫁衣,倾国美人,草原天际,在这声忽远忽近的咒念声下被剖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唯一残留的记忆,是一张绝美的脸,还有一个决绝而去的背影,以及心口上完全相同的痛。

君岫寒猛地睁开了眼。

背脊上的汗被从窗口灌入的夜风一吹,冷得寒心。

自己又做梦了吗?!

她惊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寻找并确认所有熟悉的场景与物品,生怕是陷入了另一场噩梦。

桌椅书柜,歪摆的电话,挂在门口的抹布,加上在手背上的重重一掐,君岫寒确定自己已从那怪梦里醒来。

心口的疼痛依然,但,似乎没有如之前那般不能忍受的程度。她起身关上窗户,再坐回桌前,无处可去地目光愣愣瞪着那张画。

女人的脸,秀美的双手,在画中那空荡荡的嫁衣上渐渐浮现,像有高人提笔正往上精雕细琢一般。

君岫寒用力眨眨眼,哪里又见什么女人脸女人手,嫁衣依然孤单于草石之上,固执地守候。

时间一分分过去,君岫寒了无睡意,从来记不住梦境的她,出人意料记住了梦中女人的模样,尽管只是几眼,可若她真出现在人群之中,君岫寒必可以一眼将其认出。然,她记住了女人,却记不住那男人。准确地说,她根本没看到那男人的容貌,纵是离得那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手掌上的伤口,却依然无法看到他的脸。

为什么呢?!

追究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多么荒谬而可笑的举动。君岫寒明知道这点,但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探究之心。无法解释的混乱,彻底占据了她。

“小君!小君!”和蔼又有些焦急的呼喊在耳边回响。

君岫寒缓缓睁开眼,朦胧中,老秦的脸在面前晃动,旁边还站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

馆长?!

睡眼惺忪的她忽地坐起来,紧张而局促地看着另外两人,桌上老式闹钟的指针正指向早晨十点。

自己睡着了?!还睡到这么晚?!

“小君,你没什么事儿吧?”向来严肃的馆长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病了就不要死撑,我可以放你病假。”

“馆长我没事啊!”君岫寒站起来,慌乱地摆手,她并不怕休病假,怕的是让她休长假,非常时期,她断断不能丢了这份工作。

馆长狐疑地瞅了她半晌,嘟囔道:“嘴唇都泛紫了……”

“我真的没事!”君岫寒一步跨到馆长面前,拼命把嘴唇抿出一点红润,说,“只是前几天有些感冒,估计是昨夜吃的感冒药,害我睡过了头。馆长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我不是责怪你,只是真有什么不舒服千万不要藏着,闹严重了对大家都不好。”馆长摇着头朝门口走,末了又转回头对老秦说,“老秦,我等会儿要去省里开会,大后天才回来,你留意一下小君,别出什么岔子。还有,谢菲怎么还没来上班?你联系一下她!这丫头越来越无组织无纪律了!”

老秦呵呵一笑,答道:“馆长,你来之前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她说前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扭伤了脚,正在家休养。”

馆长的胖脸由白到红,又由红到白,负手出门前,愤愤扔下一句:“每次一旷工就撒谎说自己这儿伤了那儿扭了!这次等她回来,不开除她我就把我的王字倒过来写,哼!”

老秦目送着馆长愤然的背影远去,笑道:“谢菲这丫头有麻烦了,馆长不怒则已,一怒惊人。”

如果是平日,馆长诅咒发誓说把他的姓倒过来写,君岫寒一定会偷笑不止,可现在她半点笑不出来。

“你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呀。”老秦看着她倦怠若死灰的面色,不无担心,“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如果真是感冒没有痊愈。”

“我还好……还好……”君岫寒软软地坐回椅子上,颇为懊恼,“上班时间睡觉,但愿馆长不会介意才好。”

老秦走过去倒了杯热水,放到她面前:“不会的。唉,也怪我。今早我来,见你睡得那么沉,不忍心叫醒你,没想到馆长也来了。”

她抱住热腾腾的水杯,干涩的嘴唇刚刚碰到杯沿,马上又停住,一把抓住老秦:“我昨夜做了很奇怪的梦!还有,昨天我说我看到嫁衣活过来的事,还有你给我的那本贴着画的文件夹,那天明明出现了四句很奇怪的话,毛笔写的,什么长恨绵绵誓无绝期,明明有的,可是昨天晚上我再看,字全部没有了!我没有说谎啊!”

“小君,你冷静点。”老秦俯下身,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皱起了眉,“你在发烧呢!很烫啊!”

他以为自己因为激动而缺乏条理的语言是胡话?!

“我没有病,也没有说胡话!”她蓦地恼了,用力拉下老秦的手,指着门外,“那件嫁衣有问题,一定有问题!你信我!”

老秦无奈,习惯性地扶着眼镜,缓缓道:“那件嫁衣,是我亲手做出来的。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该比谁都清楚。小君,你病了,不要固执,跟我看医生去。”

君岫寒从恼怒转为愤怒,莫名的悲愤与委屈在身体里兜转许久也找不到出口,最后终于化作她一声从没有过的粗暴大吼:“我不去!!!”

或许早已习惯了那个平素礼貌温和的女孩,此时的君岫寒,让老秦微微一怔。

然后是短暂的尴尬与沉默。

“对不起……秦老师。”君岫寒颤动的睫毛遮住泛红的眼睛,嘴唇嚅动着,“我不是有意的……我突然很烦……”

“呵呵,我想你需要安静一下。”老秦大度地笑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从抽屉里摸出一盒没吃完的感冒药放到君岫寒面前,“我出去工作了,今天你就好好留在这里休息。记得把药吃了,不行的话还是得跟我去医院!”

