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开始,阿图拉村是我们的地盘了,畜生勿近。
伦敦,雨。
航班晚点,落地时天刚黑。
也不是第一回来,但还是消受不住这座城市的天气,反正都没什么阳光,白天黑夜的界限便越发不明朗了。
但选择在这里定居的妖怪倒不少,尤其不喜阳光的种类。
敖炽顶不爱来这里,说此地的雾有一半都是妖气,吸多了会胃溃疡。虽然我知道他在无责任瞎说,但这里的妖气的确偏多了些,上回来时还好,尽管同样阴雨连绵,空气却清新自然得多。
机场一如既往繁杂,等行李等到想睡觉,旁边有人举着手机看新闻,没戴耳机,传出来的不是股市大跌就是议员辞职之类的新闻,不远处的LED广告牌上闪烁着红色的大鱼,大鱼旁边写着“红鱼远洋集团欢迎您的到来”之类的广告语,多看几眼更招困倦。
好不容易等出行李,匆匆穿过机场,跳上出租车,给了司机一个地址,直到引擎发动后,我才稍微想起我们是坐了十来个钟头飞机的人,颈椎腰椎的各种不适如蚂蚁爬出,明明做人比妖怪幸苦,可千万年来偏有无数妖怪费尽心血也想修成人的模样,拥有人的生活。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非常柔弱的生命体,人类却永远头顶“万物之灵长”的光芒,危险又坚韧地活在世界上,并且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在哪个时候做出连神都会吓一跳的事来。
我看着街头飞速而过的车与行人,不禁冒出散乱的感慨,倦意也随之袭来,一边揉脖子一边打呵欠。
“累了?”敖炽伸手过来揉我的肩膀,眼神有一点点紧张。
“一把老骨头坐十几个钟头飞机,很难活泼起来。”我朝肩膀努努嘴,“使点劲。”
“都说了干脆用咱们自己的法子过来,你偏不肯,自作自受。”敖炽故意加大手下的力气,疼得我呲牙咧嘴。
“非常时期,万不能引人注目,节外生枝。”我打开他的手,视线定在窗外闪过的各色路人身上,“你信不信,刚刚过去的一拨人里,可能就有世世代代与咱们过不去的家伙,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各种款式的赏金猎人越来越多,饭桶有之,高人有之,咱们长居忘川,气脉早与那里融到天衣无缝,除了有大本事的家伙,能留意到我们的人不多。可一旦到千万里之外,只怕水土不服,随便使个小法术也有招惹是非的可能。遇上讲道理的还好,不讲道理的,多是一场恶战,能避则避吧,正事要紧。”
“以静制动也不是长法,真要打,还得打。”敖炽话里有话,我知他心里憋屈,但又只能憋着。我也希望我们遇到的麻烦可以打一架就解决,问题是我们现在连打架都找不到地方,他憋屈,我也憋屈,身在这场毫无春天气息的绵绵冷雨里,更憋屈。
敖炽扭头看着窗外,擦过去的建筑物越来越稀疏,本就没几个人的街道,在雨夜里荒凉得不像给活人建造的。
出租车左弯右拐,在走错了几次路之后,终于把我们送到了蓝石街89号。
拖着行李站在这座三层高的说不出是什么风格但一看上去就历史悠久而且造价不会便宜的小楼前,我把那张写了地址的纸又拿出来仔细核对一遍,地址门牌号都没错。
米良给我们的信封里,装的就是这张纸。
左右亲笔,告诉我们要找他的话,就按纸上的地址来。
我按下铁门上带扩音器的老旧门铃,同时也注意到我们头顶上的摄像头。
很快,扩音器里传出声音:“请问找哪位?”
