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
即便蒙了面巾,我还是觉得嘴里有沙子,不知道是不是在路边小摊随便买的面巾质量太差,反正对正坐在敞篷越野车里迎风飞奔的我来说,现在就是一场灾难。
茉莉给我们的行程单很准确,要到达目的地的确需要换乘无数交通工具,飞机,小型飞机,马车,然后就是现在搭载我们的,一辆我总是担心它再快一点的话轮子会甩飞出去的老破越野。
司机是个油腻的胖子,头发胡子都油到发光,一路上只顾着用当地话跟我们的向导叽里哇啦聊着,从他市侩的眼神跟动作来推测,应该是让我们多给点车费。
从我们降落在T国首都机场开始,名叫奥德的年轻向导便全程陪同,虽然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的英语不算太流利,但沿途安排各种事务倒很麻利妥帖,还会适时表露出对中国菜的喜爱,以及十分希望尽快赚到足够的旅费能亲自去中国大吃大喝,是个很擅长缩短彼此距离感的人。
我问他是不是英国来的莱特先生雇他来当我们的向导,他说是旅行社派他来的,他并不认识谁是莱特先生,公司只交待他一定要把我们俩顺利送到阿图拉,完成之后他可以拿到额外的奖金。他还好奇地问我们,为什么要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我们也没隐瞒,说那位他不认识的莱特先生是一位演员,拍戏出外景去了阿图拉,我们有急事要跟他面谈,所以才要到那个地图上都没名字的地方。奥德听了,说这几年确实经常有世界各地的剧组跑来他们这边取景,说这里的景色苍凉壮阔,且拍摄成本也很低,他还有一次被拉去当群众演员的经历呢。不过在说到阿图拉时,我注意到他皱了皱眉头。
“那里几乎不会有人去……”奥德有点担心地看看我们,“边界之地,不够太平的。你们朋友的剧组也是十分大胆了。”
“你也大胆啊,明知不是个好地方,你还肯做我们的向导。”敖炽拍拍他的肩,把墨镜勾下来露出眼睛,坏笑,“那笔额外的奖金应该不少吧?”
奥德不好意思地搓手:“钱不好赚……”
“之前你去过那里么?我查过,关于阿图拉的资料太少了。”我问他。
奥德摇头:“我们旅行社从来没有安排过往那里的线路,连附近的地点都没有。莫说剧组了,本地人都很少往那里去。我只是听老祖母说过,阿图拉是个邪恶之地,长眠着不安的灵魂。”
我跟敖炽顿时觉得有意思了,我问他:“不安的灵魂怎么说?闹鬼啊?”
“不是闹鬼啦,世上哪来的鬼,反正我是不信的。”奥德扶了扶他的近视眼镜,认真道,“关于阿图拉的记载真的很少,就算在我们本地也找不到多少,传说阿图拉在远古时便是神囚禁魔鬼的地方,当然谁也没见过哪儿有魔鬼,不过几百年前,一队试图窃国篡位的叛军逃亡到了阿图拉,最后被全部剿杀,叛军里有个巫师,临死前下了诅咒,说甘愿以灵魂饲喂魔鬼,终要报血海深仇什么的,后人为了镇压魔鬼,还重建了神庙,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反正大家都是听年纪大的人讲的,然后又添油加醋讲给别人听,我认为可信度就是零。我觉得那里危险,不是因为魔鬼,是因为现在那里有比魔鬼还可怕的人。”
我们明白他的心情,绵延不止的战火,不分是非的杀戮,从来就没有在远方停止过。
总之,这几天我们同奥德相处还算愉快,一个简单没心机的年轻人,并不掩饰自己对赚钱的渴望,等到了阿图拉后,我一定另给他一笔小费。
越野车在碎石遍地的山野里越开越慢,原本一直话很多的司机也安静下来。
我们的方向一直往东南,起初还有比较规范的公路,到现在,只能说脚下都是路,随便开,只要别撞在石头上。
春季的气温其实还是很好的,不凉不热,只是四周说不出的干燥,沿途的风也特别大,一路喂我们吃土。但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我越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家伙非要往这里来取外景。苍凉广阔形容这里还不够,如果你独自行走其间,大概会错觉自己只是一个被不小心遗落在外星的倒霉鬼,眼巴巴等着母星飞船来接自己回去,可再看远远近近的山脉,又觉得飞船不可能找到自己,自己也一辈子不可能走出这片天地,即便跨过一座山,前头还有一座,无休止,无尽头。
