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还不是老板娘。
愿望之一是早点学会石化术或者别的一切可以让敌人原地不动的术法,愿望之二就是用愿望之一的成果把教会我的那个家伙固定十天半个月,愿望之三就是在愿望之二实现后马不停蹄逃下浮珑山,去人界吃喝玩乐尽情放飞自我。
我那会儿的老师,敖炽。
你们知道的,这种家伙哪有当人师长的潜质,从不会温言细语循循善诱,浮珑山里每天都听见他不分时段的大嗓门——
你倒是躲快一点啊!慢了就没命了!
不是用蛮力不是用蛮力!用灵力灵力,你是妖怪不是野猪!
出手要有准心!!要眼观六路!实战里头你要攻击的可不是石头,是活物!
眼圈怎么红了?别哭呀!大不了让你打我一顿呗!小气!
你哪儿弄来的卤鸡腿!!你又偷偷下山了??飞那么快干嘛!给我留一个!!
当时他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可如今回想起来,在许多术法面前,他也顶多是个半桶水,如果他幼年时有无名那么刻苦好学,今天的东海孽龙肯定……算了,也幸好只是半桶水,不然天晓得还能闹出多大的祸事。
反正,很长时间里我都没从他那儿学到有效的定身类术法,最成功的一次偷跑,也是我自学成才,去浮珑山的某个山洞里寻来一种叫瞌睡枕头的药草,取其汁液涂到敖炽的晚饭里,成功让他睡了整整三天三夜。等他一觉醒来,我早无影无踪。
我多喜欢在人界玩儿啊,那么多好吃好看的新鲜玩意儿,每个经过的人可能都有个精彩的故事。
我帮过路人拿回小贼偷走的荷包,也帮过好看的姑娘打跑流氓,哪条街哪个铺子里的东西好吃,我一天就能搞得明明白白,而且我不光跟人类打交道,妖怪也没少遇见,不久前我还在河里钓到了一只受伤昏迷到蝎子妖,当时可把我高兴坏了,没收鱼线前以为钓到了一只巨大肥美的螃蟹呢,真扫兴。
但我还是把他救了,帮他治伤,还教他如何脱胎换骨的方法,至于他是怎么重新做人开始新生活,怎么跟我结下一段有关茶叶的缘分,那都是后话了。我重点想说的,是在我跟伤愈的蝎子告别后的第三天,就被敖炽逮住了。
当时那个热气腾腾的鸡腿离我的嘴只有一公分,硬生生被他夺走了。
那天的街头,刚好从食肆外路过的人都看见一个边啃鸡腿边骂人的还算高大英俊的男子,以及一个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穿着绿衣裙的美貌过人的姑娘,但没一个路人敢停下脚步看热闹,毕竟有的家伙光是眼神就可杀人。
反正那天我起码被他骂了一个时辰,从街头骂到街尾,直到我忍无可忍对准他的下巴猛揍一拳才得了清净。挨上一拳的他反而温和多了,还说这次的准心找得不错……
我让他滚蛋,我不要他教,也不许他再限制我的自由,再逼我就跟他恩断义绝!而且本来也不觉得他对我有什么大恩大德,一条嚣张跋扈的龙罢了,哼。
可他说什么——“我滚到哪里都会再滚回来的,既答应了子淼那个死鬼照应你周全,我就不会食言。该学的你一样不能少,想背叛师门是不可能的,下下辈子都不可能,除非哪天你能打败我。不过呢,以后我允许你每个月来人界玩几天,条件是,带上我。”
理不直气也壮的把戏他最擅长了,对不起,我都被气笑了。
那段时间我跟敖炽的关系就是这样,还是针锋相对,但也开始习惯形影不离。
我同意了他的条件,他得意得很。
估计是他心情好,或者干脆说是他玩心比我大得多,那次我们在人界多玩了好些日子,回浮珑山的头一天,敖炽说要多带些好吃好玩的回去,拉着我满街乱逛乱买,平日里连字都不写半个,居然买了一堆文房四宝,如果不是我拦着,他还打算把一架古琴跟一把琵琶打包带走,我骂他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买这些无用玩意儿做甚,他却面不改色地说不过是陶冶情操罢了。
说真的,你们能想象敖炽吟诗抚琴的鬼样子么?反正我不能,一想就觉得这世界肯定要完蛋了,因为敖炽不正常了。
幸好拦住了,我说别买东西了,邻街有个变戏法的场子,有趣得很,民间艺人里也是有高手的。敖炽不信,说戏法不过是人类骗人的把戏,不值得称赞。
结果看了一场下来,这位大爷给的打赏最多……
还缠着变戏法那老头非要人家告诉他其中诀窍,要不是看他打赏丰厚,我猜那老头肯定打他一顿,人家吃饭的本事,焉能随便拿出来满足你的好奇心!可这就是敖炽啊,除非当时有一件更有趣更能激起他好奇心的事出现,不然那老头必然是脱不得身的。
谢天谢地,还真出现了一件更让他好奇的事。
旁边另一个人堆里传出了高声的吆喝——
“来来来,今日神虫斗雄鸡,奇景百年难得一见,走过路过切勿错过啊!”