君岫寒没有再辩驳,轻轻点点头,说:“谢谢……”

窗外,隐隐有一缕夏阳透入,照在她冰冷的脊背上,再渐渐穿入身体,在融化中层层剥离裹住心脏的障碍物,有一种有东西即将呼之欲出的急迫感。

她似乎遗忘了什么,而她的身体,她的思绪,正在不受控制地回忆。

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天,老秦送来的午饭她一口未动。

看着渐浓的夜色,老秦端起冷冰冰的饭盒,担忧地说:“你多少得吃点东西啊。”

“我不饿。”

她头也不转地看着窗外,几颗心急的星子已经跃入空中,争先恐后地忽闪着。

“小君……”

“秦老师,你先回去吧,我很好,不用担心。只是有点累。”她打断老秦。

不信的人,始终不信,多说无益。她灭了所有想让他人相信自己的念头。

老秦看着她沉寂的侧影,叹息:“好吧。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再见。”她喃喃。

老秦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旋即侧过脸,嘴角有笑意:“七夕见。”

七夕?!

对,明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

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七夕没有任何意义。

七夕……嫁衣……

不期然地又想起那件令人万般不悦的衣裳。君岫寒凄然一笑,在整个白天都没有发作过的疼痛又在心口肆虐起来。

她痛苦地呻吟着,蜷缩在椅子上的身体颤抖不停。

身体越疼,脑子反而越清醒,昨夜梦中的情景,女人的眼,男人的手,甚至那白瓷瓶上的花纹都历历在目,不似梦境,倒像真事。

老天,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了?!

君岫寒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天花板,期盼锥心之痛快些散去,又或者让自己即刻停止呼吸,不要再受这已经受不了的痛楚。

闹钟滴答滴答走动,红色的时针慢慢抵达午夜十二点。

疼痛终于隐退下去,君岫寒却不敢乱动,又躺了一会儿才费力从地上爬了起来。

擦去一脸的汗水,她端起水杯,一口气灌下一杯水。

刺激的凉意从食道扩散至全身,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甩甩头,身体的不适在此时悉数消失,什么疼痛,什么愤怒,什么委屈,全部归于平静。

甚至,她还觉得有点饿了。

突然,包里一阵短促的铃音响起。

谁会在这个时候发短信?!

君岫寒的朋友少之又少,从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发短信给她。

取过包,掏出手机,她的目光里闪过讶异。

谢菲的名字赫然在目,下头的短信框里,只有八个字——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君岫寒手一抖,手机差点摔在地上。

毫不犹豫地,她马上拨通了谢菲的电话。

通了。

接电话啊!!

君岫寒心头焦急地喊着。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隐隐的歌声从门外的走道上飘过。

君岫寒心下一惊,她知道谢菲是周杰伦的铁杆粉丝,《千里之外》是这丫头最爱的歌。

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办公室。

昏黑的走道上,千里之外的铃声一遍又一遍重复,越靠近三号展厅,声音越响亮。

君岫寒举着手机,在幽暗的灯光下循声疾行,直奔空空的展厅。

最终,她的脚步在嫁衣前止住,顶上吝啬的灯光洒在展柜一侧,细碎的光点纷乱闪烁,里头的红衣在光线的扰乱下,恍惚间有了人的味道,安静地站,安静地看,安静地盼……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铃声在耳际悠扬高飞。君岫寒挂了电话,目光直直地盯着展柜后头,那块被及地金丝绒布帘遮住的墙壁。

那墙上,镶着一个大大的壁柜,老秦说早些年里头是用来堆放文档的,博物馆装修过后,这壁柜便成了放杂物的地方。

手机铃声,毫无疑问是从壁柜里传出。

“谢菲……”君岫寒发白的嘴唇惶惶嚅嗫,犹豫再三,她抖着双手掀开布帘,拉住暴露出来的,壁柜上冰凉的铁制把手。

咣当!

沉重的开门声震荡了整个大厅。

君岫寒疑惧的目光落在灰尘扑扑的壁柜里,霎时凝固——

一人多高的宽大空间里,身材娇小的谢菲双臂呈一字型平伸着,像个提线木偶般悬浮在离柜底不满半尺的地方,画着烟熏妆的大眼睛虽然圆睁着,却没有任何神采,混浊无觉地看向前头。她的手机斜躺在壁柜一角,显示屏上的背景灯光尚未熄灭。

君岫寒紧紧捂住了嘴,本能地朝后退去。

忽地,她的脚后跟触到了另一人的脚尖,惊恐之下,还来不及回头,君岫寒只觉后脑上蹿过一阵锥心刺痛,似有一根长针破骨而入,左右搅动,生生要将她的头颅搅成碎末。

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错乱,君岫寒重重倒在地上,在意识彻底丧失前的刹那,她见到的最后的光景,是那件静立于柜中的嫁衣,悠然穿过厚厚的玻璃,带着猜不透的浅笑,缓缓朝自己飘来……

衣裳也会笑吗?!

这是君岫寒昏迷前脑中迸出的最后一个问题。

鲜艳的石榴红,轻易侵蚀了全部视线……

6

土尘和了枯黄的草屑,在空中飞扬四散,罩了整块凸出于草原的山坡。

逆风中,立了两个男人,身上曲领衫一紫一朱,均是幞头官履,革带束腰,微微眯着眼,并举大袖半遮了脸,在这迷人眼的坏天气中,费力地盯着山坡下一处不显眼的凹地。

三五个壮力兵丁手举锄头铁铲,紧张地挖着脚下的土,所站之地,已成一方矩形深坑,黑黄相间的泥土在坑边堆如小山,一口黑色的描金漆木棺静躺于侧。

“堂堂公主,竟落个葬身荒野的下场。”年纪略少的朱衣人惋惜地叹气,“皇上未免太绝情……”

年长些的紫衣者像是听了什么犯忌讳的大事,忙严声低斥:“小心说话!皇上岂是你我可以随意说论的!仔细你的乌纱性命!”

