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没吃,晚饭也不必了,把事情解决了,明天吃顿好的也不迟。
我跟敖炽最近肯定是命犯老太太,一个安泊不够,还要再来一个老太太……
站在公寓门口时,天早已黑尽,雨也越下越大。
抬头看那个窗口,没有任何灯光,在周遭光线的衬托下,像个不和谐的黑洞。
“小心些。”敖炽走到我前头,“虽然只是些小兵,不知底细前也不能轻敌。”
“这不是我该对你说的吗?”
“咱们这么熟了,还分你我?”
“行了行了,闭嘴吧。”
老太太的房门居然只是虚掩着,不知是记性不好忘了关门,还是特意给我们留了门。
“跟在我后头!”敖炽沉下脸警告一句,便轻轻推开了门。
我以为以他的风格,应该是一脚踹开大门,想来他也觉得事出诡异,情不自禁多了三分谨慎。
外头走廊里空无一人,房间里也安静得出奇,借着窗外的稀薄的光线,我隐约看到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人,看身形,十之八九是老太太本人。
已经睡了?蹑手蹑脚走进去,凑近了方才确定躺在床上的确实是老太太,但奇怪的是,她睡得太安静了,安静到连呼吸都没有。我下意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扭头对敖炽摇了摇头。
不等我把手收回来,一只冰凉苍老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床上的人呼啦一下坐起来,老太太的脸骤然凑到我面前,咧嘴一笑:“你们找我吗?”
胆大如我,也受不了这突然的惊吓,不顾一切地甩开她的手,敖炽顺势将我往后一拉,同时一脚踹向对方的心口。
然而对方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硬生生接了这一脚。
敖炽的脚力本就生猛,又是在这种突发状况下的本能反应,力量更甚,我只听到空气里爆出咔啦一声碎响,仿佛有玻璃制品四分五裂,与此同时,坐在床上的老太太并没有被踢飞出去,而是在这一脚下碎成无数气泡,以飞溅的姿态朝我们涌来。
我下意识伸手挡在眼前,再睁眼时,几根稻草被风吹得在地上乱滚,哪里有什么公寓卧室,远处只有一栋白色木屋,屋前还停着一辆旧卡车,头上天空灰云层叠,低得压抑。
一时间不敢乱动,我是被老太太的妖术拖到了奇怪的地方?
正在安抚凌乱的思维时,一切又散了,我站在小小的阁楼里,六七岁大小的小男孩,满脸雀斑,面无笑容,怀里搂着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幼犬,缩在打开的儿童帐篷里,同时,尖锐的吵闹声从楼下隐约传来,男人跟女人闹得不可开交,夹杂着东西一件件被摔碎的声音,我听到了诸如“都是你生了这么一个怪物!”、“没有你我能生下他!你这个废物!”……极尽埋怨与愤怒。
小男孩轻轻抚摸着小狗的背,小声哼起了歌——你是南风带来的稻草先生,可爱又亲切,我们有了会跳舞的稻草人,冷了靠着你,饿了靠着你,带着香甜的气味睡过去。
不知是童谣还是他胡乱编的,楼下无论吵成怎样,他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这首歌。
楼下大概是打起来了,我听到了男人的吼叫跟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
只有他这里最安静,连怀里的小狗也不吵不闹,只偶尔舔舔他的手,再摇摇尾巴。
我忽然留意到小狗脖子上亮晃晃的银色狗牌,上面写着“稻草”。
狗的名字叫稻草?!