这话倒是奇了,自古以来,鸡以虫为食已是常事,除了传说中的怪物级虫子,世间哪只小虫子敢跟鸡打架。
“虫子跟鸡?走走,看看去。”敖炽撇开老头,拉着我径直往另一头走去。
“时间不早了,该回了!”他觉得好奇,我觉得无聊,不想去。
“也不差这一会儿!多好玩儿,虫子跟鸡打架!看完了咱们就去吃饭!”他兴致勃勃,非拉我过去。
人堆里不过就是个用草绳围出来的圈儿,面孔黝黑,瘦成一只猴的中年男人还在努力吆喝,手里托着个带盖的小竹篓,脚下躺着一只大竹笼,关在里头的公鸡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用力啄笼子,也不知是饿慌了还是天生脾气就不好。
“鸡是寻常的鸡,虫却是从山中出过仙人的洞府中得来的,生性骁勇,莫看它们身子小,连大公鸡都未必是它们的对手。今日便让看官们一饱眼福。”男人说得口沫横飞,边说边将两个陶碗摆出来,“红碗押鸡,一赔一,绿碗押虫,一赔一百!押多押少无所谓,老少爷们儿们就当玩儿个新鲜有趣。”
真是无聊又老土的把戏,谁都看得出不过是个想骗些小钱的江湖人罢了。但依然有人吃这套,而且押虫的居多,大概是觉得反正押出去的钱也不多,输便输了,凑个热闹,加上最近几日都下雨,天气差,街头卖艺的人少了许多,难得今天遇到个用活物逗乐的,围观者们的兴致更是高出不少。
在这方面,敖炽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东海龙宫里的真本事好东西看腻了,反倒是对人类街头这些不值一提的小把戏特别着迷,拉着我挤到最前面,还不停问我押鸡还是押虫。
“虫啊。”我漫不经心道,“反正你又不缺钱,当是资助平民百姓吧。”
当啷一声,敖炽扔到绿碗里的银子差点把碗砸碎。
那瘦猴子见了,眼睛都亮了。大概觉得怎么能遇到蠢得这么可爱的有钱人!
众人一片哗然,看怪物一样看着敖炽,有些还哧哧笑出声。
敖炽当然没兴趣留意别人,只催促那瘦猴子赶紧开始。
“好咧!”瘦猴子当即将竹笼打开,一只虽说不上多强壮,但还算有点杀气的金羽公鸡跳出来,满场乱转,看到什么都想啄一口。
瘦猴子蹲下来,从袖里取了一根直直细细的蟋蟀草出来,揭开手里竹篓的盖子,将蟋蟀草伸进去拨弄一番,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当即便见一只黑黢黢的小蟋蟀自竹篓里一跃而出。
结果不出所料,那蟋蟀在地上还没跳出两步,便被饿极的公鸡一口啄进腹中。
人群里发出一片我早知结果如此但万一有意外呢可事实上确实没意外的遗憾之声。
“见笑见笑,这只小虫怕是没有睡醒,连累了大家。”瘦猴子笑眯眯地把绿碗里的银钱一股脑儿倒进钱袋里,嘴里还不忘说点安慰傻子金主们的好听话。
“不堪一击啊。”敖炽啧啧。
“浪费时间,走吧。”我扯了扯他的袖子。
“世事难料,这盘输了,下盘输赢未可知呢!”瘦猴子又将空碗放到地上,“这回咱历经艰辛,总共带了三只神虫,老少爷们儿们莫慌着走,不过几个小钱儿,再搏一次也无妨吧?!”
