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辛苦的旅途,比我们当初坐拖拉机去默县还艰苦。
下飞机,坐大巴,转小巴,再转面包车,现在,我跟敖炽坐在一辆驴车上,即便屁股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可千里镇的路况实在太糟糕,那头蠢驴子每跑一步,我们都被颠起半米高。
驾车的老农收了不菲的车费,高兴得跟过年一样,一边赶驴一边跟我们聊天。
“你们是大学生吧?”老农回头看了我俩好几次,“去雪湖那边找工作的吧?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但凡说要去雪湖的,十个有十个都是去那边的厂子里工作的,今年我都送了几拨了。那厂子给的工资很高吧?”
被误认为是大学生让敖炽很是喜悦,忙回道:“就算是去工作吧。”
“大叔你常去雪湖那边?”我顺口一问。
“除了在车站揽客,送你们这些学生过去,咱们这儿的人现在都很少去雪湖了。”老农摆摆手,“那地方太大了,原本是个空旷地儿,夹了个半死不活的湖,夏天热死冬天冷死,反正我还是个小娃娃时,那里就只有个庙,挺大一座,啥年月修的也不知道,听说是自古就有的。那会儿吧,大家还常去烧香拜佛,后头几年不知哪里来的有钱人,投资了好多钱,硬是把雪湖这块儿规划成了一片工业区,建起了可大可大的厂子,造啥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饲料啊化肥啥的。生意挺红火。”
“哦,那座庙还在么?”我又问。
“在啊。”老农忙点头,“人家说投资归投资,古建筑是不能破坏的,所以留下了。不过和尚都遣走了,也不烧香点蜡了,说工厂重地不能见火苗,最后给庙弄了个围墙圈起来当摆设啦。”
“有钱盖厂,生意还不错,却舍不得把路好好修一修。”敖炽不满地揉了揉肚子,“颠得午饭都要吐出来。”
“咳,以前也不是没人这么说过。可人家大老板就是修啥都不修路,还说要尽量保证雪湖工业区周边生态不被破坏。所以啊,你们要去雪湖,就只能这么颠着去了。这些日子还好,要赶上雨季,驴车都难进。”
“啧啧,说得这么惨……不过你们也是,就这种烂地,也好意思叫千里镇,是有千里马还是有一日千里的好路况啊?!”敖炽嫌弃地盯着脚下高低不平的烂泥地,“你们平时可以不往那儿去,那厂子里的人要进出怎么办,骑驴往返?”
“哈哈哈,小伙子,这就是你见识少了。”老农脱口而出,“你以为咱们千里镇是穷乡僻壤么?雪湖工业区里可是有停机坪的!”老农晒得黝黑的脸上泛起得意的光彩,仿佛口里的停机坪是他家的一样,“想不到吧?在厂子里工作的人,平日里住的宿舍比大酒店的房间还漂亮,人家的员工进出都是飞机接送,坐飞机跟坐驴车一样简单。你们是还没入职,等你们正式在里头工作了,也就不用我来送了。哎呀,就后悔当年没有多念书,跟你们一样考个大学,不然我也去厂子里上班!”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一阵轰鸣声。
抬头,一架直升机飞过去。
“看看看!这就是他们的飞机!人家还不止一架,每天来回好几次呢!这油烧的,肯定贵死了。”老农指着天空,又兴奋又心疼。
敖炽收回视线,疑惑地盯着我,压低声音道:“连航线都有了,那老东西真是没少赚哪。”
我的目光一直追随那架直升机,直到它消失才回过神来:“不奇怪啊,他们这一行赚得有多狠你又不是不知道。”
“呸,黑心钱!”敖炽忿忿然。
瞧着远远的一片白色建筑群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笑着对敖炽道:“老家伙也是闲得慌,挪来挪去也不嫌麻烦。”
敖炽没好气道:“他喜欢到处挪,偏害我们坐驴车。”
老农当然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更不会知道我们这两个“大学生”要去的这间盈利丰厚的工厂里,可能许多都不是人类。
又颠簸了半个多钟头,抵达目的地。
“荣盛科技有限公司”的金字招牌做得很大很显眼,跟在它后面的一大片厂房整整齐齐,面积惊人,统一的灰白色外墙很能抵抗时间,看不出是哪年哪月建起来的,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这里都谈不上奢华,连拥有核心地位的办公楼也不过是比别的地方多盖几层罢了,一点凸显其地位的设计感都没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毫无特色,甚至有点土的地方,是拥有自己航线的大佬般的存在。