连神都不能解救的极致的孤独之地,最适合英雄的出现。
我的感慨还没有结束,整个人便差点撞到前头的椅背上。
司机急刹车,打开车门跳下去,在离车头不到三米的地方蹲下来,不知道在看什么。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奥德下车走过去,我看见一脸惊慌的司机摇头晃脑跟他说了些什么,又飞快跑回驾驶位,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望远镜,匆匆忙忙架到眼前,嘴里不知嘟嘟囔囔念些什么。
见状,我跟敖炽也下了车,往前方看,目所能及处一切如常,除了三米开外的地上,一大片不规则点状的红色颜料聚集成一丛火焰的形状,不知是红漆还是别的材质,似乎是以一种炸裂开的方式留下来,在灰黑的碎石地上十分显眼。
身后,司机跟奥德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
“怎么了?”我问奥德,一旁的司机跟中邪了似的,说话飞快都不带停顿,边说还边指前方。
奥德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了,有点发白,甚至连扶眼镜的手都有点抖:“司机不肯再往前走了,说必须马上原路返回。”
“他见鬼了么?”敖炽皱眉,“还是耍花招想要更多车费?”
“不是,不是花招。”奥德连连摇头,指着前头的红漆,“他说那是神焰军的记号,也是绝对的警告,但凡有这个火焰标记的地方,焰尖所指方向,方圆百里的土地都归他们‘清理’,旁人火速退离,否则格杀勿论。”
“神焰军是什么东西?”敖炽冷笑,“随便画点油漆就宣示主权了?”
“一直在东南边境活动的恐怖武装组织,火力强大,杀人如麻。多年来都没能剿灭他们,各方组织也十分头疼。最近几年他们越发猖狂,新闻里出现过的恐怖袭击,起码一半都跟他们有关系。”奥德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们,又过去从司机手里拿过望远镜塞给我,“你们往前头看看。”
我举起望远镜,大概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隐隐有烟雾腾起。
“我曾听说他们为了寻找一个逃兵,一夜之间屠尽一个村的村民。”奥德担忧地朝远处看去,“我想,咱们还是回去吧,看情形他们肯定又发疯了,阿图拉真的不能去了。”
司机一把将望远镜夺回去,飞快跳上车,急打方向盘把车调了头,又停下朝我们招手,叽里哇啦乱喊一气。
“他让我们赶紧上车。”奥德扯了扯我的袖子,自己不由自主地朝车门那边移了一步,“万一运气不好撞到他们,我们恐怕永远都回不去了。”
我指着前头:“阿图拉就在那个方向,确定?”
“确定。可是……”
我拉下奥德的手,从兜里掏出一叠现金塞给奥德,笑笑:“你们回吧。”
“什么?”奥德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们不要命了?还要去?”
“老朋友在那里,我们爬也要爬过去的。”我推了他一把,“快上车,一路上多谢你照顾了。”
司机的叫喊越发不耐烦了,奥德无奈,拥抱了我一下,说愿神保佑我,并且还不忘让我录一段视频,表示我是自愿留下不肯返程一定要去阿图拉,说万一出什么事,他也好凭这个找人来救我们。这小子,明明怕被赖上遗弃客户的罪名吧。
越野车的速度可比来时快多了,老远都还能看见奥德在车上冲我们挥手。
他肯定觉得我们是那种空虚到需要拿性命去找刺激的有钱人……可惜,我们事情真的很多,根本没有空虚的资格。
茫茫天地下,瞬间只剩我跟敖炽。
我刚刚描述过的极致的孤独,终于得到了零距离接触我们的机会,仿佛有无数不安的灵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拼命拉扯我们,空气里有微妙的敌意。
地上,紫色的龙昂起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