居然还真有人又往绿碗里扔钱了……
敖炽被我狠狠掐了一把才打消了继续送钱的蠢念头,还嘀咕着埋怨我扫兴,不就图个好玩么。
好玩?明明是好蠢!瘦猴子心里肯定也这么想的,摆明是坑钱的低级把戏,人们却甘愿上当,就为了那一丁点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的反转。
“再看看呗,不就只有三只虫子嘛。”敖炽不走,还捉紧我的手也不许我走。
如今回想起来,敖炽对扫地机的迷恋原来早就有迹可循,鸡吃虫这种无聊事都能看半天,还有什么无聊的快乐是他找不到的……
第二场生死决斗依然毫无悬念,根本不可能有悬念!
第三场开始前,绿碗里只有一块银锭,其余人的小钱都跑到了红碗里。
我只是稍微走了一下神,敖炽就干了第二件蠢事,我气得想咬人,他却若无其事说人界的银锭子带身上太重,舍了才轻松,反正回浮珑山之后金银都无用,不如趁早拿来赌一把运气。
我骂他败家子,他回我钱财身外物。
呵呵,也不知道昨天是谁因为被少找了几文钱差点跟卖糖膏的小贩打起来。
算了,反正这场闹剧也快结束了。
我打个呵欠,顺手掏了几粒瓜子儿扔嘴里,面无表情地看瘦猴子从竹篓里放出最后一只送死的小虫子。
这只应该死得更快,连体型都比它的两个前辈小一圈,唯一的亮点是长得比它们神气一些,头顶上还生了一个十分鲜艳的红点,不知人为还是天生,若是人为,也是无聊人所为,虫子罢了又不是大姑娘,还需点个朱砂痣于眉间增姿色?!
我以为再打一个呵欠,敖炽就可以死心了,我们也可以去吃饭了。
但,反转这种事情虽然概率极低,却也是有概率的——公鸡来回啄了十几次,硬是连蟋蟀的触角都没碰到。小小的战圈内,只见那命悬一线的小虫子仿佛真有了神通,闪避腾跳,任由那公鸡下嘴再快再狠,它总有法子与对方擦身而过。
无聊的游戏突然变得有点看头了。
人群里有人开始叫好喝彩,有人开始骂那只鸡蠢笨,明明只是押了几个小钱,却还是舍不得输。
突然,公鸡发出一连串难听的惨叫,蟋蟀灵巧地从它脸上跳下来,留下一只血流不止的鸡眼睛。
我吃惊了,拽了拽敖炽:“蟋蟀会咬人的么?”
“又不是怪兽毒虫,就算运气不好被咬一口,只怕比蚂蚁夹过还不如。”敖炽目不转睛盯着地上那小东西,“从未见过能弄瞎公鸡眼睛的蟋蟀,有趣极了!”
又不是怪兽毒虫?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蟋蟀头上的红点,怕不是无聊人弄的记号吧。
此时,受伤的公鸡借着那股痛疯了的劲,早已杀红了眼,扑棱着翅膀满场追赶蟋蟀,那蟋蟀竟也不逃,沉着地留在战圈应对。
人群渐渐沸腾起来,输钱赢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看到了此生仅见的一幕,一只必死无疑的小蟋蟀居然敢跟公鸡动手,还占了上风。
“莫非真乃神仙洞里来的神虫?”
“哪有什么神仙,我瞧这虫子倒是邪性得很!”
“对对,你们看它头上那个红点,鲜得跟血一样,咱们几时见过长如此奇怪的蟋蟀?”