老农跟我们道别,我一边微笑着对他挥手,一边对敖炽说:“也不容易啊,这么大规模,却连一丁点妖气都没有。若老东西不讲,我们十年也寻不到这儿吧。”
敖炽用力踩了踩脚下的地,笃定道:“难怪不肯修路,肯定是要用那些烂泥搞把戏。”
“走吧。”我把双肩包背好,径直朝门岗走去。
地方大,门口值班的人也多,除了站在门口太阳伞下的一个,门岗室里还坐了五条汉子,专注地在一排电脑前忙碌,个个西装革履,高大健硕,连头发都收拾得一丝不乱,完全不只是摆设的样子,有他们这样的家伙把门,我很难说服自己要去的是只是一个卖化肥的地方。
走到外头那人面前,我礼貌地打个招呼。
“请问有什么事?”守卫打量着我,面无表情。
“我们来拜访一个朋友,他在你们这里工作。”我又补充一句,“是他要我们到这里来寻他。”
“你们的朋友叫什么?”守卫问。
“左右。”我微笑,“姓左,名右。”
一旁的敖炽打了个刻意的呵欠,代替差点脱口而出的“这是个啥破名字!”。
我知道敖炽历来不喜欢姓左的,最讨厌的应该就是左展颜了,毕竟把一生里最丢脸的时段给了他嘛。缺氧黑历史,一辈子洗不白。
“稍等。”守卫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掏出对讲机,“门岗门岗,查一下公司里有无一个叫左右的员工。”
我朝门岗室的窗户瞅了一眼,有人在麻利地敲键盘。
很快,对讲机那头传来机械感十足的回应:“查无此人。”
啥?!
敖炽跟我面面相觑,大老远来了,跟我们说查无此人?
“你没看错地址?”敖炽怀疑道。
“当然没有!”我迅速拿下背包,从最里层掏出一个名片夹,里头放了一叠不同大小不同质地的纸片,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摆在最上头那张旧卡片,这是那个人很久很久之前寄给我的名片,上面有他的名字和这里的地址,唯一特别的,是每个字都手写,非印刷,工工整整,可以当正楷摹本的那种级别。好在纸张跟墨水质量都还不错,历经多年字迹还清清楚楚。
其实这家伙给我寄的每一张“名片”,不论过去现在,都只用手写。
敖炽接过去细细一看,又朝大门上光亮如镜的招牌看了好几眼,突然就恼了:“老东西耍我们呢!明明就是这个地方!”
话音未落,他三两步走到守卫面前,黑着脸命令道:“再去查!你们电脑肯定中病毒了!”
守卫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依然像个有呼吸的机器人一样说:“我们的系统从不出错。既查无此人,麻烦两位尽快离开,工作重地,闲人免进。”
如果是从前,恐怕在接下来的一分钟之内,这里以后都不会再需要“大门”这种东西,夷为平地,家业无存,敖炽发脾气的样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幸好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俩早有默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非人类的能力。
我把敖炽拉开,把那张手写名片递给守卫,不慌不忙道:“可能我这位朋友年纪有些大了,在这里工作时间也长,万一你们的系统里没有录入他的资料也是有可能的。这样,你拿这张名片去给你们管事的瞧瞧,看看有无印象。”
我不发脾气,但每个字都强硬,先礼后兵,我未必比敖炽温柔多少,尤其是此行我们还是抱着生死攸关的目的来的。
千年老妖怪不怒自威的气场还是在的,那守卫又看我一眼,片刻犹豫后,伸手接过了名片。
我眼见着这个活体机器人在触碰到名片的刹那,脸色巨变,终于像个活人一样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问我:“这……这真是你们的?”
“难道是从你兜里掏出来的吗?!”敖炽忍了又忍才没揍这个敢给他吃闭门羹的家伙。
“是是……那个……这个……”守卫语无伦次,名片在他手中已经不是拿,而是捧着,“二位稍等片刻,我去找人处理。”说罢一溜小跑回了门岗室,然后有四个人都跟着他一块儿跑出来,百米赛跑模式往办公楼方向而去,留下来的那一个也没闲着,跑出来把我俩请进去坐下,还特别殷勤地给我们倒了热水,并热情地自我介绍他叫啥啥啥在这儿负责安保工作已经两年了,还拿过优秀员工奖什么的,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女朋友……可是,这跟我们有啥关系?!