一阵刹车声突然在背后响起,我一惊,回头却见一条乡间小道的岔口上停下了一辆黄白相间的校车巴士,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慢吞吞地下了车,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巴,额头上还有一块淤青,他依然没有表情,头也不回往前走。
车窗里有人吹起不友善的口哨,几个胖瘦不一的男孩趴在车窗上,阴阳怪气大声喊他的名字,每喊一次都会在末尾加上一句“蠢猪”,有人还对他的背影做出很不礼貌的手势。
男孩越走越快,直到巴士开走也没有放慢速度。
直到那个小黑点从屋前飞快跑来时,他才慢下来,脸上也有了活泛的颜色。
还是那只黑色的叫“稻草”的狗,区别是比刚才长大了一圈,它跑到男孩面前,又跳又转圈,在男孩蹲下来抚摸他时拿脑袋用力蹭他的腿,还发出高兴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嘿,稻草先生,你又跑去泥坑里打滚了么?这么脏。”男孩一边嗔怪,一边拍打它身上的污物,却没有半分嫌弃,只在这一刻,他看起来才是一个符合他年纪的天真快乐的小男孩。
耳边又响起小声的哼唱——你是南风带来的稻草先生,可爱又亲切。
黯淡的光线下,又长大了几岁的小男孩坐在阁楼的窗下,抱着一把旧吉他轻轻弹唱,已经长成大狗的稻草趴在他脚边,睁着眼睛聆听,仿佛听得懂一样。
“威尔森先生今天称赞了我,说我的吉他进步很大。”他停下拨弄,摸了摸稻草的头,又露出羞涩的笑,“安妮也说我弹得很好听,还请我吃了一颗巧克力。”
稻草抬头舔了舔他的手,又趴回去。
他抬头往窗外看,难得晴朗的天空正好投进来一束金色的光,温柔笼罩在少年的脸上,他惬意地闭上眼睛,挂在嘴角的微笑跟今天的天气一样罕有。
“我想约安妮周末去镇上的游乐园,你觉得怎么样?”他低头问稻草。
稻草打了个呵欠。
“你觉得怎样嘛!”他揉搓着它的耳朵。
稻草被他烦到了似的,干脆坐起来,把一只前爪搭在他的手上。
他笑出来,一把搂住稻草的脖子:“你也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对吧!”
几滴冰凉的雨忽然落到我头上,抬头,顶上只有漆黑夜空。
还是那条乡间小路,穿得特别整齐的他,拿着没有送出去的礼物,失望甚至有点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迎接他的,只有稻草先生,一如多年前那样,摇头摆尾,亲热到仿佛十年不见。
他疲倦地蹲下来,敷衍地摸它的脑袋。
它却像比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不断舔他的脸,拿爪子拍他的胳膊,然后又一溜烟跑了,再回来时,嘴里叼着它最爱的大骨头,轻轻放到他面前。
你看,我把我最喜欢的都给你了,你不要不高兴啦。是这么个意思吧。
稻草先生哈着气的样子,像是个咧嘴微笑的傻子。
他笑出来,说:“我没事的。”
涌到我面前的片段越来越多,无非都是他与稻草先生的日常,他的世界里,好像只有稻草先生这一个朋友。
可是这一段“岁月静好”,很快被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打碎了。
他用力拍打邻居的大门。
门开了,三十多岁的棕发男人冷冷立在门后。
“哈里斯先生,请问你有看见我家的稻草先生吗,我家人说它因为追一只臭鼬跑到您的园子里了,我刚刚才回来,刚刚才知道,现在已经大半天了,它还没有回来,我到处都找不到,能去您那儿找找么?”他急得有点语无伦次。
“我这儿没有狗,你去别处找吧。”男人面无表情地关了门。
他无奈折返,沿着稻草先生平日里习惯行走的路线又找了一遍,可惜他居住的地方太空旷,田间野地里都没有稻草先生的踪迹,他喊到嗓子嘶哑,也没能把稻草先生喊出来。
面对忧心如焚的儿子,他的父母依然吵吵闹闹,为没有修好的电视机吵,为打翻了的果汁吵,稻草先生的失踪甚至还比不上一顿做坏了的饭菜。
他每天都出去找,可稻草先生仿佛蒸发了一样。
直到第三天傍晚,邻居哈里斯先生找来,说在他家的水塘里有一只淹死的狗。
他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钳住了。
飞奔到现场,稻草先生在冰凉的水面上漂浮着。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不知道这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就把它带走——总是吵架的父母在外人面前却有很好的脾气。
他们的道歉,是他当时能听到的,关于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他抱着稻草先生的尸体,缓缓抬头:“稻草先生从小就怕水,它不会接近水塘!”