“如此凶猛,怕不是个妖怪吧?我听算命的张瞎子说过,这几年世道不稳,妖孽四起,凡事需小心再小心。”
真想把脸凑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真正的妖怪在这里,无知之辈,一出点不同寻常的事就往妖怪身上泼。
就是一只虫子罢了,半分妖气都没有。
为了活下来,虫子很拼命。
战局已呈白热化,愤怒的公鸡虽见疲累,致敌人于死地之心不减,不啄死蟋蟀绝不罢休,蟋蟀的弹跳闪躲也不及起初那么迅捷,有几次险些丧命鸡嘴之下,但也非全无胜算,如果它能再发神力弄瞎公鸡另一只眼睛,此战可告胜利。
瘦猴子显然也受到了惊吓,但我猜他一半的惊吓来自于这只小虫居然如此“邪门”,至于另一半惊吓,万一蟋蟀斗败了公鸡,一赔一百,光是敖炽那个银锭子就足够他赔到裤子都不剩。
“哎呀我的老祖宗哟!这是成精了呀!”只见瘦猴子突然双手抱头,又惊又吓得往前一窜,那蟋蟀刚好落在他脚前,眼见这厮抬腿就要踩下去。
蠢,真蠢,难怪此生只能做一个街头骗小钱的货色,若我是他,莫说绝不会为一百个银锭子踩死虫子,反而真要把它当成祖宗供起来,此物既有如此神力,将来何止一百个银锭子!
说时迟那时快,他大脚落下时,我将口中的一粒瓜子儿“送”了出去。
瘦猴子怪叫一声,脚没落地整个人便歪倒一边,躺在地上捏住右脚哎哟哎哟直叫。
得了这空当,我快步上前,弯腰伸手,袖口一拂便将那蟋蟀收归己有。
人群又一阵哗然。
“姑娘,你这是做甚!”瘦猴子疼得满头大汗,声音倒还不小。
“战局未停,你又是做甚?”我笑笑,“怕这小虫输了你一百个银锭子?”
“你……”瘦猴子脸色一变,赶紧否认,“胡说!我不过是一时激动多走了两步!”
“你以为我跟那些送钱给你的人一样瞎么。”我蹲到他跟前,“两军对垒,生死有命,你半路插刀可大大的不好。”
瘦猴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嘟囔着:“不知你在说什么,我的鸡,我的虫,我想怎样便怎样!”
我晃了晃衣袖:“鸡我不要,还是你的。虫子归我了。”
“凭什么!”他不干。
“就凭它小小一只蟋蟀瞎了大公鸡一只眼,已算胜出。你纵不赔我们一百个银锭子,五十个也是跑不了的。如今那银锭子给你,剩下的四十九个我们也不要了,只当替这蟋蟀赎身。”
“赎身……”瘦猴子转着眼珠子,不满地嘀咕,“又不是万花楼的姑娘。”
还想唧唧歪歪的他突然被人扯住衣襟,敖炽冷冷盯着他:“这里没有人在跟你商量,我说了这虫子是我们的,那就是我们的了。”
论眼神的杀伤力,敖炽比我强。
没几个人能在他的咄咄逼人之下还敢多说一句废话的。
众目睽睽下,我俩带着虫子,大摇大摆地离开现场。
郊外,山明水秀之地。
我从袖口将那小东西抖落出来。
“小虫子捡回性命,你居功至伟,全赖你今日你无聊透顶,非要留下看这热闹。估计你们东海龙族里没有哪条龙曾经救过一只虫,你又干了一件大好事。”我调侃敖炽,又看着在地上晃着触角的蟋蟀,笑着挥挥手,“走吧,你自由了。以后当心,别又被人抓去喂鸡。”
“虫算什么,我还救过一棵树呢。”敖炽白我一眼。
我踢他一脚,他嬉笑着闪开。
“咦?这小东西咋还不走?”敖炽盯着地上,“它干啥呢?”
一步之外,那蟋蟀竟直起身子,又趴下去,如此反复三次,跟人在磕头似的。
真成精了啊?!
我跟敖炽面面相觑。
“行了行了,知道你非凡品了,不用磕头,走吧。”我蹲下来对它说。
可它就是不走,不断冲我晃着脑袋。
“它是有事?”敖炽也蹲下来,好奇地伸出手指,蟋蟀顺势爬到他手背上,摇动触角,也不知想表达什么。
离得这么近,我突然觉得蟋蟀头上的红点有点不妥,仔细一看,并不止是个红点,再睁大眼睛狠狠一看,方发现那是一个用朱砂或者别的红色颜料画的古怪符文,因为面积太小,不凑近细看根本看不出端倪,只以为是个红点点。
“这个……”敖炽皱眉,又将手指轻轻触到红点上,片刻之后拿起来,疑惑道,“似乎是个封印呢。”
“这么小的封印?”我不信。
“下封印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小啊,被封的家伙缩小了,封印自然也小了嘛,笨。”敖炽又摸了摸蟋蟀的头顶,“不是多厉害的那种,我试试看。”
“等等。”我按住他的手,“万一封的是个厉害的恶物呢?”