不过一张名片,我跟敖炽受到的待遇,前后天差地别。
“至于么……”敖炽嘀咕。
我笑:“对他们来说,挺至于的。”
“一群势利鬼。”敖炽冷哼。
“他们要是慷慨大方,咱们才要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我耸耸肩。
这些家伙不知道左右是谁,但那张名片上一定用别的方式表明了身份,这个老家伙啊,就是喜欢玩这些躲躲藏藏的把戏。
热水的温度还没降下多少,门岗室外便响起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跟着几个守卫进来的是个年约四旬的男人,中等个头,偏瘦,戴黑框眼镜,衬衫西裤,领带系得规规整整,头发还用了发胶之类的,梳得有模有样,身上还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看起来是个很不张扬但又讲究的人。
敖炽看他几眼,低声问我:“咱们是不是见过这人?”
我也觉得面熟,但又实在不是很确定。
“老板娘大驾光临,方才是我们怠慢了。”中年男人竟认识我,上前跟我和敖炽一一握手,“敖先生莫要怪罪才是,都是些孩子,有眼不识泰山。”
敖炽甩开他的手:“你贵姓哪位啊?”
见我也是同样表情,中年男人倒也不觉尴尬,反而哈哈一笑:“太久不见,二位不记得我也不打紧。来来,到我那儿小坐片刻如何。”
我真的不记得这位热情中年人到底是谁……
等等,我以为我们要去的,是一个挂着“办公室主任”或者“副厂长”之类名牌的办公室,可是从电梯里出来后,展露眼前的却是一片巨大的环形建筑,以坚硬的岩石切割组合成框架,将一望无际的玻璃分隔成无数面积均等的格子,再以计算精确的角度围拢成不差分毫的正圆形,每个格子里都摆了东西,无论从场地大小还是藏品数量来看,这里都是一个我生平仅见的大手笔陈列馆。
此刻,我们的立足之地类似一方悬于半空的瞭望台,地板与围栏与那些展柜材质相似,皆透明如无物,要不是前方有一块金属面板提醒我们这地方还是有实体的,那种脚不踏实地的感觉会更彻底。
“这玩意儿会逼死恐高症患者。”敖炽敲了敲手边的围栏,“玻璃的?”
“非也。是一种透明度及硬度都远高于玻璃的特殊材质。”中年男人一边解释,一边摁下金属面板上的按钮。
没有任何颠簸,我们被这块长方形的瞭望台平缓地送到场地正中,下降,着陆,科技感十足……实在很难说服自己我们来的只是个卖化肥的工厂。
然而当完全身在其中时,对此地的感受已不光是面积巨大了,我居然觉得自己突然渺小了,将我们环绕在中间的展柜比在瞭望台上看的时候大多了,精心布置的光线在每个展柜里都呈现出不同的光影,冷暖明暗各有千秋,至于里头放的东西,更是精彩。
离我最近的几个格子里,摆放着形态各异的石板,看上去就是不同颜色的岩石罢了,却被当宝贝一样陈列起来。
“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岩石了。”中年男人走到我身旁,望着展柜,里头透出来的光线把我们也染得金光闪闪,“世界刚刚诞生时的样子吧。”说罢回头看我们,笑:“并不太好看是吧。”
等等,虽然这个地方的酷炫令我震惊,可我们千里迢迢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看岩石,也没有那个时间跟人讨论这世界好看不好看。
“这位领导,多谢你带我们来参观如此壮观的地下陈列室,可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我尽可能耐心道,“我们来这里,是找左右这个老东西的,有很紧迫的事需要他帮手。”
“我知道。”中年男人微笑点头,“若事无紧急,你们夫妇二人断不会主动来找帝君的。”
“狗屁帝君,不就是个小虫子。”敖炽小声嘀咕。
“哈哈哈。”中年男人听到了也不生气,“在我们虫人一族里,他就是受万众仰望的帝君啊。连帝君的本名都尊贵无比,不是下面的小卒们可以知晓的。不然也没有方才那些尴尬了。”
“不知道名字,却认识名片?”敖炽翻个白眼,“狗子附体闻味道么?”