朱衣人不以为然,道:“仅凭国师一句朝有妖孽,便杀了自己的女儿。公主何罪?不过天赋异禀能预言将来事罢了,我看那妖道更像为祸朝野的祸害!”

“你……咳……”紫衣人脸色一白,旋即重重跺了跺脚,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用这种方式发泄,末了,摇头叹道,“错就错在她不该说出临安被占,帝君成囚这般犯大忌的话啊。皇上对这女儿本就视为异类,赐她侧殿于这荒野之地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战火连天,我军败多胜少,加上国师从旁作梗,皇上自然确信贻害国运的是公主殿下,杀之方能救水火正朝纲啊。小小年纪……可怜哪 …”

沉默半晌,朱衣人却发出两声冷笑,道:“九五之尊,处死个公主无可厚非。可是何苦要用这下作手段,偷摸行事?!国之将亡,不因公主,却因昏君!”

“此话跟我说了便罢!被旁人听到,你纵有十个头也不够落地!”紫衣者警惕地看看四周后,方才又说道,“公主身藏异禀,皇上眼中视同妖孽,惧多于恨哪!不派那公主最信的人去,只怕事情不成反惹恼公主,多生枝节。”

“呵呵,公主最信的人……那天武将军,我曾以为他是朝中难得的真英雄……”朱衣人放低袖子,拂去脸上的脏污,不屑地甩开,“没想到终是个无情孬种。亲手令心爱之人饮下毒酒,大丈夫是假,伪君子是真。”

“唉,休再多讲了。”紫衣者拍拍对方的肩头,目光投向渐渐暗淡的天际,“只怪红颜命薄。七夕之夜,孤埋黄土……公主殿下,来生莫再入皇室,投个平常人家去吧。”

愈发如浓墨泼上的天顶,隐约有两颗闪烁不止的星子,朝彼此努力靠近着,再眨眨眼,方知是幻觉一场,茫茫苍穹上哪里见得半颗星子,黑得绝望。

刚才微弱下去的夜风,又有了强劲的势头,二人背过身避开讨厌的土渣草末,垂下头,抱臂不语。

许久后,凹地中有人气喘吁吁跑上坡来,朝二人躬身禀报:“大人,墓穴已挖成!”

二人对视一眼,随这兵丁下到了凹地。

火把的光在风中晃动,映出数张汗津津灰扑扑的脸。

紫衣者眼神复杂地看看那快被夜色融化的黑色棺木,犹豫片刻,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锦盒,打开,取了一张浅黄小纸出来。

“去吧,既然皇上这么吩咐,我们必须照做。”他把黄纸递给神色凝重的朱衣人,“国师的话,皇上视为神谕。你我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接过黄纸,朱衣人嘲讽的笑容在火光中闪动:“封妖符……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吗?他们当真怕公主变了妖,从墓穴爬出来吃了他们?既畏惧如斯,当初又何苦下这狠手?”

“贴上棺盖吧,莫再多言!”紫衣者微愠,为对方的心直口快。

朱衣人愤然“哼”了一声,拂袖朝棺木走去。

不待他靠拢,突地,竟有股强如刀锋冷若冰霜的阴风自新挖成的墓穴里猛蹿而出,灭了所有火把,直扑棺木。

“砰”一声巨响,早已合好的棺盖竟生生挣断了深深钉入的铆钉,翻开倒立,最后仰倒在后头的泥地上。一层渗着雪白的青光,从棺木内升漾而出,流水般盘旋在上方,将整个棺木密密包裹起来,黑暗中,陡生惊心的妖异。

见状,在场众人无不大骇变色,两个胆小的兵丁拔腿便想跑。

“给我站住!”紫衣者毕竟年长,突来的恐惧还不足以淹没他的理智,他怒目看向那两个准逃兵,“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擅自离开,杀无赦!”

“老师……”朱衣人举着黄纸的手微微抖动,僵硬地转过头,“这……”

紫衣者不作声,略一沉思,一把拿过对方手里的黄纸,定定神,迈步朝棺木而去。

“小心!”朱衣人生怕他出事,慌忙跟了上去。

离棺木越近,二人胸前的起伏便越明显。

仅剩一步之遥,紫衣者既像安慰自己的学生,又像安慰自己,喃喃道:“我们与公主素无仇怨,纵是做了冤魂,她也不至于向我们下毒手。”

阴风渐渐止住,棺木的边缘,出现两张被光束照亮的脸孔,以极致的严肃掩藏着心底的虚慌。

“公主……”

良久,两人同声低呼。

棺里,躺的是那倾国倾城的人,一身华美嫁衣,衬红失了血色的脸庞,长长的睫毛覆在嫩到能看到细细血管的眼皮下,一点亮亮的东西在眼角闪烁,像眼泪。

棺外二人,似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冲撞了最纤弱的神经。

“公主殿下……微臣知您心有不甘。可事已至此,您还是……”

紫衣者把着棺木边缘,语重心长的“劝慰”尚未说完,他已自行闭上了嘴巴。

身旁的朱衣人被此时所见,惊得倒退三步——

棺中女子,忽地睁开了眼,没有光泽的漆黑眸子带出冰凉绝望的视线,直望天空。

锵一声脆响,如水晶碎了一地。她的脸,以及所有露在空气中的部位,骤然爬满横纵不一的裂痕,如被重物砸碎的瓷器。

一股比暴风更强劲的力量从棺木中心迸出,龙卷风般将四边的青光搅成了旋涡,而女子碎裂的身体,更被这股力量轰然吸起,从嫁衣中分离出来,眨眼间碎成了一片比灰还细的白点,在外人惊异的眼神中飞舞着,并渐渐失去颜色,跟空气融为了一体,到最后只剩下一道若雾的青烟,猛扎入那件空荡荡留在棺底的嫁衣之中。

棺木开始上下抖动,泥地上被压出了越来越明显的印。

浓到扎心的恨意从四面八方压来,紫衣者慌忙退开,捂住胸口,大吼:“来人哪,速速将棺盖合上!”