哈里斯先生愣了愣,无所谓地耸耸肩:“也许有例外,毕竟它只是一只狗。”
“你曾经跟人说过你讨厌狗和猫,讨厌这些毛茸茸的东西。”他冷冷盯着对方。
“我的确不喜欢。”哈里斯先生坦白道,“但那又能代表什么?年轻人,劝你收起你的想象力,快带着你的狗回去吧。”
他胀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看了哈里斯先生许久,直到他抱着稻草先生离开,再没多说一句话,也没有落一滴眼泪。
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在夜色里越走越远的背影。
我居然想追上去安慰他,可我只是个被动的观众,无法开口也无法移动。
眼见着黑夜越来越低,低到要跟池水混为一体时,砰一声枪响,吓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杂乱的地下室里,他的脑袋被一杆猎枪指着,几秒前那刻意打偏的子弹,在他身后的墙壁里冒着丝丝薄烟。
即便是这种情形,他也还站着,连哆嗦一下都没有,手里,紧紧捏着一个断开的项圈,项圈上挂的狗牌银光闪闪。
“为什么稻草先生的项圈会在你的地下室里?”他无惧枪口,一字一句都问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你会在我的家里?”哈里斯先生冷笑着,把枪口抵得更近了些,“年轻人,非法入侵的话,我可以拿你当靶子的。”
“为什么稻草先生的项圈会在你的地下室里?”他居然走前一步,把额头紧紧贴在了枪口上,大声重复,“为什么稻草先生的项圈会在你的地下室里?”
哈里斯先生大概没有想到这个平凡而瘦削的少年会有如此不怕死的举动,愣了愣。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放下了枪,依然冷笑:“我说过我很讨厌这些长毛的小东西,那一身肮脏的毛发把空气都弄得很脏。对付它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铁钩挂在它们的项圈上,再挂到墙上,不费吹灰之力,它们就……”他突然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就砰的一下没有了!”
手里的皮项圈明显有过度拉扯导致的变形,一想到稻草先生最后的挣扎,少年的身体便止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
“呵呵,我跟你开玩笑的。快回家去吧,我就当今天从没见过你。”哈里斯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一只狗而已。”
“我会报警。”他咬牙。
“说你家的狗被我勒死了么?”哈里斯先生笑出来,“我可从没这么说过啊,是你的狗闯到我的池塘,不小心淹死了,这就是事实。你实在想不开,也可以去警局报案,看看警察会不会为了一只死狗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
隔着空气我都能感受到少年心中极致的怒火。
我以为他会扑上去跟这个男人殊死一战,但是,没有。
他没有再讲一句话,捏着项圈离开了。
项圈跟稻草先生一道,埋进了他家的后院。
屋子里,父母的争吵没有一天停止过,今天又为了什么?大概是为了要不要换一辆更省油的车。
那天天气不好不坏,风有点大,他还是抱着那把旧吉他,坐在插着用树枝绑成十字架的坟墓旁,边弹边唱——
你是南风带来的稻草先生,可爱又亲切。
风越来越大,把世界都吹模糊了。
弹着吉他的少年,长成了沉默寡言的男人,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身材依然瘦削,背脊总是打不直。
我还是能听到他在哼那首歌,长长的走廊里,他推着一架装满清洁器具的推车,不慌不忙地往前走。
走廊末端闪亮的灯光下,“众神攀岩俱乐部”几个用马赛克镶成的字闪闪发亮。
我眼前一黑,魂魄终是归了位。
敖炽拍着我的脸:“醒醒!!快醒醒!”