居然是标准的中文。
敖炽看看摄像头:“怕是老早瞧见咱们了。”说罢还故意抬头往摄像头方向夸张地挥挥手,然后避开扩音器保持笑容骂了一句死老东西找你可真不容易!反正听不到。
我瞪他一眼,靠近扩音器道:“你好,我们找左右先生。”
“二位稍等。”
几十秒后,铁门打开,门后是一位当地的中年妇人,金发碧眼,白胖慈祥,跟童话绘本里出现过的各种善良妈妈毫无二致。
“二位一定是老板娘跟敖先生了。”妇人礼貌微笑,“快请进。”
“您好。”我笑着同妇人点点头,与敖炽前后脚进了门。
穿过绿植丰富修剪得当的小花园,妇人热情地将我们领入屋内。
烛光与暖香扑面而来,光线柔和的走廊两旁挂满油画,靠墙而立的大理石台上整齐地摆放着插满鲜花的花瓶,每个花瓶中间都点起马鞭草味道的香薰蜡烛,顶上的灯光与烛光交汇出一个完美的亮度,笼罩其中的油画与装饰就算不是名家手笔,也光彩照人,走在这样的廊道里,你会忍不住整理自己的衣衫,不想用任何一点粗糙唐突了这处美好。
走廊尽头便是四四方方的大厅,刚好在美与奢靡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所有器物都不新,从吊灯壁炉到沙发茶几到各种小物,其实都各有瑕疵,但就是让你心生欢喜,仿佛见到一张记录了旧年时光的老照片,又欣赏,又不敢乱碰,生怕撕碎了它的一点点边角。
一副巨大的油画挂在正中间的墙上,画面十分简单,黛蓝的夜空里,有一颗流星划过,只是这流星长得有点奇怪,身上似乎多了一对翅膀,看角度也不是往地上落,而是努力往高处飞。既不写实,也不抽象,真是奇怪的品味。
不过,这真的是左右的家么?那个我们认识的,一头银发,长衫若仙的少年,怎么想都不能跟眼前一切相匹配。我想象中他的住所,要么是清泉流水竹篱木屋,要么黑白分明线条简约,怎么都不会是眼前的风格。
老家伙的喜好还真是不好琢磨。
妇人请我们在沙发坐下:“两位喝茶还是咖啡?”
“茶,谢谢。”
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很快放到我们面前,托盘里除了牛奶跟砂糖,还贴心地放了几块奶香浓郁的小饼干。
“多谢,请问他人呢?”此刻我是没心思吃喝的,只想尽快见到他,但饼干真的很香,忍不住抓了一块塞嘴里,啊,好吃。
“先生外出拍戏去了。”妇人站在桌旁,中文说得真是标准。
半块小饼干从我嘴里掉出来:“啥?出去拍戏?”
敖炽差点被一口红茶呛死,咳嗽着说:“你再说一次,他去干嘛?”
“拍戏呀。”妇人赶紧抽出两张纸巾分别递给我们,“二位不知道?”
“知道?我们能知道什么?”敖炽从沙发里弹起来,“我们万里迢迢来这个鬼地方找他,还是他自己给的地址,结果你跟我说他出去拍戏了?拍什么戏?导演还是演员还是灯光师?”
妇人噗嗤一下笑出来,转身去房间另一头,取了一张海报铺到我们面前。
海报设计得酷炫,一身西装玉树临风的左右站在铺天盖地的怪兽面前,一根雪茄在他指间袅袅冒烟,搂在怀中的女主角手执光剑明艳照人,一排大字印在当眼处——怪兽猎人雷夫·莱特领衔主演!
至于后面写的女主是谁导演是谁几时上映我都没兴趣看清楚了,我只想确认海报里这个男人,是不是当年我们从鸡嘴巴里救下来的无比倒霉的虫人的帝君。
“是他吧?”我碰了碰敖炽,不能百分之百肯定。
“是……吧。”敖炽揉了揉眼睛,指着海报里男人的脸,“这脸好像没多少变化,就是年纪看上去像是多长了几岁,头发颜色也没变……”
堂堂虫帝跑到伦敦当演员??这种操作很难理解啊。
“雷夫·莱特……left……right……”老东西真是懒到连名字都不屑改呢,我一把抓起海报指着他,问妇人,“他真是个演员?”
“先生是个很优秀的演员呢。”妇人点头,“喜欢他的观众可不少。”
好吧,他好歹是个帝君,任性些也是正常,想做演员还是做外卖小哥都随他,可问题是我得见他呀!何况地址是他让米良给我的,米良不可能不跟他说我们来找他。
“他去哪里拍戏了?几时走的?”我忙问。
“先生一个月前就出发了。”妇人回答,“这次是到一个叫阿图拉的地方出外景。”
“阿图拉?”敖炽皱眉,“听起来可不像伦敦的地名。”
妇人一笑:“阿图拉是一个在T国与X国的小山村,比较偏僻,恐怕在地图上都没有标记的一个小地方。”
我有点懵:“两国交界的小山村?还是那两个历来不太平的国家?”