兵丁们不敢有违,硬着头皮一拥而来,抱起棺盖“砰”一声盖上。

紫衣者趁势而上,一把将手中黄纸贴到棺盖正中央,随即跳开到一旁。

黄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凸显出血色的光彩,将整个棺木都映成一片暗红,颇似染了一层将干未干的血迹。

棺木如一条垂死而动的鱼,还在不甘地抖动,棺内仿佛还传出“咚咚”的撞击。

在场的兵丁已吓得抱作一团,只有他们口中的两位大人,还顾念着自己的体面,强撑着站立。

跳动的棺木,寂静的山坡,成了最诡异的对立。

一直到天上的一角探出几颗暗淡的星子,地上的人心理已濒临崩溃的极限时,棺木在又一次重重跌落在地后,静止了,贴在上头的符纸已经没了踪迹,只在恢复本色的棺盖上留下一道四四方方的浅印。

又等待许久,确定棺木是真的“安分”后,紫衣者擦着额际的冷汗,朝手下呵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棺木葬入墓穴!快!”

又惊又乏的兵丁不敢耽搁,纷纷挪动发软的腿,移到棺木前,互相看看,却迟迟不敢下手触碰。

“混账东西!还在磨蹭什么!”紫衣者怒了,“再不动手,定让你们身首异处!”

兵丁们一哆嗦,咬咬牙,一鼓作气抬起棺木,快步走到墓穴里,将这几乎吓破他们胆的大家伙安放在了正中间。

火把重新点燃,土石飞起,锄铲大动,兵丁们疯了般朝墓穴里填着土。

黑黑的棺木,慢慢消失在厚厚的土层中。

深深的墓穴,在最短时间内被填为一片平地。

“大……大人……”领头的兵丁跑到紫衣者身边,指着那块平地,结巴着,“那个……已经……已……”

话音未落,那块埋了他物的平地猛地蹿起了一阵狂风,卷起面上尚未压实的砂土狠狠抛向空中,又纷纷落下,四溅开去。

啊!

兵丁里头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紫衣者与面色泛白的朱衣人对视一眼,迈步过去。

看着那块不平常的平地,他二人的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严峻。

黑黄混乱的地上,散落的砂土清晰地摆成了八个大字——

此恨绵绵,誓无绝期。

呆立半晌,紫衣者转过身,只说了一句:“我们走!”

兵丁们像得了大赦,把手中工具一扔,也不顾什么主仆先后,个个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凹地,后头,是他们的两个踉跄跑动着的大人。

君岫寒用力揉着眼睛,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幕不差地看在她眼里。

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青草软泥,又看向四周罩于夜色下的茫茫草原,丢了魂般愣住了。

这是哪里?刚刚那些又是什么人?

“啪啪”的脚步打乱了她的思绪,身边突然蹿过几个满脸惊恐的兵丁,紧跟着,又跑过刚刚见到的那两个身着紫朱衣衫的男人。

是他们?他们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喂!你们等等!”

君岫寒猛一倾身,伸手去抓落在后头的紫衣者。

可是,她的手却从对方的胳膊中一穿而过。

君岫寒呆呆看着只触了一捧空气的手掌,没有勇气追逐,眼睁睁见那群人渐渐消失于前方。

“谁……我在……哪里……”

辨不出方向,挪不动脚步,她孤立于山坡,喃喃自语,被遗弃的绝望绕紧。头顶上,藏匿许久的月亮露了半边脸。

身后,突然飘来一阵摇晃的光,是无数燃烧的蜡烛被风触动的模样,一缕幽微的檀香在飘忽的光影里悄悄弥漫。

回头,飞檐翘角下,四盏素色灯笼清光怡人,八角凉亭翠玉为栏薄金雕花,轻垂四周的雪白纱帐被红丝束起,曼妙摆动。一方纯黑香炉摆于凉亭正中,淡烟袅袅,模糊了后头的两个人影。亭外,大片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争鲜斗艳,将泻地如银的美妙月色都比了下去。

如此情景,本该是人见皆惊的仙境之色,可在君岫寒看来,却不啻于阴曹鬼地。

一条无形的界限,将她所见的世界一分为二,面前,是花好月圆的凉亭夜景;身后,是沙尘翻飞苍茫无际的荒原,如两幅毫不相干的画,各撕开一半拼凑到一起,而她,正正站在它们的交界线上,进不得退不得。

“这是皇上要我转交于将军的东西。”

亭内,有人说话。薄烟后,走出个衣襟斜敞、发髻松散的赤脚男人。面孔是模糊的,怎么看也看不真切,只有他手上捏的白瓷瓶,不仅看得清楚,更眼熟得很。

明明离得很远,君岫寒却有近在眼前的错觉,如同刚才看到凹地里那番情景一样。

悠然飞升的烟被一卷而过的黑色披风打得四散而离,暗处,那高大的背影伸出了手,却在停在离瓷瓶半分的地方犹疑不前。

几声冷笑拂过。

“素来以为天武将军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杰,没想到却为公主那妖女心软。”

被耻笑的人一言不发,手掌依然停留原处。

“此女不亡,我朝难振天威。若将军为皇上除掉这祸水,可想过他日会有何等锦绣前程!”赤脚之人惋惜地晃着脑袋,“皇上曾向我透露,早有意将最宠爱的七公主下嫁将军,如此佳偶,难道还敌不过一个被遗弃在外的妖孽?!”