“能恶过我?”敖炽脱口而出,然后弹了我的脑门一下,“真是个不得了的恶物,就算被封印了,也不是能被刚刚那些凡夫俗子们随便抓来喂鸡的存在。”
也是……
那就试试呗。
敖炽将蟋蟀放在手心,另一手捏诀,嘴里念念有词一阵,朝蟋蟀的头上一指,呵了声:“去!”
红光闪过,蟋蟀头上的红点无影无踪。
只见它愣了刹那,旋即落到地上,翻身一滚,白雾如烟而起,再散去时,地上再无一只小虫,只有个白发白衣,皮肤比我还白的清秀少年。
也在这时,我们都清清楚楚感受到了一丝浅浅的妖气。
少年深吸一口气,爬起来盘腿坐好,也顾不得搭理我们,只管闭目运气,神态略见疲倦。
我跟敖炽不敢打扰他,退到一旁讨论这究竟是个什么妖怪,不像狐狸也不像蛇。
再看少年,我跟敖炽吓了一跳,这家伙几时又长出四只手来,加上本来的两只手,六只……每只手都在捏诀,丝丝白雾缭绕于指间,多看几眼之后也不那么吓人了,反而有一种奇特的……美感。
“蜘蛛精啊!!”敖炽张大了嘴。
“蜘蛛有八条腿!”我不同意。
“加上他的脚不就八条了!”
“脚不算!”
“凭什么不算,都是肢体啊!”
我跟敖炽争执不休时,少年睁开了眼,面色好了许多,六手也还原成双手了。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他理了理身上的丝绢长袍,跪下朝我们磕了三个非常标准的头。
“你……是啥?”敖炽上下打量他,“怎的被封到一只蟋蟀里头了?”
少年起身站好,朝我们一躬身:“在下虫帝左右,虫人一族之首。”
“虫人?”我拨开敖炽,上前绕着少年走了足足三圈,“专做消息买卖,于陆地上无所不在的虫人?”
少年微笑:“正是。”
“不对啊。”敖炽盯牢了他的脸,“我不是没见过虫人,那些家伙个个都很丑的,虽有人形,但身上总有虫子的特征。”
“虫人幼年时都不会太好看。”少年解释道,“毛虫与蝴蝶的道理吧。”
“可你看起来跟神仙似的……”我历来以为虫人的头目只有更丑没有最丑,没想到错得离谱,自称虫帝的少年,论模样,天上的神仙都逊色几分。
“我的岁数,可能比你们俩加起来还要多呢。”他似乎早就习惯了旁人对他外表的惊叹,且并不以此为荣的样子。
“虫人一族在妖怪里可不算弱势,光是你们的数量就足以让外敌却步。”敖炽半信半疑道,“你若是虫人一族的头头,怎会……”
“虫人亦是妖怪,天下但凡妖怪,便有天劫之日。”他自嘲般笑笑,“我也躲不过。只是妖怪们的天劫各不相同,落到我身上,便如你们所见,遭人暗算,封印成虫,若无贵人救命于危难,我便在那鸡腹之中烟消云散了。”
听罢,我跟敖炽忍不住背过身去小声嘀咕——
“身为虫帝也不是很厉害嘛。”
“他们虫人除了卖消息赚钱本来也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仗着人多罢了。”
“我们看个热闹而已,居然解了虫帝的天劫?”
“该不该要点报酬?”