用力眨眨眼,我发现自己还是在这间公寓里,敖炽抱着我坐在客厅的地上,老太太消失无踪,只有那些肥皂泡一样的东西在卧室里飘荡,有一部分还跑出来在我们四周跟头顶晃悠,大概觉得我们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便又逐个回到卧室,跟里头的同伙聚集在一起,越来越有规律地转着圈圈。
我警觉地看着这些“泡泡”,目前暂时看不出它们有什么恶意。
“你也看见了么?”我问敖炽。
“稻草先生?”敖炽反问。
果然……
“我们都中招了。”我说。
“老太太变成肥皂泡这种事我头回见。”敖炽皱眉,“我看了时间,从我们进卧室到我清醒过来把你拖出卧室,才过去了不到三十秒。这些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并没有妖气,总不能真是肥皂泡吧?”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灯光大亮。
我们猛回过头去,老旧的绒布椅子上,坐着那只小小的约克夏犬,眼睛还是那么亮,平静地看着我们。
“抱歉,刚刚碰到你们的,是我的记忆。”
我们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正襟危坐地跟一只约克夏犬对话。
准确说,这只小狗的嘴巴并没有动,但我们可以清晰听到它说的每个字,并且还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们白天过来时,我就知道这次可能有麻烦了。”它转头看了看书房那边,“也是我们疏忽,没把那些没用的信件扔掉。不然,你们不会这么快就找回来。我一直在关注他们对命案的调查,但经手过的人都不对我构成威胁。他们甚至连正确的方向都找不到。”
我跟敖炽面面相觑,要接受我们正被一只狗吐槽这个事实,需要一点时间。
但是,我清楚记得在刚才那段混乱的记忆里,曾经出现了一个叫做“哈里斯先生”的家伙,那么问题来了,一号被害人胡须伯伯全名就是“迈克尔·哈里斯”……
“你是……稻草先生的主人?”我脱口而出。
它沉默片刻,哼起了歌——你是南风带来的稻草先生,可爱又亲切。
敖炽目瞪口呆:“你……怎么变成一只狗了?”
“因为我要启用我买回来的工具。”它看着那些在卧室里飘荡的泡泡,“不然,这辈子都做不到我想做的事。”
“杀人吗?”我直言。
它沉默片刻,说:“二十年来,我自杀过七次,没死成。刚刚你们多少也该看到,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从小到大都这样,没有好看的模样,不爱说话,不擅长时髦的东西,不知道如何跟人相处,也习惯了他人对我的漠视。我也尝试过融入人群,与人聊天说笑,可始终格格不入,就像我父亲说的那样,我生来就是个异类,注定孤独到死。”它顿了顿,叹了口气,“可越是注定孤独,才会越渴望陪伴啊。”
我跟敖炽不说话,把倾诉的机会都让给它。
“活得左右逢源,受尽喜爱的人,大概永远都不能理解世界上为什么还有我这种家伙的存在。哈里斯先生也不能。”它明亮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层绝望的寒气,“二十年的时间其实很长了,而我终于有机会对哈里斯先生说——那曾是我,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原因。”
那曾是我,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原因……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在阳光里弹着吉他的温柔少年,但转眼便被那手握项圈,眼神里充满要与世界同归于尽的绝望的年轻人击个粉碎。
“有的人永远不知道,他眼中轻贱如泥的存在,可能是另一个人一生只能遇到一次的陪伴。”它微微垂下头,“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是你杀人了。”敖炽冷冷道,“还是三条人命。无论多么值得怜悯的理由,都不能抵消你是个杀人犯的事实。”
我仿佛听到它笑了一下。
“为什么要对另两个人动手?”我要知道动机,“难道他们也参与到当年那件事里?还有你记忆里为什么会有那个俱乐部?我看见你打扮得像个清洁工人!”
它平静道:“因为,在那里当清洁工的人,一直是我啊。”
什么?
正在这时,卧室里突然传出呼呼呼的怪响,漂浮的泡泡们瞬间挤压在一起并高速旋转起来,眨眼之间,一个毫发无伤的老太太重新出现在我们眼前,冲我们阴恻恻地笑道:“你们那一脚踢得好狠啊!”
原来,泡泡们并不是某人的记忆那么简单,暗藏的恶意突然扑面而来。