被灯笼的光芒映得惨白的手掌,微微一动。

“而今朝野上下皆知国有妖孽,黎民百姓苦于战火,将军若还与那妖女有瓜葛,坏了名节事小,惹龙颜大怒甚至贻害国运的话,这后果便……”

“够了!”

亮的盔甲下有拳头攥紧的咯咯声。

“呵呵。两条路,何为死路何为贵路,将军是聪慧之人,当比谁都清楚。这瓶紫清酿,将军要是不要?”

光洁的瓷瓶在他手里骨碌碌地滚动,瓶身上闪过挑衅的光。

“里头……下了怎样的毒?”

那手掌终是将瓷瓶握到了自己手里。

“皇上赐的鹤顶红。”模糊的脸上,似有洋洋笑意,“不过我觉得不够。”

一个小小锦囊从怀中掏出,点点碎绿抖落在他掌纹纵横的手上,似是被压碎的某种草叶。

“水莽草,误食者三日内必心痛而亡,死后亦入不得轮回,加上我的灵符,这妖女将生生世世被禁于地下。你我皆不必担忧她死后作祟,呵呵,干干净净。”

手指一滑,瓷瓶差点从手中滚落。

“去吧。”大袖一挥,赤脚之人下了逐客令,“妖女生性多疑不近生人,唯有将军能当此任,莫教皇上失望才好。”

香炉里的烟渐渐浓了,人面,凉亭,花草,一如刚才有人说的那般,被埋得干干净净。

君岫寒瘫软地蹲到地上,心口的疼痛又阵阵袭来。

已成迷雾的烟幕中,突地走出个人,大步流星朝她奔来。

是他?!

那个在草原上让女人饮酒,刚刚又从那赤脚男人手里接过瓷瓶,却总是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即使到了此刻,君岫寒依然看不到他的模样,他们之间被一股异常的力量扰乱着。

男人离她越来越近,眼见着便要朝她身上撞来。

君岫寒想躲开,身子却不听使唤。

就在二人相撞的瞬间,一阵锐利沉重的气流狠狠穿过君岫寒的身体,强大的冲力将她扑倒在地,她竟沿着那斜坡滚落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恐怖的念头涨满心头——

自己会一直跌落,直到坠入地狱。

君岫寒无助地挥舞着手臂,期盼着有人能拉她一把。

女人的泪眼,男人翻飞的黑披风,还有那从锦囊里抖落出的碎绿叶子,和着天地倒转的草原夜色,交替着在她眼前闪现……

7

应了她心中惶恐的求救,一只粗糙冰凉的手,握住了君岫寒的手腕,阻止了困于半昏迷中的她无休止的下落。

身体终于停在了某处,手掌下是一片湿润松软的触觉。

君岫寒睁开眼,一张人脸模糊摇动,渐渐清晰。

“秦老师?!”

当她完全看清眼前人时,整个人似被注入强力的兴奋剂,惊喜地挺身坐起,一把抓住老秦的手臂,嗓子因为过分激动而哽咽不止:“是你吗?真是你吗?”

“是我呀。小君。”老秦一如平日的和蔼,扶了扶眼镜,低头看她明显发抖的手指,“怎么……怕成这样?”

君岫寒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拼命摇头:“我做了好长一个梦……可怕的噩梦……看到草原山坡,还有棺材嫁衣……还有亭子……”

她语无伦次的描述在视线从老秦身上飘移到他四周的景色时,戛然而止。

君岫寒本以为自己看到的,该是办公室里斑驳的墙壁和老旧的文件柜,因为老秦那么真实地蹲在自己面前,足以证明她已经从梦里醒来。

可是,她看到的依然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草原上那片分不出是昼还是夜的迷蒙天色。

老秦和她一样,成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员。

君岫寒触电般缩回手,颤声道:“秦老师……你……你怎么在我的梦里?不对,你一定不是秦老师!!”

“你并没有做梦呀。”老秦整理着被君岫寒捏出褶皱的衣袖,站起身,微笑着看向远方,“这是你早该回来的地方,天武将军。”

君岫寒愣愣地看着他,傻人般口吃着:“你……你说什么?……你在叫……叫谁?”

老秦的声音低沉,“天武将军”四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呵呵,天武将军,我曾以为他是朝中难得的真英雄……”

“素来以为天武将军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杰,没想到却为公主那妖女心软。”

朱衣者,赤脚男人,二人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背过身去看看吧。”老秦指了指她身后。

君岫寒战战兢兢转回头,一方简陋的黑石墓碑立在浅浅隆起的土包前,墓碑上书:

天武将军君岫寒之墓

“你这常胜将军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会在千里原之战中被手下人出卖,死在敌军乱刀之下吧。”老秦轻蔑地斜睨着墓碑,“可惜,皇帝自顾不暇,连风光大葬都给不了你。”

君岫寒“噌”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冷汗淋漓地看着墓碑,脚步却不自觉地后退,喃喃:“不会的……不可能……”

一面圆圆的小镜子,适时递到了她的面前。

粗眉大眼,高鼻薄唇,被晒成浅棕色的脸孔棱角分明。

镜中人,哪里还是那个秀眼细眉白里透红的自己?!最陌生也最熟悉的男人面容,在镜子中恐惧地扭曲。

君岫寒尖叫一声,“啪”一下打落镜子,拼命地摸自己的脸,也由此更确定了身上所起的,是千真万确的变化!

粗大且布满茧子的双手,在头顶盘成一束的头发,还有高大健硕的身躯,任何一个特征都清楚说明,这个身体已经不属于从前的她……

“这是谁?是谁??”君岫寒抓住老秦,泣不成声地问,“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什么天武将军?我不是天武将军,我是我啊!!秦老师,你告诉我啊!”