“他不像带了钱的样子……”
他应该是听到了。
“救命之恩,必有所报。”
我跟敖炽回头,他正笑着摇了摇头,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是两个厚脸皮要糖吃的小孩子。
“给金子还是珠宝?”我忍不住问,虽然那会儿我跟虫人们的接触还不算多,但我老早就听说这些家伙特别能赚钱。
他走近一步,分别握住敖炽跟我的手,一字一句郑重道:“今日吾立重誓,有朝一日二位若有求而不得之消息,无论大小,我必告之,一人一问,绝不食言。若有违,天不饶,地不谅,绝命当场。”
我跟敖炽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人说话突然这么文邹邹的,听上去挺害怕。
不过,全文里也没提到金银或者珠宝啊!
“等一下,你意思是你给我们的酬劳,是以后如果我们需要知道什么消息,你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及,消息数量还有限制,一人只能问你一次?”我提炼了一下重点。
他点头,补充道:“虽是酬劳,但虫人一族的规矩不能坏,我们的每个消息都有价码,自古以来能让我出手的人,给出的代价可不止金银那么简单。纵然你二人于我有恩,若将来你们要来取这份酬劳,也不能空手来去。”他顿了顿,看着我们俩:“我从不索钱财,我只要你们应承我两个愿望,以及承诺不论这愿望是大是小,是正是邪,你们都要毫不犹豫地完成。”
“你这算什么酬劳!!”敖炽气得跳起来,“还不如不报答咱们呢!”
我也觉得离谱,不但一个子儿都不给我们,还想用两条我们都不知道会不会用得上的“消息”骗我们两个愿望!我们需要“消息”难道不会自己去查?我们认识的人跟妖怪也不少,我们自己的眼线足够应付了。
“酬劳我就放这儿了。”他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笑,“或许你们这辈子都未必会需要我,但,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的承诺永远有效。而且你们要明白,绝大多数的人或妖怪,怕是一生都不可能得到我的帮助。”
现在看他,倒觉得外表于他只是个看似年轻的皮囊了,里头裹着的那个灵魂,跟我认识的任何一个活了很长时间的精明的老家伙没两样,区别是,他能把讨人嫌的市侩处理得有情有义,再加上一点隐晦的高高在上,能让你在吃了大亏时都错觉自己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可是对我们无效,我跟敖炽本就不是“绝大多数”中的一员。
“不必了,酬劳您自己留着吧。”我撇撇嘴,“今天就当我们俩看了场热闹,顺便救了一只没良心的虫子,送出去的银锭子就当破财免灾。走!”我拉敖炽离开。
“留步。”他叫住我们。
“干嘛!”敖炽恶狠狠回头。
“相识一场,不如一同用个饭再道别吧。”
“不想跟你一起用饭,谢谢。”
“不是,我身上没银两,这不刚解除了封印么,身子虚,肚子饿。”
“你觉得我不敢打你?”
“你敢。但我还是觉得用饭后再打我比较有力气。”
“……”
也怪我们当时还年轻吧,居然莫名其妙被老家伙蛊惑了,不但没有打他,还真的带着他去了葫芦镇上一间不错的饭馆里大吃大喝了一顿。
其间我问过左右他怎么会在人界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他却不愿细说,只道是人心难测,世事多变。
傍晚时分,镇外的凉亭前,有人骑白马而至。
印象中,马上是一年轻书生,布衣儒巾,长相虽不出众,但还斯斯文文。
一见左右便下马来拜,看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只道一句:“属下来迟,但求责罚。”
“何错之有,起来吧。”他扶起少年,又看看我们,“便是这二位救我于天劫。”
书生又拜,感激不尽:“二位对虫人一族之恩德,必永志不忘。”
“也不必拜他们了,酬劳我已亲自给了。”左右一笑,翻身上马,“回去了。”
我冷哼。
书生赶紧起身,却没急着上马,只从搭在马上的褡裢里取了一个木匣出来,双手捧给我,道:“纵然帝君已付了报酬,我仍要一表谢意,如若帝君有何得罪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他还真了解他老大啊,那厮肯定不止一次干出忘恩负义的事了!
打开木匣,金光耀眼,满满一盒金豆子!金豆子!金豆子!
老大不是个东西,手下却这么懂事,我感动得要哭。
“后会有期。”书生上马,手指往空气中划了划,脏兮兮的白马瞬间变成一只马头蛇身的怪物,驾起一团白气飞速钻入林中,转眼无踪。
谁管后会不后会啊,我现在只管抱着一盒金豆子笑成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