“是的。”妇人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听先生说是要拍一部战争片,只有那个地方的外景最合适。”
等等,我捋一下思路,我们一路从忘川到千里镇,左右不在,说他在伦敦,我们又不远万里追到蓝石街98号,左右还是不在,说他在另两个国家的交界小山村出外景拍戏?也就是说我们接下来还得往那个地图上都没名字的什么拉什么图的地方去?万一我们去了,他又跑火星了怎么办?连日的奔波劳累与不断起伏的不安与焦躁,加上多多少少被戏弄的感觉,终于让我有些生气了。
妇人看出我脸色不对,倒也不慌,将茶杯往我面前移了移:“老板娘不要着急,先生是吩咐过的,说二位若见不到他,拆了这房子也是可能的。”
“这话倒是没错。”我强压下那口气,坐回去喝了口茶,“那么他肯定也给了你应对的法子。”
“二位稍坐,我去去就来。”她请敖炽也坐下,自己往一旁的楼梯走去。
听着妇人上楼的声音,敖炽低声道:“觉得有古怪么?”
“最古怪的是他怎么就当演员了。”我还是想不通,“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不低调的老妖怪。”
敖炽环顾四周:“我是说这个地方。”
“信封是米良给的,纸上的地址是左右亲笔写的,此地有古怪的几率不高。你看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了?”
“有钱我看出来了,不妥当倒没有。”敖炽一本正经道,“救命之恩哪,谅他也做不出坑我们的事,何况位至帝君,不太可能出尔反尔。就是太抠了,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都舍不得多请几个好看的女仆,就一个阿姨晃来晃去。”
我白他一眼:“那我该在不停给你请十个八个好看的女仆?”
“少来,几个毫无颜值的帮工都养不起,还好看的女仆。”
我举起拳头锤他,手却停在半空。
因为4E,因为甲乙,我跟敖炽不止丢失了自己的儿女跟挚友,还有不停的一众帮工,虽然对他们的回忆大多是要我加工资的不要脸的模样,可我如今最期待的,是他们平安归来,继续他们的不要脸,然后我再不敷衍了事,每个人都发一个大红包,再逐个拥抱他们,说有你们在真好。
甲乙的筹码,不止浆糊未知九厥,还有他们,这个背叛我的男人,偷走了整个不停。
敖炽把我的手轻轻拽下来,拍了拍:“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哪天因为太烦人直接被踢出西溟幽海也不一定。”
我笑:“也对。”
嗯,会好起来的,会。
妇人下楼的声音传来,再站到我们面前时,手里多了一个文件袋。
“这是先生让我准备的。”她打开文件袋,拿出一叠花花绿绿的文书卡片之类,“这是明天飞T国的机票,以及到达后转乘其他交通工具所需要的票据跟相关联络人的电话,还有一份详细的路线行程图,总之保证你们在最短时间内顺利到达阿图拉。”她将所有东西摆到我们面前,笑,“先生是很想见到你们的。”
“想见我们就老实蹲着别乱跑啊。”敖炽哼了一声,又将这堆东西大致翻看一番,对我附耳道,“那个地方真的好偏僻,我看到行程里还要坐一整天的马车。”
“当是一场美好的旅行吧。”妇人似是猜到了我们在嘀咕什么,“那边的景色有别样的美。”
我收起文件袋:“美不美不确定,很乱是一定的。那可不是个太平地方。我很好奇那得是多不怕死的剧组,才敢把团队往那样的地方拉。”
“如果能死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上,死又算什么。”妇人说罢,又赶紧补充,“不是我说的,是先生说的。他真的是一个非常敬业的演员,早晚都会拿到最佳男主角的。”
伟大么?得了吧,也只有一个能活到千秋万载的老妖怪才有底气蔑视死亡。不过若他真说过这样的话,我倒是越发好奇他此刻的戏剧人生了。想来也十分有趣,虫帝居然想当影帝,米良说他“越老越小,贪玩。”,是真的玩心大发还是另有目的,见面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