老秦的微笑消失了,他冷冷扯下君岫寒无助的双手,说:“有些记忆,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哪怕你轮回千百次。”

记忆,轮回,君岫寒听不懂,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咬紧嘴唇痛苦地摇头,用最没用的方法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个怪异的梦。

“刚刚所见到的一切,挖墓穴的官兵,花园凉亭里的男人,都不是梦。那是你沉眠已久的记忆。”老秦取下眼镜,在袖子上蹭着有些发花的镜片,“我替你叫醒了它们。”

“我不懂!我一个字都不懂!”君岫寒痛苦地抱着头,在混乱中歇斯底里,“秦老师,我是小君啊!你看清楚!我不是什么将军,不是不是!为什么你要耍这些花招来对付我?!我没有对不起你啊!”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另一个人。”老秦突然上前,食指戳在君岫寒的眉心上,“我心有君,君心有我。将军怕是记不得了吧。别说区区一句话,连曾经耳鬓厮磨的人儿的模样,怕也忘记了。呵呵,否则你在‘梦’里为何总是看不清那嫁衣主人的面容?!”

额间似过了一道电流,刺激着君岫寒每一条经络,要将隐藏在里头的某些早已遗忘的信息硬抓出来。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嗯,定不负卿!

待你凯旋回朝,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一言为定!来年七夕,定娶你为妻!

婉转清脆的女声,坚定沉稳的男声,从身体最深处旋绕而出,前方,忽地多了一对男女的背影,偎坐于青石之上,月光洒了一身甜美的清辉。

一眨眼,此景即刻不复存在,眼前依然是荒凉草原,除了自己和老秦,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心动,爱怜,牵挂,为难……所有她从不曾体会过的情绪一一从心间搅动而过,留下的,除了那些愈见清晰的片段外,只有难忍的疼痛。

“我曾以为,公主她找到了幸福。”老秦戴上了眼镜,藏在镜片后的双眼少了往日的混浊,竟有了些许清澈的光彩,“看到她那么开心地在我面前雀跃歌唱,我想,那个总是没有笑容、孤独徘徊在苍茫草原与简陋偏殿之间的可怜姑娘,终于消失了。真好……”

君岫寒勉强地直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沉浸在美好回忆里的老秦。

“还记得她披了红红的嫁衣,站在我肩头眺望你的归来。”老秦露出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笑容,“至今都忘不了她传递给我的,埋藏在浓浓爱意中的兴奋与快乐。呵呵,只有心思单纯若此的人,才会令我感同身受。”

“你……你究竟是谁?”

君岫寒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沙哑。她,或者该说是他,放下抱住头的手,疑惑而畏惧地看着讲故事般轻松的老秦。

对于他的质问,老秦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以为她会披着这身只有她才配穿上的嫁衣,带着她期待的幸福走完一生。可是我居然想错了。她等回了那个人,却没有等回她以为的幸福。不止如此,还等来一道生命的终止符。”

君岫寒的身上阵阵发寒。

那个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白瓷瓶子,在脑海中跳动不止。

老秦双眸一转,沉默却凌厉的目光投向他 :“就算你想不起以前,在看过那些‘片段’后,也该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吧?!”

“你……我……”君岫寒语塞,“梦”中所见的一切,只要是一个不太笨的人,很容易就能将它们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男人为了所谓的“锦绣前程”,在他人的怂恿利诱下,毒死了曾经海誓山盟的女人——一个并不离奇,甚至有点俗气的故事。

可是,当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是听故事的人自己时,那便是另一种不可言表的感受了。

“你明知酒中下的是水莽草,还是将酒瓶交到公主手中,眼看她饮下……”老秦垂着的双手,有些颤抖,“你的心,是肉长的吗?”

往事,悔恨,刹那间排山倒海涌来,淹得君岫寒喘不过气来,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所有的怀疑,都在此时化作乌有。

“公主能预言将来,却从不预言自己。”老秦苦笑,“如此也好。若早预见到她会有如此结局,那之前那点短暂的快乐也没有了……世上最聪明的女子是她,最痴傻的也是她。竟遇到了你这般的男人!”

“住口!”恍惚的君岫寒突然一拳砸在泥地上,眉宇纠结,老秦的话似是刺激到他最易冲动的神经,一些只有“曾经”的他才知道的片段,从封印已久的回忆中挣脱而出。

“不是这样的!”他神经质地摇着头,拳头一下下砸着面前已成了小坑的土地,“不是这样的!”

老秦看着行为突然异常的他,冷眼道:“早知今日,当初何苦绝情至此!”

他以为,君岫寒在忏悔。

半晌,君岫寒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深邃的眼眸少了迷茫,多了沧桑,依然有遗憾有悔意,可是,却能轻易读出那遗憾与悔意中深藏的迫不得已。

此刻的君岫寒,同之前判若两人。灵魂里那个恐惧于自身变化与眼前异景的小姑娘彻底消失了,站在面前的,又是那横刀立马、血洒疆场的天武将军。

“那紫清酿,是我看她饮下去的。”君岫寒的目光凝视着同一个方向许久,才慢慢转回来,看着对自己敌意重重的老秦,“但是,那酒,我事先已留了一半。”

老秦眼里有疑惑闪过,没有说话。

“为人臣子,君有命,我必从之。自小家训便是如此。”君岫寒前所未有的平静,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千里原一战,你真以为我会中了那奸细的劣计吗?敌军兵强马壮前赴后继,而我方援兵却迟迟不到,呵呵,全军覆没也是意料之中。”

“为什么要留一半紫清酿?”老秦无意跟他探讨那早被历史的尘烟埋得干干净净的战役,只想知道他做这件事的目的。

君岫寒笑了,微翘的嘴角凄凉蔓延 :“君要她死,若留她性命,我便不忠。她是我爱,亲手取她性命,我便不义。”

“你……”老秦的声音因为急怒而有些变调,他两步冲过来,揪住君岫寒的衣领,“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你……你竟然还是选了对那昏君尽忠!!”