中年男人笑道:“帝君亲书之物,全族上下无人不识。内里缘故以后再说与二位听吧。”
行了,你没听错,我这次来的,便是虫人的老巢。
虫人一族,以前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故事里,我对这一族的评价历来只有八个字——嗜财如命,贪得无厌。并且一个个都毫无节操,不止一次把我的行踪也当作赚钱的消息卖给他人。最可恶的是近几年,这群王八蛋连连涨价,想买点稍微有用的消息都要先考虑一下会不会破产。
妖怪之中,若要追溯究竟是哪一族的历史最长久,只怕狐妖猫妖鱼妖各种你们常见的种类都排不上号,甚至在我还是浮珑山上一棵小树时,虫人已在这世界上到处乱跑了。他们这一族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活得越久知道的越多”,不但诠释了,还充分利用这个优点,靠倒卖各种信息发家致富。虽然虫人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陆地,但陆地已经够用了,在你想得到跟想不到的地方,都有虫人的踪迹。这些家伙自有一套独门的避人耳目的方式,且最重要的是,虫人虽然对钱财有旺盛的渴望,也经常做一些在我看来特别不要脸的事,但他们多年来一直恪守一条规矩——只卖消息,不害人命,故而结仇不多,加上我们大多数妖怪都需要他们的存在,虫人一族的兴旺绵长也就可以解释了。
但需要归需要,我真的不喜欢虫人,不光因为这些家伙坑钱太狠,我对他们的“不害人命”是持保留意见的,他们虽不害人命,但经他们倒卖传出的各种消息,多少也会造成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后果,因此我从不认为虫人是多么光明正大的存在,善恶在这一族身上并不太明显。
可这次,我需要买一个太重要的消息,而这个消息,只有虫人的首领能给我百分之百准确的答案。
虫帝左右,我始终还是要来寻你,尽管自认识你开始,自你亲口承诺之后,这么多年不论我遇到什么麻烦,都不曾动过寻你的心思。不是不想,说来大家都是生意人,我要他人付出的不过是金子是钱,但你收取的酬劳远不止钱财,我怕我负担不起,倾家荡产。
“老板娘,还请稍安勿躁。”中年男人始终保持礼貌,“是这样的,帝君吩咐过,若有朝一日老板娘驾到,一定要请您移步此地,稍作歇息,喝一杯他亲手制的白山玉露,待心思平静后,再图正事。”他顿了顿,又道:“帝君的意思,本是要亲自沏这杯茶给老板娘以表谢意,可惜他此刻身在别处,只好由在下代劳。”
“他不在?”敖炽一听就急,“又去哪儿发疯了?”
“莫急莫急。”中年男人不慌不忙道,“依在下看,越大的事,越急不得,急则乱,乱则败。二位风尘仆仆,好歹歇一口气,再去找帝君不迟。”
每个字都在理,但我就是歇不下来,我恨不得下一秒就揪住左右的衣领告诉他我现在愿意跟他做买卖了,不论他开出的价码有多离谱多可怕。
“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至少装出沉着的样子,又仔细打量了一阵中年男人的脸,模糊到死的记忆竟有一点复活的迹象,“你……是不是许多年前在葫芦镇外出现过的那家伙?”
“白马少年郎,黄金赠英雄。”中年男人微一躬身,竟向我们作揖,“米良多谢二位当年大恩,救我帝君一命。”
“白马少年郎……”我想了想,碰了敖炽一下,“记得他么?”
敖炽挠了半天的脑袋,突然一拍手:“想起来了,当年不就是这家伙骑了一匹脏兮兮的白马来接走他们的倒霉帝君,还顺手给了咱们一整盒金豆子!”他上下打量这个自称米良的男人:“那时候你蛮年轻的啊,才大几百年就中年人了?你们虫人有这么不抗老么?”
搁置在数百年前的记忆终于完整回来了。
“你叫米良啊,当年连名字都没跟我们讲就走了。”我仔细将他跟记忆中的那个一晃而过的家伙对比,是老了,虽然只是中年人,但对妖怪,尤其是虫人这种生命期特别长的妖怪来说,算老得特别快了。
他摸摸脑袋,几根白头发已挂在鬓边,笑:“操心啊,有这样一位帝君,想保持青春都不成。”
也算故人重逢了,虽然只在好几百年前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