君岫寒并不挣脱,任由老秦发泄着情绪。

“留下的一半紫清酿……是给我自己的。”他的身体在老秦的揪拉下,摇晃着,“我欠她一条性命,一份幸福。若永世不能轮回,碧落黄泉,我甘心陪她。生不能白首到老,做一对游魂夫妻也是好的。千里原一战后,我以为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去陪她了。可是……我确实饮下了跟她相同的酒,为什么……”

君岫寒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确实不明白为何他明明服下了同样藏有水莽草的酒,却依然轮回数世。生生让自己死后能与爱人永相守的愿望成了空。

老秦松开了愤怒的双手,直视君岫寒的眼睛:“事实真是如此?”

君岫寒毫不避忌地回应他质疑的视线:“不如,你给我一个说谎的理由?”

“冤孽……真是冤孽……”老秦颓然垂下了手,“水莽草溶于水中后,毒性只会保留七日。若你当真饮下了给公主的毒酒,在那个时候,水莽草的毒已经没有了。你中的,只是残留在酒中的鹤顶红而已。”

君岫寒怔住了。

七日之变,他和她,却擦肩而过数百年,而对方,更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默默经历难言的苦楚与非人的煎熬。

此恨绵绵,誓无绝期。

要怎样的绝望无助,才会让她说出这般话来。

君岫寒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过自己,哪怕知道这一切只是缘于一个悲惨的误会。

命运是不是最爱开这种玩笑?!从别人的遗憾与伤害中获得戏弄的快感?!

君岫寒沉默了。

“你究竟是谁?我的记忆里,从没有你的出现。”许久,他抬眼,漠然看着老秦,这个把他从混沌的沉睡中唤醒的人。

老秦笑笑,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玩耍般上下抛着 :“公主给了我一个名字,青。长久以来,她没有朋友,除了我。我喜欢她坐在我肩上,托着腮看远方,真实地感受她的悲喜。她从不知道,脚下那块看起来笨重粗糙的青石,其实是有眼有耳……有心的。”

青……秦?!青石……秦老师?!

君岫寒回想起那块安然于绿草上的大青石,那个总是被当成泛泛背景而忽略的画中之物。

她曾在石上守候幸福,也在石上丢失生命……

陪伴她从生到死的,竟是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你是妖怪?!”君岫寒直截了当。

“我若早修成妖就好了。”老秦遗憾地叹息,沉入了一段对往事的痛苦回忆:“见那些兵丁抬了公主离开,你永远无法体会当时的我有多急多恨,我恨自己只是小小石精,莫说人形,连移动都不可能,更加不可能将公主抢回来。”他紧紧咬了咬牙关,仰头看天,“从那之后,我忍受各种极度的苦难,潜心修炼。我发誓有一天要修成人形,找回公主!”

此话一出,君岫寒突然想起了谢菲说的,关于嫁衣出土时的往事。

“那博物馆的嫁衣……根本不是赝品。对吗?!”

老秦依然望着灰黑混沌的天空,冷笑:“国师那妖人,怕公主冤魂不息找他复仇,不仅给了你阻止轮回的水莽草,更用了符咒将公主封在棺木内。我试过许多次也无法突破。直到三十年前,博物馆那群人发现了墓穴,身为人类的他们,误打误撞破了符咒的封印,可是也毁掉了受制于封印的嫁衣。”

“你抱着一堆红布进去,只是掩人耳目……你根本不是在做一件新的,而是用你非人的力量,把成灰的嫁衣复原?”君岫寒调动着现在的自己所拥有的记忆,猜测。

老秦收回上仰的目光,取下眼镜,揉着眼:“公主的魂灵早与嫁衣合为一体,为复原嫁衣,我不惜抛掉百年道行。只要公主能回来,我就算变作凡人慢慢老死,也无所谓。”

眨着泛红的眼睛,重新戴上擦得透亮的眼镜,老秦抚着胸口咳嗽数声,使得背脊越发佝偻,更显老态。

“我想你不会想到,公主临死前,曾对你下了咒,无论轮回多少次,你的名字都不会改变。君岫寒,这三个字是她印在你身上的标记,终有一日,她会找到你。”老秦轻捶着胸口,释然笑道,“我到底在今年的七夕之前,为公主找回了你。”

如此,君岫寒才记起,当初自己投出的应聘简历里,没有一封是发往博物馆的。老秦那通“救人于水火”的录用电话,不过是请君入瓮且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计谋罢了。不得不佩服他的周到,还有数百年的执着。

“你……还有她……”君岫寒至今也忘不了那一晚,打开门的一刹那,那件冷漠注视着自己的美丽衣裳。从不动声色将自己“骗”到博物馆里,又故作亲切消除自己一切戒心,老秦的目的,恐怕不只是要唤醒他的记忆那么简单。

“照你们原定的计划,打算将我怎样?”君岫寒异常镇定地问。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老秦走到他面前,“公主服下的是水莽草,你也不会例外。抛开所谓的苦衷,你始终欠她一条性命!”

君岫寒只觉脑子里“嗡”地轰鸣了一下,许久没有出现的剧痛从心口猛然蹿出,他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无力仰躺着,漫天灰色倒映在眸子里。

“你什么时候让我吃了那玩意儿?”

他没有丁点怨恨,反倒有种偿还了多年旧账的轻松。

“方便面里的蔬菜包,我换过。”老秦如是回答。

闻言,君岫寒笑了,喃喃道:“真聪明……”

老秦突然走上前,蹲下,咬咬嘴唇,说:“水莽草的毒,不是不能解。三日之期未满,你仍有机会救自己一命。”

君岫寒迟钝地转过头,木然看着老秦 :“你觉得我不该死吗?这会儿反而想救我了?”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老秦面无表情,“解水莽草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三日内找一个替身,只要让替身服下这毒草,你就没事了。谢菲我已经将她困在博物馆里,本来是打算用她来试探你的……”

“谢菲……试探?”君岫寒撑起身子,看怪物般看着老秦。

“我们只是想看看,如当年你为了锦绣前程牺牲了公主一般,你如今知道自己中毒后,是否会选择牺牲别人保全自己。如果你选择生存……”

“我已经死了。”君岫寒捂着胸口,打断了老秦,微笑着道,“不用试探了,当年我为了忠君,牺牲了她,这跟为了什么锦绣前程并没有区别。我终究是欠了她。放了谢菲,她与此无关。”

说罢,君岫寒又躺回了地上,真如个死人一样,眼也不眨地呆看着天空。

突然累了,被各种极端情绪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在隐然却刻骨的悔恨中越跳越慢。

爱人,杀人……自己被谁爱过,又真正爱过谁?!

又或者,自己根本没有爱过谁,只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关切着自己的得失,关切着自己是否是个“忠君爱国”的所谓的“英雄”,在自私里遗忘过往。

那双从期望到绝望的美丽眼眸,于虚空中出现,愤怒与哀伤渐渐淡去,一滴眼泪潸然而下。

无论转世多少回,君岫寒依然还是君岫寒,当自己都憎恨自己时,还能干什么?

只想说声抱歉,如果还能见到她。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

待你凯旋,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一言为定!来年七夕,定娶你为妻!

沉淀在记忆里许久许久的话,又响在耳畔,最陌生,最熟悉。

“她在哪里?不来见我吗?为什么从头到尾她都不肯出现……还在怨我?!”

这是君岫寒在合上双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话时,天际的灰渐渐消退,两颗星子渐渐亮起,渐渐靠拢……

“她不是不出现……她一直在等你……”

夜幕下,有人在说话……

午夜早已过去,今天,是七夕。

8

君岫寒失踪了。

老秦也失踪了。

谢菲被人发现晕倒在敞开的壁柜里,还活着。

博物馆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救护车,警车,看热闹的人,都来了。

馆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圆球一样的身体在馆内滚来滚去,应付着突如其来的混乱。

警局又多了一桩无头失踪案,只有老天才知道什么时候水落石出。

静如死水的博物馆,一夜间被蒙上了浓重的神秘气氛,广大忘川市民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谈资。

数月后,国庆节。

年轻的母亲牵着含着棒棒糖的儿子,信步在博物馆的三号展厅里。

“你看,这个是两千多年前的那个时代的碗。”

“这个漂亮的艺术品,离我们现在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呢。”

也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否听得懂,母亲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解着展厅里的一切。

他们的脚步,停在了角落里的嫁衣前。

母亲惊艳的目光久久不散。

“千年的贵族女子嫁衣,乖乖,真漂亮!儿子,这才叫艺术品!瞧瞧咱们国家的文化有多伟大!”

孩子舔着棒棒糖,天真地仰着头,盯着玻璃展柜里,鲜红如昔的美丽衣裳。

“妈妈!”他舔舔嘴唇,扯着母亲的手指,说,“里面穿这衣裳的姐姐好漂亮,还踩着一块大石头呢!”

“姐姐?!石头?!”母亲望了望里头,支撑衣裳的,只有光滑的楠木衣架而已。

“小孩子怎么能撒谎呢!”母亲瞪了儿子一眼,拖着他的小手离开,数落着,“以后看到什么说什么,不可以瞎说!知道吗!”

新换的灯泡比以前亮了许多,时间被灯光混淆。笼在晶亮光环下的透亮玻璃柜,比任何时候都闪烁,有了生命般引人注目。

嫁衣里,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楠木衣架,而是个静若止水的女人,嘴角微微翘起,轻盈地踏在青色的大石上,玻璃般透澈的眼眸凝望前方,光线打在裙摆的琉璃之上,折射出美丽的面孔。

穿嫁衣的人是谁?

或许是心有忏悔的君岫寒,或许是守望千百年的公主。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嫁衣里头,多了一个早该归来的魂灵。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永不轮回,永不相离……

如果衣裳也有表情,那么它现在,应该是在微笑,还有它下面的石头,也微笑着。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故事。”我坐直身子,淡淡道。

“可我讲得很精彩不是吗?”黑袍一号不以为然,“你看你跟你夫君,听故事的时候一点犯困的感觉都没有。”

敖炽“哼”了一声 :“你跟一对甜蜜幸福的新婚夫妇讲这样悲伤的故事,居心何在!”

“没有居心。”黑袍一号摇头,“这恰恰是我的祝福。”

“这也算祝福?”我哈哈一笑,“听得我肠子都要碎了。”

“比起那姑娘,你们幸福太多。最起码,没有错失任何一段时间。”黑袍一号缓缓道,“永不轮回,永不相离。你们或许可以做到这样。”

永不轮回,永不相离……我与敖炽对看一眼,或许我们真的能做到?!

“你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故事?”我问,“还是你是当事人之一?”

“我只是偶尔喜欢逛逛博物馆的闲人,凑巧听来的罢了。”黑袍一号道。

“希望女王殿下喜欢你这个故事。”我笑笑,“不然七天之后,我们就得手拉手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我有信心!”黑袍一号握拳。

我从帐篷里探出头去,夜色仍浓,沙丘寂静,有相爱之人在身边,有怪人讲故事,有吃有喝的沙漠之夜,让我觉得留下来是对的! Zwx2qscDvUdEsXIeYPOS9CaK0HzJq7un686Xq6wn6EIRwjVCLUvhcTMPaTtFwg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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